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功秦 | 林毓生的真性情
林毓生是台湾学者中的大师级的人物。回忆一下我三十年来所认识的林毓生,是件很有趣味的事。
我可以算是认识林毓生教授最早的中国大陆青年学人之一。80年代初我在南京大学读历史系研究生时,作为陪住生在留学生宿舍一住就两年多,在留学生楼,我认识了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的留学生林琪(Lynch)小姐。她是林毓生的研究生,她向我介绍不久后将前来南京大学讲学的林毓生教授,林琪事先告诉我,林先生当年的博士论文《中国意识的危机》讲得是五四的激进反传统主义,这本书出版后在美国学术界影响很大,林毓生足足写了九年。林琪是个有心人,她知道我特别羡慕外国留学生中流行的盒式录音机,还专门请林毓生先生从美国带来一台录音机送给我。话说林先生此前根本不认识我,而且这个录音机体积还真不小。
当时初次与林先生见面,就谈得十分投机,我完全没有拘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记得他当时问我,毛zedong为什么要搞“wenge”,我说“wenge”原因很复杂,但毛确实被他自己的理论害了,毛认为社会主义公有制是好的,公有制是纯洁的,本身不应该产生官僚主义,党内的官僚主义,那只能来自国际与国内的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因此,为了保护公有制这一经济基础不受腐蚀,就必须进行上层建筑领域的彻底的大革命,只有经历这样的“斗私批修”的革命,才能到达美好的新世界彼岸。这就是毛发动“文化大geming”的思想上的原因,毛确实受这种观念支配。其实,公有制下的计划体制,权力集中于官僚,又没有权力监督,肯定就会腐败,毛却把这笔账算到“残余的资产阶级”上去了。林先生很欣赏我的这一观点。他作为观念史的研究家,当然会对历史人物的观念对其行为的支配有浓厚兴趣。
当时还说了些什么差不多都忘记了,只记得他当时对林琪说了一句夸我的话,说我“脑袋好使”。这使我这个青年学子大受鼓舞。
他在南京大学一个月的讲学期间,他的每次讲座我都去听,可以说,从他的讲座中我第一次感觉到西方观念史(History of Ideas)与思想史的魅力。他当时说的几个观点我至今没有忘记。
他说,在中国文化中,道统与君统之间,存在着一种内在的紧张:一方面,儒家认为道统高于君统,用儒家的语言来说就是“以道事君”“从道不从君”;但另一方面,儒家又有君尊臣卑的纲常伦理,这两个命题之间存在着两难悖论,由此而形成儒家政治生活的内在张力。
他还说,现代西方的文化理想是在未来,古希腊的理想社会是在当下,而中国的理想境界是在过去,由此而形成不同的政治哲学与不同的乌托邦传统。
他特别提到历史学的意义,他举例说,吉本的《罗马帝国的衰亡史》之所以永恒,就在于它试图回答困扰人类的一个根本性的问题,那就是道德在人类生活中的价值。
从他那里,我第一次知道,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中作为榜样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具有激进的全盘反传统的性质。而这种文化价值观对于20世纪的中国历史,尤其是对于后来发生的“文化大geming”,具有深层思维上的重要影响。这些学术理念都是我过去从未所闻的。
在南大讲学时,林先生对他自己的讲演一开始颇有信心,但很快他可能就失望了,听的学生似乎少了起来。其实这是因为大陆处于开放初期,他说的那套学术话语,对于长期没有与外界接触的大陆学生来说,实在太生疏了,听的人觉得如坠五里云中,理解起来确实有些困难。除此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林先生并不属于那种说话滔滔不绝,却没有什么干货的雄辩家,而是属于那种思想深邃,却有时难以把自己复杂精致的思想表达得很清晰的学者类型。
有一次他讲学时偶尔提到,根据马克斯·韦伯的分类,学者可以分“头脑清楚型”与“头脑迷糊型”的不同类型,前者可以出口成章,逻辑清晰,条理分明,但往往缺乏原创性,后者思想丰富,颇有原创性,却常苦于其思想无法用惯用的套语与流行的概念来表达,所以有时显得词不达意,令人无法理解。他并没有说自己属于哪种类型,但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想,他就是属于那种为数不多的富于原创性、思想独特而却艰于表达的“头脑迷糊型”学者。我从来没有把我的这一判断告诉他,但我想,如果我这样告诉他,他一定也会满意的。在南京大学讲演并没有取得他原先希望的效果,很可能与这一点也有关系。
不过,特别有意思的是,尽管多数人听不懂他的内容,但在他讲学的课堂上秩序特别好,绝无喧哗之声来破坏他的自尊心,以后参加他多次讲演,情况都是如此。听讲者不知其所以然,却秩序良好,对此如何解释?我想也许是他讲学时的那种投入、冥思与执着的神态,让人们对他肃然起敬。
有一次我由于有事,没有前去听他的讲座,他后来问我为什么没有来听讲,他希望我以后每次都参加听讲。他说,这次讲课时,有一个大学生站起来问他一个问题,那学生说起话,咄咄逼人的样子,好像要批判他一样,对此他颇为困惑不安,反复问我,你们大陆前些年搞“文化大geming”时,红weibing说话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我哈哈大笑,说那个学生肯定是无意的,也许是大陆人多年来形成的说话习惯,与你在台湾时学生在老师面前显得文质彬彬的谦谦君子的样子不同,你不要介意,他才放下心来。我这才发现林先生其实是一个极度敏感的人,也许真正的思想家都是如此。
