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点颜色瞧瞧：粉刷阿尔巴尼亚
◤地拉那街景 / pennpoliticalreview.org
我在希望与乌托邦之间选择了希望。
——Anri Sala
”在提到「艺术之都」时，你脑海中浮现的是哪些城市？
是布满文艺复兴瑰宝的佛罗伦萨，或是超现实主义与新浪潮电影的发源地巴黎，还是滋养了「工厂」一代与巴斯奎亚的纽约大都会？大众印象中，似乎艺术的蓬勃发展总与社会的富足繁盛相联系。
◤展览中的《给我颜色》/ artribune.com
然而，2003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上，有一支不同寻常的视频作品。
来自艺术家Anri Sala的这支视频名为《给我颜色（Dammi I Colori）》。画面中，破旧的危楼前布满无人打扫的瓦砾，道路已经塌陷。黑夜围绕着粗糙而充满颗粒感的画面，光秃秃的树枝在摄像机惨白的照明下显得阴森荒凉。楼房窗户里瞧不见一丝光亮。整个场景既像是录影棚中搭建起的战争残骸，又像是一座鬼城。
然而随着画面的移动，观众逐渐意识到这些破败房屋的外墙上涂抹着亮丽的色块。跳跃的颜色组成抽象的几何图形、流动的彩虹，与灰扑扑的背景相映衬，仿若废墟上舞蹈的一幅鲜艳图景。红，灰，黄，灰，蓝，灰，绿，灰，紫。有了这些颜色的围绕，看似绝望的画面似乎也明亮起来。
这座城市在哪里？又是谁在废墟上作画？
◤《给我颜色》视频 / artnet.com
事实上，为废墟中的楼房们绘制鲜艳外墙的艺术家并不是拍摄视频的Anri Sala，而是他的好友，镜头中的艺术家Edi Rama。画面里的城市则是阿尔巴尼亚的首都——地拉那。
Edi Rama与Anri Sala同为出生于阿尔巴尼亚的艺术家。而Edi Rama在艺术家之外还有着另一重身份：他曾任阿尔巴尼亚的文化部长、地拉那的市长。如今，他是阿尔巴尼亚的首相。
◤Edi Rama在他的艺术展 / tiranapost.al
艺术家市长
阿尔巴尼亚被人们唤做「山鹰之国」、「欧洲最穷的国家」。后者在当下虽有夸大之嫌，却也描绘出了这个国家的基本情况。
在中国，大部分老一代人对于阿尔巴尼亚并不陌生。阿尔巴尼亚毗邻科索沃、黑山、马其顿共和国，曾为苏联的卫星国，并受到来自中国的多年援助。由于各种历史、文化、宗教与语言的原因，在1990年代市场逐步开放后，阿尔巴尼亚也没有能够实现经济的飞跃。
◤上：我国人民熟悉的阿尔巴尼亚电影 /cambridge.org；下：前领导人霍夏斥巨资建造的金字塔外 / intoalbania.com：
2018年，阿尔巴尼亚对于中国实行了旅游旺季免签。许多去往地拉那的中国游客都会发现，这里的风景让我们感到亲切又陌生。地拉那物价低廉，楼房外墙与广场竖立描绘劳动人民的浮雕壁画，各种基础设施仍然保留着集体主义时代的审美印记。你甚至时不时能在这里找到中方捐赠建设的地标。
◤地拉那壁画 / montenegro-for.me
Edi Rama就出生于阿尔巴尼亚的社会主义时代。他的父亲是当时著名的雕塑家Kristaq Rama。Edi Rama从年少时就展露出了绘画方面的天赋。在青少年时代，他还曾作为职业运动员参加阿尔巴尼亚的国家篮球队。从地拉那的艺术学院毕业之后，Edi Rama成为了这里的导师，并积极参与了许多政治活动。在1994年，他离开阿尔巴尼亚，作为画家移居法国。在那里，他与此前在地拉那的学生Anri Sala共同进行了多次画廊展览。
◤年轻的Edi Rama / Eretikos.gr
1998年，离开多年的Edi Rama回到地拉那，这座他出生、成长的城市。开放的经济并未为这座古城带来繁荣，它历经沧桑的面貌在时光中剥离、衰败。而这一次Edi Rama回到地拉那，是为了参加他父亲的葬礼。
在这趟回乡之旅中，时任阿尔巴尼亚首相的Fatos Nano向Edi Rama提供了一个内阁职位。在与ArtForum的一次采访中，Edi Rama提起这次经历。他说道：「我的电话响了。是Fatos Nano，他当时正在重建政府，那正是1997年的混乱与经济危机之后的事。他直截了当地问我：文化部长先生，你是想要离开（阿尔巴尼亚）还是想要留下？」
◤Edi Rama作品 / 上：artranked.com；下: observer.com
在1998年的阿尔巴尼亚，Edi Rama色彩斑斓的领带、西装裤下的球鞋和大胆直言的态度似乎代表着一个全新时代的来临。他在电视上频频出镜，十分抢眼。很快，全国都认识了这位「艺术家部长」。在2000年，备受瞩目的Edi Rama在地拉那的市长竞选中大获成功，成为了地拉那的新一任「艺术家市长」。
◤「艺术家市长」 / kohajone.com
