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沃森(Peter Watson,1943— ),英国思想史学者,曾任剑桥大学麦克唐纳考古研究所研究员,《新社会》杂志副主编,为《泰晤士报》、《纽约时报》、《观察家》等报纸撰写过专栏,以拒绝简化的恢宏思想史作品闻名于西方世界,著有《思想史:从火到弗洛伊德》、《20世纪思想史:从弗洛伊德到互联网》、《德国天才》、《大分离:新旧大陆分道扬镳的历史》等。
1909年,以赛亚•伯林生于里加,是犹太木材商人之子,7岁半时在彼得格勒透过亲戚 家陶瓷厂房间的窗户亲眼目睹了二月革命的开始。1997年,就在他临去世前不久, 这位牛津大学哲学家、思想史家、爵士在接受英国广播公司电视采访时,被问及一生 中什么是令其最为震惊的事情,他回答道:“仅有的一件事是,我一生能够在恐怖中生 活得十分安宁和幸福。从赤裸裸的毫无人性的观点看,即从对人类的野蛮摧毁的观 点看,20世纪毫无理由地成为人类曾经历过的最糟糕的世纪,……然而,我一直活到 现在,而且安然无恙,……在我看来,这是十分令人惊讶的!”①至这篇电视采访播出时,我仍在为撰写《20世纪思想史》作前期的研究。但伯林的回答拨动了我的心弦。你们都看到了,由于一些完全可以理解的原因,20世纪较 为传统的历史学集中于众所周知的经典性的政治、军事事件:两次世界大战、俄国革命、20世纪30年代世界性的经济大萧条、斯的俄国、希特勒的德国、非殖民化及冷战。这是一个可怕的清单。希特勒等人所犯下的种种暴行,或以他们的名义犯下的暴行,未曾被作出确切的估量,现已根本无法作出确切的估量,将来可能也办不 到。需要多少年才能对其有定论?这个数目太大了,甚至可用宇宙学领域的计数单位来表述这一数字。然而,像伯林那样生活在这些恐怖事件发生时期,并且其留在里 加的家人惨遭杀戮的人,在接受英国广播公司采访时仍能把自己漂泊的一生称作“幸福的生活”。拙作《20世纪思想史》的目的,首先在于避开传统史学所关注的事件和时段,亦 即在于避开传统史学聚焦的那些政治、军事事件和国家事务,我可以自信地说,把重点转移到那些使伯林的生活呈现出更令人惊讶、更丰富的色彩的问题上。过去百 年涉及各个领域的恐怖事件,是如此令人悲哀并对人类的现代鉴赏力产生了重要的 影响,以致似乎令传统史学几乎没有或根本没有为其他事件留下空间。譬如,在新近出版的一部叙述20世纪前30年的长达700页的史书中,竟然未提到相对论和下面 这些人物:马蒂斯、孟德尔、卢瑟福、乔伊斯、普鲁斯特、奥威尔、杜波依斯、米德、斯宾格勒、伍尔夫、齐拉德、贝克兰、查德威克、埃尔利希、刘易斯及巴比特。②其他一些关于20世 纪的史书也大同小异。在《20世纪思想史》中,我试图纠正这种失衡现象,集中展示知识方面的重要思想,因为正是它们决定了 20世纪的发展方向,并如伯林所承认的那样具有极不寻常的意义。我并不是说,用我这种方式撰写《20世纪思想史》,较之以它在更为正统的史学著作中被描述的方式,20世纪的灾难性事件就会少一些,而仅表明20世纪还有比战争更多的重大事件。我的意思也不是说,政治事务、军事事务并非思想性事件。无疑,它们亦属思想性范畴。依我之见,在试图使哲学和关于人性的理论与统治活动联姻的过程中,政治事务总是构成较为困难的思想性挑战之一。而且,在重要性及利益方面,军事事务并不逊色于政治事务,其原因是,和其他活动不同,军事活动意味着 人命就握在手中,人们直接地相互搏杀。但是,在读了一些正统的史学著作后,我想使《20世纪思想史》与它们有所不同,内容要更加丰富,并拟写进它们所缺失的东西。
