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9年5月8日,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哈耶克出生在维也纳,父母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他从小在充满着科学讨论的氛围中成长。他的父亲是一名医生和植物学家,曾在维也纳大学任兼职教授,并向大儿子灌输了对大学教授职业的深深的敬意。哈耶克的母亲是一位著名统计学家的女儿,也是著名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 的远房表亲。哈耶克在世纪之交出生于维也纳,这对他作为社会科学家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维也纳19 世纪末的文化辉煌是众所周知的。哈耶克青年时期,维也纳汇聚了世界著名的作曲家马勒、勋伯格,艺术家克里姆特和维也纳分裂主义者,作家茨威格、穆塞尔、克劳斯和施尼茨勒,哲学家布伦塔诺和梅农,建筑师卢斯、瓦格纳,自然科学家马赫、玻尔兹曼、薛定谔,心理学家弗洛伊德, 当然还有经济学家。由卡尔·门格尔创立、欧根·冯·博姆-巴维克、弗里德里希·冯·维塞尔以及后来的约瑟夫·熊彼特和路德维希·冯·米塞斯创办的奥地利学派在20 世纪头几十年处于经济学的国际巅峰。出生在那个时代,在那个地方,必然要经历一系列前所未见的社会灾难,这些灾难即使是最敏锐的头脑也无法预测,更不用说进行预防了。这意味着自己的国家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这意味着见证战后奥匈帝国的解体,以及自11世纪以来统治中欧大片地区的哈布斯堡王朝的退位。这也意味着要忍受战后维也纳臭名昭著的瘟疫般的环境。对哈耶克后来的职业生涯具有特殊意义的是,一场灾难性的恶性通胀席卷了欧洲大部分地区,对德国和前奥匈帝国的打击尤为严重。这是昔日的中欧强国德国作出的通过印越来越多的钱来为战争年代及战后的开支筹措资金的政治决定所引发的恶果。结果,受过教育的中产阶级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积蓄和前途化为乌有。
哈耶克(Friedrich August von Hayek)近来,欧文·德克认为,奥地利学派的经济学家应该被称为“文明的学生”,他们试图了解世界大战这样的灾难是如何从中欧环境中产生的,而奥地利学派也产生于同样的环境下,要知道,中欧一向以个人主义、宽容、和平主义和国际主义等自由主义价值观而闻名于世。根据德克的观点,这些学者逐渐认识到,只有以高昂的代价来抑制我们许多最深层的本能冲动,才有可能实现文明,这些冲动包括强迫那些与我们不同的人和我们保持一致的本能,逃避我们的实践责任和道德责任的本能。想要维护维也纳相对自由的文化,就需要帝国中许多不同民族和宗教团体的成员以文明和相互尊重的方式对待彼此;意味着所有人要信守合同中的承诺,保护他人的身体和财产安全,和平参与公民社会和民主进程。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两种截然不同的政治派别都向人民发出呼吁,声称只要纵容而不是去抑制这些原始的本能,就有望理性地重建和改善社会。哈耶克在长达70 年的职业生涯中发展出了许多类似的主题,这几十年间世界充满了极权主义。然而,除了争论之外,他还需要面对那些渴望控制和规划社会的人,他们面临着无法克服的认知困难。无论是所谓的道德光辉,还是卓越的道德原则,似乎都证明了这种做法是合理的,但是任何希望控制社会的人都面临着一个知识问题。简而言之,就是他们不知道怎么做,更重要的是,他们无从获知正确的做法。这个社会所有的丑陋和美丽,更多是意料之外的结果,而不是对有意的政治设计的实现。哈耶克职业生涯的一个讽刺之处在于,他只有在步入荒芜时才真正成为一名社会理论家。在他职业生涯的剩余时间里,哈耶克发展了一种研究社会现象的方法,它综合了诸多学科的要素:不仅包含经济学方法论,还有心理学、生物学、哲学、历史和法律。这一转变的基础是他在1936 年至1948 年间发表的一系列开创性论文。在这些论文中的第一篇《经济学与知识》中,哈耶克进一步发展了他先前表达的对均衡理论在解决某些经济学问题时重要性的怀疑。