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蚕食女性的身体权利？

“I HAVE FEWER RIGHTS THAN MY GRANDMA.”这是罗诉韦德案被推翻后，民众在街头抗议的标语之一。类似的口号都明确地表达了，推翻罗诉韦德案是一次历史的倒退。

但这种“倒退”并非一夜之间完成的，罗诉韦德案也并不是一劳永逸的，近 50 年来的种种迹象都隐约昭示着它很可能有被推翻的一天。2018 年的纪录片《推翻罗诉韦德案（Reversing Roe）》将罗诉韦德案之后几十年来的角力呈现在我们面前，只是或许几年之前，大家还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观看这部纪录片，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了几十年的时间里，堕胎权是如何一步步被高呼着道德和宗教的政客们转换成一个政治问题和党派之间用来获得选票、巩固政治地位的工具的，也可以看到女性医务工作人员、议员、社会活动家们是如何互助、相互支持和艰难维权的。

我们想从这部纪录片出发，梳理罗诉韦德案是如何在经年累月的进步和反扑中最终被推翻的。对女性来说，掌控自己的身体为何重要？堕胎权利被剥夺之后，我们会迎来什么样的生活？

© The Daily Digest

01 

女性在漠视中说话

过去近 50 年，罗诉韦德案在宪法层面保障了美国女性的堕胎权利，这五十年里，“堕胎权”并不是板上钉钉，而是不断地被剥离、削弱。这五十年里，女性行动者们也从未放弃过把这条逐渐搁浅的船只拉回水面的努力。

在罗案将堕胎权合法化前，一个秘密化名为“Jane”的辅助堕胎女性组织曾经在 1968 到 1972 年间，为美国女性提供了约 11000 次非法但安全的堕胎。

《推翻罗诉韦德案》中，圣路易斯的妇产科医生科琳·麦克尼古拉斯（Colleen McNicholas），像那些曾经的女性同行一样，即便可能遇到各种阻力，依然持续提供堕胎服务——她每周都会飞往各个州，为当地的女性实施堕胎。

女性，作为堕胎的主体，应当是堕胎问题的中心。然而女性切身的感受、行动和发声常常被漠视，淹没在男性的声音之下。

科琳曾以专家身份被邀请参与听证会，为堕胎问题提供医疗、科学的视角。她在听证会上说：“我们不应该有一个‘支持生命（pro-life）’或‘支持选择（pro-choice）’的法律，而要有一个重要且以科学为基础的法律。”但每次当她表达这样的观点，就会被质问：“为什么你的观点和别人如此不同？”她表示，没有任何一种医疗手段像堕胎被立法，但科学、证据、事实却没有人在意。

在“为了女性”的名义之下，反堕胎的政治家和活动家们轻视女性的声音和科学事实，凭借自己对“女性利益”的大家长式想象，完成对生育能力的控制，达成掌控女性的父权愿望。

2013 年 6 月，在堕胎限制最严格的德克萨斯州，德州参议院第 5 议案（Texas Senate Bill 5，S.B.5）在州长发起的特别会议中讨论，该议案将禁止堕胎时间从怀孕后 24 周提前到怀孕后 20 周，要求实施堕胎的医生必须在附近的医院有准入权，并且对诊所的医疗设施标准设置了最严苛的规定。

这一议案一旦通过，德州女性想要堕胎将会变得更加昂贵和困难，因为条件难以满足或成本骤增，德州的几十家妇女健康中心将面临结束服务的危机。

参议员温蒂·戴维斯（Wendy Davis）是这场会议中屈指可数的女性议员之一。为了阻挠（filibuster）该议案被通过，在特别会议的最后一天，温蒂准备站着连续发言 13 个小时，期间不能喝水，不能靠在桌子上，也不能休息、上厕所，若法案投票程序未能在凌晨前进行，这个议案就无法被通过。

她让医生一早为她安装了一个导尿袋，穿着一双粉色运动鞋，在会议上宣读女性对该议案的看法。

温蒂·戴维斯 © 纪录片《推翻罗诉韦德案》

离午夜还有不到两小时，依据阻挠议事程序，温蒂因为两次被裁定“偏离主题”和同僚为她戴背部支架的警告被叫停发言。然而她 11 个小时的发言视频片段已经在社交媒体上疯传，温蒂的支持者们穿着橙色 T 恤来到德州议会大厦参议院，挤满了大厅和走廊。