20世纪80年代,我毕业分配回上海工作以后,每次他来上海访学,总会提前告诉我,我就会去见他。我自认为是他的弟子,根据他的嘱托,我把我所看到的大陆出版的每一本关于毛zedong生活回忆的书都购来寄给他。
不过,后来好像他对我有些误解,据一位朋友告诉我,曾有一位美国教授对林先生说:“我在上海问过萧功秦对你的看法,萧对你的观点是很不以为然的。”他听了后觉得很惊讶。因为他一直把我当作学生辈看待。他问,萧功秦怎么会这样想?后来他多次来大陆,也就不再主动联系我了。不知是什么原因,或许是他对我有芥蒂,或许是他对我所持的新权威主义理念有所不满。不过,就我对他的了解,第二种可能性不大,只要你对你执着的理念的思考是真诚的,他是不会在意的,他毕竟是自由主义者。
但多年来,只要我知道他来上海的消息,总会找机会去见他。有一次我还是中午时头顶骄阳,骑着破自行车,从虹口区骑到虹桥路去看他。我自认为我是大陆少数真正理解他的思想的学者之一,也是从他那里得到思想启示与人格感召的受惠者。此后,虽然每次见到他,也还是能谈得很投机,不过他再也不托我做任何事情了。
至于那位美国教授,说了些什么话,我并不清楚,只是我觉得他肯定误解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思想史不能解释全部历史,这话并没有错,正如经济史不能解释全部历史一样。但这位美国学者却把我的话解释为我对林先生的学问不以为然,而且,他把自己的误解传给林先生,确实也不合适。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由于林先生从来没有主动向我提起这件事,由我再主动向林先生去解释,也太突兀,反而有些不自然了。
后来他来华东师大讲学,我从华师大思勉网上得知他的讲课时间与地点后,特别去听他讲演。林先生在大陆的许多讲演据说都很精彩,许纪霖说过,林毓生觉得他在大陆的知音比台湾还多,但这一次我还是觉得他的表述效果并不理想,至少我感觉到当场的许多青年学生有点茫然的样子。我估计听讲的研究生没有几个人听懂他说什么,大家仍然认真地听,对他十分敬重,大家都觉得听不懂他讲的微言大义,都是自己的问题。讲演快结束时,有一个学生用一种很自信的口气,问了一个很浅的问题,这说明发问人并没有听懂林先生说的内容,我感觉到林先生当时就有点不快。我自信我还是懂了他的意思,于是再问了他另一个问题,他就很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了,把刚才那个学生忘记了。
中餐时,我自然加入了许纪霖做东的招待林先生的餐会,餐桌上的林先生讲话特别有意思,可以说是妙趣横生,字字珠玑,令人回味无穷,与刚才讲演的枯涩完全不同。
他说,费正清对推动美国的中国学研究有不可替代的贡献,尽管费正清自以为很了解中国,但对中国并没有深入了解的兴趣,而且费正清有很强的行政组织能力,但学术上不行,他有点“帝国主义”的味道,总是用自己的一套固定想法来套中国。林先生说,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费正清会对“wenge”与毛zedong现象作出如此皮毛的错误的判断。
他说到哈佛大学的史华兹教授,说史华兹是真正的中国学大师,谈起话来似乎总是不着边,颇有点神龙见首不见尾,往往说到一句最重要的话时,只说了一半,再也不说下去了,如同猜谜一样让人回味。
▲费正清(左)史华慈(右)
我说,你今天的讲演好像也是这样,你说的有些话,很多人都没有听明白,例如,今天你讲的最重要一句话,也只讲了一半,这句话就是“儒家的道统本身也肯定君权至尊”,如果你再讲下去,就应该得出结论说,“所以在儒家道统中,君统与道统并不是两元的,道统层级低于君统”,但你并没有说。
他还说了一句对我很有启示的话,他说,其实,人们在运用演绎法时,演绎法本身还是受主体固有观念的支配,并没有纯粹的客观的逻辑演绎。他的意思是,人们自以为按客观的形式逻辑在推导,但潜意识里仍然是在自己的主观心态的支配下来进行演绎的,演绎的方向是预先已经设定了的。这也是我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过的。这样的话他还说了许多。
我对好些西方人对中国的研究不太有兴致,总觉得那些洋人讲的不是太肤浅就是不着边际。(例如有一次我听到一位洋教授发表演说,他说世界是有好的全球化与坏的全球化,郑和下西洋是好的全球化,美国现在的全球化是坏的全球化。)一般讲演也很少有兴味去听。但林先生的讲演,三十年来,只要我知道,我总会去听,他的思想始终对我有吸引力。
与高人聊天你会时时感到有所收获与启示。林先生身上始终有一种人格魅力,夹杂着书生气、率真、自然、睿智和学识,一种北方官话特有的直白质朴,林毓生说话有时很率性,很冲人,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你会把这些都当作书生本色,记得就在这次餐桌上,他毫不掩饰对某位台湾知名学者的学术贡献不以为然,他为台湾“中研院”没有接纳此学者为院士而感觉到很满意。即使他说话很冲,你也会把这看作他的真性情与魅力所在。
本文选自《读书》杂志(201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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