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乘旦｜社会变革的和平方式：英国的范例

钱乘旦，1949年生，江苏金坛人。1973年参加高考，考入南京大学英语系。1985年于南京大学历史系获博士学位后，曾赴哈佛大学和爱丁堡大学作博士后。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历史学科组成员。现任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院长。

在社会转型的过程中 , 政治制度的变革是一个重要方面 , 世界近代历史上记载着无数冲突 , 其中许多与政治制度变迁有关。随着现代社会的形成 , 政治制度需要不断发生变化 , 以适应现代社会的要求。这个过程会充满冲突 , 各种社会力量、阶级、群体、意识形态等对要不要进行变革、如何变革、在多大程度上进行变革、什么时间进行变革等问题 , 始终会存在巨大的分歧 , 特别是涉及根本性的制度变革时 , 情况就更是如此。

从现代化的角度看问题 , 传统政治与现代政治之间有明显的区别 , 因此传统力量和现代力量之间、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之间会出现对立关系 , 需要经过相当长时间的互动与冲撞 , 才能见分晓 , 这就使整个过程冲突不断、无可避免。所以 , 冲突是社会转型的正常现象 , 各个国家都是如此。但解决冲突的方法却很不相同 , 在这一点上各国表现出多样性。一般而言 , 解决冲突无非有两种可能的途径 , 一种是暴力的解决 , 一种是非暴力的解决。暴力的解决引发战争 , 引起内战与动乱 ；非暴力的解决则避免战乱 , 维持了和平的局面。这两种方式在世界近现代史上都曾出现过 , 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冲突解决方式。我们在讨论和平解决冲突的问题时 , 不能只着眼于国际冲突的解决 , 也应该注意到国内冲突的解决。在现实中 , 国内冲突是比国际冲突更经常发生的 , 对它的解决方法也应该更加关注 , 因为国内冲突往往很微妙 , 一触即发 ， 一旦处理不当就很容易引发内乱。

英国是用和平方式解决内部冲突中的典型 , 它的历史发展走了一条和平、渐进的道路。英国的模式很有借鉴意义 , 因为它为其他国家提供了和平变革的范例。英国是世界上第一个走向现代化的国家 , 所以它的经历也就特别引人注目。重新审视英国的和平变革历程 , 以及它把改革模式作为社会发展道路之一的选择 , 无疑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

一

英国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认识到和平解决冲突的可能性的 , 也不懂得如何用和平的方式来解决严重的冲突。英国在历史的教训中认识到和平解决冲突的必要性 , 也逐步学会了用和平的方式来改变政治制度。在这个过程中 , 有三个历史事件特别有意义 , 在关键时刻确定了英国的发展道路。

第一个事件是 17 世纪英国革命。这一时期 , 英国出现了向现代政治体制转变的必要性 , 这种情况不仅在英国是第一次出现 , 而且在整个世界上也是最早的。这一次 , 英国采用的是暴力的冲突手段 , 其结果并不圆满。

革命的原因是斯图亚特王朝的专制。专制制度出现时曾起过积极的作用 , 因为它克服了封建分裂的状态 , 建立了统一的民族国家。但这种制度最不合理之处就在于它以民族的名义统一了国家 , 却把国家的权力放在国王一个人手里 , 因此它与民族的对立迟早是不可避免的。斯图亚特王朝在入主英国后就坚持专制的权力 , 结果与民众的意愿形成冲突。冲突在 17 世纪刚开始时就出现了 , 而且愈演愈烈。代表民众意愿的是议会 , 议会要求限制国王的权力 , 将王权置于议会的约束之下。

如何处理这个矛盾 , 成了当时最紧迫的政治课题。不幸的是 , 接连两代君主詹姆士一世和查理一世采取了抗拒的态度 , 并且紧逼议会 , 企图完全否定议会的存在。到 1640 年 , 公开的对抗开始了 , 双方都互不让步 , 终于在 1642 年由国王挑起了战争 , 议会则被迫应战 , 造成了近 20 年的流血冲突 , 这就是 17 世纪的英国革命。革命启动了英国建立现代政治制度的进程 , 因此无疑是英国历史上重要的一章。但长期以来人们一直在问 : 是否冲突必然发展到暴力对抗的地步 , 出现怎样的情况才能避免战争 ? 事实上 , 是国王挑起了战争 ；国王为阻挡历史前进的方向而发动战争 , 这个罪责是难以逃脱的。