听众们在温蒂被禁止发言后大喊“Let her speak！Let her speak！”并高喊温蒂的名字，温蒂感受到大家的声浪与能量，和她的民主党同事们向民众比出“耶”的手势。

© 纪录片《推翻罗诉韦德案》

另一名女性民主党议员在结束父亲葬礼后赶来，她质疑了共和党人裁定温蒂“偏离主题”的理由，并对会议主席忽略她的动议表示不满，她问道：“女性参议员究竟要怎么样举手或提高声音，才能比她的男同事们更受认可？”

民主党同僚和民众的支持为温蒂争取了足够的时间，直到 12:03 左右，投票依然还未完成。后来副州长表示，虽然该法案获得投票通过，但是现场的躁动使他无法完成盖章程序。这意味着温蒂的阻挠行动获得了胜利，S.B.5 将无法生效。

然而几天之后，德州州长再次发起特别会议，失败的 S.B.5 被作为德州众议院第 2 议案（Texas House Bill 2，H.B.2）重新提上议程并获得众议院通过。该法案通过后，德州一半以上的堕胎诊所遭到关闭。

尽管一次成功的阻挠并不能切断保守派的行动路径，但温蒂和她震撼人心的阻挠事迹已获得全国性的关注，她的视频被成千上万的人观看。

即使是在最保守的德州，女性之间的互助和维护堕胎权利的努力也并未停止。

女性主义医疗管理机构 Whole Woman's Health 联合其他堕胎从业者将德州健康服务部总干事约翰·海勒斯特德（John Hellerstedt）等人起诉到了最高法院。法院最终以 5-3 裁定德州对提供堕胎服务施加的限制给寻求堕胎的女性造成了“不当负担（undue burden）”。

最高法院收到了超过 80 份“法院之友”意见，其中一份由知名的女性律师签署，意见称她们每个人都堕过胎，曾经做出过堕胎这个决定为她们的法律生涯铺平了道路。当时，最高法院大法官中有三名是女性。在法庭上，三位女性大法官的观点相互映证和强化。

最高法院的法律意见表明，H.B.2 并没有如其所宣称的那样对女性的健康有任何帮助，其中对医生、诊所的规定在妇女寻求堕胎的道路上设置了重大障碍，违反了联邦宪法。

大法官金斯伯格在同意书中写道：“理性上很难相信 H.B.2 能够真正保护妇女的健康，但能确定的是这项法律一定会使她们更难寻求堕胎。”

02

当权利被权力蚕食

在罗诉韦德案宣判的年代，堕胎权还没有成为一个重要的党派政治问题，仍旧是一个医疗问题。即便面对由 9 个保守派中老年男性大法官（其中 4 个为尼克松任命）组成的法庭，罗诉韦德案也以 7-2 决议在宪法层面保护了女性的堕胎权利。

最高法院规定：各州在怀孕妇女第一个孕期（1-12周）时，不可以禁止堕胎，妇女有权自主选择堕胎，认为这属于公民的“隐私权”。到第二个孕期（12-24周）和第三个孕期（28-40周），州政府有权对堕胎进行更多限制，但前提是需要保护孕妇的生命和健康。

届时，医学、法律和道德并没有对“生命的起始”有一个明确的定义，州政府也不能轻易地采用一种生命理论作为妇女能否堕胎的依据。或许难以想象的是，如今持激烈反堕胎立场的共和党，在六七十年代也很大程度上站在“支持选择（pro-choice）”的一方。

罗诉韦德案的判决毫无疑问将女性的权利推进了一步，甚至领先于当时的许多观念与共识。但同时，用“隐私权”确立的“堕胎权”为之后“堕胎合法化”的议程留下了隐患。

一些批评者认为，堕胎涉及母亲、胎儿、医生和医院多方，不属于“隐私权”的范畴。“是否能为胎儿作决定”，“无法发声的胎儿能否被剥夺生命”，成为了之后“亲生命”派的主要理论。

© 纪录片《推翻罗诉韦德案》

1967 年，时任加利福尼亚州州长的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签署了加州治疗性堕胎法案（California Therapeutic Abortion Act）（尽管他并不太情愿），这是当时美国最自由的堕胎法案之一，允许在继续妊娠会对孕妇造成严重身心伤害或因强奸怀孕等情况下堕胎，这让加州成为美国第三个放宽堕胎管制的州。

