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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余庆|门阀政治:君权体系的变态

田余庆 勿食我黍 2021-12-24

田余庆(1924年2月11日—2014年12月25日),历史学家,湖南省湘阴县人,1924年生于陕西省南郑县(今汉中市)。先后于湘雅医学院(现中南大学)、西南联合大学政治系(昆明)肄业,1950年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历任北京大学讲师、教授、历史系主任,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成员,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二届学科评议组成员。1985~1986年在美国斯坦福大学讲学。早年从事中华民国史、中国近代史研究工作,曾与金毓黻合编《太平天国史料》,并参加编辑“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后从事中国古代史的教学与研究工作,侧重秦汉史与魏晋南北朝史,参加编著的大学教科书《中国史纲要》(翦伯赞主编)获国家教委特等奖。代表作有《东晋门阀政治》、《秦汉魏晋史探微》、《拓跋史探》。



宗族发展历程,与中国古代历史上专制皇权的具体状况有密切关系。在中国古代,宗族群体早于专制皇权而存在,古老的宗法制度就是以宗族的存在为前提的。但是,宗族在对土地和对劳动者的封建占有条件下迅速发展,则是专制皇权出现以后的事。专制皇权不认识这是必然的趋势,也不认识这种发展终将与自己的利益一致,所以每当一个新的发展阶段的开头,总是企图抑制这种发展。西汉打击豪强,东汉实行度田,都是抑制措施。但是宗族依社会经济的自发进程而发展,皇权终于无力阻止。东汉政府在法律上,在租赋兵徭制度中,虽然对此没有正式承认的意向表示,但是对于家族扩充田庄,占有佃客的现象却是默认了的。曹魏的租调制,征收户调以户为准而不计人丁,为承认宗族庇荫劳动人手的特权留下了余地,是制度上行将出现重大变化的先声。西晋的荫客制度和东晋的给客制度,可以说是对宗族的这种特权正式予以法律承认。专制皇权毕竟有其相对的独立性,要保护自己的存在,所以在承认中还包含着数量上的限制,虽然数量限制在以后的年代总是不断地放宽。皇权与宗族,两者关系中相冲突的一面逐渐缓和,相依存的一面则日益显露。尽管如此,缓和总不是冲突的完全消除,依存也非两者的完全一致。关于这个问题,我在《秦汉魏晋南北朝人身依附关系的发展历程》一文[1]中有所分析,可以参看。
   
宗族的发展在经济上与专制皇权所形成的矛盾,总是或多或少地存在着。但是只要皇权比较稳定,宗族在政治上一般说来还是愿意效忠皇权。他们倾向于把自己的宗族利益寄托于一姓皇朝。他们是这一时期知识阶层的主体,也是皇朝官员的主体。如果皇朝稳固,宗族的发展就没有多少风险,总是顺当一些;反之,如果皇朝纪纲不立,政局不稳,动乱频仍,宗族也会受到挫折,得不到一帆风顺的发展条件。所以东汉宗族虽然社会影响很大,但对于朝廷并不敢轻启觊觎之心。和帝以后皇权政治出现异常现象之时,公卿大夫面折廷争,布衣之士私议救败,都是为了恢复正常的皇权政治秩序。甚至东汉瓦解,董卓入京,开头也只得“沙汰秽浊,显拔幽微”(《三国志·蜀志·许靖传》),表现为整饬朝纲,延续汉祚,而不是急于取而代之。当汉已不汉之时,曹操力压群雄,广延名士,以自壮大,然犹“畏名义而自抑”(《通鉴》建安二四年条司马光语),只敢自况于周文王。由于宗族有拥汉的潜在力量,所以皇权易姓并不是容易实现的事情。

