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的纽约街头，他们用涂鸦与嘻哈书写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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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无法用统治者的政治语言为自己发声，更无法用统治者的政治语言批判和打倒统治阶级，因为那种语言本就是不公和压迫。
美国的街头，从来就是自由与正义的战场。早在70年代，纽约的街头艺术家们就将这座在经济危机中衰落的城市据为己有，用颜料和喷漆攻占了它的大街小巷、地铁车厢，向世人宣告他们的野心和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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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80年代，街头艺术进入了「后涂鸦」时代。涂鸦渐渐从街头转到了画布上，甚至进入了精英阶层的艺术画廊。这个时期的作品大量借用了嘻哈文化的元素，将涂鸦、说唱、DJ、街舞融为一体。涂鸦艺术家们也不再把颜料罐作为唯一的「武器」，而是在不同的艺术媒介之间自由切换，从多媒体视觉艺术到实验音乐、独立电影，都成了他们自我表达的载体。
◤上：八十年代纽约乐队Suicide; 下：八十年代纽约活跃的导演Kenneth Anger
20世纪最闪耀的艺术天才让-米歇尔·巴斯奎亚（Jean-Michel Basquiat），便是这场轰轰烈烈的「后涂鸦」运动的领军人物。而这位拥有众多艺术家好友的革命者，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与他「比肩作战」的，还有包括Fab 5 Freddy、Futura、Keith Haring、Rammellzee等在内的一大批极具影响力的艺术家。他们把自己的作品喷涂在地铁列车和城市围墙上，虽被法律和社会秩序视为不法之徒，却在「为非作歹」中大胆预言并参与书写了当代艺术和流行文化，促进了嘻哈和街头艺术作为全球主导文化现象的崛起。
◤上：1983年Martha Cooper镜头下的Futura / Martha Cooperl; 下：1979年的Keith Haring / Rebloggy
回顾这一批艺术家对当今文化的影响力，波士顿艺术博物馆（MFA）举办了展览「书写未来：巴斯奎亚与嘻哈年代（Writing the Future: Basquiat and the Hip-Hop Generation）」，通过展出巴斯奎亚与他同期艺术家们划时代的作品，揭示出他们前所未有的创作能量的融合所爆发出的惊人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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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未来」也是第一个把这些艺术家的作品同嘻哈文化联系在一起的主题展览。在MTM对「书写未来」的策展人Liz Munsell进行的专访中，Munsell从涂鸦艺术与嘻哈文化之间的联系出发，为我们讲述了80年代的「后涂鸦」运动如何在打破与重塑中影响了未来。
◤上：Jean-Michel Basquiat, In Italian, 1983 ;下：Youtube
涂鸦和嘻哈之间的关系绝不是单向的。上个世纪80年代，涂鸦艺术的流行与嘻哈文化的兴起就像两股浪潮般交织在一起，互相影响，难分彼此。启发了无数嘻哈歌手的巴斯奎亚本人就曾不断从嘻哈文化中汲取灵感，并曾亲身参与嘻哈音乐的创作和表演。对巴斯奎亚的「嘻哈热情」，Munsell这样介绍道：