这一时期，很多同样是共和党执政的州都进行了堕胎法案改革。在 1972 年的一项盖洛普调查中，2/3 的共和党人都同意“堕胎应该是一个女性和她的医生之间的事”。

同一时期，也是第二波西方女性主义运动浪潮，主要挑战公共领域与个人领域的分界，尤其强调在性别政治中身体的重要性。这样的走向激怒了天主教会，在各州放宽堕胎禁令的背面，是保守宗教势力对堕胎合法化的针对性行动。

天主教纽约总教区的红衣主教在纽约州彻底废除禁止堕胎的法案后，批评“纽约的合法堕胎已经杀死了五十万无辜的生命”。美国第一个主要的反堕胎组织全国生命权委员会（National Right to Life Committee）也在天主教会的支持下建立起来，开启了“亲生命”运动的开端。

通过多年的努力，在宗教和政治的共谋之下，把堕胎问题抬上了议程。对共和党来说，福音派基督徒手上的选票是他们在政治上取得胜利的重要一环——只要牢牢把握福音派的选票，就能把罗纳德·里根送上总统宝座，巩固共和党的未来。而要动员福音派选民，就得抓住他们最重要的主张——反对堕胎。

而反堕胎人士也非常需要通过政治结盟来推动自己的议程，因为他们很早就在和“支持选择”方的拉锯中意识到，如果要彻底让堕胎在法律上被禁止，就必须控制（由总统提名的）最高法院大法官的力量对比。大法官的任命是非常政治性的，所以在任何时候，法庭上的倾向都会改变。

保守派政治活动家保罗·韦里希曾经直言，想要获得福音派选民的支持，就必须有一个可以吸引他们的民粹主义议题，需要呼吁比种族主义更容易被社会接受的问题。而堕胎正可以成为那个“为我们所用”的政治问题。

© 纪录片《推翻罗诉韦德案》

1976 年，美国国会通过了“海德修正案”，该法案停止了联邦资金对堕胎手术的医疗补助，在实质上限制了一大部分群体的堕胎选择。贫穷的女性只得选择自行手术、摔下楼梯等不科学的方式，来试图终止妊娠。1980 年，共和党政纲委员会为共和党确定了反堕胎的立场。

同年，成为总统候选人的里根公开反悔，宣称自己签署 1967 年的治疗性法案是一个“错误”，并且支持推翻罗诉韦德案。这一立场让他成功赢得了当年的总统选举，也为他冠上了“现代反堕胎运动之父”的称号。上台后，他随即提名了持反堕胎立场的奥康纳大法官。

里根的继任布什（George H. W. Bush，老布什）总统，在议员生涯中也是计划生育（family planning）的大力支持者。在 1980 年的采访中，他表示反对通过宪法调整禁止堕胎。但他在任时甚至采取了比里根更为强硬的反堕胎态度，公开表示：“我相信堕胎是错误的，我们应该致力于推翻罗诉韦德案，让各州有权禁止堕胎。”

与福音派建立联系后，他们进一步强化“堕胎合法化”的争议，并在利用女性的身体换取政治的权力。

1992 年，“凯西诉计划生育机构案”（Casey v. Planned Parenthood）宣判，“罗伊案”确立的堕胎自由的原则被修正和限缩。保守派政治家菲利斯·施拉弗利在共和党大会上说：“人们必须明白，反堕胎人士是现在支持布什的中坚力量。”

这样的转变更显著地说明，堕胎权问题已成为一个党派化的问题。尽管政客们口口声声声称是“为了女性的福祉”，但其合法或禁止早已脱离了女性自主的意志，成为达到特定目的的政治工具。

2018 年，密西西比州通过了一项州立法，规定怀孕 15 周后绝大多数堕胎行为“非法”，甚至包括因强奸、乱伦而导致的怀孕也不例外；2021 年，德州通过了极为严格的“心跳法案”，以禁止孕妇在怀孕六周（胎儿出现心跳）后堕胎。各州的独立立法，为今年 6 月 24 日被正式推翻的“罗诉韦德案”奠定了夯实的基础。

