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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秋枫 | 近代前期英国崛起的历史逻辑

计秋枫 勿食我黍 2019-12-26

计秋枫(1963年12月-2018年12月20日),男,毕业于南京大学,博士学位。南京大学图书馆原馆长,南京大学历史学系原副主任、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国际关系史、国际法和中外关系史研究。出版专著有《欧洲的梦想与现实》、《漫漫长路——现代欧洲国际体系的萌芽和确立》、《英国文化与外交》,并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任《国际关系评论》编委,出版译著数部,编著一部。



长期以来,国内外史学界对近代英国的崛起给予了很多关注,相关的论著可谓汗牛充栋。其中的一些著述强调英国工业革命的重要作用,以致给人一种印象,即近代英国的崛起主要归因于在英国率先开始的工业革命。这其实是一个似是而非的错觉。因为,所谓“崛起”,是一个特定的概念,特指一个相对弱小的国家在它所处国际体系内力量排位的快速提升,成为该体系内的一流大国;至于数一数二的顶级大国继续壮大的历程,或一流大国之间的相互赶超,则不应划入“崛起”的范畴。换言之,“崛起”不是指一国力量“绝对值”的不断提高(因为近代以来几乎所有国家的绝对力量都在不断增长),而是指较弱小国家之国力在国际力量对比中的“相对值”的急剧上升。就此而言,英国从1688年之前的一个欧洲二流国家壮大为1763年西方世界的头号强国,完成了崛起的过程。在此之后发生的工业革命,虽然促使了英国经济实力之绝对值的急剧提升,使其工业生产能力遥遥领先于其他欧洲国家,但它仅仅是巩固和增强了英国已有的大国地位,或者说是促使英国崛起后的继续壮大。 
  一些研究近代前期历史的著作涉及工业革命前英国的崛起,如美国学者马汉的经典著作《海权对历史的影响》、①戴维·希尔(David Jayne Hill)的《欧洲国际进程中的外交史》第3卷、②英国当代学者杰瑞米·布莱克(Jeremy Black)的《系统的野心?1660—1793年间的英国对外政策》和《18世纪英国议会与对外政策》、③P. J. 马歇尔主编(P. J. Marshall)的《牛津英帝国史》第2卷(18世纪)、④哈维·费思克(Harvey E. Fisk)的《1688年以来的英国公共财政》⑤以及多萝西·马歇尔(Dorothy Marshall)的《18世纪的英国》⑥等。但这些分析精细、见解深刻的著作或者只是着力探究英国崛起进程中的某一方面,或者是没有带着“崛起”的问题意识来进行阐述,因此都未能展示近代英国崛起进程的整体面貌。 
  如同任何大国的崛起一样,近代英国的崛起是在国际战略环境、国内社会经济基础及政治制度、国家对外战略选择等多种要素推动下逐步实现的。这些要素之间存在着紧密的相互联系。基于这个认识,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考察英国崛起的基本轨迹、影响这一轨迹的诸种要素以及这些要素之间的相互关系,特别是考察这段时期内英国国内基础与对外战略之间的互动作用,以求更清晰地理解近代前期英国崛起的历史逻辑和大国崛起的普遍规律。 

一、崛起轨迹 

  界定英国何时崛起为大国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在漫长的中世纪和近代初期,英国一直是欧洲的一个主要国家,曾经历了多次的辉煌。但奇怪的是,英国的国运呈现出清晰的波浪型趋势,它在每一次辉煌之后总会跌入衰落的低谷,沦为二流国家。例如,14—15世纪英国几乎征服整个法国,但却突然溃败出欧洲大陆,并随即陷入30年之久的内部残杀(1455—1485年的“玫瑰战争”);经过都铎王朝前期几十年的休养生息,英国恢复了元气,至伊丽莎白一世时期(1558—1603),英国开始挑战不可一世的欧洲霸主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1556—1598),并在1588年令强大的西班牙“无敌舰队”铩羽而归;然而,在斯图亚特王朝时期(1603—1649),英国又陷入国王与议会的持续对抗,在大陆国家竭力争夺欧洲霸权(1618—1648年的“三十年战争”)的时候,英国正忙于内部的争斗,几乎被其他国家忽略不计,正如1640年威尼斯大使称,“在世界各国的眼中,英国只不过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民族,因而无足轻重”。⑦ 
  经过清教革命和内战的洗礼,英国突然再度崛起,令欧洲其他国家震惊不已。奥利弗·克伦威尔当政时期(1653—1658),英吉利共和国一统英伦三岛,并在第一次英荷战争(1651—1654)中击败素有“海上马车夫”之称的荷兰共和国,取得在北海、英吉利海峡乃至整个大西洋上的优势;随后英国又派舰队远征西印度群岛,夺取了加勒比海的牙买加和北美的阿卡迪亚等殖民地;接着,克伦威尔一改几十年来英国置身大陆事务之外的态势,积极参与法西之间的战争,最终从西班牙手中夺取敦刻尔克要塞(1658年6月),取得前往欧洲大陆的钥匙。在宗教事务方面,克伦威尔力图充当全欧洲新教徒的保护者,他凭借英国强大的陆海军,对欧洲大陆那些试图迫害新教徒臣民的天主教君主大行威逼恐吓之事。克伦威尔极力提高英国的国际威望,如他自己所称,“我要人像从前尊敬罗马共和国那样尊敬英吉利共和国”。⑧他的确做到了这一点,在他当政时期,英国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以致克伦威尔的反对派、保皇党历史学家克拉伦敦(Edward Hyde Clarendon)也不得不承认,“他在国内的伟大,不过是他在国外之荣耀的投影而已”。⑨ 
  克伦威尔时期本应被视为英国崛起的开端,这不仅在于英吉利共和国实际取得的成就,更在于“克伦威尔触摸到了一个更深远更持久的国家强盛概念的奥秘,即一个建立在贸易和殖民地、法律和宽容、节俭和创业之基础上的帝国,它将打开通往海洋并最终环绕全球的通道”。⑩然而,由于此后30年里的事态发展,英吉利共和国的强大最多只能被看做英国崛起为大国的序幕而非其正式的开端。1658年9月克伦威尔死后,英国又一次陷入了波浪型国运的怪圈,在不久后继起的斯图亚特复辟王朝时期(1660—1688),英国几乎丢失了克伦威尔时期全部的利益、地位甚至尊严。侥幸登上王位的查理二世采用种种玩世不恭的伎俩获取供自己享乐的资金,全然不顾甚至蓄意出卖英国的国家利益。例如,1662年他以20万英镑的价格将英国将士浴血奋战夺得的敦刻尔克要塞卖给了其表弟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致使英国在大陆的唯一一个据点得而复失,而法国却立即将该要塞建设成一个可直接威胁到英国安全的庞大军港。再如,他极力推动英国发起对荷兰的战争,但其真实目的并非深思熟虑的称霸海上,而是希图通过一场对外战争来缓解国内矛盾,并从中获取更多供自己支配的资金,诚如有历史学家揭示的那样,当1664年12月英国议会拨出巨款用于对荷兰作战之时,“查理二世第一次发现了如何从其不情愿的臣民那里获取钱财的秘诀”。(11)如此情形下发动的第二次英荷战争(1664—1667)之结局是不难推断的。英国海军再难展示昔日雄风,相反是荷兰舰队直闯入泰晤士河,封锁、炮轰伦敦达几个星期(1667年7月)。但即便战事告急,英国议会也不愿再拨款,他们坚持认为,已经拨出的200万英镑肯定被国王的官员们浪费甚至窃取了。(12) 