他指出,均衡的概念在单一经济参与者的背景下具有明确的意义:说某个人“处于均衡”是说他们拥有一个具有内在一致性的行动计划,他们可以不矛盾地行动,如果要求同一个人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这个计划就会发挥作用。但是,哈耶克问道,世上没有人能知道所有的事情,并且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信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说社会或整个经济处于均衡状态,这意味着什么?如果说行动可以在社会层面毫无矛盾地进行,这又意味着什么?它并不仅仅意味着每个人都处于上述意义上的个人均衡:即使我们每个人的计划都是内部一致的,但它们可能相互之间并不一致。比如,我打算以1000 英镑的价格购买你的汽车,这可能就会使你打乱自己的计划。如果你的计划是以不低于1500 英镑的价格出售你的汽车,那么我们双方就不能成功实施我们各自的计划。我们就无法达到经济均衡。
乔纳森·康林(Jonathan Conlin) 编
东方出版社 2020.05
如果我们要协调我们的行动,我们中的一方或双方就必须修改计划。每个人的计划既在内部保持一致又与其他人的计划保持相互一致也是不够的:计划可能是内部及相互一致的,但有关计划中没有考虑到的因素会与之相矛盾。例如,我们可能会达成共识,决定我以1250 英镑的价格购买你的汽车;但是,如果你的汽车在我们完成交易之前被盗并在黑市上被拆成零件出售,那么,我们双方一样不能成功地实施我们的计划,我们将失去均衡。因此,哈耶克在《经济学与知识》中得出结论,均衡描述了一个状态,在这个状态中,每个人的计划与计划执行相关的事实是内部一致的、相互一致的和正确的。当且仅当这些条件得到满足时,社会中的每个人才能有效地实施各自的计划。如果要实现一种均衡状态,这意味着,我们都可以采取行动,既不相互碰撞,也不会对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感到失望。很明显,没有人(甚至主流经济学家)会轻信这样的状态在现实世界中可能存在。相反,经济学理论通常假定,在正常情况下,存在一种趋向均衡的趋势,而在现实世界中,情况是不断变化的,这种均衡永远不可能完全实现。哈耶克则认为,有充分的证据表明,趋向均衡的假设通常是适用于现实世界的。如果没有达到这个条件,就会经常看到,例如,相隔一个街区的两家加油站以迥然不同的价格出售同一加仑汽油。然而在正常情况下,这种情况很少(如果有的话)被观察到,这就是经济有走向均衡趋势的证据。如果这就是均衡的含义,那么经济学的根本问题就涉及各种各样可能帮助或阻碍不同个体的信念在人与人之间得到更好协调的机制。这就是哈耶克在《知识在社会中的运用》(The Use of Knowledge in Society) 中提出的问题,这篇文章经常被引用,是20 世纪经济学中最重要的论文之一。在市场竞争中,每个人都计划自己的经济活动,并且必须使自己的计划与他人的相适应。在社会主义条件下,一切经济活动都是由中央计划和指挥的。哈耶克问道,哪种经济规划体系最能鼓励(或最不阻碍)经济走向均衡的趋势呢?如果社会上所有的知识都是科学性的,能够以一般规律或法则的形式表达出来,那么社会主义相对于竞争的优越性就不存在问题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社会上所有的知识都可以被收集起来,交给中央计划部门来处置。然而,哈耶克指出,有一种非常重要的知识是永远无法收集并传达给政府的规划者的,即我们每个人拥有的关于我们自己的独特经济状况的知识,或者是哈耶克称之为“关于特定时间和地点的情况”的知识。正是基于这种认识,分散管理的经济计划相对于社会主义具有明显的优势。哈耶克所举的关于锡的例子是20世纪经济学中最著名的片段之一,它描述了自由调整价格在协调个人之间的计划方面所发挥的作用:假设在世界某个地方出现了使用某种原材料的新机会,例如锡,或者锡的某处供应来源枯竭了。对于我们的目的来说,这两种原因中的哪一种造成了锡的紧缺并不重要——而明白这一点非常重要。锡的使用者所需要知道的是,他们一直使用的锡中的一部分,现在在其他地方更有利可图,因此,他们必须节约用锡。对于绝大多数使用者来说,甚至不需要知道对锡最迫切的需求出现在哪里,也不需要为了满足其他需要而节约供给。只要其中有部分人直接了解到这种新需求,并将资源转而用到这种新需求上,只有了解到由此产生的新缺口的人,寻求其他来源来填补这个缺口,则其影响将迅速蔓延到整个经济系统,这不仅会影响锡的使用,也会影响锡的替代品的使用、替代品的替代品的使用,影响所有锡制品的供应、其替代品以及替代品的替代品的供应等等。