起底瓦格纳雇佣军头目普里戈津：小丑的崛起
2017年的某一天，位于圣彼得堡的瓦格纳总部一片寂静，因为有消息称瓦格纳负责人普里戈津将会视察总部。（来源：经济学人）
一辆改装过的黑色宝马车停在了总部门口。从车上下来的正是威风凛凛的普里戈津——50多岁、身材魁梧、头脑清醒，身边有保镖。他径直走向一间会议室，由于普里戈津向来保持低调，以至于低级主管都不认得集团的大老板（由于私人武装在俄罗斯联邦是非法的，从官方层面上来说——瓦格纳并不存在）据目击现场的一名员工称，这名年轻人起身做了自我介绍。普里戈津先是盯着他看，然后他抓住那个人的袖子，把他带到走廊里，用力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今天，没有几个俄罗斯人不认识普里戈津。瓦格纳集团已成为世界上最著名的雇佣军集团，其领导人比任何将军都更能代表俄罗斯在乌克兰的战争。普里戈津在Telegram（聊天软件）和 VKontakte（相当于Facebook）上发布了一连串好斗的言论。他直面军队，把那些本来严格保密的宫廷斗争暴露在俄罗斯人眼前。他试图取代俄罗斯国防部长绍伊古的努力失败了，但他仍然是一个强大的政治角色，部分原因是瓦格纳在社交媒体上拥有大批粉丝。
虽然普里戈津路人皆知，但他在克里姆林宫权力结构中的角色仍不明朗——也许这正是普京喜欢的方式。瓦格纳在军事指挥系统中的地位含糊不清，可以让俄罗斯政府否认该组织在乌克兰犯下的战争罪行。一些年轻的俄罗斯人普里戈津视为英雄——一个腐败；无能；僵化的军事体系下的牺牲品。也有人认为他就是一个撞大运的黑帮份子，或者是安全部门的工具，当目的达到时就会被抛弃。还有一些人认为他要谋朝篡位。但看起来他越来越有可能成为俄罗斯未来的重要一员——如果他能在俄罗斯精英阶层的利刃和毒药中幸存下来的话。要了解这位善变的人物下一步可能会做什么，看看他过去的转变是有启发意义的。
叶夫根尼·维克托罗维奇·普里戈津出生于1961年，其开局在苏联绝对算得上是完美，他就读于列宁格勒（今圣彼得堡）的第62体育寄宿学校，这是一所著名学校，培养了大量奥运会运动员。黑客声称他们从普里戈津的律师那里窃取的一份文件显示，如果不是受伤，他可能是一名职业滑雪运动员。
然而，他第一次在公众前亮相的身份是囚犯。1979年，18岁的普里戈津因盗窃被判处两年缓刑。在缓刑期间，他又犯了一系列盗窃罪。1980年2月，普里戈津和一名同伙闯入一所公寓，偷走了一个花瓶、一个餐巾架子和六个酒杯。
之后他开始变得得寸进尺起来，据他一名同伙提供的证词，普里戈津注意到一名“光鲜亮丽”的年轻女子。他们尾随那名女子走到街上，其中一人向她要了根烟。当她打开手提包时，普里戈津从背后勒住她的脖子。她想尖叫，于是他抓得更紧，她昏倒在地。其中一个抢劫犯拿走了她的靴子，普里戈津扯掉了她的金耳环。法庭判他入狱13年，当时他刚满20岁。
苏联的监狱是残酷无情的地方。犯罪学家劳拉·皮亚琴蒂尼表示，在苏联解体后，国家开放之时，她就生活在囚犯之中。她说，这个体系致力于“无情地追求完全残酷、丑恶、极度不人道的暴力”。囚犯被安置在50到100人的营房里。官方鼓励囚犯自治，所以日常生活由vory v zakone管理（vory音译为沃利，俄文中的字面意思是小偷，有时也被称作vory v zakone，直译过来是偷密码的小偷，但在监狱中属于黑话），也就是所谓的“盗贼”（俄罗斯监狱文化中囚犯分为四大类，按顺序由高到低分别是“盗贼”“男人”“公羊”“公鸡”，其中“盗贼”是囚犯中事实的话事人）。
vory本身拥有极高的荣誉感和纪律性，虽然这很荒唐……皮亚琴蒂尼怀疑普里戈津在监狱里实际上是受欺负的对象，因为她抢劫单身女性的行为可能会被视为“强奸犯”那一类，这类人在监狱里地位极低，且不可上升。vory还管理着监狱的经济，他们可以在监狱里卖给你一个磁带机或一台电视，在外面为你的家人组织保护。从很多方面来说，普里戈津在监狱里的经历让他掌握了在俄罗斯新社会时期发家的技能。
1990年，年近30岁的普里戈津被释放。后来他在接受报纸采访时表示，他的新开始是从在列宁格勒卖热狗开始的。“我们在我公寓的厨房里做芥末。我母亲帮我们算账，我一个月挣1000美元。钞票堆积如山，多得我母亲都数不清。”很快他就放弃了快餐，改做餐厅。他的一家餐厅位于圣彼得堡历史悠久的海关大楼的地下室里，由一位面色红润、蓄着胡须的英国人经营。另一家是在一艘改装过的内河船上，它曾经是一个水上舞厅。