党派化的讨论将复杂的议题转变为单一议题，简化为简单的“支持生命（pro-life）”或“支持选择（pro-choice）”两极阵营，但更多细致的讨论和中间地带消失了，两个派别之间的分歧也越来越脱离问题本身，越来越难以弥合。

就像脱口秀演员、政治评论员特雷弗·诺亚（Trevor Noah）在《每日秀》幕间秀中说的，美国关于堕胎的讨论创造了虚假的二元对立，这个问题中不只有“pro-life”或“pro-choice”，而应该是一场女性应得的、复杂而疼痛的讨论。

03

“亲生命”运动的策略

在罗诉韦德案被推翻前的几个小时里，纽约客记者来到德州休斯顿的一家大型堕胎诊所，诊所如往常一样 7 点开门，开始接待患者，工作人员一边加快节奏工作，一边紧张地等待最高法院的结果。上午的大部分孕妇都是第二次来访，她们在德州新要求的“24 小时等待期”规定下，要在收到确认怀孕的通知至少 24 小时后才能前往诊所再次进行超声波检查，查看怀孕时间，如果未超过 6 周，堕胎才能顺利进行。

上午 9 点 11 分，在医生还没开始任何一台堕胎手术前，律师告诉诊所负责人希拉：“罗被推翻了。”

诊所医生和工作人员拥抱 © The New Yorker

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大家好几秒钟都没有说话，医生和护士们相拥而泣。患者们感到疑惑，希拉冷静下来，告诉大家：“女士们，非常遗憾地告诉你们，堕胎的法律已经被推翻了。我们现在不能进行任何堕胎，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们没有选择，OK？”

最高法院的一次投票、一纸意见，可以以极快的速度席卷到任何城市的一家小小诊所里，影响每一个下了很大决心选择堕胎的人的命运，她们可能需要出发去其他州，面临更多的阻碍，或是根本没有能力寻求其他堕胎方式。

相比彻底推翻罗诉韦德案，1992 年的凯西案（Planned Parenthood v. Casey）或许没有造成如此迅速彻底的影响，但是凯西案后，各州获得了更多限制堕胎的自由。这一次保守大法官主导的判决是推动堕胎权利向后退的重要一步。

布什在提名奥康纳大法官后，1991 年又提名了克拉伦斯·托马斯（Clarence Thomas）大法官，认为他会成为反堕胎关键的第 5 票。

凯西案就在这样的最高法院构成下开庭。这一案件源于“美国计划生育联合会（Planned Parenthood）”对宾州堕胎控制法部分条款的质疑，包括进行堕胎程序之前的等待期、配偶通知和（未成年人的）父母同意等。

美国法律记者、堕胎史学家琳达·格林豪斯（Linda Greenhouse）称这次判决的结果“暧昧不清”：3 个共和党任命的大法官决定，与其推翻罗诉韦德案，不如重新定义它，他们提出了“不当负担（undue burden）”标准——规定各州堕胎法案是否违宪要看是否给孕妇寻求堕胎造成了不当负担。这一标准使得很多之前违宪的规定（比如等待期、知情同意等）都被认可了。

至此，通过总统选举，改变最高法院大法官人选的平衡，最终推翻罗诉韦德案这一行动链条已经清晰可见。

“亲生命”运动的系统化策略囊括了法律、政治、社会行动等多个层面。他们与保守派结盟推动地方立法，严格限制堕胎服务的提供者，这让很多堕胎诊所难以生存。

1986 年成立的反堕胎组织“救援行动（Operation Rescue）”是亲生命运动的激进行动力量。他们组织起来，围堵堕胎诊所的入口，祈祷、静坐、羞辱医护人员和孕妇，义正言辞地声明自己是“为了拯救今天被无辜判死刑的孩子们”。

“救援行动”在 1991 年组织了名为“慈悲之夏（Summer of Mercy）”的大规模抗议活动，试图取缔位于威奇托长期提供流产服务的三家堕胎诊所。

乔治·蒂勒女性医疗服务诊所是其中之一。乔治·蒂勒（George Tiller）医生长期在被威胁的危机之中为女性提供服务，他曾经被抗议者枪击受伤，最终又于 2009 年被杀害。