      斯图亚特复辟王朝时期的英国完全没有系统、主动的对外政策,在当时法国处心积虑地夺取欧洲霸权的形势下,查理二世甘做路易十四的附庸,最典型的事例是1670年5月他与法国秘密签订《多佛尔条约》,该条约规定法国每年向查理二世个人提供25万英镑津贴;英法在1672年春共同对荷兰宣战;查理二世如果因公开宣布皈依天主教而在英国国内遇到麻烦时,法国将派兵6000人赴英格兰援助查理二世。(13)这显然是一项英国国王本人出卖自己的国家和臣民的条约。故而,英国根据该条约发动的第三次英荷战争(1672—1674),也称不上奋发图强的举措,而只不过是依附法国的为虎作伥之举。在以后的十多年里,查理二世及其继承人詹姆斯二世继续从法国获取大批秘密津贴,作为回报,他们顽固地压制英国公众和议会的反法情绪,听任路易十四的法国在欧洲大陆耀武扬威,抢夺大片西班牙和德意志的领土,也听任英国沦落到被他国忽视的境地。法国著名史家基佐因此断言:“在查理二世和詹姆斯二世统治期间,英国是属于路易十四的”。(14) 
  改变英国这种虚弱状态的是1688年的光荣革命。威廉三世就任英国国王,令英荷这两个近40年来持续搏杀的民族化敌为友。事实上,自16世纪后半叶荷兰联省共和国独立之时起,英荷两国就形成了某种唇亡齿寒的关系,正是由于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慷慨相助,新独立的荷兰联省共和国才免除了被西班牙重新征服的厄运;斯图亚特王朝前期,两国也一直保持着良好关系。英国革命后英吉利共和国称霸海洋的雄心,不可避免地导致英荷两国干戈相向,但第一次英荷战争已解决了相互间的基本矛盾,英荷战争末期克伦威尔曾满心指望英荷这两个新教国家在战后紧密合作,1654年缔结的英荷条约甚至还包含了一项防守同盟条款(条约第5款)。(15)如前所述,此后英荷两国的继续敌对,主要是因查理二世为取悦路易十四所致。在路易十四称霸欧洲的野心昭然若揭的情形下,无论是荷兰还是英国,其主要的威胁并非来自对方,而是来自法国。威廉三世入主英国,终于将两个天然盟友协调起来,故有学者评论称,“从这个意义上说,克伦威尔的希望现在由光荣革命实现了。”(16)在此之后的绝大多数时间里,与荷兰的密切合作一直是英国外交和安全的重要基础之一,正如英国著名政治家老皮特(William Pitt the Elder)在18世纪中叶所说,“与荷兰的紧密联系应该是我们对外政策的基础”;或如英国政论家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在18世纪末所称,荷兰“虽然名义上是外国,却是英格兰最珍贵的一部分”。(17) 
  将光荣革命看做近代英国崛起的起点,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英荷关系的调整,其最主要的理由是此后英国的壮大呈现出连续性和加速性,这与此前英国时断时续的偶尔辉煌大为不同。光荣革命后的英国以全新的姿态挑战欧洲头号强国路易十四法国的霸权,连续投入两场遏制路易十四称霸欧洲的战争,即九年战争(1689—1697)和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1701—1713),并取得了巨大成功,以致有学者称“路易十四王朝的辉煌时期结束于1688年的英国光荣革命”,(18)而另一些历史学家则颇为夸张地称1713年的《乌特勒支和约》“确立了英国在欧洲的霸权”。(19)《乌特勒支和约》之后,英国在保证欧洲大陆力量格局基本均衡的同时,主要通过成功的海外扩张稳步壮大力量,其力量触角大大超越了欧洲的范围。当1740年前后欧洲大陆局势再度出现动荡之时,英国返回欧洲再次抵制复兴的法国称霸大陆的野心。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1740—1748)和七年战争(1756—1763)看起来与九年战争和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实际内涵大不相同,因为在后两场战争中,英国更多地关注欧洲之外的力量发展,事实上,在这两场战争中,英国与西班牙以及与法国之间的战事都爆发于欧洲战事开始之前,由此产生的结果也就自然超出了欧洲,扩展到全世界。英国不仅通过七年战争维持了欧洲大陆均势格局的稳定,还再度摧毁了法国和西班牙的海上力量,夺取了法国在北美大陆和印度的几乎所有殖民地。丘吉尔称七年战争后“英国在欧洲之外成为海上和陆上的主人”,他援用英国政治家霍勒斯·沃波尔当时的评论来渲染英国显赫的大国地位:“罗马人征服世界用了三百年,我们征服世界只经过三次战役,而目前的世界比罗马时代扩大了一倍”。(20)英国著名史学家J. R. 格林(J. R. Green)将七年战争看做英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的一个重要转折点,称英国在此之后“不再仅仅是一个欧洲强国,不再仅仅是德国、俄国或法国的对手而已……英国突然高耸于其他欧洲国家之上,这些国家处在单个大陆的位置注定它们在以后的世界历史上处在无足轻重的竞争地位”。(21) 
      七年战争后英国力量是如此强大,乃至十多年后英国在北美独立战争(1776—1783)中遭受的巨大挫折也不能撼动其强国地位。英国在几乎陷于完全孤立的情况下力抗相继介入北美独立战争的法国、西班牙和荷兰,除了被迫同意北美殖民地独立之外,英国并未丢失多少其他利益,“英国在战争最后阶段的胜利及法国财政的狼狈境地意味着英国需要对波旁敌人(法国和西班牙)所作的让步远比先前想象的少得多,(1783年的)凡尔赛和约大大恢复了1763年巴黎和约所建立的局势,从而巩固了英国的殖民和贸易控制权”。(22)新独立的美利坚合众国并未如法国所愿充当其前宗主国英国的死敌,相反,英国得以延续此前它与北美殖民地之间近乎垄断的贸易关系。不仅如此,正是在北美独立战争期间,英国在印度的殖民统治得到了迅速扩展和强化(英国在1775—1782年的第一次马拉塔战争和1780—1784年的第二次迈索尔战争中大获其利),这足以抵消北美13个殖民地的丧失。故德希奥称北美独立战争之后“英国相对于欧洲大陆的力量保持得完好无损”。(23)这种迅捷复原的能力,本身就是世界大国的重要特性之一,它使英国得以在不久后的法国革命及拿破仑战争期间(1793—1815)充当遏制法国扩张的中流砥柱。随着拿破仑帝国的崩溃,英国迎来了更为辉煌的19世纪。 
  从历史回顾来看,我们可以清晰地确认英国是从光荣革命开始稳步崛起为欧洲直至世界强国的。但是在光荣革命之时,还很难看出这一点,因为其时英国的国力相当虚弱,根本无法与法国等量齐观。从基本国力来看,英伦三岛总面积约31.3万平方公里,总人口1700年仅为894万(其中英格兰和威尔士为540万,苏格兰104万,爱尔兰250万);相比之下,法国拥有56万平方公里国土面积,1700年的总人口达1930万。(24)法国的经济实力也远胜于英国。按英国统计学家格里高利·金(Gregory King)在1688年对欧洲人均国民收入的统计,荷兰为8.14镑,法国为6.3镑,英格兰为7.18镑。(25)根据当时各国的人口规模,我们可以测算出虽不精确但大致可靠的英法两国国内生产总值(GDP),即法国约为12159万英镑,英国约为6418万英镑,(26)法国的经济实力接近英国的两倍。就军事实力来看,英国陆军人数在1689年仅1万人,到1691年才增加到近7万人,(27)与路易十四麾下40万大军相比简直不值一提。英法海军力量的差距较小,但英吉利共和国时期称雄一时的英国海军也已在第二、第三次英荷战争中有所消耗,1685年时英国海军大小舰只数量约143艘,其中主力舰数量为104艘,(28)以后数年中未再增加;而相比之下,法国在科尔伯重商主义政策的指导下大力发展海军,其规模从1661年的区区18艘扩大到1681年的276艘,(29)其中主力舰达120艘。(30)故史家断言,“从1689年开始[英国]面临着一个远比以前的西班牙或荷兰更为可怕的强敌[法国]”。(31) 
  不仅如此,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期内,法国的经济增长质量也高于英国,其工业生产能力稍稍比英国先进,大约在1715年左右法国的工业产值就开始与农业产值持平,而英国直到1740年才达到这样的水平。(32)美国著名经济学家约翰·内夫(John Ulric Nef)则断言,“在1736到1785年间,法国的工业生产和大规模工业的增长速度显然至少与英国一样快,甚至更快”。(33) 
  或许正是因为工业革命之前英法两国经济实力对比不利于英国以及工业革命迅速扭转这种对比的事实,许多人不由自主地强调工业革命对于英国崛起的关键作用。的确,工业革命对英国经济腾飞的推动作用不言而喻,我们只要简单地了解以下统计数据:在1700~1760年间,英国的实际国民产出年均增长率为0.69%,1760—1780年间为0.70%,而在1780—1801年间,增长率猛增至1.32%,1801—1831年间更达到1.97%。(34)然而,一个同样确凿的事实是,英国恰恰是在工业革命开始之前,在其经济发展水平还低于法国的时候就崛起为实实在在的欧洲头号强国,这或许令人有所不解,这也正是本文试图解释的一个主要问题。 