以东汉为例,我们可以这样认为:宗族处在皇权的控制之下,如果皇权稳固,他们是皇权的支撑者;如果皇权式微,他们便力图匡复;如果皇权已经瓦解,回天无术之时,他们就会理所当然地成为新的皇权的角逐者,但也不敢彰明较著地进行角逐。如果角逐者不是强大的宗族代表,因而不得不另有标榜的话,他们实际上也是尽可能地团结强大宗族,争取支持,甚至自身也会出现转化,逐步成为强大宗族的代表。战胜了袁绍的曹操,就是这样。
   
角逐的胜利者组成新的皇权。皇权稳固下来以后,它与宗族之间又会出现上述的关系。曹魏政权有点特殊,它并未等到真正稳固下来,就被强大的宗族司马氏取代了。不过,晋之继魏,犹汉之继秦,亦犹唐之继隋,既有损益,又是一脉相承。帝姓换了,政治格局依旧。从这个意义上说,魏和西晋可视为一个历史阶段。这是古代社会大动乱后回归稳定时常有的反复现象,与阶层的变动恐怕不一定有直接关系。陈寅恪先生在《书世说新语文学类钟会撰四本论始毕条后》一文中,从袁绍、曹操交争看到社会阶层高低差别的实质,这是他识见卓越之处。但是陈先生将这一阶层差别的分析一直贯串到几十年后的司马氏和曹氏之争之中,而忽视了昔日较低社会阶层代表的曹氏势力业已转化为皇权这一极为重要的事实,因而他对曹马党争的分析,就显得有些牵强,似不尽符合历史实际。这一问题离开了本书主旨,这里不多作探讨。
   
从理论上说来,在皇权政治格局下,不但宗族力量处在皇权控制之下,而且一切其它力量都处在皇权控制之下,不可能与皇权平行,更不可能超越皇权。甚至东汉宦官外戚擅权,也只能视为专制皇权发展到空前强大水平而出现的皇权旁落现象。掌握了皇帝(通常是婴幼的或弱智的皇帝),等于掌握了一切权力,因而弄权者得以假皇帝之名行事。这只是对皇权的窃取,而不是对皇权的否定。与之相应的政治现象,则是宫廷阴谋不断,多数是拥立或废立之争,争则大开杀伐。而且胜利者很难长久维持权力。这仍然是皇权政治而不是其它。世家大族为维护皇权的正常运转而与宦官、外戚斗争,受到外戚、宦官的重大打击,但结果是更扩大了世家大族的政治影响。这又是一种辩证的关系。
   
曹魏时期,士族在曹马之间各属一方,以学术助长政治纷纭。司马氏代魏,他们悉归于晋。西晋时期,士族在政治舞台上发挥的作用,比过去显著,但也还不足以超越皇权和司马宗室之权。直到八王之乱,士族名士仍然只能算是西晋诸王的附庸。甚至王与马的结合,起先也只是士族名士王衍依附于西晋的东海王司马越,助司马越经营洛阳朝廷。王与马的结合发展到了江左,权力结构才发生变化,门阀士族势力得以平行于皇权或超越于皇权。皇权政治从此演化为门阀政治,竟维持了一个世纪之久。这是皇权政治的一种变态,是皇权政治在特殊条件下出现的变态。
   

西晋琅邪王司马睿,本来不具备在江左运转皇权的条件。司马睿在晋室诸王中既无威望,又无实力,更无功劳,如果不借助于门阀士族的扶持,根本没有在江左立足的余地。此外,他在司马皇室中并没有坚强的法统地位,与西晋武、惠、怀、憨的皇统疏而又疏。而长安一隅,愍帝所奉晋室正朔还在,这个时候,只有门阀士族的砝码,才能增加司马睿的政治分量。除了王导兄弟已偕来江左,追随司马睿以外,其他作为中朝东海王司马越府掾属的众多士族名士,也纷纷渡江,他们恰好为司马睿提供了这种有分量的法码,因而江左门阀政治格局才能水到渠成。