按照普里戈津的说法，他的成功来自于勤奋努力。但其他人认为，事情并非如此。曾在2005年被普京监禁的前首富米哈伊尔·霍多尔科夫斯基声称，在圣彼得堡，黑帮犯罪活动和餐厅是密不可分的。普里戈津在餐饮业的两个合伙人拥有一家赌场，很难想象他在这种环境下不会遇到黑帮分子，霍多尔科夫斯基还表示，圣彼得堡就像“俄罗斯的芝加哥”。普里戈津圈子的成员还记得，当时圣彼得堡分管赌场行业的副市长会去他的餐厅用餐，他的名字叫弗拉基米尔·普京。
普京上台后，普里戈津也随之上位。在2000年普京成为总统后，普里戈津成为国宴承包商，为他赢得了“普京的厨师”的绰号。这个角色让他能够接近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人，也包括那些世界领导人。摄影师曾拍下了他从普京的晚宴上摘下时钟，徘徊在乔治·布什总统旁边的照片。
上世纪90年代住在圣彼得堡的坎迪斯·朗多现在是瓦格纳研究专家，他认为普里戈津的餐馆老板角色绝不简单。普京刚上台时还是个政治新手，他希望用奢华的宴会给其他国家元首留下深刻印象。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必俄罗斯向来都是食物短缺的美食荒漠。他用传统的食材制作出优雅的菜单。布什来的时候，普里戈津端上了阿斯特拉罕番茄配香醋、醋栗果酱小龙虾、芜菁和小胡瓜（最后布什选择了吃牛排）。
对于一个依赖于形象工程的政府来说，普里戈津的能力简直是无价之宝。他的浮夸场面有时近乎讽刺，根据泄露的电子邮件，在总统办公厅主任谢尔盖·伊万诺夫的生日晚宴上，客人们被提供了“索马里鸵鸟肉、鳄鱼、灰鲨和食人鱼”（最后普京选择了吃牛排）。
他的职位需要极大的信任。政治毒杀在俄罗斯是悠久传统。一名前美国情报官员告诉我，官方厨师的角色在克里姆林宫比在西方任何地方都重要：“你真的必须信任你的私人厨师。”普京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他的祖父曾是斯大林的私人厨师。
瓦格纳专家朗多认为，在威权体制下，那些为领导人及其核心圈子提供家庭服务的人确实可以走得很远。“圣彼得堡那些有钱有势的司机、管家、女仆、厨师也都站起来了。他们今天是普京统治下的俄罗斯皇家朝臣。”普里戈津赢得了为学校、监狱以及整个俄罗斯军队提供食品的合同。据说这为他赚了一大笔钱。更重要的是，他保住了普京的信任。
瓦格纳集团的员工很少接受媒体采访。马拉特·加比杜林是一个例外，他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兵（我们无法核实他故事里的所有细节，但它与现有的事实相符）。他说自己1993年从俄罗斯空降部队退役，他努力适应平民生活，曾试图当保镖，但却射杀了一名西伯利亚的黑帮分子，因此被判处三年监禁。一个老战友告诉他瓦格纳集团的事，他就报名了。他先是被派到乌克兰，2014年乌克兰政府与俄罗斯支持的裂分子之间爆发冲突，然后是在叙利亚，俄罗斯支持阿萨德政权。
加比杜林表示，2016年，他曾在叙利亚巴尔米拉附近与一群圣战分子交火。他没听到爆炸，就被炸飞了。一切都模糊了，他唯一的感觉是几十片弹片划破他的身体造成的疼痛。他在医院昏迷了两个月，当他醒来时，仍然昏昏沉沉，有人递给他一个电话：“是叶夫根尼·维克托罗维奇（普里戈津）。”加比杜林说，“感觉就像是接到上帝的电话”。普里戈津告诉他，瓦格纳会支付他所有的治疗费用，他还答应给加比杜林一枚奖章和一份轻松的办公室工作。尽管普里戈津自己从来没有穿过制服（除了囚服），但是他把他的战士们看作同志。
普里戈津究竟是如何从一名厨师变成一名类似军事指挥官的人物的，目前尚不清楚。加比杜林说，在早期，瓦格纳集团被简单地称为“公司”，并在世界各地部署雇佣兵，从克里米亚到叙利亚，从利比亚到刚果。在叙利亚，他们训练当地雇佣军，并为阿萨德政权充当突击部队。在利比亚，他们为俄罗斯支持的叛军指挥官而战。在中非共和国，瓦格纳的“教官”在该国内战期间支持政府。