      需要指出的是,经济实力固然是决定国家强弱兴衰的重要依据,却并非国家力量的唯一参数,甚至不是最重要的参数,古今中外的许多历史事例可以证明这一点。中外学者提出过多种考量一国综合国力的较为科学和全面的计算方法,其中得到最广泛认同的是由美国学者雷·克莱因在20世纪70年代提出的“克莱因公式”:Pp=(C+E+M)×(S+W),其中,Pp代表可感知的力量(perceived power),C代表人口和领土(C, critical mass, population+territory),E代表经济实力(economic capability),M代表军事实力(military capacity),S代表战略目标(strategic purpose),W代表贯彻国家战略的意志(will to pursue national strategy)。(35)这一考量模式对我们认识近代前期英国的崛起大有帮助。我们可以看到,虽然英国的C和E两项参数落后于法国,但它在M、S和W三项参数上的优势大大弥补了它的不足。下面本文将从国内政治基础、财政支撑、海军力量、双向战略等方面来剖析近代英国崛起的历史逻辑。 

  二、君主立宪制度 

  光荣革命前一百多年间英国国运的波浪型趋势显示:国内政治制度的运行良好与否攸关一国国际地位的强弱。当英国王权与英国议会相互谅解之时,英国便能推行积极有效的对外战略,而当双方无法协调相互矛盾之时,英国也很难在国际舞台上有所作为。16世纪下半叶,女王伊丽莎白一世正是凭借英国民众的普遍拥戴和英国议会的衷心支持才敢于起而对抗西班牙;而英吉利共和国之所以能强盛一时,其重要原因是它本身就与议会浑然一体;至于护国主时期(1653—1660),克伦威尔干脆解散了“残阙议会”,实行不受任何国内政治拘束的独断统治,因此也不存在行政权与立法权的对抗。相反的情况是,斯图亚特王朝和复辟王朝始终无法处理好与议会的关系,致使其当政时的英国在国际上碌碌无为,直至其王朝统治两度被推翻。 
  作为外来者的威廉三世无望取得伊丽莎白一世那样的拥戴,也无力建立克伦威尔那样的独裁,他欣然入主英国的目的全然是为了利用英格兰的财富和陆海军力量来对抗法国,作为交换,他愿意充分尊重英国国民的政治意愿。而英国民众既然不想恢复到40年前的共和政体,又担心再次出现克伦威尔那样的专制君主,便只有在制度上向国王权力施加有效的约束。在这种双向意愿的组合下,立宪君主制度在英国诞生。1689年颁布的《权利法案》(Bill of Rights)、1694年的《三年集会法案》(Triennial Act)、1701年的《王位继承法案》(Act of Settlement)等一系列法令极大地约束了英王的实际统治权,保证英国议会的立法、财政、司法等各项权力,从而解决了始终扰乱斯图亚特王朝时代英国政局稳定的王权与议会对抗之难题。正如有学者总结的那样,经历了光荣革命的“英格兰人成功地驯服了庞然大物型的现代国家,他们没有摧毁利维坦的巨大能量,相反是使它响应他们的意愿,服从他们的法律”。(36) 