「巴斯奎亚的灵感来源多种多样，这其中就包括了当时刚刚兴起的嘻哈文化……当巴斯奎亚作为一名成功的艺术家获得了认可后，他开始对那些比他更深入地融入了嘻哈文化的同龄人产生影响，并和这些比他更‘嘻哈’的同龄人们交流互动。在1983年初，他创作了一首名留嘻哈史的歌曲《Beat Bop》，邀请了艺术家好友Rammellzee等人一起合作完成了这首歌。」
◤《Beat Bop》封面 / MoMA
Munsell提到的参与了《Beat Bop》创作的Rammellzee（艺术家本人拼写为RAMMΣLLZΣΣ），也是本次展览中备受关注的传奇艺术家之一。Rammellzee出生于皇后区Far Rockway，在纽约地铁上开启了自己的缤纷涂鸦生涯。随后他又进入了嘻哈圈，成为了颇具影响力的音乐人。他热衷于哥特未来主义，「书写未来」展览中展出的一幅以一个变形金刚般的形象为中心、颇具未来感的作品《Gash–o–lear》，便是出自Rammellzee之手。
作为非洲未来主义的代表人物以及第一位与Supreme合作的街头艺术家，Rammellzee的名字在潮流圈、音乐圈、艺术圈等都有极高的热度，但他本人却始终保持着神秘低调，常年隐居于纽约翠贝卡那个名为「Battle Station」的阁楼里，在绘画、雕塑、设计、音乐等多种领域自由探索、潜心创作。
◤上：（左）嘻哈音乐人、涂鸦艺术家Rammellzee与巴斯奎亚（右） / 摄影：Stephen Torton ;下：Gash–o–lear, 1989, Rammellzee / © 2018 The Rammellzee Estate. In memory of Carmela Zagari Rammellzee
艺术类别的命名，本就是人类语言体系后天而为。热爱打破边框的嘻哈年代的艺术家们，自然不屑于用这些分门别类来局限自己的创作本能。他们往往如Rammellzee和巴斯奎亚一样，同时身兼涂鸦艺术家、嘻哈音乐人、作家等不同身份。虽然在不同领域发光发热，但他们的许多创作却表达出了相同的艺术兴趣。正是这种共性，使「书写未来」展览将这些各有特色的艺术家的作品聚集在一起。
在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艺术作品中探索潜藏于其中的艺术共性，就像是寻找进入嘻哈年代艺术派对的钥匙。对于这个「钥匙」的藏身之处，Munsell在采访中给出了她的提示：
「在我们的这个展览中的所有艺术家，包括巴斯奎亚在内，都对语言有着共同的强烈兴趣，都热衷于寻找改变、编码和重塑文字的新方法。在这样的兴趣驱使下，他们在作品中对文字进行抽象，并从最初的视觉艺术家身份出发，在音乐、电影等涉及多领域的平台发出自己的声音。他们通过不同的创作渠道在艺术世界中打造出自己的空间，而对于语言的兴趣始终是他们探讨交流的主题。」
◤Basquiat参与的另一个乐队Gray / Glasstire
正如Munsell所说，在对追求语言革新的道路上，这些嘻哈年代艺术家们靠颠覆性的抽象手法和对不同媒介、不同材料的打乱重组，创造出了新的艺术语言。他们自由地从音乐、电视、漫画、电影和现代艺术中取样，从他们的种族背景、地域文化、社会身份和在全球化环境中的生活经验的多个方面汲取灵感。
当这群乐于打破规则的年轻人把画布扔到一旁、拿起冰箱和衣服作画，看起来也就不是那么奇怪的事了。毕竟，连制度和传统都无法将这群人捆住，画框画布又怎能把他们拘束？墙壁、地铁、旧收音机、夹克、罐头盒……这些看起来就像是找不到画纸时被随意抓来应急的物品，都成了他们的完美「画布」，并靠自己本身具有的功能属性和特征为作品增添了新的含义，让创作媒介不再只是中立的载体，而是成为了创作者想要传达的信息的一部分。
◤Boombox，1983，Futura / © Futura 2000，Wave 5 Communications LLC
「任何物体表面都有可能被涂鸦艺术家用来作画」，Munsell这样说道，「把城市作为艺术创作的画布，是他们‘占领空间、广泛接触公众’的哲学思想的一部分。同时，从现实角度讲，那些材料对他们而言也确实更加唾手可得、易于使用。这种对任何物体表面都可能拿来当‘画布’的倾向，同时也是基于当时流行于市中心的朋克新浪潮的DIY精神，这些艺术家们把街头风格和本土设计融入进了他们的绘画作品和他们可以找到的物体上，并通过音乐、电视、时尚和电影等来进行艺术表达形式的实验。」