显然,在我看来,人们一旦抛开折磨20世纪的那些可怕的灾难,人们的眼睛一旦不再只盯在过去几十年的恐怖事件上,居支配地位的知识性走向这一最有趣味的、持续性的、深刻的发展,就是不言而喻的了。20世纪受知识支配,或“屈服于”科学。居支配地位的知识性走向是深刻的,因为科学的贡献不仅涉及到新产品的发明,也涉及到已经改变人们全部生活的具体领域。除了改变人们所思的内容外,科学亦改变了 人们所思的方式。1988年,在《远与近》一书中,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向自已提出下面这一问题:“你认为当今世界有哲学一席之地吗?”他的回答是,“答案是肯定的,但只有当哲学建立在科学的认识及科学所取得的成就的基础上时,哲学才能有一席之地……哲学家无法使自己与科学相隔绝。科学不仅极大地拓展、改变了人 们对生命和宇宙的看法,而且革新了智力发挥作用的规则。” 探索思想规则的革命, 贯穿于《20世纪思想史》之始终。
批评家可能主张,就与科学的关系而言,20世纪和19世纪、18世纪毫无二致;人 们对科学的理解早在哥白尼、培根时代就已开始走向成熟。这一点千真万确,但是,20世纪亦有不同于19世纪或更早世纪之处,这表现在三个决定性的方面。首 先,一百多年前,科学主要是一系列不同门类的学科,尚未涉及到基本原理。譬如,早 在19世纪初,道尔顿就已推断出了原子的存在,但科学家没有最终确认原子的存在,仅具有对原子可能怎样形成的模糊观念。20世纪科学的一个显著标志,在于不仅科学发现之河(借用马多克斯之语)变成了海洋,而且,在物理学、宇宙学、化 学、地质学、生物学、古生物学、考古学及心理学领域,科学家作出了诸多基础性的发 现。④1900年前后,大部分基本概念(电子、基因、量子及无意识)得到了确认,这是一 个较为引人瞩目的历史巧合。20世纪不同于较早世纪的第二个方面,在于各种不同的研究领域(上文提到的 那些领域以及数学、人类学、历史学、遗传学和语言学领域)出现了大综合的趋势,有 证据表明,它们在共同讲述着自然界的故事。这个故事,这惟一的故事,如我们将要 看到的一样,包含的内容有:宇宙的演化、地球自身及其陆地和海洋的演化、生命的 起源、世界人口的增长和不同种族及其不同文明的发展。进化的过程构成了这个故 事的基础,并为其提供了框架。晚至1996年,美国哲学家丹尼特仍将达尔文的 进化观说成是“曾经出现过的最好的理念”。⑤只是在1900年,德弗里斯、科伦斯、切马克的实验才对达尔文思想可能如何适合于个体层次作出解释,开辟了 科学(并非指哲学)活动的广阔的新领域,因为他们三人扼要地重述并重新发掘了本笃会修士孟德尔的豌豆杂交规则的研究成果。因而,从真正意义上来说,我在本 书中力主20世纪自然选择的进化论与19世纪进化论一脉相承。20世纪在科学上有别于早先时代的第三个方面在于心理学领域。如史密 斯指出的,20世纪是心理学的时代,自我变得私人化,公众领域(代表公众利益的政 治活动的重要领域)相对而言出现了空白。人类采用前所未有的方法洞察自身。正规宗教的衰落及个人主义的兴起,使人感到20世纪不同于早先的世纪。
我刚才曾用过“屈服于”科学一词,我想藉此表达的是:除了科学自身所取得的 许多进展且科学把它们强加于人类外,其他各种不同的学科、不同的思想方式及做事 情的方法,均在自我调整并对科学作出回应,它们不可能无视科学。视觉艺术(立体主义、超现实主义、未来主义、结构主义,甚至抽象自身)的许多发展,涉及到对科学 (或科学家们认为是科学的东西)作出回应。作家康拉德、劳伦斯、普鲁斯特、托马斯曼,以及从艾略特到卡夫卡、伍尔夫和乔伊斯(这里提到的只是一小部分),他们均承认受益于达尔文、爱因斯坦、弗洛伊德中的某一个人或三个人。在音乐和现代舞蹈中,原子物理学和人类学的影响已得到认 同(但勋伯格对此有所保留),同时“电子音乐”这一用语已不言而喻地反映出了这种影响。在法学、建筑学、宗教、教育领域,在经济学和工作的组织方面,科学成果及科学方法论显然是不可或缺的。在这种情况下,历史学学科显得尤为重要,因为科学已直接影响到历史学家如何 写和写什么,同样,历史学有其自身的逐渐生成过程。史学领域的主要争论之一,是历史事件怎样向前发展。在一些思想学派看来,“伟人”至关重要,位高权重者的决策 可能导致世界性事件和民众心理和行为的重要转变。