      表面上,光荣革命后英国的立宪制度仍给予英国国王对外宣战、媾和、签约等特权,但实际上,对这种特权的限制却非常严格。首先,1701年英国议会颁布的《王位继承法案》明确规定,当非英国出生的人担任英国国王时,不经议会同意,英国国王不得进行任何为保卫不属于英王属下领地或领土的战争,且任何外国人不得担任枢密院大臣或其他政府官职,不得担任议会议员,(37)这最大限度地降低了英国国王为个人私利随意动用英国资源的可能性。其次是财政限制。1698年,英国议会明确拨给王室每年70万英镑的终生款项(即所谓“Civil List”),同时规定除此之外的其他开支需由议会讨论决定,这促使国王必须充分征求议会的同意才能获得推行对外政策所需的经费,由此便形成了对外政策领域王权与议会之间的相互制衡,诚如1739年时一位英国贵族在英国议会上院的一段发言中表述的那样:“诸位都知道,媾和与开战的权力是由国王掌握的……我们的宪法始终表明,国王在决定和平与战争时有权利让议会参与,也有权利不让议会参与。没有哪位明智的国王真的会冒险不让议会参与”。(38) 
  更为重要的是王权本身的变化。威廉三世和安妮女王固然还有效地掌握着政府决策和运行的大权,但自1714年起,入主英国的汉诺威王朝国王逐渐地把几乎所有的职权托付给内阁,“王权”的内涵不再是国王本人的权力,而逐渐演变为现代意义的“行政权”。内阁成员作为国王的大臣表面上要听命于国王,但实际上却恰恰相反,按英国人传统的说法,“乔治一世不过是他的大臣的代码而已”,(39)其继承人乔治二世(1727—1760)也大致如此。相继掌握英国政府决策大权的罗伯特·沃波尔(Robert Walpole)、佩勒姆兄弟(Henry Pelham和Thomas Pelham-Holles)、老皮特、诺斯勋爵(Lord Frederick North)等人大多是英国主要政党辉格党或托利党的领袖,往往作为议会多数党的领袖出任英国首相。但这种身份并不能保证他们的政策始终得到议会的多数支持,他们必须通过协调党派利益来推行政策主张。这样一来,对外政策的决策程序,就由国王与议会之间的商讨演变为议会中各党派和各利益集团之间的讨论和协调。因此,“议会成为政治集团在其中明确其立场和表述其观点的机构,也成为政府得以在其中将其政策规划向国内外听众阐述为国家利益以寻求支持的机构”。(40)议会中的党派利益之争,总是借助“国家利益”的口号,如埃德蒙·伯克在1770年的《当前不满之原因思考》一书中界定的那样:党派“是这样一群人,他们联合起来,依据一些他们全都同意的特定原则,通过共同行动来推进国家利益”。(41) 
  18世纪英国议会下院议员虽然是在极其有限的选举权范围内产生,他们还是逐渐把自己定位为人民的代理人,自诩以促进英国国家利益为己任,如著名政治家威廉·皮特声称的那样,是人民派他来帮助国家的。(42)出于这种意识,议会下院议员经常反对内阁和政府政策,这种反对也被英国民众和舆论称道,如1770年的一篇报纸文章宣示的那样:“议会中对政府举措的反对,就其本身而言从来都非邪恶之事,它对国家来说经常有着创造性的益处”。(43)18世纪英国议会的两党制尚不十分成熟,有许多议员不属于辉格党或托利党中的任何一派,因此,首相及其内阁大臣不得不仰仗这些所谓的“独立派”议员的支持,也因此需要争取普通民众的支持,因为“虽然其时的选举制度还算不得民主,但公众舆论的影响对于议会议员如何投票远非无关紧要”。(44) 
      由于议会在决策过程中的巨大影响力,英国决策者保证对外政策得以推行的关键就在于获得议会的支持。为此,他们必须充分考虑到英国整体的国家利益,或至少要让议会和大部分民众相信他们的政策合乎国家利益的要求。这并不等于说18世纪的英国对外政策不会出现偏差和失误,但这套体系的确保证了英国不会推行可能招致多数国民反对的政策。至于国王的个人要求,在18世纪的英国政治中已无足轻重,即使他们有时的确也能追求自己的某些图谋,但他们必须首先影响内阁大臣,进而影响议会的意向,才能将个人的利益偷偷融入英国国家利益的旗号之下,正如伦敦的一家主要报纸《箴言报》(Monitor)在1758年曾揭示的那样:“糟糕的大臣不经请示议会,就以英国利益的虚假幌子同意参与保卫外国领土,然后再寻找方法来保证在议会两院获得多数支持”。(45)而在有些时候,国王的意向干脆会因大臣的反对而无法实现,例如,当1733年法国发动波兰王位继承战争时,英王乔治二世及其德国出生的卡罗琳王后一再敦促首相沃波尔介入大陆政治,沃波尔却予以坚决拒绝,他对王后称,“夫人,今年在欧洲有5万人被杀,而其中没有一个是英国人”。(46)这个珍惜英国人生命的理由,令国王夫妇难以否决。 
  议会在英国对外政策决策中所起的巨大作用,反映在有关外交事务的辩论在英国议会辩论中所占的较大比例。据英国学者的最新统计,在1714年以后的最初十多年间,在英国议会上下两院总共1500次辩论中大约有一半是专门针对对外政策以及与对外政策相关的事务,而且,许多表面上是内部事务的议题,如陆海军拨款比例、对大陆国家的津贴、1715年叛乱后对天主教徒的惩罚措施等,也是部分地或主要地受到了战略考虑的驱动。(47)在以后的阶段,情况大致类似。在1732—1750年间,有关对外政策问题的辩论也占到议会辩论次数的一半;只有1750—1763年间出现了例外,其间对外政策问题的辩论不到议会辩论总次数的1/3,但那是由于议会记录明显不完整所致。(48) 
  光荣革命不仅导致了英国政坛决策程序的变化,还导致一系列涉及面广泛的法案出台,大大缓解了英国内部社会政治矛盾。尤其在宗教方面,1689年颁布的《容忍法案》(Toleration Act)有着重大意义,该法令重申英国国教的主导地位,但又给予其他非国教信徒(但不包括天主教徒(49))自由信仰的权利,只要他们不反对国教教会信条。这项法案至少部分实现了宗教宽容的信念,使得占英国民众很大比例的清教徒等新教教民有了较自由的生存空间,从而大大降低了自16世纪上半叶起一直困扰英国内部团结的教派纷争之危害性,有力提升了英国社会的和谐度。 
  由于光荣革命建立的宗教和社会政治制度得到英国大多数民众的认可,他们对保持这种制度有了自觉的热情,特别是在“詹姆斯二世党人”(50)复辟活动始终存在且得到外国(主要是法国)支持的情况下,英国民众对战争和外交保持高度的关注,对外政策成为英国政治中的优先考虑事项。历史学家注意到,从17世纪末起,英国人成为一个“政治民族”(political nation),他们“拥有了”英国的大战略。“外国消息通常占据英国报纸的头版,实际上也主导着整个报业……这主要是因为英国民众执着于遏制路易十四及其‘普世君主’的计划”;除了荷兰共和国外,整个欧洲没有哪个国家的公众像英国公众这样对对外政策和大战略问题如此感兴趣。(51)在路易十四之后情况同样如此。英国学者的详尽统计显示,在1714—1725年间,英国出版的所有小册子(pamphlets)和书籍中,有关对外政策主题(军备、殖民地、贸易和通商)的将近10000件,相比之下,涉及宪政和“斯图亚特复辟”主题的只有5000件左右;在1726—1763年间,前一类主题的数量基本上都保持在后一类一倍左右的规模。(52)这些数据表明英国民众对英国争取并保持国际强势地位的关注程度。而且,这种关注往往倾向于支持国家大战略,有学者断言,“从历史回顾来看,1689—1815年间呈现出一种主流,即社会各阶层广泛赞同国家的对外和贸易战略;即使在与北美殖民地人发生无利可图的冲突时期,这种赞同也保持了平衡”。(53) 

三、财政汲取能力 

  一个国家的潜能以其领土人口规模及经济实力为基础,同时,使这种潜能得以有效发挥出来的实际手段和具体措施也不可轻视,在许多时候,国家调集政府可支配资金的能力显得更为直接和有效。如前所述,光荣革命时的英国整体国力不强,远逊于当时的欧洲霸主法国,但它却能在对抗法国的斗争中迅速崛起,其重要原因是其优于其他欧洲国家的财政体系。 
  1689年到1815年间连绵不断的战争对任何欧洲国家的财政来说都是严峻的考验,正常的税收收入已难以经受这种考验。法国由于其庞大的人口和经济规模,国库收入总额大大高于英国。理查德·邦尼的统计图表清楚地表明,在1688年以后近一百年中,法国每年的国库总收入始终比英国多出1/2至1倍以上。(54)但法国在资金筹措方面却无法与英国匹敌,原因是它寻求资金来源的手段过于单一,除以税收为主干的国库收入之外,法国的其他财政手段颇为笨拙。法国政府筹措战争经费的另一个主要途径是从私人银行举债,按沃勒斯坦的说法,这是一种“利用货币贬值……不利于未来税收的举债形式”,商业银行家出售以财政部对未来税收的预期为基础的贴现债券,他们“实际上发行了以政府在战争时期作出的并不可靠的诺言为基础的信用货币,这个信用大厦在1709年崩塌了”。(55)路易十四死后,苏格兰冒险家约翰·劳(John Law)依靠发行纸币和股票等金融投机手段来拯救法国经济,结果在1720年因密西西比公司倒闭再一次爆发金融危机,以致法国人在整个18世纪都始终对纸币、银行、债券和股票等戒心重重,而这些本应是振兴法国财政的有效手段。(56)因此不难理解,财政困难持续困扰路易十五和路易十六的政府。法国直到1800年拿破仑当政时期才建立了承担国家储备银行职能的“法兰西银行”(Banque de France),比英国的同类机构“英格兰银行”(Bank of England)晚了106年。由于缺乏高效的中央银行,法国发行国债和循环支付利息等资金筹措手段极不可靠。在1716到1771年间,法国的国债不仅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1/3。(57)故法国经济学家艾萨克·德·平托(Isaac de Pinto)在1771年评论道,“毁灭法国金融的并非信誉本身,麻烦的是在需要之时信誉不起作用,这也许是后来(七年战争中)灾难的主要根源”。(58) 
  英国在斯图亚特王朝时期也与法国一样,不存在任何系统性的公共债务,英国国王通常也只是从私人银行家那里借取临时性的债务,然后依靠日后的税收等收入来偿还。但威廉三世入主英国之后改变了英国的财政手段,他意识到自己是外国人,故不愿意通过提高对英国人的税收额度来增加国库收入,相反,他更愿意将荷兰的公共债券实践引入英国。他的想法得到了英国议会领袖们的积极响应,他们也认为,通过对公共债务的直接投资将英国的有钱阶层与政府绑到一起的确是一项好政策。光荣革命之后,英国政府开始大规模发行国债。英国国债种类繁多,一部分是可在一定期限后兑换的短期或称贴现债券(unfunded debt),也称流动债务(floating debt),另一部分是公司借贷等长期国债(funded debt),也称固定国债(consolidated debt)。其中,由大公司提供的长期国债对英国财政的贡献最大,英国政府在授予大公司诸多贸易和其他特许权时往往要求公司向政府提供长期或永久贷款作为条件,如1698年英国议会要求重组中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向政府提供200万英镑的贷款,1702年又要求该公司提供120万英镑贷款。(59) 