司马睿固然需要南渡士族的支持,南渡士族也需要司马睿政权的保障。这同样是政治条件使然。两晋之际,胡羯交侵,民族危机骤现。南渡士族既是晋室臣民,以避胡羯侵凌晋室而南渡,自然不会也不可能舍弃晋室而另立新朝。他们只有奉晋室正朔,拥晋室名号,才是保全自己家族利益的最好办法。既然武、惠、怀、愍的皇统已没有合法的继承人,既然愍帝只是苟延残喘,发发可危,据有江左地利条件的司马睿自然成为他们瞩目的对象。这是司马睿得以继承晋统的有利条件。司马睿明白自己的有利条件,也明白自己的不利条件。所以他权衡形势,必须等待关中的愍帝被俘,北方抗拒胡羯的华夷人士联名劝进再三之后,才答应先以晋王名义居位,然后再作皇帝。有了士族支持,有了华夷劝进,其他武力事功之臣也就跟着靠拢过来,不敢心存觊觎而甘冒不韪。这样就形成了皇权与士族结合的门阀政治的较为广阔的社会基础。不过皇权与士族毕竟是两回事,它们之间从来不是交融无间。元帝正位时佯作姿态,引王导同登御床,并不是王与马完全协调一致的表现,它只是表明王马之间,也就是士族与皇权之间的关系,由于特殊的原因,暂时处于不平常和不正常的状态。

   
南渡士族都是亡官失守之士,有其迫切的家族利益急待追求。首先,他们要庇托有所,脚跟能够立定。他们固然要保全司马氏的皇朝,使司马皇朝能对南渡士族起庇护作用,但绝不乐意晋元帝真正发挥皇权的威力来限制他们。而从晋元帝方面说来,与士族共有神器,毕竟不是他所心甘的。所以,要稳定共天下的政治秩序,要取得皇权与士族的平衡和士族之间的平衡(这里又包括侨姓士族与吴姓士族的平衡和侨姓士族各门户之间的平衡),还需要经过一场政治倾轧和实力较量才行。于是我们看到,有晋元帝重用刘隗、刁协以抑王氏兄弟之举,由此又引出王敦与执政王导勾结,以南人钱凤、沈充为援共叛晋室之举。
   
王敦叛乱两次举兵,牵动的矛盾并不全同。王敦一叛,以“清君侧”即反对刘隗、刁协为名,得到士族的普遍支持,这说明士族在东晋的特殊地位和特殊权益,是不容皇权侵犯的。王敦再叛,欲取代司马氏而独吞江左,以士族共同反对而告失败,这说明司马氏皇权也不容任何一姓士族擅自废弃。历史的结论是,只有皇权与士族共治天下,平衡和秩序才得以维持。所以,本来只是两晋之际具体条件下形成的“王与马共天下”的暂时局面,就被皇权与士族共同接受,成为东晋一朝门阀政治的模式。此后执政的庾氏、桓氏、谢氏,背景虽各有不同,但都不能违背这一结论,企图违背的人,都未能得逞。因此,王与马、庾与马、桓与马、谢与马共天下的格局延续多年,始终没有大的变动。
   
淝水战后,形势出现了重大变化。其时士族势力已经大不如昔,东晋政权也成为枯木朽株。孝武帝所作重振皇权的努力,功效甚微而触发的矛盾却很复杂。门阀政治的格局,以太原王氏两支各自凭借后党妃党的地位,交斗于主相之间而呈崩坏之势。孝武帝死后,破坏门阀政治的代表人物,是执政的皇室人物司马道子、司马元显父子;而门阀士族的代表人物,则是原为孝武帝亲信而居徐州京口之任的太原王氏王恭,以及上游的殷仲堪与桓玄。
   