作为市长的Edi Rama很快意识到，尽管他有着各种各样改造城市的计划，政府的预算却不允许他大展宏图。地拉那的基础设施如此之差，灰蒙蒙的城市景色由摇摇欲坠的危房构成。这样的城市也不可能吸引外资的投入、游客的兴趣。
作为市长，Edi Rama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刀阔斧地拆除了许多不合规范的危楼。而市区的其他楼房虽然安全结实，外观却难免显得沉闷、破旧。Edi Rama却没有预算去重建这些楼房。
◤地拉那楼房 / adventure.com
很快，Edi Rama做出了一项令众人吃惊的决策。他参与设计配色与图案，并且雇佣当地青年劳动力，在创造工作岗位的同时将这些大楼粉刷一新，涂抹上了五彩斑斓的颜色。
◤地拉那街景 / pennpoliticalreview.org
在Anri Sala日后拍摄的影片旁白中，Edi Rama表示，通过这个改造项目，他希望将他的故乡地拉那「从一座人们被命运禁锢于此的城市，变为一座人们希望前往定居的城市」。
影片里，日光初现，行人踏过施工土路上架设起的临时木桥，大楼外墙涂满充满设计感的红黄色块。确有那样一瞬间，这个城市看起来并非是多灾历史留下的一片废墟，而是正等待建设、等待涂抹的空白画布，等待着触手可及的美好未来。
◤地拉那墙绘 / intoalbania.com
复苏的城市
「这曾是一座死城。它曾是一座中转车站：人们只有在等待去往别处时，才会愿意在此短暂停留。它曾是一具逐渐无声衰老的身体，混乱与暴力在其中发生，就如同发生在某种外星地貌上一般。它曾吞噬一切，而面不改色。」
在影片中，Edi Rama曾这样形容地拉那。
◤阿尔巴尼亚 / Thanasis Bitzilis on Unsplash
他明白，对于这座城市来说，审美是他们目前最不需要考虑的问题。贫穷的人口、老化的基础设施、破败的道路都是更为严重的问题。然而，面对经济危机后空空如也的国库，他们束手无策。在与《卫报》的采访中，Edi Rama表示，当他当上地拉那的市长时，整个城市只有78支路灯仍然能够提供照明。在二十一世纪的欧洲，这是许多人都难以想象的。
Edi Rama表示他完全明白，如果他跑去问地拉那的市民希望他们的楼房是什么颜色，这些愤怒的民众一定会让他哪里凉快去哪里呆着。
◤地拉那街景 / Zabotnova Inna on Shutterstock
但是当这些楼房逐渐显露出色彩时，奇妙的连锁反应出现了。根据Edi Rama对《卫报》的描述，市民们开始逐渐拆除自家商店门口沉重的铁栅栏。在那些楼房五彩缤纷的街道上，他们征收到了100%的税款，而这一比例在平日只有4%。人们接受了他们应为城市建设付出的代价，因为他们意识到通过这些色彩，这座城市又一次在他们的生活中拥有了存在感。
Edi Rama承认，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获得这样的反馈。
◤崭新的Skanderberg广场 / adventure.com
不仅如此，这片充满设计感的风景为地拉那带来了更多的游客、投资者。如今的游客只要来到地拉那的Blloku区，就一定会去看看著名的彩虹大楼。在附近的酒吧或咖啡厅点上一杯饮料，向窗外望一望吧。即使你没有刻意寻找，也很难错过这道亮丽的风景线。集体住宿时代留下的楼房被粉刷上了游动的彩虹，仿佛在画笔下被赋予生命。隔断视线的墙壁也变为一座座梦境的入口。
◤彩虹大楼 / onceinalifetimejourney.com
而当你漫步于Bajram Curri大道时，你将有机会看到许多这样色彩斑斓的大楼。
◤粉刷前与粉刷后的缤纷大楼 / 上：blog.ted.com 下：commons.wikimedia.org
在新地拉那区，或是被当地人称作Unaza的环形公路周围，你可以看到许多构图更加抽象、大胆的楼房。这些图案的设计与绘画来自许多不同艺术家。Edi Rama邀请他们来到阿尔巴尼亚，为这些楼房绘制独特的外墙。这些墙面绘画没有主题或颜色的限制，有的只是艺术家们天马行空的发挥。这似乎也代表了阿尔巴尼亚本身多宗教、多种族、多文化的特点。在这里，车窗外呼啸而过的每片风景都有它独特的面孔与呼吸。
◤粉刷前与粉刷后的缤纷大楼 / 上：blog.ted.com 下：barbarapicci.com
新市长Erion Vellaj也延续了Edi Rama留下的传统，将更多老楼房赋予新的活力。前领导人霍夏在饥荒年代斥巨资建造的金字塔布满涂鸦。上个时代遗留下的防空洞被改造成了历史博物馆、酒店、流浪收容所、咖啡厅。在这座城市中，古老的建筑、集体主义时代的标记与当代符号互相毗邻，构成同一片生态。而跳跃的颜色将三者结合，衍生出城市独特的身份。
