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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君毅|我所感之人生问题

唐君毅 勿食我黍 2021-12-25

唐君毅(1909年1月17日—1978年2月2日),学名毅伯, 大学毕业后,始任中学教员,1933年,受友人许思园推荐,到中央大学哲学系任助教。1944年升任教授,并任哲学系主任。1947年受邀为江南大学教授兼教务长。1949年到香港,与钱穆、张丕介等创办亚洲文商夜学院,后改为新亚书院,任教务长兼哲学教育系主任。1963年香港中文大学成立,受聘为哲学系讲座教授兼哲学系系务会主席,并被选为中大第一任文学院院长。1978年2月病逝于香港,后落葬于台北观音山朝阳墓园。唐君毅先生一生勤勉,著述不倦。其宗旨在疏通中国文化生命之命脉、护持人道之尊严、保住价值之标准,其心愿在此文化意识之唤醒。其“三向九境”的哲学体系,力图囊括人类文化的各种价值形态,古今哲学的各种义理,冶中、西、印及儒、释、道于一炉,在近百年中西文化的汇聚冲突的大背景下,实践着融通儒佛道、涵化印西中的学术途径,对中国近代哲学之发展产生深远影响。



本文原名“古庙中一夜之所思”。盖一随笔体裁。乃廿八年十月宿青木关教育部时所作。其地原为一古庙,以一小神殿,为吾一人临时寝室。当夜即卧于神龛之侧。惟时松风无韵,静夜寂寥,素月流辉,槐影满窗。倚枕不寐,顾影萧然。平日对人生之所感触者,忽一一顿现,交迭于心;无可告语,濡笔成文。此文虽属抒情,然吾平昔所萦思之人生根本问题,皆约略于兹透露。此诸问题,在本书虽不必一一有正面之清晰答案,然至少可见本书所以作之个人精神背景之一主要方面,故今附于导言之末。此文之情调,纯是消极悲凉之感,及对人生之疑情,与本书之情调,为积极的肯定人生者不类。然对人生之疑情与悲凉之碍,实为逼人求所以肯定人生之道之动力,及奋发刚健精神之泉源。乐观恒建基于悲观,人生之智慧,恒起自对人生无明一面之感叹。悲凉之感者,大悲之所肇始;有智慧者若不能自忘其智慧,以体验人生无明一面,亦不能知智慧之用,此吾之所以附入此文也。吾所自惭者,此文中之悲凉之感,尚不免于局促,对人生无明一面之感叹,尚未至真切耳。(三十二年附志)
 
日间喧嚣之声,今一无所闻,夜何静也?吾之床倚于神龛之侧。吾今仰卧于床,唯左侧之神,与吾相伴。此时似有月光,自窗而入,然月不可见。吾凝目仰睇瓦屋,见瓦之栉比,下注于墙,见柱之横贯。瓦何为无声,柱何为不动。吾思之,吾怪之。房中有空,空何物也。吾若觉有空之为物,满于吾目及所视之处。空未尝发声,未尝动。然吾觉空中有无声之声,其声如远蝉之断续,其音宛若愈逝愈远而下沉,既沉而复起,然声固无声也。吾健觉此空,若向吾而来,施其压力。此时吾一无所思,惟怪此无尽之静闑,自何而来,缘何而为吾所感。吾今独处于床,吾以手触吾眼吾身,知吾眼吾身之存在。然吾眼吾身,缘何而联系于吾之灵明?吾身方七尺,而吾之灵明可驰思于万物。彼等缘何而相连,吾不得而知也。吾有灵明,吾能自觉,吾又能自觉其自觉,若相引而无尽:吾若有能觉之觉源,深藏于后。然觉源何物,吾亦不得而知也。吾思至此,觉吾当下之心,如上无所蒂,下无所根,四旁无所依。此当下之心念,绝对孤独寂寞之心念也。居如是地,在如是时,念过去有无量世,未来亦有无量世,然我当下之念,则烱然独立于现在,此绝对孤独寂寞之心念也。又念我之一生,处如是之时代,居如是之环境;在我未生之前,我在何处,我不得而知也;既死之后,我将何往,我亦不得而知也。吾所知者,吾之生于如是时,如是地,乃暂住耳。过去无量世,未有与我处同一境遇之我;未来无量世,亦未必有与我处同一境遇之我。我之一生,亦绝对孤独寂寞之一生也。吾念及此,乃恍然大悟世间一切人,无一非绝对孤独寂寞之一生,以皆唯一无二者也。人之身非我之身,人之心非我之心,差若毫厘,谬之千里。人皆有其特殊之身心,是人无不绝对孤独寂寞也。