在另一些思想学派看来,经济 和商业事件借助提高整个人口中某些阶级的利益来迫使社会产生变化。⑦在20世纪,尤其是希特勒等人的行为,无疑表明了“伟人”对历史事件的至关重要性。但是,20世纪下半叶被核武器所支配,我们可以说,任何个人,不管其是否伟人,真的应该对原子弹负责吗?回答是否定的。实际上,我倒想表明的是,我们生活在一个变化 的时代,亦即在诸多方面处于过渡的时代,同时我们视为推动过去社会发展的原因的 东西扮演社会阶级角色的伟人及经济因素——正在被推动社会发展的新动力所取代。这新动力乃是科学。科学还有另一面,我发现它是特别令人精神振奋的。科学不存在真正的日程。我的意思是说,从科学的本质来看,人们不可能强迫科学朝着某个具体方向发展。科 学必然具有开放性的本质(尽管冷战时期在一些商业实验室里进行过秘密的科学研 究),这就确保在任何时候科学研究活动(可能是最重要的人类活动)中都能具有智力 的民主。推动科学向前发展的是,科学不仅是发现政治上的重要事物和知识方面振 奋人心的事物的有力方法,而且科学现已变成了重要的隐喻。为了传承文明、发展科 技,今天的世界必须是开放、不断变化、公正无私的。科学因此具有了道德、知识的权 威,尽管这有时是令人难以接受的。我并不想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即本书完全是写科学的,因为实际上并非如此。但是,在本导论中,我希望将世人的眼光引到科学在20世纪产生的两个重要哲学结 果上来。其一,重要哲学结果与技术有关。技术的发展是科学的最明显的果实之一, 但哲学结果却常被人们所忽视。与其说科学提出了解决大多数宗教、某些政治理论 所允诺的人类状况的一般方案,不如说科学逐渐以实用主义的眼光看待世界。技术 可以解决具体问题,并向个人提供对生活的某些具体方面的更大的控制权或自由(移动电话、便携式计算机、避孕药丸等)。并非人人都会发现“这些小玩意”是对异化、厌 倦的重要困境作出的体面的哲学回应。而我认为这正是一种哲学回应。其二,从哲学上来看,认识到科学的终极意义,很可能是极为重要的,诚然对此是有争议的。在20世纪末,下列情形变得更为明朗:我们经历一个知识自身演进的急 剧变化时期,还有一个情况是,科学知识的发展与艺术的类似发展极不相称。总有一 些人辩称,这种比较是错误的、无意义的;艺术文化(创造性、想像、直觉和本能的认识)并非且绝不可能像科学那样是累积式的。我认为,对此可作两种回答。一种回答 是,这种指责是错误的;艺术文化具有累积性是说得通的。依我之见,哲学家斯克鲁顿在其新近出版的一本书中对此有着精湛的论述。“独创性,”他说,“并非试图 引起世人注意可能发生的东西,并非力图制造轰动效应,以便掩人耳目,自吹自擂。 那些最具独创性的艺术品,可以运用众所周知的词汇产生令人快慰的作用……使艺术品具有独创性的,并非是其对历史的蔑视,对有待确证之物的恶意攻击,而是赋予 传统的种种形式和内容的令人惊奇的要素。没有传统,独创性也就无从谈起,因为只 有和传统相比照,独创性才变得可以理解。”⑧这类似于19世纪佩特的所谓“经验的创伤”,即为了知道何谓新的东西,就需了解此前已过去的东西。不然,就仅仅是鲁莽地重复早先的成果,煞有介事地在原地兜圈子。20世纪的艺术、人性的崩溃,常常表现为对其自身的对新奇东西的着迷,而不是表现为对拓展大家已知晓、接受之物 的独创性的着迷。第二种回答恰从科学的累积性本质中汲取力量。它是累积式的故事,因为后来的发展修正早先的结果,因此增加了故事的权威性。这种修正构成科学自身内容的 一部分,所以,在我看来,艺术和人文科学在一定程度上被20世纪科学所颠覆、超越了,而且在某些方面极不同于19世纪前发生的东西。百年以前,霍夫曼斯塔尔、尼采、柏格森及托马斯曼这样的作家,可能诚心地祈望发表一些与即将到 来的科学理解相匹敌的关于人类状况的高见。同样可以说,瓦格纳、勃拉姆斯、莫奈、马奈也是如此。如我们将要在第一章中看到的一样,在20世纪初德国的普朗克家,人文科学被视为优秀的知识形式(普朗克家是典型一例)。