王恭起兵败死后,桓玄并吞殷仲堪等上游兵力,进驻建康,消灭了司马道子父子的势力。如果桓玄处置适宜的话,这本来是重振门阀政治的一个时机。都下重要的门阀士族人物,几乎都支持桓玄,接受了桓玄的官职。《通鉴》元兴元年(402年)谓“玄初至,黜奸佞,擢俊贤,京师欣然,冀得少安。”《世说新语·文学》还说其时泰山羊孚从京口诣玄,致笺赞颂曰:“明公启晨光于积晦,澄百流以一源”,桓玄即用为记室参军[2]。但是桓玄走得太远,不旋踵而代晋立楚,破坏共天下的局面。对此,门阀士族自有其不安之处,但亦未见有多表现,我们只知羊孚曾坚持异议。《世说新语·伤逝》:“桓玄当篡位,语卞鞠(卞范之)云‘昔羊子道(羊孚)恒禁吾此意(案此时羊孚新丧)’”,云云。羊孚禁桓玄篡晋,可能反映了怯懦的门阀士族的共同心愿,但并无实际作用。真正有力量反对桓玄此举的,是北府将孑余的刘裕。《宋书》卷一《武帝纪》刘裕语何无忌曰:“桓玄必能守节北面,我当与卿事之;不然,与卿图之。”
   
看来,都下的门阀世族对桓玄的态度,颇似昔日他们之对待王敦。迎桓玄入都并与之合作,意在去司马道子父子的专擅而长门阀士族的威风;阻桓玄称帝立楚,意在维持门阀士族与司马氏共治而防桓玄独吞江左。江左之初,诸门户与王敦关系,正是如此。这是门阀政治在权力分配上所必需的。君以此始,亦必以终。不同的是,王敦一叛再叛,门阀士族不但直接表示了意见,而且也采取了有力的行动,即赞同其清君侧之举而用兵力阻止其篡晋之谋,态度明朗,反映门阀士族力量强大,足以有所作为;桓玄兴师入都及后来废晋立楚,门阀士族赞同其消灭司马道子父子势力而未敢公然阻止其篡晋,态度暖昧,反映门阀士族的虚弱,丧失了举足轻重的力量。
   
刘裕驱逐了桓玄,使桓玄的起落成为东晋门阀政治的一次回光反照。昔日决断机枢的门阀士族,一般都无所作为,从王谧奉玺册于桓玄开始以至南朝之末,在改朝换代之际总是随例变迁,无复秦楚。与之相应,东晋统纪由次等士族刘裕恢复以后,重建士族与司马氏共治的门阀政治局面是再也不可能了。不过次等士族收拾残局,代晋建宋,格于各种原因,也并非可以一蹴而就,还需要相当准备,还得有一个过程。东晋义熙政局就是这样一个过程,其历史内容,无非是为门阀政治回归皇权政治准备必要的条件。
   
注释:  
[1] 见《秦汉魏晋史探微》,中华书局一九九三年。
[2] 关于门阀士族支持桓玄,参看祝总斌《试论东晋后期高级士族之没落及桓玄代晋之性质》一文(载《北京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一九八五年第三期)。


本文来源于“中国社会科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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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余庆谈门阀政治与皇权

受访人|田余庆
访谈人|钟鑫
来源|上海书评


  田余庆先生的名著《东晋门阀政治》自1989年首次出版以来,虽不曾洛阳纸贵,但史学圈内的评价却持续走高,先生将东晋一朝之门阀政治视为“皇权政治在特殊条件下出现的变态”的观点也早已深入人心。时值本书再版,我们约请年届九十高龄的田先生再谈皇权政治与门阀政治。在田先生看来,并无充分史料证明中国曾出现过西方式的“贵族政治”,即使是东晋门阀政治,也并未真正偏离皇权政治传统,“专制皇权可能一时式微,可能一时旁落,但是不能须臾缺失”。
  不无遗憾的是,这次再版时田先生本想增补一章《温峤与江州》,由于健康原因,最后并未如愿完成。此次访谈中我们特别请田先生谈了谈这部分未能问世的内容,希望略补此憾。

  在最新版的《东晋门阀政治》后题记中,您说本来还要写一章“温峤与江州”。按照您的归类,温峤似乎不是第一流的东晋门阀士族,为什么要加入这一章呢?