      为保证国债系统和财政运转的稳定,英国政府努力将流动债务转变为固定债务,即由大公司和大银行受理散户的短期债券,而这些公司和银行集中向政府提供长期或永久贷款。例如,1711年,英国财政部与新建的南海公司(South Sea Company)进行交易,将900万英镑的短期债务一次性置换成固定国债。(60)在18世纪中,英国固定国债在国债总额中的比例大增,而流动国债份额则下降到无足轻重的地位。在1696年,英国固定国债为120万英镑,流动国债达1040万英镑,固定国债占国债总额的10.3%;到1748年,固定国债增达6870万英镑,流动国债却只有740万英镑,固定国债占国债总额的90.2%;到1785年,固定国债达2.396亿英镑,流动国债仅有580万英镑,固定国债占国债总额的97.6%。(61) 
  使所有这些国债事务得以顺利运作的一大创举是“英格兰银行”的建立。随着光荣革命后英国国债业务的扩展,老式的“钱庄”显然已难以胜任现代金融业务。从1691年起,以威廉·帕特森(William Paterson)和迈克尔·哥德弗里(Michael Godfrey)为首的一帮英国银行家和富商倡议创建全新的全国性银行来确保金融流通的安全。1694年英国议会终于同意他们的呼吁,但开出了这样的条件:英格兰银行的120万英镑启动本金将作为永久性贷款全部借给英国政府,政府则每年返回给该银行8%约10万英镑的利息,并授予该银行经营国债业务等一系列金融特权。(62)英格兰银行虽然由私人拥有和经营,但却与英国政府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行使着许多本质上属于政府的职能,实际上成为类似于国家储备银行的金融机构。正因为如此,虽然英格兰银行从一开始没有一分钱现金(其本金已全部借给政府),但它在世人眼里却是一个绝不可能倒闭的银行,由此急剧吸纳了庞大的资金,迅速扩张成为一个金融帝国,也成为英国政府几乎取之不竭的资金来源,到1793年,英格兰银行的资金达1176.6万英镑,全部借贷给英国政府,之后银行还获得300多万英镑的盈利。(63) 
  光荣革命后英国诸多阶层的利益在政府中得到了较大体现,他们对新政府充满了信心,更担心詹姆斯二世的复辟活动将会推翻合乎他们意愿的体制,因此英国民众非常踊跃地购买债券,英国民众人均认领的国债额在威廉三世时期达3.10英镑,到美国独立战争时期更增加到29.15英镑。(64)购买英国国债的不仅有英国本国的民众,还有许多外国人和外国银行,如荷兰人、西班牙和葡萄牙的犹太人以及法国的胡格诺教徒。正如沃勒斯坦指出的那样,“英国国债赖以确立的关键信用是荷兰银行家及其金融盟友,包括那些组成所谓胡格诺教徒国际组织的人”。(65)这些源源不断来自国内外的资金大大缓解了英国因战争带来的巨大财政压力。在詹姆斯二世统治时期(1685—1688),英国政府的年均财政支出仅为216.8万英镑,威廉三世时期(1688—1702)年平均支出猛增至600万英镑左右,其中1696年达799.8万英镑;安妮女王时期(1702—1714)年均支出达760万英镑,其中1711年达1514.5万英镑;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时期(1740—1748)达900万英镑,其中1748年达1194.3万英镑;七年战争时期(1756—1763)达1450万英镑左右,其中1761年即达2111.2万英镑。(66)但政府运作却未受到任何阻遏,其原因就在于来自巨额国债的坚强支撑。英国国债总额在1700年达到1420万英镑,1763年增至1.326亿英镑,1783年达2.318亿英镑。(67)如此巨大的债务无疑超出英国政府的实际偿还能力,即使是利息支付也已是沉重负担。虽然英国国债约4%的利息额远低于其他欧洲国家,只有同时期法国国债利息的一半,但在1787年度,英国财政部仅支付国债利息就要耗费940万英镑,而当年英国整个的税收和关税收入只有大约1300万英镑。(68) 
      不过,英国政府这种几乎纯粹靠举债度日的做法,其危险性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大。就国内债务而言,政府通过税收收入来支付债务的利息,等于把纳税人的钱转给了国债债主,这种财富的转换固然是损害一部分人而让另一部分人得利,但就英国整体而言,这种转换并未产生任何影响,“就如同一个人的钱从一个口袋转到另一个口袋一样”。(69)至于外债,英国政府需要将英国财富以支付利息的方式转给其他国家,但在另一方面,正如一些经济学家早就指出的那样,“这种大量偿还外币的需要,或许可以刺激(也的确刺激了)用于出口贸易的生产以及就业。”(70)无论是外债还是内债,光荣革命后英国政府通过国债获得的大量资金使它得以大大提高国家支出,这种“国家支出的猛烈增长,特别是海军部订货造成的对生铁、木材、布匹和其他物资的巨大而持续的需求,造成一个‘反馈环’,促进了英国的工业生产,刺激了技术上一系列的突破”,(71)为工业革命的来临开辟了道路。 
  此外,国债收入还使英国政府得以避免通过大幅度提高税收来筹集战费。当然,18世纪英国的税收还是不断增加的,税收占国民收入的比例从斯图亚特复辟王朝时期的3.5%增加到北美独立战争时期的11%—12%,(72)但英国的税收始终是稳步增加而非骤增的,而且主要是依靠征收间接税而不是直接税,故普通英国民众并没有明显感受到来自税收的压力,他们也因此不会对政府的对外战争有太大的抵触,这对维持英国的社会政治稳定也极有帮助,使英国政府得以在无需顾忌国内动荡的条件下全心追求其对外政策目标。不仅如此,或许是作为英国政府的债主,许多英国人和英国公司最不愿意看到的是现政府垮台从而让自己的投资落空,他们也把政府打赢对外战争、保持英国在国际体系中的优势地位与自己的个人利益挂起钩来,这不期而然地起到了凝聚英国民众向心力的作用。 
  当进入19世纪英国的世界霸主地位更加牢固之后,伴随着工业革命的兴盛和贸易的全球性扩展,英国政府获取资金的其他途径更加有效,对国债的依赖也逐渐减低。拿破仑战争结束之时英国的长期国债总额达8.46亿英镑,而此后英国尽管经历了克里米亚战争、镇压印度民族大起义和布尔战争等重大对外战争,其国债总额却反而下降,到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其长期国债额只有6.51亿英镑。(73) 