吾念及此,觉一切所亲之人、所爱之人、所敬之人、所识之人,皆若横布四散于无际之星空,各在一星,各居其所。其间为太空之黑暗所充塞,唯有星光相往来。星光者何?爱也、同情也、了解也。吾尝怪人与人间缘何而有爱,有同情,有了解?吾怪之而思之,吾思之而愈怪之。然我今知之矣。人与人之所以有爱同情了解者,所以填充此潜藏内心之绝对孤独寂寞之感耳。然吾复念:人之相了解也,必凭各人之言语态度之表示,以为媒介。然人终日言时有几何,独居之态度,未必为人见也。人皆唯由其所见于吾之外表者,而推知吾之心。吾之心深藏不露者,人不得而知也。吾心所深藏者,不仅不露于人,亦且不露于己。吾潜意识中,有其郁结焉,忧思焉,非我所知也。我于吾心之微隐处,尚不能知,何况他人之只由吾之言语态度之表示,以推知吾心者乎?己尚不知己,遑论他人?人之相知,固有一时莫逆于心,相忘无形者矣。然莫逆者,莫逆时之莫逆;相忘者,相忘时之相忘耳。及情移境迁,则知我者,复化为不知我者矣。而愈知,愈求更深之相知,且求永远之相知。其求愈切,其望弥奢,而一旦微有间隙,则其心弥苦。同情也、爱也,均缘相知而生,相知破人心之距离,如凿河导江。同情与爱,如流水相引而至。人无绝对之相知,亦无绝对之同情与爱。不仅他人对己,不能有绝对之爱与同情,己之于己亦然。吾忧,吾果忧吾之忧乎?吾悲,吾果悲吾之悲乎?忧悲之际,心沉溺于忧悲之中,不必能自忧其忧,自悲其悲,而自怜自惜,自致其同情与爱也。己之于己犹如此,则人对吾之同情于爱,不能致乎其极,不当责也。


吾复思吾之爱他人又何若?吾尝见他人痛苦而恻然动矣,见人忧愁而欲慰助之矣。然恻然动者,瞬而漠然;慰助他人之事,亦恒断而不能续。吾为社会人类之心,固常有之,然果能胜己之私者有几何?吾之同情与爱,至狭窄者也。吾思至此,今古之圣贤,其以中国为一人,天下为一家之仁心,如天地之无不覆载,本其至诚恻怛之情,发而为言,显而为事业,皆沛然莫之能御。吾佩之敬之,愿馨香以膜拜之。然吾复念,古今之圣哲多矣,其哓音瘏口,以宣扬爱之福音,颠沛流离,以实现爱之社会,所以救世也。然世果得救乎?人与人之相嫉妒犹是也,人与人之相残害犹是也。试思地球之上,何处非血迹所渲染,泪痕所浸渍?而今之人类,正不断以更多之血迹泪痕,加深其渲染浸渍之度。人类果得救乎?何终古如斯之相残相害也?彼圣哲者,出自悲天悯人之念以救世,固不计功效之何若,然如功效终不见,世终不救,则圣哲之悲悯终不已。圣哲之心,果能无所待而自足乎?吾悲圣哲之怀,吾知其终不能无所待而自足也。吾每念圣哲之行,恒不禁欲舍身以遂成其志。吾固知吾生之不能有为也,即有为而世终不得救也。吾今兹之不忍之念,既不能化为漠然,舍身又复何难?然吾终惑世既终不得救,而人何必期于救?宇宙果不仁乎,何复生欲救世之人以救世也?宇宙果仁乎,何复救世者终不能得遂成其志也?忆吾常中宵仰观天象、见羣星罗列,百千万数,吾地球处于其间,诚太空之一粟。缘何而有地球,中有如此之人类,而人心中有仁,人类中有仁人,欲遂其万物一体之志乎?宇宙至大也,人至小也;人至小也,而仁之心复至大也。大小之间,何矛盾之若是?吾辄念之而惑不自解,悲不自持。吾之惑、吾之悲,又自何来,终于何往,吾所不知也。

