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与狮子：现实主义者马基雅维利｜奈杰尔·沃伯顿

奈杰尔·沃伯顿(Nigel Warburton) ，英国开放大学(Open University)哲学教授。他从不同角度介绍西方哲学的多部入门著作一直畅销不衰：阐释西方哲学主要问题的《哲学的门槛：写给所有人的简明西方哲学》(Philosophy：The  Basics)出版近20年来不断再版重印；讲解27部西方哲学名著的《从(理想国)到(正义论)》(Philosophy：The Classics)已出版至第四版；介绍哲学思维方法的《从A想到2》(Thinking from A—Z)已出版第三版。他还编写了多部哲学教材：《哲学：基本读本》(Philosophy：Basic Readings)，《政治哲学读本》(Reading Political Philosophy),《哲学：学习指南》(Philosophy：The Essential Study Guide)。

想像你是一位君王，统治着一个城邦，就像是十六世纪义大利的佛罗伦斯或那不勒斯。你有绝对的权力，可以上命下达。如果你想要把谁扔进监狱（因为他发言反对你，或者你怀疑他阴谋要杀你），你就可以这么做。你有军队，准备好奉行你任何命令。但你周围都是由其他雄心勃勃的统治者治理的城邦，他们会很乐意征服你的领土。你应该怎么做？你应该诚以待人，遵守承诺，行动总是慈悲为怀，以人民最高利益为依归吗？

不做好人的领导学

马基雅维利[1]认为这可能不是个好主意，虽说你可能想要看起来那样诚实与善良。根据他的说法，有时候最好撒谎、打破承诺，甚至谋杀你的仇敌。一位君王不必担心怎么遵守承诺；用他的话来说，一位有力的君王必须“学会如何不做好人”。最重要的事情是持续掌权，为了达到这一点，几乎任何做法都是可以接受的。毫无意外，他表达这一切想法的著作《君王论》从一五三二年出版至今一直恶名昭彰。有些人描述这本书很邪恶，或者充其量只是一本帮派分子实用手册。其他人则认为这本书最精确陈述了实际发生的政治状况。许多今天的政治家会读《君王论》，不过只有一部分人会承认，而这种现象或许正揭露了他们在实践此书的原则。

《君王论》并无意成为人手一本的指南，只是为了那些刚刚掌权的人而写。马基雅维利住在佛罗伦斯以南大约七英里远的一个农庄时，写下了这本书。十六世纪的义大利是个危险的地方，马基雅维利就是在佛罗伦斯出生长大的。年轻时他被聘为使节，游历欧陆，见过几位国王与一位皇帝，也见过教宗。他对这些人评价都不高。唯一让他真正深感佩服的领导者是切萨雷．波吉亚[2]，一个残酷无情的男人，教宗亚历山大六世的私生子。波吉亚控制大半义大利的时候，觉得诈骗、谋杀他的敌人没什么大不了。马基雅维利认为，波吉亚做对了每一件事，却被厄运击倒：在遭遇攻击时不巧病倒了。厄运在马基雅维利的人生中也扮演了要角，他苦思过这个主题。

当佛罗伦斯过去的统治者、极端富有的梅迪奇家族再度恢复权势时，他们把马基雅维利送进监狱，声称他参与了推翻他们的阴谋。马基雅维利熬过酷刑折磨，重获自由。他的一些同事被处死，但因为他没有招出任何事，受到的惩罚是流放。他不能再回到心爱的城市，遭隔绝在政治圈之外。在乡间，他会用晚上的时间想像自己跟历史上的伟大思想家对话，他们会跟他讨论身为领袖保持权力的最佳方法。他写下《君王论》可能是为了得到掌权者赏识，也企图借此谋得政治策士的职位，这样他就能够回到佛罗伦斯，回去参与实际从政的刺激与危险。不过这个计划没有成功，他最后成了作家。在《君王论》以外，马基雅维利还写了几本政治论著；他也是成功的剧作家，他的戏《曼陀罗花》现在还偶尔会上演。

不择手段抓住机会

所以马基雅维利到底建议了什么，还有这些建议为什么让他大多数的读者如此震惊？他书中的关键概念是，一位君王必须有他所说的“virtù”（雄才）。这个字是义大利文里的“男性气概”或勇气。它是什么意思呢？马基雅维利相信，成功要仰赖相当多的好运。他认为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有一半是靠机率决定，另一半则是我们选择的结果。但他也相信，你可以借着勇敢而迅速的行动来增加成功率。运气在我们的人生中扮演了要角，但这并不表示我们就必须表现得好像牺牲品一样。河水可能泛滥，这件事我们防不了，但如果我们盖了水坝跟防洪措施，存活机率会比较高。换句话说，一个做好准备、见到机会就把握的领导者，比不这样做的领导者更有可能顺利成功。

马基雅维利坚决认为他的哲学应该根植于实际发生的状况。他透过一连串取自近代历史的例子来向读者表示他的意思，那些例子大多数牵涉到他见过的人。举例来说，切萨雷．波吉亚发现奥悉尼家族正在计划推翻他，就设法让他们确信他被蒙在鼓里。他用计把该家族的领导人物都骗到一个叫做希尼加利亚的地方商谈事情，他们一抵达，他就命人悉数杀光。马基雅维利赞许这个奸计；在他看来，这是说明雄才的好例子。