四、海上力量 

  如果说高效的财政体系是英国崛起的必要基础,那么强大的军事力量则是英国与他国争锋的有力武器。18世纪的国际关系史表明,最直接推动英国壮大的支柱是其海上力量。虽然16世纪末英国有过击退西班牙无敌舰队的经历,但英国真正挺进海洋还要到英吉利共和国时期,其时,长期议会屡屡拨款扩建英国海军,并在第一次英荷战争中战胜了当时的头号海上强国荷兰,英国海军舰只从1642年的35艘发展到了1664年的126艘。(74)然而在斯图亚特复辟王朝时期,英国海军也如同英国整体的国运一样停滞不前,舰只数量仅略有增加,1685年为143艘,到九年战争开始之际,英国海军规模小于法国海军。虽然英国与荷兰两国的海军组成了联合舰队,但在1689年和1690年间,法国的海上力量还是比英荷联合舰队强大,1690年7月法国海军在比奇角战役中重创英荷联合舰队,此后两年中占据了上风。然而,在1692年5月,英荷舰队终于在拉乌格战役中打败了法国舰队,此后直至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结束,英荷与法国之间再没发生重大海战和非常重要的海上事件,只有一些小规模的袭击战,原因是在1692年之后英荷两国逐渐拥有了绝对的海上力量,到路易十四末年,法国海军实际上已经零落不堪。 
  法国很快丧失其海上优势而让英国主宰海洋的事态颇为奇怪,但并非不可思议,乔治·克拉克爵士认为,“比起英国和荷兰来,法国海军更多的是一种人为的创造,更纯粹地用于军事目的,而很少是一个海上民族的产物”。(75)国家政策导向在法国海军建设中起了太大的作用,路易十四统治前期法国海军的惊人壮大“是由于政府的作用促成的,这种发展像朝生暮死的植物一样,当失去政府的支持时,也就消衰了”。(76)在法国重商主义倡导者科尔伯去世(1683)以后,路易十四抛弃了海外扩张政策,专注于称雄欧洲大陆,为此他将法国陆军扩展到40万人的惊人规模,却相对忽视了法国海军的建设,致使科尔伯时代庞大的舰队不断削弱。有人公允地总结道:“法国人不能既保有一支强大的陆军,又拥有一支强大的海军”。(77)马汉也评述道,“法国海军的衰败不是由于某一次失败,而是由于法国已精疲力竭和大陆战争的巨大开支”。(78)故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最后三年中,英国新建了60艘战舰,而法国只勉强新建了12艘战舰。(79)到1756年,法国海军只有45艘战列舰,而英国则有130艘;在随后的七年战争中,法国又损失了37艘战列舰和56艘快速帆船。(80) 
  从英国在九年战争中取得海上优势起,强大的海军就成为英国的“政策工具”,在某些时候,英国的对外政策甚至反过来成为“英国海军的工具”,也即强大的舰队之存在促使英国政治家必然采取以海军为核心的对外战略。(81)18世纪英国这种以保持和扩大海上优势为主导的对外战略,后来被形象地称为“蓝水”政策(“BlueWater”Policy)。蓝水政策并非是从一开始就明确制定而系统展开的对外战略,很大程度上它是英国决策者在对国际局势和英国本土安全作本能反应而逐渐清晰化的政策导向,因此蓝水政策最根本的特征也恰恰是非常容易被忘记的一点,即防止英国遭受外来入侵。(82)光荣革命后詹姆斯二世和两位“王位觊觎者”曾先后三次(1689年、1715年、1745年)成功登陆英国,发起声势颇壮的叛乱;法国除了时时支持詹姆斯二世党人的复辟活动外,也把直接派军入侵英国当做有效制服英国的可能手段,如路易十五在1759年和拿破仑在1805年计划的那样。由于英国陆军数量极其有限,英国必须在海上将入侵之敌阻止在国门之外,这对英国海军提出了极高的要求。 
      尽管英国海军在17世纪末起在英吉利海峡及周围海域占据了优势,但确保英伦三岛的安全仍有困难,究其原因,英国舰队需要防备的区域太大。自敦刻尔克军港根据1713年的《乌特勒支和约》条款被永久拆除后,法国舰队的基地不在英吉利海峡,而是在英吉利海峡南端之外的布雷斯特(Brest)和地中海沿岸的土伦(Toulon)。法国海军虽然无力在英吉利海峡与英国舰队进行海上决战,却有能力避开英国舰队,或劫掠大西洋上的英国商船,或突袭爱尔兰,或借助几乎常年所刮的西南风乘隙袭击英吉利海峡内的英国沿岸地区。鉴于当时监视和通讯手段有限,英国海军增强及时遏制法国舰队偷袭之能力的唯一可行办法便是扩大自己的活动范围,走出英吉利海峡。作为这项战略的第一步,英国在1698年花费6.7万多英镑巨款,在英吉利海峡最西端法国军港布雷斯特对岸的普利茅茨(Plymouth)修建可容纳一等战列舰的大型船坞,(83)并逐渐将部分海军主力从海峡中央的朴次茅斯(Portsmouth)转移到该地,以重点监视法国和西班牙的大西洋舰队。作为该战略的第二步,英国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期间于1704年攻占扼守地中海通往大西洋的咽喉要道直布罗陀、1708年占领了地中海西部小岛米诺卡(Minorca),取得了有力监视并遏制法西两国地中海舰队的前哨据点。这几个据点,加上与荷兰之间的坚强联盟以及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期间建立起来的英葡同盟,组成了一条监视来自欧洲大陆入侵威胁的防护链。 
  英国海军大战略的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是建立“西方舰队”(Western Squadron),也即在战时派遣一支可独立作战的强大战舰集群在英伦三岛正西面约75万平方公里的长方形海域(即所谓的“西方通道”[Western Approaches])游弋巡逻。“西方舰队”的实践有一个逐步发展的过程,其正式组建是在1740年代的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期间,其时,舰队规模达到几十艘至上百艘战舰,1—2万名水手和士兵,携带长达2—4个月之久的给养。(93)“西方舰队”有着极大的战略价值,它既能最大限度地防止英国本土遭入侵,又可保护英国的大西洋贸易通道,更能够有效拦截法国和西班牙进出美洲的商船和军舰,基本切断这两个国家与其殖民地的联系。(94)主要是基于“西方舰队”的成功实践,马汉在19世纪末对海权作出了如下评价:“海权具有一种无声的、持久的、使人筋疲力尽的压力。它在断绝敌人的资源的同时,保护着自己的资源……占绝对优势的英国海上力量是决定欧洲历史的一种重要因素,它使英国一面在国外从事战争,同时又能使国内人民安居乐业,并且建立起现在依然存在的大帝国”。(95) 
  其他欧洲国家也意识到海权的重要性。七年战争后法国外相尚赛尔(Etienne Francois de Choiseul)在积极准备对英国复仇战争之时推动法国重新扩建海军,拥有庞大海外殖民地的西班牙也奋起直追。到北美独立战争爆发时的1775年,法西两国的海军实力大大增长,并在此后15年间进一步壮大,缩小了与英国之间的差距。1775年英国海军总吨位为32.7万吨,法国和西班牙海军总吨位已分别达到19万吨和18.8万吨;到1790年,英国海军总吨位为45.9万吨,法西海军总吨位分别为31.4万和24.2万吨,(96)两国相加已超过英国近10万吨。但是,它们的实际作战能力还远远比不上稳健发展的英国海军,在随后长期的法国革命和拿破仑战争期间,英国海军发挥出巨大能量,再一次摧毁了敌国的海军实力,保持住绝对的海上优势,为整个19世纪的英国霸权奠定了更坚实的基础。到1815年拿破仑战争结束之时,英国海军舰只数量(755艘)占到了全球军舰总数的一半,总吨位达60.9万吨,而法国和西班牙海军的总吨位则分别降至22.8万和5.99万吨。(97) 