有助于提供替代品的绝大多数人,都对这些变化的最初原因一无所知。所有这些构成了一个市场,并不是因为其中的任一成员都能对市场有整体的了解,而是因为他们每个人的有限视野合在一起足以覆盖整个市场,所以通过许多中介,相关信息就能传达给所有成员。任何商品都只有一个价格,这一事实……带来了解决方案(这只是概念上的可能),可能是由一个拥有所有信息的头脑得出的,而这些信息实际上分散在参与这个过程的所有人当中。价格体系完成了原本只能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独裁者管理的东西。价格以简明的形式告诉我们每个人,我们需要使我们的计划适应他人的计划和不断变化的环境。由此得出的一个重要推论是,价格越是受到控制和操纵,就越不能很好地发挥这一功能。与此相关的是,价格对规划当局的价值有限,因为规划当局不具备关于使价格生效的时空条件的必要知识。而竞争则允许这些知识在有需要的地方和时刻被使用。相对于竞争来说,为适应不断变化的价格而对中央计划进行调整的速度总是太慢。在《竞争的含义》(The Meaning of Competition ) 中,哈耶克考虑了如何评价一个经济体系的绩效的问题。他认为,根据完全竞争理论所设定的标准来评估现实世界的市场是错误的。现实世界中的市场从未达到完美的标准,这并不意味着“市场失灵”。《知识在社会中的运用》一文中回答的相关问题不是市场是否完美,而是我们在有或者没有由市场决定的价格的情况下是否能够更好地实现我们的目标。哈耶克后来扩展了这一论点,表明市场竞争与科学非常相似,是一个发现过程,是一种获取知识的机制,没有它就无法获得知识。因此,中央计划者所面临的任务不仅是获取相关数据的困难,而且是没有市场就不可能获得知识。哈耶克在这一系列论文中构思了一种经济学,这种经济学从根本上讲不是关于商品和服务本身,而是通过认知过程来获得和传播关于商品和服务的知识。哈耶克很快就意识到,这种主要关注知识协调的社会科学的创新观点所带来的影响远远超出了社会的范畴。秩序(均衡)在任何领域,无论是社会领域还是自然领域,都是各要素协调一致的结果。秩序可以是建构的(如有意设计、执行和强制的),也可以是自发的(如无意的,产生于不以秩序的形成为目的的活动之中)。在一个(管理良好的)军事组织中所观察到的秩序是一种建构的社会秩序的例子,而自由市场的秩序则是自发的社会秩序的例子。在后一种情况下,没有人会像军事将领设计军队那样,专门设计市场;相反,市场是在每个人对各自计划中所包含的目标的共同追求中无意地出现的。哈耶克认为,由于个人对自身行动计划的追求而出现了秩序井然的市场,亚当·斯密在撰写将自身利益导向公共利益的“看不见的手”时正是想到了这一点。哈耶克对自己因《通往奴役之路》一书所受到的关注感到有些不安,因为这本书更具规范性、更“政治化”,而不是他一直想以之建立声誉的那种严肃的科学著作。20 世纪40 年代末,哈耶克决心重新投身于严谨的科学研究,他回到了自己最初的兴趣之一——心理学,翻出了他1920 年学生时代写的关于意识的旧论文。他的精神现象理论的实质并没有改变,但在学术界待了三十年之后,他已经具备了更好的表达能力。他由此撰写了《感官秩序》(The Sensory Order,1952),这是哈耶克经典中的一部重要著作,因为正是在这部著作中,哈耶克首次明确认识到,在社会科学之外的语境中,自发秩序无处不在。哈耶克的认知心理学是当代“联结主义”认知理论的先驱,该理论认为,精神现象产生于神经元放电网络之间的联系。在哈耶克的语言中,感觉(或心理)秩序是自发的,是神经元活动的一种未经设计和意外的结果。从哈耶克认识到自发秩序的存在开始,他就发现它们在社会和自然中无处不在。其他自发的社会秩序的例子还包括自然语言,其规则不是预先规定的,而是从实际使用中产生的。还有货币制度,它也不是预先设计的,而是从原始的物物交换实践中无意识地发展而来的。哈耶克在1950 年至1975 年的25 年里发展了研究社会现象的这种新路径,取得了巨大的成果。他摒弃了奥地利学派认为社会科学在方法论上有别于自然科学的旧观念,认为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方法最终是相同的。然而,他对我们预测和解释不同程度的有序现象的能力作出了重要区分。