© 纪录片《推翻罗诉韦德案》

“救援行动”将已关闭的堕胎诊所作为他们的大本营，把因他们的“努力”而关门的诊所照片做成荣誉展示墙。他们相信，只要医生越来越少，诊所就会关门，这是减少堕胎的有效措施。

他们没有意识到或不愿承认的是，只要女性有堕胎的需求，不论诊所是否关门，她们总会寻找堕胎的方法，因而取缔诊所的做法根本无法减少堕胎行为。但如果合法的堕胎服务越来越少，她们就更可能去寻求其他高风险、昂贵、又可能对身体健康造成伤害的方法。

在取缔诊所的行动之外，欺骗性的“诊所”也被建立起来。危机怀孕中心（Crisis Pregnancy Center）常常建在各地的堕胎诊所附近，以免费怀孕检测和怀孕咨询为宣传，伪装成健康中心的样子，实则并不提供大多数医疗保健服务。他们宣传关于堕胎的虚假信息（如夸大堕胎的并发症和健康风险），在孕妇进入中心后，通过劝说、宗教宣讲、羞辱和恐吓等方式，让其放弃堕胎。

这个过程中，巧妙地运用语言也是重要的方法。

纪录片中，反对者常用的话语是，提供堕胎服务是一种“谋杀（murder）”，“用杀人谋生（kill people for a living）”，他们相信生命开始于受精，强调子宫里的胚胎是“无力自卫的（defenseless）”、“无辜的（innocent）”、“没有选择的”“未出生的婴儿（unborn babies）”。

1988年，老布什在竞选总统时发言：“人类的生命是珍贵的，无论是出生的，还是未出生的。”2016 年，特朗普在与候选人希拉里的辩论中使用了类似的策略，他说：“如果你听希拉里的，在怀孕第九个月的时候，一个孩子就有可能从她母亲的子宫中撕裂出来。”

这些语言会让寻求堕胎的女性产生强烈的羞耻和自责，但这种观点最脆弱之处在于，他们越强调对“未出生的生命”的珍视，就越显现出对活在现世的女性权利和生命的漠视。

他们（大多是男性）从未经历怀孕、分娩，在孩子出生后很少关心抚养和教育事务，却冠冕堂皇地高喊保卫未出生的生命，想要为女性发言和决策。

© 纪录片《推翻罗诉韦德案》

此外，共和党议员还发明了“部分出生堕胎（partial-birth abortion）”一词，并在 1995 年将它引入议会讨论，尽管在医学上根本没有这个词汇，因此它的含义很模糊。他们利用吸引眼球的绘图方式，展示镊子钳住婴儿的腿或脖颈的图画。

这个词汇的发明挑战了晚期堕胎能被允许的时间，反堕胎人士相信，只要把禁止晚期堕胎的时间提得越早，就能减少越多的堕胎行为。然而事实是，几乎 90% 的女性都会在第一孕期（12 周以前）堕胎，第三孕期的堕胎（晚期堕胎）只占据约 1%。

04

我们将失去什么？

纪录片《推翻罗诉韦德案》结束于一众反堕胎支持者、政客们对未来趋势的“乐观”预测，他们相信在特朗普提名新的大法官以后，反对堕胎的立场就能在最高法院拿到关键的 5 票，彻底推翻罗诉韦德案。2022 年 6 月 24 日，那个早已被预示的未来终于到来，反堕胎组织开始开香槟庆祝他们的胜利。

他们确实获得了很大程度的“胜利”。当美国女性的堕胎权利不再受宪法保护时，她们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自主控制权，并且这种权利会愈发严重地被限制和剥夺。

堕胎的权利，对女性来说，是她们对自己未来生活的选择。如果继续妊娠，很多女性都不能够继续学业，追求成为博士、律师、老师等等各个职业。更多不能被忽视的需求是，还有非常多女性的生活环境中无法获得避孕方法，没有抚养孩子的能力，若在遭受强奸，或是家庭暴力的情况下，生育还会对她们造成严重的身心伤害。

基于自己的遭遇和人生规划，每个女性的选择都可能不同，但重要的是，她们有没有选择的机会。

古特马赫研究所（Guttmacher Institute）曾经预测，在罗诉韦德案被推翻后，至少 26 个州有很大可能会立刻采取行动禁止堕胎，其中 13 个州制定了“触发法（Trigger Law）”——在罗诉韦德案不再适用时自动生效，9 个州在罗案之前的禁令（pre-Roe bans）依然在案。这将让堕胎在一半以上的州都变得更加艰难。