关 于这一点,时过境迁了吗?艺术和人文科学总是反映着其所从属的社会,但是,一百多年来人们对其愈益失去信心。人们写了许多有关现代主义的作品,以此作为对19世纪后期由大都市、短暂的 冲突、无情的工业主义及空前的道德沦丧所构成的新的异化世界的回应。同样重要, 甚至更为重要的,是现代主义对科学本身之回应,而非对科学所转化成的技术和科学 造成的社会后果的回应。20世纪科学的许多方面——相对论、量子力学、原子理论、 符号逻辑(数理逻辑)、随机过程、荷尔蒙、附加食物成分(维生素)——是很难理解的, 甚至在其被发现(创立)之时就是很难理解的。我以为,现代科学的诸多难题不利于艺术的发展。简言之,艺术家们不愿去了解(我所特别强调的)大部分科学。其结果之一(该结果至本书的结尾处将变得更加清楚),是布罗克曼的所谓“第三种文化”的兴起,第三种文化与斯诺的“两种文化”(文学及科学)思想有关,但彼此是有差异的。对于布罗克曼来说,第三种文化由一种新的哲学构成,即关于人类在世界、宇宙中的地位的自然哲学,这种自然哲学由物理学家、生物学家创立,在现今哲学领域独占鳌头,这些物理学家和生物学家眼下红极一时,有待世人对其作出评价。 总而言之,我认为这是知识形式演化的一个尺度。它是本书的中心思想。在此,我重申在本书序言中论及的观点:《20世纪思想史》只是个人对20世纪思想的一家之言。即便如此,本书所涉及到的领域相当广泛,我对所用的材料做了极严 格的遴选。有一些问题,不得不几乎全部略去。我对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纳粹对犹 太人的大屠杀的有关文献情有独钟,曾想过辟专章论述大屠杀造成的知识上的后果。 无疑,像富塞尔、温特对第一次世界大战所造成的知识方面的后果的论述,也是在本书中值得一论的(参见本书第9章)。对于阿伦特所报道的艾希曼于1963年在耶路撒冷受审的情况,本书也适当有所反映。还有一些内容也应包括进去:福特所取得的成就和运动式装配线对整个人类生活的影响,或20世纪初诞生的艺术形式的第一批伟大明星之一卓别林所取得的成就。但是,严格地说这 些均属文化发展,而非知识发展范畴,所以,我只能忍痛割爱了。统计学课程主要通 过对实验的技术设计而得出许多结论和推论,不然就不可能得出它们。贝尔不吝赐教,要我注意这一事实,我未能自始至终地关注这一点,这并非是他的过错。有 一阶段,我曾计划辟出专门部分叙述大学,不仅要写剑桥、哈佛、哥廷根这样伟大的高 等学府,而且写像欧洲原子核研究组织、俄国的科学城这样一些专门性的伟大设施。 我最初曾计划拜访世界著名期刊杂志和机构——例如《自然》、《科学》、《纽约书评》、 诺贝尔基金会及某些伟大高等学府的出版社——的工作人员,以便报道其令人兴奋 之事。接下来,再写一下突尼斯、埃及和也门这些阿拉伯世界的伟大图书馆。这一切的一切,均令人心往神驰,但是,如果说上述计划真的如愿以偿的话,那么,本书的篇 幅将会增加一倍。在撰写《20世纪思想史》过程中,除藉此机会拜读多年前就应读的著作且重读其 他许多著作外,其乐趣之一就是旅行,我过去确实造访过许多高等学府,会晤过不少 作家、科学家、哲学家、摄影师、学者和其他一些人(他们的著作令本书增色不少)。在上述全部过程中,我所采用的方法大体相同,就是与对方交谈。在交谈过程中(必要 时谈话可持续三四小时),我经常问我的采访对象这样的问题,即在他们看来20世纪在他们自己的研究领域中的三个最重要的思想是什么。有些人列出了五种思想,而 另有些人则主张仅有一种思想。在经济学领域,我曾采访过三位专家,其中有两位是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他们共列出了九种思想,但只有四种思想是这三位专家均列出的。本书是一部叙述性著作。用这种方法来考察20世纪思想领域所取得的成就,就 是对已有的最伟大的叙述的揭示。