  关于温峤,我初探东晋门阀政治时已有较深印象。以他平庸的条件,过江不久就得到执政诸高门的接纳和信任,平苏峻后立即获取东晋地缘政治中配置给他的江州地盘,这中间必有特殊的理由。只是他在江左生存只有十二年时间,其间居江州之位不过三年,既无众多的宗族部曲相随,更无出色的子嗣继承,所以江州局面未因他的开辟而稳定下来。我留意温峤与江州一事,主要是探究温峤能在江左走红的缘故和在江州留下的影响,填补东晋门阀政治和东晋地缘政治的一点空阙。

  原来您是从东晋权力格局中的荆扬对立、荆扬平衡的角度来看位处中游的江州,因而关注温峤历史作用的。

  十年前,我得见“代王猗卢之碑”残拓及柯昌泗题记二则,推断碑为刘琨立于公元316年3月至11月之间。此碑对于两晋政权嬗变极具象征意义。立碑年份也很关键。一、316年,拓跋部败于石勒后一蹶不起,长期龟缩代北,未豫北方纷争,刘琨则逃奔冀州段部,西晋在中原的旗号不复存在;二、苟安于长安的晋愍帝,同年降于匈奴刘聪,西晋更是名实俱亡,胡、羯完全占有长江以北;三、建康与长安原本是分陕而治的状态,此时司马氏政权在建康独存,为西晋遗臣瞩目,但缺晋朝法统与帝号。由于这样的历史背景,刘琨以他所具西晋所授大将军、司空、都督并幽冀诸州军事的旧日名分,与他在冀州所靠的鲜卑段部段匹磾共同领衔,派遣温峤出使建康劝进,使司马睿称帝获得重要的推动力,温峤从而进入东晋历史舞台。

  温峤并非一般的避难南渡人士,他是代表西晋末年的重要人物刘琨的,而刘琨的支持与建康朝廷的顺利建立有密切关系。可是,刘琨为什么自己不去建康而要派温峤南行呢?

  据传刘琨少无令誉,好游权贵之门,习性浮夸,史称“佻巧之徒”。八王之乱之末,他受东海王越之命出督并州,历经艰辛,获得声望。但他观望于长安与建康之间,曾有“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仇”的寓志之句,与琅邪王并无近谊。而建康自永嘉以来,北士逐渐充斥,各据要津,未必看重刘琨。刘琨一心报晋,死前犹有“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赠卢谌诗,卢谌回答“百炼或致屈,绕指所以伸”,所伸自然是指伸向建康。刘琨屈居段部只有一年,就在段部内斗中被缢死。

  《晋书》记段氏杀刘琨可能与王敦密使有关,卢谌理刘琨表也反复替刘琨表白对建康并无二心,也许说明刘琨在琅邪王睿与南阳王保之间的观望的确造成了政治波澜。敦煌出邓粲《晋纪》残卷有温峤理刘琨表,同样能说明这个问题。

  太原温氏本属二流门第,温峤本人又“姿形甚陋”,但以劝进言辞获得称许。他盛赞王导为江左管夷吾,亦是谦卑而无所觊觎。他应对进退有度,江左胜流留有一些赠答诗篇可参。他带来的劝进表文由“河朔征镇华夷”一百八十人联署,刘琨、段匹磾领衔,具有广泛的代表性,凸现北方多种势力对建康法统的一致认同。后来,东晋一朝对北政策始终是不与刘、石通使而与鲜卑拓跋、段部等亲近。可以说刘琨、温峤所亲所仇,奠定了东晋一朝对北方各部族的基本政策。

  温峤能够迅速融入南渡群士的上层集团,既有刘琨的背景,也是靠了他自己的才具。在江左的各大政治势力间,他本是一个孤客,但他周旋于各势力间,不仅能够自存,还颇有成就。

  温峤与太子(后来的明帝)结深交,对王敦坚决抵抗。王敦叛平后又为受株连的众多党敦朝士吁请宽免,做得周到适度。他反王敦而亲王导,使自己在纷纭的朝局中居于稳定地位,不随朝局而起伏变化。他更显著的功绩是与荆州强人陶侃周旋应对,既不助长陶侃,又能借重陶侃实力,一举歼灭苏峻叛军,挽回东晋大局。朝廷命他都督江州,驻守于扬、荆之间,显然是期望他起上下游的缓冲作用,使江左内部不再重启重大纠纷。他安定了被建康视为异己势力的陶侃,使他终身与建康和平相处。

  具有重要战略地位的江州,就是从温峤开始展露其六朝史意义的吧?