但是 , 革命的目标却没有达到 : 它没有能找到一种合适的、新的政治制度 , 为国家的稳定与发展奠定基础。为了战争的胜利 , 军队控制了国家 , 结果 , 以议会的名义进行的战争却把议会自己否定了 , 于是出现了革命的悖论。这样一个结果影响深远 , 它迫使人们进行思考。思考的结果是当冲突再次爆发、再度白热化时 , 出现了不同的解决方式。这就是影响英国历史进程的“光荣革命”。

二

“光荣革命”是影响了英国历史进程的第二个重要事件。在英国历史发展的关键时刻 , “光荣革命”确定了英国开始走一条和平、渐近的发展道路 , 奠定了英国和平变革模式的历史基础。

17 世纪英国革命结束后斯图亚特王朝复辟 , 但国王与议会的冲突并没有解决 , 查理二世和詹姆士二世继续走加强专制的老路 , 最后竟在一个短时间内见效、似乎已建立起绝对的专制统治。这让英国人进退两难 : 他们不能接受这个局面 , 不能让专制的权力卷土重来 ；但他们又不希望再发动一次革命 , 再次看到革命的悖论。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了“光荣革命” :1688 年 , 议会两党密谋 , 共同支持詹姆士二世的女婿、荷兰的执政威廉来英国夺取王位 , 从而实行了权力的交接。这是一次妥协的事变 , 从表面上看 , 原有的政治制度一点都没有改变 , 但实质上的变化却是非常大的 : 王权保留了 , 但丧失了它的专制性质 ；议会成为国家权力的主体 , 但在形式上承认了国王的最高地位。这以后 , 国王的权力一点点丢失 , 到 18 世纪初 , 君主立宪制基本上建立起来了。君主立宪制是一个崭新的政体 , 它适合于英国向现代社会的转型 , 同时也在世界范围内第一次建立起现代类型的政治制度。

“光荣革命”是一次根本性变革 , 但它的整个过程却避免了暴力。这个结局和几十年前的暴力冲突完全不同 , 因为在暴力冲突中 , 双方都没有达到自己的目标 , 而原有的问题也没有得到解决。“光荣革命”却在非暴力的过程中完成了制度的变迁。虽说新制度仍需经过很长时间才逐渐得到完善 , 但“光荣革命”毕竟是奠基的第一步。这使人们意识到 , 妥协和渐进也可以达到目标 : 流血的革命没有解决的问题 , 在非暴力的“光荣革命”中竟然被解决了。英国人从“光荣革命”中学到了许多 ；后来的英国人民 , 无论是激进还是保守 , 都企图到“光荣革命”中去寻根溯源。

但在这个时候 , 谁都不能肯定和平变革之路能够永久地走下去。“光荣革命”也许只是一个偶然事件 , 它不能保证英国从此后就用和平手段解决一切问题。特别是，“光荣革命”解决的是把权力从国王手中拿过来、交给议会去掌握的问题 ；但议会控制在贵族手中 , 他们只是一小撮。当广大民众发现自己没有发言权、开始向贵族要求权利的时候 , 和平发展之路还能继续下去吗 ? 这就是工业革命开始之后发生的第一次议会改革。

三

影响英国发展道路的第三个重要事件是英国的第一次会议改革。第一次议会改革最终确定了英国的发展道路 , 它让英国在和平变革的道路上稳健地走下去 , 把改革模式作为英国的发展道路。