据此,本书的大部分章节有节奏地向前推进,我将 其想像成经度的或“垂直的”章。不过,也有几章是“水平的”或纬度的章。它们是: 关于1900年的第1章、论及20世纪初维也纳及其思想中途小憩之地特征的第2章、 关于1913年这一不平常之年的第8章、论及第一次世界大战造成的知识上后果的第 9章,以及萨特时代的巴黎的第23章。在这些章中,思想向前推进的步伐变慢了,有 时在同一个地方同步发展的东西被作了详细论述。之所以这样做,部分是由所发生的事件决定的,但望读者也会发现受人欢迎的节奏上的变化。在这样一本大部头的著作中,章节标题不可能充分反映书中的内容。本书分为四个部分,它们确实反映着确定的意义和变化。在第一部分,我全面地 颠覆了克莫德的小说《终结的意义》(1967年)中的观点。⑪在这部小说中,克莫德 说,中途的情节终结了,这些情节显示出与先于自身的事件的一致性,并构成了人性 的基本方面,亦即使世界具有意义的基本方面。首先,人们遇见天使——神话——不 断地向前;然后是悲剧;再后是现时大部分的长期的危机。恰恰相反,第一部分反映 着我这样的看法:在整个生活领域(譬如,物理学、生物学、绘画、音乐、哲学、电影、建 筑、运输等)中,20世纪的起点宣告了对新根基的同情的来临,人类将要讲述新的故 事,故人类将憧憬(想像)新的结果。并非人人都能乐观地看待发生的变化,但纯粹新 颖的东西恰被界定为当代思想。我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20世纪思想史持上述 看法。虽然也具体地考察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所造成的知识方面的后果,但整个第 二部分“从斯宾格勒到《动物庄园》:文明及其不满”,可能同样被视为具有相同的意 义。人们肯定不会同意弗洛伊德1931年出版的那本以《文明及其不满》为名的著作 中的观点,不会接受“文明及其不满”这一概括整个一代人心境的术语。第三部分反映一种全然不同的感受,同时是比战前即可能是实证时代的最 实证时期——更乐观的感受。在此时的西方,更确切些说在此时的非共产主义世界, 自由的社会工程看来好像是有可能实现的。20世纪历史的一个较为奇特的方面是, 第一次世界大战引发了许多悲观主义,而第二次世界大战则产生出相反的结果。要对构成第四部分主要内容的、众所周知的后现代主义是否被描述为许多决裂 作出判断,还为时过早。有些人纯粹将后现代主义视为现代主义的延伸物,但是,从 后现代主义预示着后西方思想、甚至预示着后科学思想时代的来临这种意义而言,后 现代主义可能尚有待被证明是与过去更为彻底的决裂。对此,可谓见仁见智。如果 说人类正在步人后科学时代的话(我对此表示怀疑),那么,新千年将被视为与自达尔 文提出“曾经出现过的最好的理念”以来所产生的任何思想实行彻底决裂。注释:
① M •伊格内蒂夫:《以赛亚•伯林访谈录KBBC 2, 1M7年11月24日);另参见:M •伊格内蒂夫: 《以赛亚•伯林》(London: Chatto and Windus,1998),第 301 贾。
②M •吉尔伯特:《20 世纪:第 1 卷(1900—1933)》(London:Harper Collins,1997)。
③ 列维斯特劳斯、D •昂邦:《远与近》,英译为《列维-斯特劳斯访谈录》,第 119 页。
④ J •马多克斯:《有待发现之物》(London: Macmillan, 1998),导论,第1—21页。
⑤ D•丹尼特:《达尔文的危险的思想:进化与生命的意义》(New York: Simon Schuster, 1995),第 21页。
⑥ R •史密斯:《丰塔纳人文科学史》(London: Fontana Press, 1997),第577—578页。
⑦ 参见P •兰福德:《有教养的商业民族:英格兰(1727— 1783)》。
⑧ R •斯克鲁顿:《知识分子现代文化导读》,第42页。