吾思至此,觉宇宙若一充塞无尽之冷酷与荒凉之宇宙。吾当舍身以爱人类之念,转而入于渺茫。吾之心念,复回旋而唯及于吾直接相知直接相爱之人。吾思吾之母,吾之弟妹,吾之师友,吾未婚之妻,若唯有念彼等,足以破吾此时荒凉寂寞之感者。吾念彼等,吾一一念之。吾复念与吾相知相爱之人之相遇,惟在此数十年之中。数十年以前,吾辈或自始未尝存,或尚在一幽渺之其它世界。以不知之因缘,来聚于斯土。以不知之因缘,而集于家,遇于社会。然数十年后,又皆化为黄土,归于空无,或各奔另一幽渺而不知所在之世界。吾与吾相知相爱之人,均若来自远方各地赴会之会员,暂时于开会时,相与欢笑,然会场一散,则又各乘车登船,望八方而驰。世间无不散之筵席。筵席之上,不能不沉酣欢舞,人之情也。酒阑人散,又将奈何?人之兴感,古今所同也。吾思至此,若已至百年以后。吾之幽灵徘徊于大地之上,数山陇而过,一一巡视吾相知相爱之人之坟茔,而识辨其为谁、为谁之坟茔。吾念冢中之人,冢上之草,而有生之欢聚,永不可得矣。


吾复念吾爱之弟妹,吾复爱吾之妻及子,吾之弟妹亦将爱夫或妻及子也。然吾之爱吾弟妹,及弟妹之爱吾也,及各爱其夫或妻及子也,皆一体而无间。而吾之子女与弟妹之子女之相待,则有间矣。彼等之相爱,必不若吾与弟妹之相爱也。爱愈传而愈淡,不待数百年之后,而吾与吾弟妹之子孙,已相视如路人矣。彼视若路人之子孙,溯其源皆出自吾之父母之相爱。吾父母之相爱,无间之爱也。吾与吾之妻子之爱,弟妹之与其夫或妻及子之爱,亦无间之爱也。缘何由无间之爱,转为有间之爱,更复消亡其爱,相视如路人?此亦吾之所大惑也。大惑,吾所不能解,吾悲之。然吾悲之,而惑之为惑如故也。无间之爱,必转而为有间之爱,归于消亡,此无可如何之事实也。吾果能爱吾疏远之族兄如吾之弟妹乎?此不可能之事也。吾缘何而不能?吾亦不自知也。人之生也,代代相循。终将忘其祖若宗,忘其同出于一祖宗,而相视如路人,势所必然也。