秩序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简单的,它们是从相对较少的已知(或可知)元素的活动中产生的;另一种是复杂的,它们之间的元素和关系如此之多,以至于超出了人类知识的极限。社会学科是复杂现象的科学:在这些领域中,我们只能对那些控制着元素活动的原理进行解释,并对复杂事件中发现的模式进行预测。我们永远无法完全解释或精确预测复杂现象科学中的事件。哈耶克将简单和复杂现象之间的光谱与现象的易认知性(cognitive tractability) 或“合理性”联系起来。简单的秩序在建构主义意义上是合理的,也就是说,我们拥有完全重构它们所必需的知识。更复杂的秩序在另一个意义上是具合理性的,即后来被哈耶克主义者称为“生态的”意义上:只要我们拥有所有与因果相关的知识(事实上我们并不拥有),这样的秩序就可以完全重建。哈耶克将不同复杂程度的秩序的易认知性的差异与可能对有序现象采取的态度分歧联系起来。建构论理性主义者把所有的秩序,不论其复杂性如何,都视为简单、易认知的。另一方面,生态理性主义者认识到秩序的复杂性超过我们的认知能力的可能性。建构论理性主义者往往支持中央计划或干涉主义经济政策。然而,生态理性主义者倾向于认为,这些政策所涉及的认知困难,在某种程度上超出了我们的认知能力。哈耶克认为,大多数社会现象都是建构主义与生态主义理性相结合的结果。很少有社会秩序是完全计划的或完全自发的,但他认为,经济学家们大多忽略了自发有序社会现象的可能性。哈耶克认为,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亚当·斯密深厚的生态理性主义基础之后,大多数经济学家都接受了建构主义。在被主流经济学界忽视了几十年后,哈耶克在1974 年被授予诺贝尔经济学奖,他感到震惊和高兴。对哈耶克来说,这个奖项来得正是时候,因为当时世界正遭受凯恩斯主义所带来的严重通胀,而他和他的奥地利学派同僚早就作出过警告。哈耶克的诺贝尔演讲(被指责为“知识的僭妄”) 严厉批评了经济学界对凯恩斯主义的偏向。他还总结了他对经济科学的看法,这门科学从根本上来说关注的是复杂现象,而这些现象已经被凯恩斯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傲慢的建构论理性主义所扭曲:人类在改善社会秩序的努力中,如果不想弄巧成拙,那么他就必须明白,在这个方面,就像以性质复杂的有机体为主的任何领域一样……他不可能获得主宰事务进程的全部知识。因此,他不能像工匠打造器皿那样去模铸产品,而是必须像园丁看护花草那样,利用他所掌握的知识,通过提供适宜的环境,养护花草生长的过程。……社会研究者认识到自己的知识有不可逾越的障碍,便应懂得谦虚为怀的道理,不至于再去充当那些极力想控制社会的狂妄之徒的帮凶;这种做法不但会使他成为自己同胞的暴君,并且可以使他成为一种文明的毁灭者——他不是出自哪个头脑的设计,而是通过千千万万个人的自由努力成长起来的。哈耶克获得诺贝尔奖后再次声名大噪。到他1992 年3月去世时,他在与凯恩斯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的辩论中均败北的说法,已遭到许多人的反对。为了解释这些事件,许多人求助于哈耶克和米塞斯在20世纪初提出的论点。尽管把他们的最终政策与哈耶克相提并论是错误的,但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和玛格丽特·撒切尔(Margaret Thatcher)上台时都曾为自己的竞选活动大肆宣扬哈耶克式的论点。凯恩斯主义在大多数经济学部门中已被取代。虽然新古典主义的方法在任何意义上都不能被描述为哈耶克学派或奥地利学派,但到1992 年时,哈耶克又像20 世纪30 年代初的时候那样,成为当时在世的最著名的经济学家。本文选编自《伟大的经济思想家》,标题为编者所加。该选文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书目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特别推荐购买此书仔细研读。
考德威尔|哈耶克与方法论个人主义
布坎南|契约主义、政治平等与民主实践
阿克顿|自由的真意
哈耶克|民主向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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