◤防空洞改造的酒店与历史博物馆 / 上：treehugger.com
下：tripadvisor.com
在新的城市改造项目中，最为著名的莫过于New Bazaar。在这里，你会忘记你身处欧洲最为贫困的国家之一。这里是地拉那古老的历史街区。在最近的修缮中，他们保留了原始建筑意大利风格的外墙，并粉刷以阿尔巴尼亚的文化符号，与鲜艳、充满设计感的颜色。广场的中央架设起了现代化的农产品市场，供当地农民售卖香料、蔬菜、水果、肉类与海鲜。
◤New Bazaar市场 / bigsee.eu
广场的周围，到处都是提供鲜酿啤酒的酒吧、高级料理餐厅与咖啡店。游客与本地人都喜欢徜徉于此，在传统与现代交织的氛围中度过悠闲时光。
◤New Bazaar市场 / tripadvisor.com
再给我一点颜色！
地拉那对于艺术的野心不止于此。
Edi Rama在2013年竞选成为阿尔巴尼亚首相。任期开始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首相办公室大楼改造为一间向公众开放的社区中心。大楼位于地拉那的国家烈士大道上，曾经是一座碉堡似的建筑。
如今这里大门敞开。市民散步路过时，首先看到的是一座明亮的百老汇式招牌，那是法国艺术家Philippe Parreno受邀创作的装置作品。其下的大门则会带你进入崭新的「开放与交流中心」。在这里，画廊、影院、图书馆每日开放，免费上网的区域则灯火通明至深夜。Edi Rama又在哪里呢？他的办公室就在你的头顶。
◤中心门外的Parreno作品 / intoalbania.com
在地拉那，街头艺术逐渐盛行。各种天马行空的涂鸦、经典的卡通形象在各处墙壁上随处可见。
而其中最有名的街头艺术家，是一位叫做Franko Dine的年轻人。他只有24岁，就已经在地拉那的大街小巷留下了自己的涂鸦与经典的「FRANKO」签名。他的名字在年轻人中口耳相传。流浪汉们自愿保护他的作品。Franko的创作主题多是关于城市中的贫困人群、污染问题以及其他鲜有人关注的角落。
◤FRANKO涂鸦 / pinterest.com
后来，Franko与市政府建立了联系。出乎他意料的是，市政府邀请他为城市创作更多涂鸦，甚至是大楼上的壁画。Franko感到非常兴奋。「我想要做的作品越大越好。我等不及想设计一幅十层楼高——或者更高——的作品了。」他在BalkanInsight的采访里说。
「我们还有许多要做的。」他接着说道，「那么多面墙还空着呢！」
◤地拉那街头涂鸦 / 左：the-passenger.de 右：imgur.com
不仅如此，在2018年，地拉那的市政府还与街区联合会、意大利艺术中心与法国大使馆合作，邀请了十三位来自全球各地的艺术家，在城市的大楼上进行了十三幅大型壁画创作。
◤地拉那墙绘 / 上：tsarizm.com 下：vagabundler.com
这些作品全部表现了他们对于阿尔巴尼亚的印象，然而并没有风格或色彩的限制。跳跃的线条与色彩和这座缤纷的城市相互辉映，让天马行空的想象布满了地拉那的每一个街角。这些颜色真正改变了地拉那，让它成为了一个艺术爱好者不能错过的目的地。
◤地拉那墙绘 / isupportstreetart.com
色彩能否永恒？
当Edi Rama在与《卫报》的采访中回想起他的少年时代，他所清晰记得的是这样一个画面：那是1990年以前，阿尔巴尼亚的民众尚不能自由出国。而身为国家篮球队队员的Edi Rama则是得以随队出国的少数人之一。有一次，当篮球队在德国不来梅停留时，Edi Rama在夜里偷偷离开了酒店。
他在将近三十年后回忆道：「离开酒店非常危险。你是不应当离队的。我们去了不来梅的当代艺术馆。我至今仍记得那股镶木地板的香气，与展厅中寂静的回响。那是个早晨。展厅中一个人也没有。先是一件罗丹，然后一幅毕加索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无法相信我的眼睛。」
或许这是Edi Rama对于艺术最为强烈的记忆。在这个遥远的场景里，艺术对他所展现的，或许不仅仅是一幅画面、一抹颜色，而是颜色背后喷涌而出的生命力，与近乎野蛮的自由。
◤废弃的霍夏金字塔上的涂鸦 / commons.wikimedia.org
在当选阿尔巴尼亚首相后的这些年中，Edi Rama也陷入了各种各样的腐败争议与选举丑闻。他的形象越来越与公众所熟悉的政治家身份相贴合。今年，他在重建地拉那环路的项目中被指责腐败。早前，他更被曝出干涉选举。2016年，南部城镇希马拉的城市规划让许多居民恐将无家可归。
人们对Edi Rama现行的许多政策感到愤怒。同时，他的批评者们也提问道：在城市被重新粉刷的将近二十年后，地拉那仍然有许多贫困的人们与基础设施问题。墙面会褪色，然而问题不会消失。那么，这些颜色究竟是在改善人们的生活，还是在以斑斓烟火掩饰绝望的底色？