吾思至此,吾复悲人类之代代相循。“前水复后水,古今相续流,今人非旧人,年年桥上游。”数十年间,即为一世。自有人类至今,不知若干世矣。吾尝养蚕。蚕破,卵出,如沙虫;而食桑叶,渐而肥,渐而壮;而吐丝,而作茧,而成蛾;而交牝牡,而老而死。下代之蚕,又如是生,如是壮,如是老,如是死。数日之间,即为一代。养数蚕月余,蚕已盈筐,盖蚕已易十余代矣。其代代相循同一生壮老之过程,吐如是丝,作如是茧,化如是蛾。吾思之,吾若见冥冥中有主宰之模式,将代代之蚕,引之而出,又复离之而去。然此主宰之模式何物?吾不得见。吾思之而惑,吾亦惑之而悲。吾今念及人之代代相循,盖亦如蚕之由幼而壮,而思配偶,而生子孙;异代异国之人,莫不如是;亦若有一主宰之模式,引之而出,复将离之而去之一人焉。主宰我者谁耶?吾缘何而受其主宰耶?吾惑吾生之芒,吾惑吾相知相爱之人所自生之芒。吾惑之悲之,又终不能已也。

吾思至此,吾念人生之无常,时间之残忍,爱之日趋于消亡,人生所自之芒;更觉此宇宙为无尽之冷酷与荒凉之宇宙。然幸吾今尚存,吾相知相爱之人,多犹健在,未归黄土也。然吾复念。吾今在此古庙中,倚神龛而卧,望屋柱而思,不知吾之母,吾之弟妹,吾未婚之妻,吾之师友,此时作何事?彼等此时,盖已在床,或已入梦矣?或亦正顾视屋顶不能寐,而作遐思?如已入梦,则各人梦中之世界,变幻离奇,各梦其梦。梦为如何,吾所不得知矣。如亦作遐思,所思如何,吾更不得知矣。或吾所爱之人正梦我,正思念我,然我今之思念彼等,彼等未必知也。彼等或已念我之念彼等,然我今之念“彼等可有念我之念彼等之念”,彼等亦未必知也。吾今之感触于宇宙人生者,彼等更不必于是时,有同一之感触。吾念古人中,多关于宇宙人生之叹,吾今之所叹,正多与古人之相契。然古人不必知在若干年后,于是时,有如是之我,作如是念,与之相契也。在数十百年后,若吾之文得传于世,亦可有一人与吾有同一之感触,与吾此时之心相契。然其心与我之心相契,彼知之,我亦不必能知其相契与否也。吾于是知吾今之感触,亦绝对孤独寂寞之感触也。此时房中闑无一人,不得就我今兹所感触而告之。我今兹所感触,唯吾之灵明自知之。然吾之所以为吾,绝对孤独寂寞之吾也。吾当下之灵明,绝对孤独寂寞之灵明也。吾念吾此时之孤独寂寞,吾复念吾所亲所爱之人此时之孤独寂寞,彼等之梦其所梦,思其所思,亦唯于梦思之之际,当下之灵明知之。如彼等忽来至吾前,吾将告以吾此时之心境,而彼等亦将各告以此时之心境。然相告也者,慰彼此无可奈何之绝对孤独寂寞耳。相告而相慰。相慰也者,慰彼此无可奈何之绝对孤独寂寞耳。

吾以上种种,吾不禁悲不自胜。吾悲吾之悲,而悲益深。然吾复念,此悲何悲也?悲人生之芒也,悲宇宙之荒凉冷酷也。吾缘何而悲?以吾之爱也。吾爱吾亲爱之人;吾望人与人间,皆相知而无间,同情而不隔,永爱而长存;吾望人类社会,化为爱之社会,爱之德,充于人心,发为爱光,光光相摄,万古无疆;吾于是有此悲。悲缘于此爱,爱超乎此悲。此爱也,何爱也?对爱之本身之爱也,无尽之爱也,遍及人我、弥纶宇宙之爱也。然吾有此爱,吾不知此爱自何而来,更不知循何术以贯彻此爱。尤不知缘何道使人复长生不死,则吾之悲,仍终将不能已也。然此悲出于爱,吾亦爱此悲。此悲将增吾之爱,吾愿存此悲,以增吾之爱,而不去之。吾乃以爱此悲之故,而乃得暂宁吾之悲。

二十八年十月(一九三九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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