⑨ 参见R •沙特克:《真诚与曲解:文学、教育与艺术》,特别是第6章 对“艺术精神”的讨论,作者辩称:抽象或艺术中比喻的不在场,就排除了类比和对应,故也排除了意义。
⑩ J •布罗克曼编:《第三种文化:超越科学革命》(New York: Simon Schuster, 1995),第18 —19页。
⑪ F •克莫德:《终结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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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这个时代的知识英雄
作者|梁捷
我总觉得,写这样一本思想史的大书是很多知识分子的梦想。但很少有人有足够勇气把它变成现实。沃森一个人把它写了出来,900多页,110万字,所以我把他看作是司马迁、吉本一样的知识英雄。
既然是史书,就得先考虑撰述体例。绝大多数史书都会按照历史顺序来陈述,毕竟时间之箭不可阻挡。这是史书的经线。而纬线就能看出作者的偏好和历史认识了。有以地域来组织的,比如《三国志》、《佛罗伦萨史》;有以社会结构来组织的,比如各种“食货志”、“职官志”。但思想史不是这样写的。思想史的鼻祖洛夫乔伊用过的比喻是“存在巨链”,知识与知识之间,思想与思想之间,通过潜在的关系像链条一样“锁扣”起来。
所以我不把这本书当作工具书看。工具书是可以一页页拆开来用的,而这本思想史却是一个整体,虽然复杂,却有脉络贯通全书。作者是个英雄,有勇气把知识串联起来。读者更不应该做懦夫,所以不妨提起精神与作者一起做一次知识的冒险。
有些知识和思想的勾联是比较清晰的,很多学者也早已指出。比如,我们常常把艾略特、叶芝或者乔伊斯放在一起谈论,同样的无能幻像,同样的符号隐喻,截然不同的诗人却属于同样的时代;我们也要把海德格尔和纳粹绑在一起,不管他是否真是讲台上的希特勒,不管莱维•纳斯和德里达对他是怎样的爱恨交加,海德格尔和纳粹的联系是永远洗不白的。
海森堡的“测不准原理”和哥德尔的“不可能定理”,再加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就构成了二十世纪理论大跃进的三条腿;本来不怎么起眼芝加哥大学,来了个帕克专搞所谓城市社会学,路子很野。加上个更野更杂的谈城市文化的芒福德。这样,城市规划理论逐渐成型了,芝加哥学派的牌子也响了出来。伟大的又有颠覆性的理论体系往往是同时代的几个人一下子搞出来的,影响持续数十年上百年的学院学派也就是几个知识分子的遗产而已。
到现在我们还在读哈耶克和波普尔,几十年过去,似乎还是没有比他们更宏大和审慎的自由主义者出现;我们还在读萨特和加缪,去年全球都在纪念纪念萨特。有些人轻蔑地认为存在主义已然过时,可也许只是“存在主义在中国”过时了,毕竟还有人说,过去的是一个萨特的世纪。
波伏娃加上弗里丹就是女权主义;米尔斯加上加尔布雷斯是新制度主义;拉康、福柯还有德里达,他们构成了法国后现代主义;罗尔斯和诺齐克,提供了政治哲学在上世纪下半叶社会思考中的核心要素;奈保尔和萨义德,一右一左,则使用“异域”的视角,构成所谓的后殖民主义。
还有诸如《嚎叫》与《在路上》的思想渊源,中国的文革实践与《古拉格群岛》的惊人一致性,斯金纳和乔姆斯基在研究方法论进而在社会问题认识上的联系等等。这些都是平行的叙述,都可以把几位思想家放在一个时代的坐标下进行研究。
可是,上面说的一个个事件,一种种主义,都还只是思想史上的“结”,不是“环”。要直接谈论“20世纪思想史”,我们需要把这些结再编起来,在更大范畴里谈论知识的关联。
勋伯格与康定斯基是有关系的。不仅是说他们的私人友谊。康定斯基曾评论勋伯格的无调音乐说,“感觉像一股电流,正从一个新的宇宙飘向他们的心里……”,无调音乐与抽象派绘画,同时作为对古典艺术的强烈反叛,背后有着相通之处。也许还可以加上柏格森和毕加索,他们都是“上帝死了”以后并不灰心、继续构筑事业的人。