又有一次，波吉亚要控制一个叫做罗曼纳的地方时，他指派一个特别残忍的指挥官雷米罗．狄．奥柯负责管理。狄．奥柯采取恐怖统治手段，让罗曼纳人听命于他。但一等到罗曼纳局势平静了，波吉亚就想跟狄．奥柯的残酷手段划清界线，所以他命人谋害狄．奥柯，将他斩成两段，尸体暴露在城市的广场上示众。马基雅维利也认同这种阴森可怕的处置方式。它达到了波吉亚想要的目的，就是让罗曼纳人民站在他这边。他们很高兴狄．奥柯死了，不过同时他们也领悟到一定是波吉亚下令谋害他，因此心怀恐惧。如果波吉亚能够用这种程度的暴力手段对付他麾下的指挥官，他们没有一个人可以高枕无忧。所以在马基雅维利眼中，波吉亚的行为很有男子气概，展现出“雄才”，而一个明智的君王就该做这种事。

怜悯会带来灾难

这听起来就好像马基雅维利赞成谋杀。在某些状况下，如果结局证明了谋杀合理，他显然赞成谋杀。可是这些例子的重点不在这里。他试着要凸显的是波吉亚的行为（杀死敌人，以及用底下的指挥官狄．奥柯来杀鸡儆猴）是有效的，它制造出波吉亚想要的效果，阻止了进一步的血腥杀戮。透过迅速又残酷的行动，波吉亚持续掌权，阻止罗曼纳人起义对抗。对马基雅维利来说，这个最终结果比达成结果的手段更重要：波吉亚是个好君王，因为他做必要之事来保有权力，没有妇人之仁。马基雅维利不会赞同没有意义的谋杀或为杀而杀；他举例描述的谋杀并不是那样的。马基雅维利相信，在那些状况下怀着同情怜悯之心行动会造成灾难：不但对波吉亚不利，对整个国家也不利。

马基雅维利强调，领导者受人恐惧比受人爱戴来得好。理想状况下，你会让人又爱又惧，不过这很难达到。如果你仰赖人民的爱戴，那你就要冒着他们在情势严峻时抛弃你的风险。如果他们怕你，他们会怕到不敢背叛你。这种想法有一部分是出自他的犬儒主义，他对人性的评价很低。他认为人类不可靠、贪婪又不诚实。如果你要当成功的统治者，那么必须知道这一点。无论对象是谁，信任他们会遵守承诺是很危险的，除非他们害怕不守承诺的后果。

狡猾的狐狸与强壮的狮子

如果你能够借着表现仁慈、遵守承诺、受人爱戴来达成目标，那你就该这么做（或者至少表面上如此）。但如果你不能，就必须把这些人性特质跟动物的特质结合起来。其他哲学家强调领导者应该仰赖他们的人道特质，但马基雅维利认为有效率的领袖偶尔必须行为如禽兽。值得效法的动物是狐狸与狮子：狐狸生性狡狯又能瞥见陷阱，狮子则极其强壮又很吓人。总是像狮子一样光靠蛮力行动并不好，因为那样有让你落入陷阱的危险。你也不能只当一只狡猾的狐狸，偶尔需要狮子的力量才能保护自己的安全。不过如果你仰赖自己的仁慈与正义感，你撑不了多久。幸运的是，人类很好骗，会被外表欺瞒。所以身为领袖，你或许可以看似诚实又仁慈，实际上却不守承诺、行径残酷，结果仍蒙混过关。

读过上述这些话，你可能会认为马基雅维利就是个邪恶的人。许多人确实这样相信，“马基雅维利式”这个形容词也被广泛当成一种侮辱之词，指的是准备靠阴谋和利用别人来遂行私欲的人。不过其他哲学家相信马基雅维利表达了一些重要的事。或许一般的良好行为对领导者来说并不管用。在日常生活中慈悲为怀、信任向你许诺的人是一回事，但如果你必须领导一国一邦，信任其他国家对你友善诚信可能是非常危险的政策。一九三八年，英国首相张伯伦相信希特勒的承诺，认定他不会尝试进一步扩张德国领土。现在看来，那样想真是天真、愚蠢。马基雅维利会向张伯伦指出，希特勒有的是理由对他说谎，他不该信任希特勒。

另一方面，我们不该忘记，马基雅维利支持用极端残暴的行为对付潜在敌人。就算在腥风血雨的十六世纪义大利，他公然认可波吉亚的行为似乎也很让人震惊。许多人都认为，一个领袖能怎么对付他或她的死敌应该要有严格的界限，这些界限应受法律规范。如果没有定出界限，我们到头来会跟野蛮暴君为伍。希特勒、波尔布特、乌干达前总统阿敏、伊拉克前总统海珊与辛巴威总统穆加比，全跟波吉亚一样用同类的技巧来维持权力。这可不是马基雅维利哲学的好广告。

马基雅维利自视为现实主义者，体认到人类基本上很自私。霍布斯也有同样的看法，而这般见解巩固了他心目中的社会应该如何建构的整套论述。

本文选编自《40堂哲学公开课》，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题目为编者所加。特别推荐购买此书仔细研读。选编不易，转载请遵守基本规则，务必注明原始来源和“勿食我黍”公号。不守此规矩的公众号，请勿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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