© Guttmacher Institute

纪录片结尾提到，不论罗诉韦德案是否被推翻，大多数女性早已失去了罗案所保护的权利。因为这几十年来，已经有很多地方的医生不能提供手术，诊所不能开门。

美国 3/5 的堕胎患者由独立堕胎诊所提供服务，但是自 2012 年以来，已经有 30% 的独立诊所被迫关闭，罗诉韦德案被推翻后，它们可能面临更严峻的危机。根据皮尤研究中心对古特马赫研究所和 CDC 数据的整理，1990 年以来，美国合法堕胎的数量就呈现持续下降的态势，诊所数量的减少也是其原因之一。

© Pew Research Center

手术堕胎和药物堕胎是两种主要的堕胎方式。2020 年，美国临床中超过一半的堕胎使用药物堕胎的方式进行。只有 31 个州和华盛顿允许诊所通过邮寄药物的方式提供堕胎服务，在禁止邮寄堕胎药物的州，女性必须去其他的州购买堕胎药，德州女性甚至会越境至墨西哥，在不受监管的药店获得堕胎药，但这意味着她们无法获得用药的临床指导和后续护理。

对富有的、有能力跨州的女性来说，找到安全的堕胎方式都可能成为问题，更不用提那些无力承担经济负担和迁移风险的女性们。她们可能有着更高的意外怀孕的几率，但却更难以为自己的人生做出决定。

纽约客的一篇文章指出，相比罗诉韦德案之前，女性的处境将会变得更糟，堕胎禁令在今天这个时代将对女性造成更加无孔不入的伤害。

相比过去，如今的危机不仅是不安全的堕胎行为和可能带来的死亡，而且包括更加深远的影响，比如对孕妇、医生、药剂师、诊所等任何角色的广泛监控和定罪。

因为互联网等技术的发展，手机会比你的家人朋友更早得知你怀孕。对搜索记录、浏览记录、付款数据、短信、位置等的监控都可能成为故意终止妊娠的证据，很多州甚至开始准备着手建立一个针对有可能堕胎的孕妇的数据库。

但是 pro-life 赢了吗？或者说输赢重要吗？与其说这是某种胜利或者结束，不如说是一场以女性利益为牺牲品的政治悲剧，一场新的、更加艰难、更加两极化的拉锯战的开端。

女权领袖格洛丽亚·斯泰纳姆（Gloria Steinem）说：“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是民主的基础，而失去身体的控制权则是等级制度和极权政权的基石。”一个国家、一个父权的体系想要控制女性的子宫，是因为他们对于失去对生育、繁衍的控制有着强烈的恐惧。

在纪录片中，里根和特朗普曾共同说过的那句“Make America Great Again”以蒙太奇的方式重叠在一起，成为对这场政治戏码的最佳讽刺。

它向我们昭示着，一切政客们玩弄于鼓掌的政治游戏都和“Make America Great Again”这句政治口号一样，看似坚不可摧、掷地有声，又虚无缥缈、摇摇欲坠，而女性、弱势群体、少数族裔的权益，不过是他们反复把玩的悲哀砝码。

© 纪录片《推翻罗诉韦德案》

Whole Woman's Health 在罗诉韦德案被推翻后再次起诉了德克萨斯州，这将暂时阻止德州新的堕胎禁令生效。在很多州，堕胎支持者们都对新的限制性堕胎法发起了起诉，一些法院已经对新禁令下达中止令或限制令，这让活动家、医生、诊所和孕妇们有更多的时间应对这场危机。

1999 年，荷兰医生丽贝卡·冈珀茨（Rebecca Gomperts）曾经创立非营利性组织“浪之女（Women on Waves）”，“浪之女”号游船挂着荷兰国旗在公海上航行，不惧各国的驱赶，为堕胎非法的国家的女性在海上提供堕胎服务。

和“浪之女”一样，尽管面对各种威胁甚至谋杀，堕胎服务者和寻求堕胎的女性总有办法。科琳医生说，我们依然会向女性提供这种服务，只是因为这是她们应得的。

或许女性权利会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政治的天平某天又将更加倾斜，又或许反之，但只有那些持续为女性权利奔走呼号、在艰难处境中提供服务的活动家、医护工作者们，真正关心女性的自主权。