◤上：Keith Haring 下：八十年代的纽约地铁
而这样的「拿来主义」同样也是擅长采样歌曲和混合媒介作品的嘻哈音乐人们所钟爱的。笑声、哭声、哈欠声、汽车鸣笛、机械噪音……这些传统意义上不被视为「音乐」范畴的声音，都曾在嘻哈音乐人手中变成音符，被直接放进歌里，或被打乱重组成新的元素使用。
正是这种涂鸦与嘻哈艺术共享的艺术手法，促成了「书写未来」展览中的那些创意非凡的多媒体作品的诞生。其中，一个被狂乱的抽象线条、潦草的卡通涂鸦和飞扬的文字涂满的废弃冰箱外壳，便是这种艺术手法的一次成功实践。
◤合成器音乐在1980年代开始在大众中流行 / Gifer
这件名为《无题（欢乐冰箱）Untitled（Fun Fridge）》的作品，是巴斯奎亚、Keith Haring等多位涂鸦艺术家与Fab 5 Freddy、Rammellzee等多位说唱音乐人于1982年合作创作。他们的合作涂鸦也曾出现在1984年的作品《皮夹克（Leather Jacket）》中——没错，如名字所直白点出的那样，这件作品同样也是打破画布局限的一次尝试，艺术家们把一件旧夹克变为了画布，用白色的的线条在上面画上了王冠、金字塔和不易辨别的文字。
◤上：《无题（欢乐冰箱）Untitled（Fun Fridge）》，1982，巴斯奎亚ERO (Dominique Philbert), Fab 5 Freddy (Fred Brathwaite), Futura, Keith Haring, Lady Pink, Eric Haze, LA2 (Angel Ortiz), Tseng Kwong Chi, Kenny Scharf, Rammellzee等艺术家，私人收藏，摄影Kris Graves ;下：《皮夹克（Leather Jacket）》，1984，巴斯奎亚，Blade, Cey, Dondi, Fab 5 Freddy (Fred Brathwaite), Hubert Kretzschmar, Revolt, Seen, Sharp and Zephyr, 摄影 © Hubert Kretzschmar
正如《书写未来：巴斯奎亚与嘻哈年代》一书中所说的那样，如果说在地铁上作画的涂鸦先驱们是在奉行「让所有地铁线路爆炸」的指导纲领，那么「后涂鸦」运动中的艺术家们所奉行的纲领，便是把这「火种」从密闭的地下通道带上地面，在任何可能的载体上点燃引爆。
以画笔为武器 为少数族群而战
巴斯奎亚和嘻哈年代艺术家们之所以在艺术兴趣和表达手法上如此相近相通，与他们在那个年代经历过的相似处境有关。这些艺术家们大多都曾有过被主流社会排斥的经历，有的是因为种族肤色、社会身份，有的则是因为在艺术创作上的「不走寻常路」。在那个「新」与「旧」激烈碰撞的年代，这些经历带来的挫折和激情，一同催生出了这些艺术家自由反叛、挑战传统与权威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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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精神，在巴斯奎亚1983年创作的代表性作品《好莱坞非洲人（Hollywood Africans）》中，变为了对主流社会中的传统种族观念的犀利批判，这幅画也是「书写未来」展览中最引人关注的展品之一。画面中，大面积的黄色色块盖在只露出了一角的蓝色色块上，三个特色鲜明的人物肖像涂鸦占据画面中部，分别代表着巴斯奎亚本人和他的两位好友——黑人艺术家Rammellzee和Toxic，在这些人物肖像的周围，则布满了各式各样的符号、写上又划去的文字、含义丰富的单词……这一切都让这幅画作变得像一个解谜游戏一般，充满了亟待探索的象征和隐喻。
◤巴斯奎亚画作《好莱坞非洲人（Hollywood Africans）》，1983 / © Estate of Jean-Michel Basquiat. Licensed by Artestar, New York.