而管理学的泰罗制和哈佛商学院的设立也不无关系。现在大家都知道,哈佛商学院这种地方专门教授管理学理念和实践。可是,事实上是全新管理学理念的诞生才引发了商学院的建立,进而影响到整个的社会制度,缔造了现代资本主义这样的怪物。
我们要多想想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关系,虽然这本书纯得连一句废话也没有,作者一丝的感情都没有。后来整理出的《战时日记》真实地记录了维特根斯坦战时的茫然心情,在托尔斯泰《福音书》的支持下,他在战俘监狱里完成的《逻辑哲学论》。这本堪称20世纪最薄却最重要的哲学书,暗示了思想与时代的紧密关联。
普鲁斯特与弗洛伊德的关系不那么直截了当,甚至没有证据表明普鲁斯特阅读过弗洛伊德,但他们均从自己的边缘区域汲取力量,都有着强大的观察力和内省力量,他们的工作都堪称“对人类自身最伟大的探索”。还有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无论从哪里出发,最终都成功地进入了“潜意识”。
而作者把《西方的没落》和中国的“五四运动”联系起来,虽然还不能完全让人信服,但也足以让人眼前一亮。《西方的没落》同时在学界和商界取得成功,因为它说出了迷漫在欧洲的绝望、失落的心态。它影响了凡尔赛合约,甚至可以说影响了纳粹思想。中国的主流学界虽然在讨论“疑古”、“实证”等科学方法论,但宗教和社会秩序瓦解带来的悲观情绪一样在知识分子之中广泛存在。所以中国人很快知悉这本书。梁启超和张君劢读了,都对此极为震撼。他们很快组团赶赴欧洲考察,一方面学习技术知识,一方面直接地体验欧洲的文化思想。可就在他们在欧洲考察中国未来可能命运的时候,五四运动爆发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从资本主义的商业和传媒来看,《纽约客》和BBC的成立,标志着资本主义运行进入新阶段。资本的力量通过符号传播,放大了无数倍;从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来看,英国的费边社继续坚守着改良的理念。在奥斯维辛之前,人性的复杂性还没有得到充分的暴露。托尼、韦布徒劳地考察资本主义的危机,T.S.艾略特干脆用更强烈的语言表达对人类堕落的失望。马克思主义者布莱希特还是给了我们一丝希望,不那么强烈地攻击资产阶级的脸面。而格罗皮乌斯设立的包豪斯学院则更加乐观一点,希望用现代性的建筑改变现代性的生活。
接下来的二战彻底颠覆了很多关于人性的理念。相当多知识分子的命运在二战中被改变。不管法兰克福学派还是维也纳小组,不管爱因斯坦还是阿伦特,不管是搞建筑的格罗皮乌斯还是搞宗教的朋霍费尔、曼德尔•施塔姆……这是对人类精神生活的一次全面清洗。
于是,我们就有了核爆炸和《菊与刀》。有了曼海姆和熊彼特充满困惑的带有明确保守主义立场的知识社会学研究。二战结束了,虽然它对人性的摧毁让人久久不能忘怀,但它本身对经济和社会的摧毁却引发了二战后许多国家的经济大发展。
经历了二战以后,似乎再没什么更残酷更加震撼的东西好左右人类的思想了了。生活变得富足,同时变得荒谬。萨特和加缪的存在主义哲学,其实和贝克特的荒诞派戏剧同出一辙;金西《性学报告》出版同期,人们也发现了《洛丽塔》。没有了残酷的战争,性的问题开始放大。弗洛姆的《健全社会》,加尔布雷斯的《丰裕社会》,贝尔的《意识形态的终结》,都表达了后工业社会后资本主义社会的复杂心态。同时还有《走向封闭的美国精神》和《西方正典》这样的新保守主义的异军突起。好在,我们还有德沃金和阿玛蒂亚•森。他们对权力、美德、饥饿的研究,提醒我们,这个社会还缺乏很多东西。
这些线索横跨了无数领域,不能说联系得非常紧,但他们的并存也并非没有道理。我们把目光投向更遥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出作者将全书分为四部分、用不同的时代主题来涵盖的用意;如果把目光投向开端、回到原点,则可看出作者理解的20世纪思想演化的基本动力。