  以长江一线基地为主导的东晋地缘政治布局,中枢扬州长期在王导之手。下游徐州侨郡县具有拱卫建康的特殊作用,由郗鉴长期稳定经营。温峤刺江州,与郗鉴刺徐州同时,二人处身行事和所起政治作用大有可比之处。只是温不永年,死后江州成为扬、荆两强争夺之地,未能独立发挥作用。稍后,下游扬州之西出现了豫州,扬、豫一体;上游荆州之北出现了雍州,荆、雍一体。可以看出,江州是上下游必争之地,把温峤配置在江州,是东晋有远见的决策。温峤明白此意,不负所托。他曾有迁都江州之议,而江东豪杰则主迁会稽。迁都不符王氏利益,未得王导认可。温死葬豫章,表明温峤原拟以江州为其家族在南植根之地。后嗣视形势已变,乃迁葬建康今郭家山之地。温峤江州之业无合适的后人继承,自择北来入幕之人,后转手入“驰驱戎马之辈”,与诸门阀不能合辙,这是门阀政治格局所不能容纳的。再后陶侃以荆州之重进占江州,陶侃有谦退之志而无非分之求,死后江州重回门阀政治轨辙。

  您关注江州,是因为在东晋门阀政治的地缘的地缘政治格局中,江州是一个新因素。

  门阀政治,主导者自然是高层门第,是他们与司马皇权共治。门第高下,一般地说靠社会舆论认同,高门则以婚宦壁垒自我保障,但其身份却没有法律的硬性界定,没有按门第高下分配政治权力的正式机制。少数臣僚虽非寒素,但门第却不甚高者,由于特殊机遇,攀升至举足轻重的位置,如温峤、郗鉴。不过他们也不可能入主中枢,因为得不到高门的广泛支持。我从这种现象感知,建康政权像是一间股份公司,东晋皇帝是名义上的业主,轮流执政的门阀则拥有最大的股权。门第是入股的必要条件,虽非股权大小的唯一依据。陶侃有较强实力,立有大功,但以“望非世族”、“俗异诸华”,是无从入股的。王导门第最高,与司马氏关系亲近,自然有最大的股份。而温峤、郗鉴门第二流,是靠政治机遇获取股份。他们难得在中枢获利,却能分割地盘,形成东晋的地缘政治格局。他们在地缘政治中各自经营,郗鉴非常成功,温峤具有经营成功的能力,却因不永年而未竟其业。

  在这个地缘政治格局中,江州具有什么特殊地位呢?

  东晋一朝,对付北敌窥伺,守在长江一线及淮、汉地区,以政区分,则是徐、扬、豫、江、荆、雍等州,地缘政治在此区域展开。其中扬、荆二州形成长江流域上游下游两大中心,斗争复杂,现象纷纭。南方腹地诸州,不涉大局,无多可述。温峤所属江州,辖今赣、闽全境及湘境东南隅,地域辽阔。境内流民颇多,有货殖之利。江州土地开发显著,运漕不止供应江州驻军,也供长江沿线尤其是荆、雍军需。闽境粮食循水路输贮江州仓储。荆、江及于交、广,往返及物资运输多循赣水一线,而少经由湘水。江州腹地发展状况,记载不多,何德章教授论梁陈之际江州土豪势力的兴起,有的可追溯到东晋时期,可资参考。唐、宋时期,旧日江州地区经济增长,人才辈出,堪与扬州比肩。回首前尘,温峤的奠基作用值得关注。

  温峤建议迁都江州,是一时权斗需要,还是别有深虑?