就如作品题目所提示的那样，《好莱坞非洲人》的主题聚焦于非裔群体在美国的社会处境。比如，巴斯奎亚在画中黑人艺术家的形象之间写上了「甘蔗」、「烟草」、「歹徒」等词汇和东非地区对「老爷」的称谓，借此暗指好莱坞电影塑造的黑人形象往往限于刻板印象、为非裔演员提供的角色十分老套且有限。画中出现的许多谜语般的单词，都直接指向了历史上对非裔群体的刻画描述。
Munsell从这些谜语般的单词中选出了一些为我们详细解释：
「巴斯奎亚在画中拼写出‘Idi Amin’的名字，以指向关于这位非洲统治者的抨击性描绘——这位乌干达独裁者曾在一部描绘了他的吃人谣言的1981年传记电影中作为主角出现。而在谈到美国的电影史和黑人名人时，巴斯奎亚在画布的顶部画了一个木乃伊/奥斯卡小雕像，并在旁边写着“1940”——就是在这一年，Hattie McDaniel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个获得了奥斯卡奖的非裔美国人。在画的部分区域，巴斯奎亚似乎直接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厚而湿的颜料表面，并用手指划过了他的自画像的手所在的区域。在他作出了‘沉思状’手势的自画像手上，他写上了单词‘PAW（爪子）’，并重复写了两次，暗示在整个二十世纪里（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到现在）对于非洲人民的特征描述都往往像是在描述动物一般。」
◤巴斯奎亚在采访中谈论艺术中的黑人形象 / Nylon
「书写未来」中出现的许多艺术家都和巴斯奎亚一样是被主流社会边缘化的少数族裔群体，以非裔和拉丁裔为主。这样一个群体的崛起，对于那个「多样化」尚未成为各界主旋律的年代来说颇具冲击性，艺术家们因此而遭遇的阻力自然也不会少。手中的颜料罐和画笔，便成了他们打破这高高壁垒的重要「武器」。比如，本次展览中展出的包括Rammellzee的作品《Super Robber》在内的许多作品都把深肤色人物作为描绘对象，把当时在主流文化视野中「缺失」和「被忽视」的非裔形象放进了画面的中心。
◤Super Robber, 1985, Rammellzee，© 2020 The Rammellzee Estate
《书写未来》一书的作者之一J. Faith Almiron，对于「后涂鸦」艺术家们的精神这样赞叹道：「令人敬畏而又无所畏惧，让-米歇尔·巴斯奎亚和Rammellzee敢向宇宙和世界秩序发号施令。从居住在大西洋或密西西比河的祖先，到困于地下墓穴的僧侣，都会被他们的街头政治和美丽诗篇唤醒。他们是索尔（北欧神话中的雷神）的儿子们，统领着大海和天空。他们不需要困于陆地；正如非裔美国人的民间传说所说，他们是会飞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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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打破与重组中书写未来
在反对种族歧视、父权统治等种种向传统观念和统治阶级宣战的运动中，有这样一个问题常常在运动初期出现，成为革命者们首先要跨过的那道「坎」：我们无法用统治者的政治语言为自己发声，更无法用统治者的政治语言批判和打倒统治阶级，因为那种语言本就是不公和压迫。
「后涂鸦」运动中的艺术家们对「语言」的革新，因此成为了这个运动的「革命性质」的关键。早期嘻哈音乐对语言处理的概念方法，被这些艺术家们灵活运用进了创作之中。当他们的作品占领了街景和地铁车厢，那些运用了大量抽象符号和隐喻的「谜语」，使他们成为了创作出新语言的「作家」，推动了未来艺术、设计和音乐的发展，并对接过了他们的接力棒、继续为捍卫公正自由而战的后人们产生了持续至今的深远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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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下这个特殊时期，我们一边身处不断被疫情和经济状况施压的困境，另一边还面临种族冲突、阶级对立等种种日益激化的社会矛盾。在这样的时刻举办纪念「后涂鸦」运动的艺术家们的展览，对如今的观众来说又有了更加丰富深刻的现实意义。正如举办该展的波士顿MFA在一份声明中所说的那样：
「现在的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迫切地需要这个展览。如今，艺术、文化和思想的获取方式在不断发生革新，为我们共同的未来铺平道路。在这样一个时期，‘书写未来’展览能将我们的美术馆与来自不同年龄和背景的社群聚集在一起，让我们比肩而行，见证未来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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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Yifan
编辑：Li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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