罗诉韦德案中，罗的辩护律师萨拉·威丁顿（Sarah Weddington）当时 26 岁，她站在最高法院的法庭上说：“胚胎什么时候变成人类没有一个固定的答案，但问题是由谁来决定这个标准？”我们相信这个问题的答案依然没有变——至少不是由政府来决定。

关于堕胎权和女性身体，你还可以看看……

书籍：

《乐园之丘》

一部关于女性身体的著作，从女性身体出发，重新审视父权制下的性别偏见、身体暴力、母职惩罚、生育困境等性别议题。我们曾经做过《乐园之丘》的摘编。

《应得的权利》

这本书剖析了在性暴力、医疗、身体、家务、职权等等方面，男性特权如何侵占和挤压了女性应得的权利。

《香蕉、沙滩与基地：国际政治中的女性主义》

这本书展示了不同阶层的女性在维护国家和自身利益的基础上与现代国际关系体系运作所产生的关联。

《Choice Words》

这是一个文学文集，集合了诗歌、故事和散文，收集了女性在捍卫生殖权利斗争中的重要声音。

纪录片：

《推翻罗诉韦德案》

记录了罗诉韦德案后关于堕胎权利的持续斗争，讲述了堕胎权利是如何逐步成为一个党派政治工具的。

《无名姐妹》

讲述了在罗案将堕胎权合法化前，一个秘密化名为“Jane”的辅助堕胎组织非法为美国女性提供安全的堕胎的故事。

《“浪之女”号游艇》

记录了荷兰的非营利性组织“浪之女（Women on Waves，WoW）”在公海提供堕胎服务的故事。WoW 租赁了一艘游艇，它停靠在很多不允许堕胎的国家，急切想堕胎的女性可以登上游艇。

电影：

《正发生》

电影《正发生》讲述的是在60年代的法国，一名有文学理想的大学生安妮意外怀孕想尽办法堕胎的经历。

《四月三周两天》 

在苏联解体前夕的罗马尼亚，法律禁止堕胎，影片讲述了被男友抛弃的女大学生 Gabita 意外怀孕，她的室友兼好友 Otilia 决定帮她秘密堕胎的故事。

《从不，很少，有时，总是》

生活在美国宾州一个小镇的奥顿意外怀孕后，在不被允许堕胎的环境下决定自己想办法堕胎，但均以失败告终，表妹凯斯乐察觉到之后，决定带着奥顿前往纽约堕胎。

《气球》

故事发生在藏地，主人公达杰一家因一只普通的避孕套卷入了一系列尴尬而又难以抉择的事件，引发关于宗教、父权、生育困境的讨论。

《忍者宝宝》

少女拉克尔意外怀孕，但并不想成为母亲。影片记录了通过对她心路历程的描述，以轻喜剧的方式思考母职和生育。

《女人韵事》

女主角玛丽在非法堕胎中发现了商机，她帮助 23 名女性堕胎，在被丈夫发现偷情后被丈夫举报。因为非法行医，玛丽面临着悲惨的结局。

《珍妮热线》

根据堕胎组织“Jane”的真实故事改编。一群地下组织的女性为孕妇提供安全堕胎手术，女主角简意外怀孕，发现了这一地下组织，而这些堕胎行为也是“罗伊诉韦德案”的导火线。

参考资料

[1] Netflix (2018). Reversing Roe.

[2] Abortion Care Network (2021). Communities Need Clinics 2021: Independent Clinics: Leading the Fight to Sustain Abortion Access in the Uninted States. 

https://abortioncarenetwork.org/cnc2021/

[3] BBC News (2022). Abortion: What does overturn of Roe v Wade mean? 

https://www.bbc.com/news/world-us-canada-61804777

[4] Center for Reproductive Rights. Whole Woman's Health v. Hellerstedt. 

https://reproductiverights.org/case/whole-womans-health-v-hellerstedt/

[5] Center for Reproductive Rights. What if Roe fell? 

https://reproductiverights.org/maps/what-if-roe-fell/

[6] CNN (2013). Lawmaker's filibuster to kill Texas abortion bill ends early. https://edition.cnn.com/2013/06/25/politics/texas-abortion-bill/