五、双向发展战略 

  外交是内政的延续,内政为外交提供强大的后盾并规定着外交战略的基本框架,而根据国家实力、地缘政治以及战略对手的竞争态势作出具体准确的谋划并适时调整,同样影响着一个国家的外交折冲。英伦三岛位于欧洲大陆西端,一条并不太宽的英吉利海峡(最宽处120英里,最窄处仅21英里)将英国与大陆隔离开来。这种地理位置,促成了英国的双向发展战略:英国是一个面向海洋的国家,海权是其立足之本;但它又是欧洲的一部分,它必须关注欧洲大陆战略格局对它产生的任何有利或不利影响。故有学者称,在18世纪,英国的外交和战略方案总是随着内政环境、外交猜测和战略机遇的变化,时而偏向于“大陆趋向”(continental orientation),时而偏向于“海洋趋向”(maritime orientation)。(98) 
  与争夺制海权的努力一样,英国的“大陆趋向”也首先是源于对来自大陆国家入侵英国本土之威胁的考虑。在路易十四时代,法国在大陆的扩张政策和支持斯图亚特王朝复辟势力的举动使这种威胁十分明显,英国人充分意识到,如果大陆出现路易十四这样的霸主,英国的本土安全将岌岌可危。故威廉三世及其继承人安妮女王必须把遏制法国霸权作为最主要的对外政策目标。在1689—1714年间,英国的外交口号经常是“建立欧洲均势”和“维护欧洲自由”,这项目标通过九年战争和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得以基本实现。值得注意的是,1713年的《乌特勒支和约》在历史上第一次明确地将“势力均衡”称为和平的保证,该和约宣称势力均衡“是相互友好和各方持续和谐的最好和最牢固的基础”,和约的宗旨即是“通过力量均衡建立基督教世界的和平和安宁”。(99) 
  从路易十四之后直到拿破仑的崛起,欧洲实际上没有再出现严重威胁到英国本土安全的大陆霸主。因此,当时的一些英国人和后来的一些学者认为,一些英国政治家夸大了来自大陆的威胁,还有人认为英国干预大陆政治的倾向是受汉诺威王朝君主私利的引导。这种观点有失偏颇,杰瑞米·布莱克较为公允地指出,“不管英国的统治者是谁,英国人有着接受一个欧洲角色的必然性,也即,汉诺威王朝与大陆的联系并非英国干涉主义的起因。汉诺威的大陆联系和英国的干涉主义都必须对一个急剧变化的国际体系作出反应”。(100)如果说1713年之前英国为建立一种欧陆均势而努力的话,那么,1713年后它必须为维持已经建立的大陆均势而继续关注和干涉大陆政治,防止出现另一个路易十四那样的大陆霸主。就此而言,英国的大陆政策不仅是必要的,也是成功的。18世纪欧洲大陆之所以没有出现压倒性的霸权国家,有多种因素造成,其中,英国对大陆局势的时时干预是重要的一条。正因为如此,汉斯·摩根索把英国称为“均势操纵国”的典范。(101) 
  虽然18世纪英国在多次战争中与法国为敌,以致有人称1689—1815年是“第二次英法百年战争”,(102)但我们绝不能把18世纪英国的大陆政策简单地称为“反法政策”,而更应该确切地称之为“均势政策”。事实上,英国反对的是任何有可能危及欧洲均势的大陆国家,为了这个目标,它甚至可以与法国合作。例如,即便是路易十四的终生死敌威廉三世,为防止哈布斯堡王朝因获得西班牙遗产而力量过于庞大,也在1689年和1700年两次与路易十四秘密谈判,合谋划分西班牙遗产。(103)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之后,衰落的法国不再对英国构成威胁,而复兴的西班牙却四处扩张,对乌特勒支条约体系构成威胁;彼得大帝的俄罗斯也力图向西进击欧洲。在此情况下,英国竟能与法国结成长达15年(1716—1731)的同盟,共同对付西班牙和俄罗斯,保证乌特勒支体系的完整和欧洲的稳定。正如丘吉尔曾总结的那样,“英国的政策与国家和统治者毫无关系;它唯一关心的是谁是最强大或潜在的称霸暴君”。(104)正是由于这种机巧性,英国才能够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中力保奥地利不致崩溃,8年后又在下一场战争(七年战争)中与从前的敌人普鲁士结成同盟,合力打击从前的盟友奥地利。 
      英国所谓的“海洋趋向”,则是与“大陆趋向”相对应的一个战略选择,它主要体现为英国的“蓝水”政策。但“海洋趋向”除了尽力发展海上力量之外,还有着努力扩展海外贸易和抢占海外殖民地两大元素,恰如保罗·肯尼迪所述,“贸易、殖民地和海军组成了一个‘良性三角’,它们之问的相互作用,保证了英国的长期优势。”(105) 
  在18世纪这个“重商主义”发展到顶峰的时代,扩张海外利益的重要性越来越凸显。在《乌特勒支条约》之后,国家利益不再只是王朝利益和大陆争斗,它加进了中产阶级的贸易需求、海外殖民地财产等方面的因素。固然,18世纪英国议会两院大多数议员是贵族和乡绅阶层,他们“与海洋或贸易并无任何联系,也不住在滨海地区。但是,即使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表面上不夸夸其谈,他们的确越来越意识到海军、贸易和殖民帝国对‘国家和民族’的重要性”。(106)另有学者称,虽然“国王和大臣们必须比商人们更宏观地考虑英国与欧洲均势的结合问题,但对于商人来说幸运的是,出于战略和商业的考虑,贵族们看不出有什么好的理由将支持全球贸易和获取海洋帝国与英国作为欧洲大国的战略利益分割开来。他们很划算地把这两个目标融合成一个联合战略”。(107)彼得·斯特恩斯则断言,“与欧洲大陆国家的同类群体相比,英国的贵族阶层更倾向于贸易”。(108)他们与商业阶层一样,都坚信贸易是国家财富和力量的重要来源,如18世纪的英国政治家亨利·圣约翰·博林布罗克(Henry St. John Bolingbroke)宣称的那样:“所有国家的财富和力量极大地依赖于它们的商业和贸易……好的政府应该趋向于利用所有的优势获取商业和贸易的改善”。(109)这种理念在英国付诸了实践,安妮女王在1714年就明确宣称,“本国的利益乃是通过贸易来壮大自己”。(110) 
  故而,扩大对外贸易成为英国崛起过程中一项不遗余力的对外战略目标。18世纪英国对外贸易以惊人的速度增长,英国的对外贸易总额从1697年的673.5万英镑增长到1797年的4993.1万英镑,100年中增幅达7.41倍。(111)其注册商船吨位则从1702年的32.3万吨增长到1802年的190.1万吨,100年间的增幅达5.88倍多。(112)值得注意的是,随着蓝水政策的不断推进,英国与欧洲以外地区的贸易额急剧增加,与此相应,英国与欧洲之间的贸易在其对外贸易总额中的比重不断下降,其向欧洲大陆的出口在贸易总额中的比重从1700—1701年间的82%下降到1772—1773年间的40%,来自欧洲大陆的进口从68%下降到47%;总体来说,欧洲在英国海外贸易中所占比例从1713—1717年间的74%下降到了1803—1807年间的33%。(113) 