  江州都督军府置于长江沿线,多在寻阳左近,刺史驻在豫章,既重在军事上链接扬、荆,又关注江州内地发展潜力。这当是温峤请求迁都豫章的理由。只是温峤猝死,江州发展没有由他经营。江州居扬、荆两大之间,先是“驰驱戎马之辈”争夺不已,入陶侃手后经过几年安定局面,转归庾亮。庾氏坐大荆、江,建康的王氏则派出王允之与庾氏相抗衡,争夺江州,引发不少次或明或暗的冲突。谢氏以西府之重曾经插手江州,然后就轮到桓氏一揽荆、江之重了。几十年江州的矛盾斗争,求其嚆矢,还得从温峤算起。

  从这个角度看,在《东晋门阀政治》中加入温峤一章,就可以理解了。

  温峤在古史中已有赞颂。《晋书》列传人物以类相从,置温峤与郗鉴于同卷,为作佳传。郗比温晚死十年,这十年间经营京口,外抗胡羯,内卫京都,对门阀政治的稳定起了很大作用。其人虽不持中枢政柄,但史实钩稽,可见其功勋所在,较早为今日史界认同。温峤其人其事,与郗鉴大同,只是未能在江州营造出如同京口那样的事业,因而在东晋门阀政治中默然无闻。只有过细审读史籍,着眼于大局分析,才能得出像王鸣盛在《十七史商榷》“元无远图,明年短促”条中那样的判断:“诸臣中亦惟温峤有英略而峤又不永年,有以知晋祚之不长。”

  最近一些魏晋史学者在一些场合谈到,日本的中国六朝史研究的核心思想是贵族制理论,而中国学术界在实证研究与理论总结两个层面所作出的唯一回应,迄今为止只有《东晋门阀政治》,从这个意义上说,《东晋门阀政治》是中国魏晋史学界在重大理论问题上与日本学术传统的一次对话。可是,仅仅从字面上看,《东晋门阀政治》一书并没有提到贵族制问题,也没有摆出理论探讨的姿态,因此史学界对此书与日本学术传统对话的性质似乎理解不足。请问这一描述是否准确?

  《东晋门阀政治》中的论述,与日本学界关于中国中古的贵族政治理论,确实是各说各话,避开正面交锋。另有一位美国学者姜士彬(David Johnson)称中国中古政治为寡头政治(Oligarchy),出有专著。我与姜当面讨论过他的观点,也未多评论。我以为各人写书自有其精到之处,我知之不深,未必能准确品味,还是不多插嘴为好。但是上列观点也确有我所不能认同之处,靠口水之争未必能辨识清楚,不如独自表述,听由读者判断。我觉得迄今所知国外学者关于贵族政治的论说,一般不曾从原始资料发掘入手,一步一步推敲,求其演进之迹,而是用中国古史套用西欧历史框架,因而难于使历史上通下串,左右关联。

  您强调门阀政治是汉唐皇权政治之间的一个变态,一个短暂的插曲,而且本质上并不是对皇权政治的否定,显然是为了回应贵族制社会的学说。您对东晋政治的分析,是不是基于这种对汉唐社会与政治的连续性的理解呢?如果魏晋以降的社会与政治并没有真正偏离皇权政治传统,那么,是不是说,汉晋之际的变局,尚不足以使中国社会走向一个新方向?甚至可以说,皇权政治与制度仍然富有生机?