◤街头的民众／yahoo.com
「如果艺术不能给予政治理性，」Edi Rama曾在采访中说，「或许政治的疯狂有时能让艺术更美好。」
即使在这里，他也略有斟酌地使用了「有时」一词。个人对美的判断与追求可以改变一个时代，为千千万万人带来希望或绝望。不论如何，在大楼倒塌之前，这座新旧碰撞的城市都值得每一个人去亲身体验。在那里，这些缤纷的楼房确实曾为这座城市带去希望。希望并不一定等同于更好的未来。但希望仍有其摄人心魄的美。
Anri Sala的影片结尾，十六年前的Edi Rama在夜色里露出笑脸。你能听到他说：「取这车灯的一点红，扔到黑暗里吧。它看起来很美。」
说完这话，灯光褪色。他的轮廓也融入了五彩的黑夜里。
◤artforum.com
文字：Jean
编辑：Liz
Reference
https://the-passenger.de/2019/04/16/street-art-tirana-albania/
https://www.tate.org.uk/art/artworks/sala-dammi-i-colori-t11813
https://exit.al/en/2019/04/01/the-governments-plan-to-erase-the-centre-of-tirana/
https://exit.al/en/2018/05/23/rama-drives-veliajs-vision-of-tirana/
http://www.criticalcommons.org/Members/andydancer/clips/dammi-i-colori-2003/view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o8PHSsTZM
http://www.visit-tirana.com/news/view/59/Chasing_the_colorful_buildings_of_Tirana
http://www.criticatac.ro/lefteast/the-marvelous-and-the-everyday/
https://en.wikipedia.org/wiki/Edi_Rama#Artist_and_Writer
https://observer.com/2016/11/he-turned-tirana-albania-around-one-doodle-at-a-time/
https://theculturetrip.com/europe/albania/articles/a-street-art-tour-of-albania-the-land-of-the-eagles/
https://invest-in-albania.org/artists-create-13-amazing-large-scale-street-art-murals-tirana/
https://balkaninsight.com/2017/10/02/graffiti-artist-changes-face-of-albania-s-capital-09-29-2017/
http://thebalkanista.com/2018/07/11/street-art-of-tirana/
https://www.artforum.com/print/201402/edi-rama-and-anri-sala-45004
http://ruby-press.com/a-conversation-between-anri-sala-and-51n4e/
https://www.theguardian.com/artanddesign/2016/nov/15/meet-edi-rama-albanias-artist-prime-minister-exhibi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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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intoalbania.com/attraction/new-bazaar-tirana/
http://www.sohu.com/a/227716919_558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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