2014年和2015年，该组织的以“幽灵士兵”的形式部署在乌克兰（这些士兵穿着没有身份标志的制服）。他们袭击了乌克兰军队控制的领土，执行破坏任务并劫持“人质”。他们的任务是将相互竞争的乌克兰武装分离组织统一在一个指挥之下。后来，有传言说，瓦格纳集团安排了几名分裂主义指挥官的死亡，这些人不明智地制造了麻烦。
加比杜林康复后，成为了普里戈津的私人助理。这份工作让加比杜林对这个组织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当时的媒体报道暗示，瓦格纳集团的收入来自其对叙利亚油井和炼油厂的控制。但加比杜林对这此不屑一顾，他说叙利亚石油工业“已经生锈”，处于“崩溃状态”。据他所知，瓦格纳集团没有赚到钱，普里戈津也从未交过税。瓦格纳的账单是由国家买单的。
加比杜林估计，2017年瓦格纳在叙利亚的部署达到高潮时，该组织花费了1.75亿美元，其中包括2500万美元的抚恤金，用于支付死去雇佣兵的家属。普里戈津能够获得坦克、装甲车、火箭发射器和小型武器。
虽然有些人认为普里戈津只是克里姆林宫的傀儡，但他似乎确实有一定的自由来主动行动。据加比杜林称，2018年2月，普里戈津做出了“唯一决定”，派人去夺取库尔德人控制地区的油井。普里戈津没有意识到美国特种部队正在该地区行动，这是一个重大的情报失误。当美国人看到这些雇佣兵开进来的时候，他们给俄罗斯国防部打了个电话，想要确定如果他们击退了这些雇佣兵，会不会引发世界大战。俄国人向美国人保证他们在那一带没有人。于是美国人动手了，据加比杜林估计，瓦格纳那次至少死了100人。
对于这场灾难是如何发生的，人们的说法不一。有人说，普里戈津已经得到了克里姆林宫的批准，但国防部决定不承认他，因为他们想要削弱他的影响力。加比杜林则提出了一个更简单的解释，接电话的俄国将军之前就接到了“不得干涉瓦格纳”的命令，他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2022年2月，俄罗斯入侵乌克兰时。瓦格纳似乎并没有参与克里姆林宫所谓的“特别军事行动”。以至于民间也开始流传各种“瓦格纳为何缺席的”理论。根据前寡头霍多尔科夫斯基表示，普京在入侵开始时给瓦格纳下达的任务是暗杀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霍多尔科夫斯基如今在伦敦搞了个基地，专门收集普京政权的情报。他说，普里戈津在安全部门的竞争对手向乌克兰人通风报信，导致任务失败，据说普里戈津也因此失宠。（霍多尔科夫斯基不愿透露他是怎么知道的。）
2022年9月，推特上突然出现了一段引人注目的视频，澄清了瓦格纳集团的角色。视频显示，普里戈津在监狱里招兵引马。数百名男子站在他周围，他告诉他们：“上帝和真主可以让你们离开这里——在棺材里躺着离开。而我能让你活着离开这里。”他们要做的就是在乌克兰为瓦格纳而战。他抛出了一个许多人无法抗拒的承诺：“你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再回到监狱。”他给了他们五分钟的时间来决定是否接受他的提议。
在那之前，普里戈津一直否认自己和瓦格纳有关联，甚至有时候否认瓦格纳的存在，还表示要起诉那些造谣记者。现在，他公开承认了。很快，几乎每天都有普里戈津的声明，或在社交媒体上发布视频，视频中经常显示他穿着全套战斗服在前线附近。他还在圣彼得堡开设了新的总部，那是一座闪亮的玻璃大楼，门上用巨大的西里尔字母写着“pmc瓦格纳集团”。前线对尸体的胃口原来越大，他成了克里姆林宫最需要的推销员。他还承认自己养了一帮网络水军，曾试图干预2016年的美国大选——他此前一直否认。
然而，对于那些报名参军的囚犯，有一个警告：“那些到达（前线）第一天就说这不是他们的地方的人，我们会把他们标记为逃兵，用行刑队处决他们。”瓦格纳发布了一段视频，视频中有一位男子名叫叶夫根尼·努津，他因谋杀被判24年徒刑。参加瓦格纳后逃跑了，但又被抓了回来。视频中可以看到努津在一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他的头被绑在砖墙上，然后大锤敲碎了他的脑袋——这种处决方法已经成为瓦格纳的标志。普里戈津称这段视频是“优秀导演作品”。后来他在参观瓦格纳部队时，送给他们一把大锤，上面刻着“杀兔子专用”，指的是那些从战斗中逃跑的人。