  中外学者论中国贵族政治观点的可酌之处,在我看来,关键是在对专制皇权作用的观察角度不同。古时候,在大国规模、统一制度的中国国家中,政治纷纭,必需专制皇权驾驭。专制皇权可能一时式微,可能一时旁落,但是不能须臾缺失。在没有被一种更有效率、更符合人性的制度根本取代之前,千百年相沿的专制皇权思想和制度可能更换表现形式,却会在不同的外壳下继续存在,或者是继续被利用。把皇权这个因素过度淡化,看重几家门阀、几个人物在舞台上的活动,而抹煞其与皇权的互动,抹煞其假皇权以行事的实际,这样就出现了中西无别的所谓贵族政治。

  陈寅恪先生分析汉晋之际的政治,从代表不同文化传统和不同利益集团的社会阶级着手,比如曹氏与司马氏。您似乎很早就扬弃了这一思路,比如《袁曹斗争与世家大族》一文。到了《东晋门阀政治》,就有了全新的方法。想请您谈谈该如何理解陈先生那个思路的局限性。

  陈寅恪先生学识渊博,思虑深密,我跟陈先生学术档次隔得太远,想学学不到手。他的创新见解和方法,开辟新路,对他所论述的问题,后来人只是站在他的肩上,才有可能拓展视野,补苴罅漏,难得跳出如来掌心。我写袁曹斗争之文,实际上是承袭了陈先生的思路而有所发挥,只是那时不敢提陈先生之名,后来才在补注中说出原委。关陇本位之说是一个大学说,贯通北朝隋唐,读过的人都受启发,终身受益。我觉得陈先生未甚留意之处,是在运用其创见解释后代史实时,未尽充分考虑到历史条件的变迁,因而有时显得准确度欠缺一点。如袁曹出身行事的差别,涉及阶级和文化,对三国历史形成影响很大,是创见,很高明。但当曹氏已居皇位,并且已历数世之后,陈先生仍以曹袁出身差异为主要理由,来解释魏晋易代的缘故,就显得隔得远了一点。陈先生以其关陇本位的卓识解释几百年之后的牛李党争,也让人感到其间历史虚线长,缺乏实感,难得丝丝入扣。
  细品陈先生的学说,要说歧见,只是觉得陈先生未甚关注之点,是中国古史中始终是皇权至上,皇权专制制度是运转历史的枢纽。尽管朝代变了,制度的外观有异,甚至后来皇帝居位制度也被推倒了,但皇权统治思想和某些机制实际上是保存在社会躯体的骨髓里面,可以说形成历史的遗传基因。对这方面的认识,近年读阎步克教授的论著,觉得他比我有深度,我很赞赏。

  《东晋门阀政治》出版二十多年来,虽不曾洛阳纸贵,但专业人士的评价却持续走高,在当世算得一个罕见的现象。您在《拓跋史探》里考证崔浩史案时,对史学发展与时代政治的关系感慨良深。这是不是基于先生的个人经验与观察?

  对于古史的理论思维,越入老年越能领会宋儒所说“善未易明,理未易察”的道理,未敢轻信,未敢多言,因而也越难于做到学者所好的论难争持、择善固执。我不常用“研究”字眼,而好用“探索”来表述自己的工作,这是对历史考察的一种内心感悟,而不只是谦退姿态。谦退自然也是必要的,只有自己最明白自己底气不足之处和藏拙所在,认准自己的智慧不足以全面看清历史,不得不留有余地。
  学术是公器,个中人都要留有余地才好。过去当作口号倡导的所谓鸣放,鼓动尖锐争论,不过是一种政治要求,造成可利用的气氛而已。对大破大立之说,我原来还有点相信,后来逐渐看透了,有点懂得学术只能独立思考,走自己的路,但还不太敢坚持这种认识,有时还会由于自保而跟风说话。中年以后,才逐渐滋生了一种学术上的定力,找到一点不惑的感觉,言语写作尽可能多作理性思维,错误也就少了一些,知道错了也能心安理得地认识和改正。
  人到这岁数了,新书新论读不进去,实际上是脱离了学术前进的潮流。咀嚼往事,伤时之思多了起来,不过也是随想随忘,要清楚记住是困难的。年轻人问起我的治学经验和对史学的瞻望,我只能瞎聊几句,没多少新鲜话语。其实读史越久,越多有看不懂的问题,靠后面的人接着思考。好在一代胜过一代,新资料新眼界总会产生新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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