[7] Feminist Majority Foundation (2015). Troy Newman and Operation Rescue. https://feminist.org/anti-abortion-violence/troy-newman-operation-rescue.html

[8] Global Nonviolent Action Database (2012). Operation Rescue activists resist abortion clinic in Wichita, Kansas (Summer of Mercy), 1991

https://nvdatabase.swarthmore.edu/content/operation-rescue-activists-resist-abortion-clinic-wichita-kansas-summer-mercy-1991

[9] Guttmacher Institute (2019). Abortion Incidence and Service Availability in the United States, 2017 

https://www.guttmacher.org/report/abortion-incidence-service-availability-us-2017

[10] Guttmacher Institute (2021). 26 States Are Certain or Likely to Ban Abortion Without Roe: Here’s Which Ones and Why.

https://www.guttmacher.org/article/2021/10/26-states-are-certain-or-likely-ban-abortion-without-roe-heres-which-ones-and-why

[11] Guttmacher Institute (2022). Interactive Map: US Abortion Policies and Access After Roe. https://states.guttmacher.org/policies/new-york/abortion-policies

[12] Huffpost (2013). Leticia Van De Putte, Texas Legislator, Slams Male Colleagues During Abortion Filibuster. 

https://www.huffpost.com/entry/leticia-van-de-putte_n_3500497

[13] NBC (2014). Reality Check: Ronald Reagan Increased Taxes and “Liberalized” Abortion As CA's Governor. https://www.nbcbayarea.com/news/local/reality-check-ronald-reagan-increased-taxes-and-liberalized-abortion-as-cas-governor/1971524/

[14] NPR (2022). Abortion-rights advocates in the 13 trigger law states refuse to give up post-Roe. https://www.npr.org/2022/07/01/1107662821/abortion-rights-advocates-in-the-13-trigger-law-states-refuse-to-give-up-post-ro

[15] Pew Reserch Center (2022). What the data says about abortion in the U.S.

https://www.pewresearch.org/fact-tank/2022/06/24/what-the-data-says-about-abortion-in-the-u-s-2/

[16] Planned Parenthood (2021). What are Crisis Pregnancy Centers?

https://www.plannedparenthood.org/blog/what-are-crisis-pregnancy-centers

[17] The Guardian (2013). Wendy Davis's remarkable filibuster to deny passage of abortion bill.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3/jun/26/texas-senator-wendy-davis-abortion-bill-speech

[18] The New York Times (1967). Reagan Reluctantly Signs Bill Easing Abortions; California Becomes 3d State to Liberalize Curbs-- Law's Effect Delayed.

https://www.nytimes.com/1967/06/16/archives/reagan-reluctantly-signs-bill-easing-abortions-california-becomes.html

[19] The New Yorker (2022). We’re Not Going Back to the Time Before Roe. We’re Going Somewhere Worse. 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22/07/04/we-are-not-going-back-to-the-time-before-roe-we-are-going-somewhere-worse

[20] The New Yorker (2022). Roe’s Final Hours in One of America’s Largest Abortion Clinics.

https://www.newyorker.com/news/dispatch/roes-final-hours-in-one-of-americas-largest-abortion-clinics

[21] The Sandiego Union Tribune (2022). From the Archives: Reagan signed California law easing access to abortion 55 years ago.

https://www.sandiegouniontribune.com/news/local-history/story/2022-06-28/from-the-archives-reagan-signed-california-law-easing-access-to-abortion-55-years-ago

[22] TIME (2021). This Peanuts Strip Offers a Window Into Ronald Reagan’s Changing Views on Abortion.

https://time.com/6047987/peanuts-history-reagan-abortion/

[23] Whole Woman’s Health. Who Are We?

https://www.wholewomanshealth.com/who-we-are/

[24] Whole Woman’s Health (2022). WE’RE SUING TEXAS — AGAIN

https://www.wholewomanshealth.com/uncategorized/were-suing-texas-again/

[25] 凤梨在行动，2022，《罗伊诉韦德案被推翻是女性权益保障的倒退丨凤梨视角》

[26] 千千×橙雨伞，2022，《是的，罗伊诉韦德案被推翻了。》

[27] 随机波动，2022，《【随机波动093】是谁在监管和惩罚女人的身体？》

[28] 声东击西，2022，《#219 关于堕胎权，大法官们在吵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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