  对外出口贸易能极大地刺激本国制造业的繁荣,这是古典重商主义信奉的一条准则。英国的出口贸易总额从1697年的229.5万镑上升到1797年的1609.3万镑,增长了7倍,足以见证这100年间工业革命准备和开始初期英国制造业较快的发展步伐。但英国并不一味追求贸易出超,而主要是追求贸易总量。在18世纪的大多数年份中,英国的出口贸易额在外贸总额中一般约占35%—40%的比例,小于约占40%—45%的进口贸易比例。但另有20%左右的转口贸易存在,基本抵销并扭转了贸易入超。(114)对英国政府来说,进口贸易和转口贸易的价值丝毫不逊于出口贸易,甚至更为显著,因为它们能够直接为国家财政提供巨额的关税收入。从1692年到1792年,英国的关税收入从89万英镑增加到410万英镑,100年间增长了约4.6倍。在18世纪的绝大多数年份中,关税收入均占英国国库收入的23%以上。(115) 
      获取海外殖民地的冲动直接来源于对贸易的需求。伊万·卢亚德称殖民地对于18世纪欧洲国家的价值不是出于军事原因,而是由于它们能够对国家的贸易平衡作出贡献。(116)这个断言虽然有所夸大,但并非没有道理。随着18世纪英国殖民地数量、面积和人口的持续增加,殖民地贸易在英国对外贸易中的重要性也日趋明显。有统计表明,在1689—1774年间,英国与殖民地之间的贸易增长了5倍,并且在英国对外贸易总额中的比例不断增加,从1689年的15%增长到1774年的33%。(117)当然,除了贸易利益之外,殖民地还是向母国提供贵金属、重要原材料和战略物资(也即用于造船产业的“海军物资”如木材、麻绳、亚麻、铜、沥青和焦油等)的产地,并且殖民地可使母国减少对其他国家的依赖,更加自给自足,因而也更加强大。(118)同样重要的是,获取殖民地固然需要耗费英国巨大的人力、财力和物力,但英国在西印度群岛、北美大陆、非洲大陆沿岸、印度等地区渐次获取的星罗棋布的殖民地或殖民据点,又为英国海军在全球范围的行动提供了一系列便利的基地,使其更有效地执行远洋贸易护航、截击敌国商船和舰队并掠取更多殖民地的作战任务。 
  18世纪英国的对外战略较多地偏向于海外扩张,也即在欧洲保持守势而在海外采取攻势。这一方面是由于英国海军的既有优势提供了便利条件,另一方面也由于在某些时段,如果大陆的局势还没有发展到危及均势之时,英国人大可置身事外,保持较大的行动自由,如1733—1735年间的波兰王位继承战争时那样。早在17世纪初,英国著名探险家瓦尔特·拉利爵士(Sir Walter Raleigh)就宣称:“谁控制海洋谁就控制了贸易;谁控制了贸易谁就控制了世界的财富,进而控制世界本身”。(119)这种信念得到了大多数英国人的赞同。当然,英国人也没有丢弃对大陆政治的关注,事实上,“大陆趋向”和“海洋趋向”犹如一枚硬币的两面:英国时而积极干预大陆政治的最终目的,还是在于为英国的海外扩张赢得一个稳固的后方基地;而全力在海外开拓进取的目的,又在于增强英国应对欧洲危机、确保大陆均势的能力。 
  尽管18世纪英国政坛领袖在究竟采取哪种趋向的问题上经常争执不休,相互攻讦,但他们各自采取的具体政策却经常有相似之处。第四任英国首相纽卡斯特勋爵托马斯·佩勒姆-霍利斯(Lord Newcastle, Thomas Pelham-Holles)被认为是“大陆趋向”的代表人物,经常夸大来自大陆的威胁。然而,他积极干预大陆政治的最终目的也恰恰是加强英国的海上优势,如他自己宣称的那样:“我始终坚持,我们的海军应保护我们在大陆的盟国;这些盟国将通过吸引法国的注意力,使我们得以保持海上的优势”。(120)老皮特则是“海洋趋向”的倡导者,一贯反对卷入大陆政治,主张在海外与法国和西班牙一决高下,他曾批评说:“我们已饱受诸如力量均衡、欧洲自由、共同事业等许多类似表述的折磨,结果无非是浪费我们的财富、消耗我们的贸易盈利、给我们的子孙增加难以承受的负担而已”。(121)但恰恰是他在执掌英国政府大权期间(1756—1761),英国一方面投入重兵与法国争夺北美和印度殖民地,一方面又在德意志西部部署一支人数最后高达5万人的英国雇佣军,在普鲁士将军布伦瑞克的费德南统帅下会同5000名汉诺威军队协调作战。英国在七年战争中不断为普鲁士提供巨额战费,1758年老皮特与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签署一项协定,在以后四年中每年给予普鲁士67万英镑的津贴,这是英国到那时为止给予任何大陆国家数额最大的津贴,(122)正如老皮特自己宣称的那样,英国要“在德意志赢得加拿大”。(123) 
      可见,18世纪英国的“大陆趋向”政策和“海洋趋向”政策看似有所冲突,实际上却较为和谐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一套颇为有效的双向发展战略。英国海军的部署状态或许可以反映这两种趋向之间的融合:在18世纪的历次战争中(北美独立战争除外),英国海军主力从来都没有离开包括“西方通道”在内的英国周围水域和欧洲水域,即便是在海外殖民地争夺战最激烈的七年战争期间也是如此。在这场战争初期的1757年,英国海军71%的舰只和67%的将士在英国周围水域作战,另有12%的舰只和18%的将士在地中海作战;在1757—1762年间,英国海军64%的出港船舰都在英国周围海域和地中海活动。(124)如此部署的海军力量,一方面是要确保英国本土的安全并对大陆敌国造成威慑和封锁,策应大陆盟国及英国派遣军的军事行动,另一方面又能切断敌国(法国和西班牙)与其美洲和印度殖民地的联系,确保殖民地争夺战的成功。英国的双向战略由此得到了很好的贯彻。 

  六、结语 

  近代早期英国崛起为世界顶级大国的历程揭示了某些历史规律:任何国家的崛起,不能纯粹依赖巧合的机缘和偶尔的拼搏,而必须具备一些扎实的基本要素。首先,必须有一套稳定、高效的政治制度,这套制度应该最大限度地体现国内民众的利益,从而得到国内大多数民众的拥护和支持;其次,即使不一定拥有最强大的经济实力,至少必须通过有力的财政体系获取追求国家目标所需的充足资金;再次,必须在军事力量方面拥有某种独特的优势并不断扩大这种优势;最后,必须依据国家的自身条件和国际战略格局,持之以恒地推行合理的国家战略,并围绕大战略目标灵活地推行外交政策。这几大基本要素又相互支撑、相辅相成:卓有成效的财政体系离不开合乎民意的政治体制;没有高效的财政手段很难发展和保持军事力量的优势;没有足够的军事优势,任何合理的对外战略都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而当一个国家的对外战略陷入持续困境之时,它的战略生存空间将日趋狭窄,其国内社会政治制度必将随之面临动荡甚至崩溃的危险。 



本文来源于《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9期 ),限于篇幅,注释从略,有学术引用需求的朋友可查阅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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