宏观的说,作者认为20世纪可以分成四个时代。第一个时代,是一战前直到一战的时代。新科学和新技术不断涌现,但那个时代缺乏伟大的作家和哲学家。或者说,那个时代的作家和哲学家很难为整个时代提供精神上的支持。
第二个时代是从一战后的和平,到二战的硝烟散尽。这是最激动人心,然而也是最残酷的一个时代。文明兴起,随后遭受打击。艺术繁荣,随后遭到毁灭。经济繁荣,又大萧条,刚复苏,又被战争打击。学者们被迫流亡,不论科学家还是艺术家,概不例外。可也是这个时代的苦难,给了后人无数工作力量。
后面两个时代与前面相比,是那么平淡和乏味。但是消灭了世界大战,这仍然可以给我们伟大社会的幻想:二战后以美国为代表的资本主义国家经济的高速发展,基因、晶体管、登月计划,无一不是这个时代最辉煌的成就。可是另一些暗潮在默默涌动,黑人民权运动,中国的文革,经济增长的极限,最终汇合成不大不小的冲击。
七十年代中期以后,整个世界似乎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过去的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但似乎拖着拖着,自然就好转起来。石油危机过去了,很多国家的专制统治也有了改善,刻板的结构主义思想被解构了,电脑和互联网也产生了,这世界一日千里,变化之快让人眩目。时代的脚步变得轻快,飞速地向21世纪迈进。直到911事件发生,我们才彻底清醒过来,20世纪已经结束了。
回顾起点,在第一和第二章里,作者故意布局了个开头,列出一排各个领域的天才,从他们身上拖出20世纪的思想线索。弗洛伊德是最重要的一个,他的心理分析在文学、哲学、社会学都有不断的影响,这个名字不断在书里被提及,像幽灵一样漫布全书。伊文斯对荷马史诗遗址的发掘,则暗示了20世纪对历史和考古认识的转变。米诺斯文明是西方文明的源头,伊文斯迫使我们从20世纪的源头去思考整个西方文明的源头,这种思考也果然纠缠不休。德弗里斯拓展了生物演化理论,普朗克的量子力学也远不止物理学上的意义,二战中我们才真正见识了它的力量。毕加索的现代艺术也是如此。现代,后现代,再现代,我们现在也走不出毕加索,也许永远走不出吧。
沃森理清楚整个思想脉络,又设计好完美的开头与结尾,细致地编好一个个思想的“结”与“环”,最后有力地扣起来,形成一条无比壮观的“巨链”。其中多有惊人手笔。二战前德国高强度的文化:里尔克、勋伯格、布莱希特、海德格尔、卢卡奇。二战后法国高强度的文化:萨特、梅洛-庞蒂、克拉夫琴科、热内、加缪、贝可特。就像两个无比结实的铁环,可以擦出巨大的响声。又比如,60年代到70年代这个伟大时期的社会思潮。同时涌现了哈耶克的《自由宪章》、马丁•路德•金、《海特性学报告》、《单向度的人》、中国的文革、苏联的《古拉格群岛》、麦克卢汉的传媒理论、罗尔斯和诺齐克的正义和平等理论。只有把这些事件这些理论捏合在一起看,才能触及那个时代真正的精神状况。
读完这本书,我才理解编者要把这900多页编在一起绝不拆开的用意。虽然作者文笔极清晰流畅,但捧着这本大书阅读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常常陷于细节考证和宏观理解之间的紧张,挣扎着读完这本书。20世纪不知是否是人类历史上最糟糕或者最伟大的一个世纪,但它至少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而一口气对付这样一本大书,绝大多数读者一定和我一样,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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