英国国防部表示，在高峰时期，乌克兰有五万瓦格纳士兵，其中80%是囚犯。普里戈津决定独自为瓦格纳寻找荣耀。今年1月，他宣布他的“乐队”已经占领了乌克兰东部的索列达尔镇。“我想强调的是，除了瓦格纳武装分子之外，没有任何部队参加了对索列达尔的袭击。”（这不是真的。俄罗斯军队也曾在那里作战。）
然后他又向更东边的巴赫穆特镇进发，他还声称瓦格纳会独自攻占这个镇。但俄罗斯的将军们并不准备提供帮助。根据霍多尔科夫斯基的说法，国防部长绍伊古和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都把普里戈津的手下视为炮灰，他们的任务是通过穿越雷区来清除雷区，以及通过吸引火力来识别乌军的位置。霍多尔科夫斯基说，普里戈津想要重型火炮为他的部队扫清道路，就像常规部队一样，但俄罗斯国防部门不愿意使用有限的炮弹供应，更愿意使用雇佣兵。
巴赫穆特并没有很快被攻下。普里戈津只得对后方的“懒鬼”发火，喷他们“用金盘子吃东西”，而他的部下则被装在棺材里送回家。曾经崇拜普里戈津的俄罗斯国家电视台今年几乎没有对他给予任何关注，这表明他在政治体制中的敌人已经占了上风。
但他的前雇员加比杜林说，普里戈津在被逼入绝境时最具创造力。“他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而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把他看作某种愚蠢的罪犯是错误的……他非常聪明，也非常危险。”
5月底，普里戈津声称以2万瓦格纳士兵的生命为代价夺取了巴赫穆特。他在一次电视采访中言辞激烈，抨击国防部长绍伊古、外交部长拉夫罗夫和其他“精英”成员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国外，而普通俄罗斯人却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前线。他几乎对着镜头吐了口唾沫：“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召集你们的子孙，派他们去打仗。”
莫斯科现在充斥着关于普里戈津政治野心的猜测。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表演者、一个挑衅者和一个机智的人，尽管有点粗鲁。当欧洲议会批评瓦格纳时，他送给他们一个小提琴盒子，指的是他所谓的“乐队”。里面是一把溅满红色油漆的大锤（或者是血？），他说他将竞选乌克兰总统。
加比杜林对前老板试图问鼎的猜测表示怀疑，因为“俄罗斯总统要为所有的错误和失败负责”，他认为普里戈津更愿意接替弗拉基米尔·日里诺夫斯基的位子。日里诺夫斯基是一名极端民族主义政治家，他曾是俄罗斯政权的合法批评者。“那是一个非常舒适的地方，不必处理任何问题，而且还可以公开发言……利用自己的地位赚钱。”
曾在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负责俄罗斯政策的菲奥娜·希尔也倾向于这样一种理论，即右翼反对普京在政治上是有益的——这会让普京显得更中间。她认为，最近俄罗斯媒体上大量文章都在谈论普里戈津担任总统的可能性，背后就是这种算计。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对克里姆林宫猛烈抨击没有受到惩罚。希尔说，普里戈津“绝对是喷子的完美化身”，很容易扮演日里诺夫斯基扮演的那种妖魔鬼怪的角色。
希尔对普京和他的囚犯厨师之间的权力动态有一个有趣的看法：她认为总统让普里戈津如此亲密的一个原因是这样做可以让普京看起来强硬，这是他非常渴望的形象。几年前，当希尔在研究普京的传记时，她怀疑普京的那些段子的真实性——比如普京小时候在院子里打架；以及他在KGB培训期间得到了“危险意识下降”的评估——这些都是普京自曝的。
“有时候我也想知道普京到底有多强硬，可当你坐在他旁边时候，他本人并没有流露出这种情绪……他会显得很紧张，并不令人生畏。”也许普里戈津已经开始怀疑他的老板并不像他假装的那么强大。希尔暗示，或许他会看着普京，问自己：“为什么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