工业革命的后果之一 , 就是民众要求改变议会制度 , 打破贵族对政权的垄断。这与工业革命造成的社会力量分布变化有关系 : 社会发生了变化 , 权力的分配也应该发生变化 , 而变化的结果应该是民主化 , 简言之 , 就是构建民主政治。要求议会改革的呼声从 18 世纪 60 年代就开始了 , 经过几十年的群众运动 , 几起几伏 , 不断出现高潮。参与其中的有大批中下层民众 , 部分上层人士也给予支持与同情。值得注意的是 , 在这几十年里虽多次出现激烈的斗争场面 , 但始终没有转变为大规模的暴力冲突。不过真正的考验出现在 1830 — 1832 年间 , 这时 , 同情改革的辉格党执政 , 在议会提出了改革的方案 ；反改革的托利党贵族坚决予以抵制 , 利用在上院的多数一再否决改革。全国民众的情绪都被煽动起来了 , 他们强烈要求改革成功 , 对托利党的反抗越来越不耐烦。改革的前景似乎越来越糟 , 一时间 , 用和平方式完成变革的可能性几乎化为泡影 , 暴力冲突的局面却似乎一触即发 , 革命就在眼前。但在这关键时刻国王和贵族做出了让步 , 第一次议会改革终于获得成功。

第一次议会改革是决定英国发展道路的第三个重要事件。改革成功 , 意味着贵族放弃对权力的垄断 , 让新的社会阶层进入权力核心并且分享权力。从这个角度说 , 改革是向民主化方向积极的发展 , 也符合工业革命后形成的社会变化。但改革却是极不彻底的 , 它没有剥夺贵族的权力 , 相反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贵族的优势 , 让贵族在以后几十年中继续主导国家的政治。另一方面 , 改革只让很少一部分人 ( 中等阶级中上层 ) 取得选举权 ,多数人 ( 他们在几十年中一直站在改革的第一线 ) 却没有得到丝毫的权利 , 改革的成果因此是微乎其微。但正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改革使英国在民主化道路上迈出了第一步 , 而且这一步一旦迈出 , 就不可逆转了 , 从此后民主化进程就稳步前进。经过近一个世纪的改革 , 到 20 世纪初 , 英国完成了民主化改造。改革的过程是漫长的 , 如果从 18 世纪 60 年代算起 , 历经一个半世纪还不止。但是改革的步伐却是坚定的 , 它让英国在和平变革的道路上稳健地走下去。

总的来说 , 在建立现代政治制度的过程中 , 英国走了一条和平发展的道路 , 它先把专制制度转变为贵族寡头制 , 然后再把贵族寡头制改造成民主政治。变革是缓慢的 , 却很坚实 , 从未出现反复。英国的道路非常具有典型性 , 它说明政治变革完全可以用非暴力的手段来进行。

但是 , 和平变革在什么条件下才行得通 ? 从英国的经历中可以看得很清楚 : 一方面 , 变革的阵营坚持不懈、奋力抗争 , 没有这个条件 , 变革就失去了动力 ；另一方面 , 保守的阵营适时而退、明智让步 , 没有这个条件 , 冲突就一定会发展成对抗 , 发展成暴力的冲突。对保守阵营来说 , 他们应该懂得变革是不可避免的 , 适时应变是最好的选择 ；对变革阵营来说 , 则应该懂得新制度不可能一蹴而就 , 不应指望一次突变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在冲突中 , 双方寻找妥协点 , 寻找双方都能接受的变动。在这里 , 权势保有者能否顺应时代的要求而做出明智的让步 , 往往是能否和平解决冲突的关键。

总之 , 在社会转型的关键时刻 , 如何寻求用和平的手段解决不可避免的社会冲突 , 完成必要的变革 , 确实是世界各国面临的重大问题。近代以来 , 英国采用和平方式解决社会内部冲突的和平变革道路很有借鉴意义。英国的和平变革历程 , 以及它把改革模式作为社会发展道路之一的历史选择 , 为近代世界各国提供了和平变革的成功范例。

本文原载于《学习与探索》（2005年第6期），欲求详细内容请购买原刊阅读。文字已经过本号整理、编辑。选编不易，转载请遵守基本规则，务必注明原始来源和“勿食我黍”公号。不守此规矩的公众号，请勿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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