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连江,1963年生于河北沧县农村,五谷能分,四体不勤。手无缚鸡之力,少年常为生存担忧。幸好遇到大学重开,得以跻身78级之列。此后38年,辗转五所大学,五次变换身份,十年前落户香港中文大学,兼职华政、南开与浙大。专著半本,论文十数篇;译文三百万字,“三分尘土,七分流水”。近几年受虚荣心驱使,偶尔侈谈治学,奉行启功先生的良心话哲学,不弄玄虚,知有不言,言必有据。
大学本科四年,他读了两部书,一是《鲁迅全集》,二是《红楼梦》。他记得某些情节在某一页,段落怎样开头,形状是怎样的。毕业三十八年后,李连江这样说。「看黛玉的心理。林黛玉是很典型的弱者,她对世界的感受和我对世界的感受有很多相通的地方。人家没有恶意,她体会到恶意。」潇湘妃子为还泪而生,她的感伤性情,走入政治学者心里,因为,他觉得自己也是弱者。「我很怯场,现在也无法克服,二十多年来参加国际会议,保持一个无人能破的纪录:从来不超时。」比起讲,这位教研近四十载的政治与行政学系教授更喜欢写。在国际中国研究享负盛名的中国学者,四年前重返华文世界,出了四本治学之书:《不发表就出局》、《在学术界谋生存》、《戏说统计:文科生的量化方法》和《戏说统计续编:文科生的量化操作指南》。四书一出,风行研究生圈子,也填补学术界的天裂:治学与研究者本身,往往在学术论述中缺席。过尽千帆的教授,用心写出了浮沉学术江湖的沧桑百味。重要是,善感又念旧的他,是很适合的写作者。
「写东西,有很强挫折感,因为要不断超越现有水平。学者不能重复自己的话,观点只能讲一次,得不断超越自己。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感到自己不聪明,很无力、很无助。这是学术生涯最困难的地方。」学者的生涯就是写,写是极限运动。李连江的博士论文导师欧博文教授 (Kevin O’Brien) 有一句话,说到他心坎里:做研究一定要work to your incompetence(做到无能为力)。「就是要这样打磨,才可以写出学术界认为有新贡献的文章。」六零年代初在中国出生的李连江,父亲是国家干部,母亲是农民。出生前一年,父亲按政府要求从城市下放农村,故他一出生就是农民。「农村的苦是不可言喻,不可描述的。你一定要到现实生活才知道农民生活有多苦。」在农村取水,要用扁担勾着水筒,往四米深的井装水,一筒三十公斤,扁担两端的水筒装满就是六十公斤,李连江坦言提不了水,「在农村生活,连水也喝不上。」农村生活艰苦,深知在那里活不下去的少年,最大兴趣是看书,一开始读的是《高玉宝》、《金光大道》和《艳阳天》。「这是无法弥补的遗憾。人一生最好的读书时间大约有十年,从小五、小六掌握阅读能力起到高中,那十年全无功利心,就像干海绵一样吸水。等海绵吸进水后,不管好水坏水,都是去不掉的。」
1978年李连江高中毕业,参加了当年的全国高考,这个不足十五岁的农村小子,成为六百万考生中获录取的四十万学子之一;10月坐火车到天津南开大学哲学系报到,改写命运。在南开读书,英语──不是哲学──成了最大问题。没学过ABC的他,一开始便要跟班上七十多个同学一起念课文。「同学有的学了三年,有的四年,六年也有。」老师见他年纪小,专选他答问题,他一脸懵懂答不上,心里很受伤。「你年纪小,学英语会比我们快。」好同学一句话,使他自放弃的谷底翻身。他收听电台英语节目,听卡式带,翻译莫雅敏 (Armand Maurer) 三十万字的《中世纪哲学史》。至大学三年级,他已是全班英文最好的学生。1990年,他间接透过富布赖特项目 (Fulbright Program) 到俄亥俄州立大学攻读政治学。1992年,老师欧博文教授获中国政府邀请来华,观察村民委员会选举,因利成便,李连江就据与老师的讨论和阅读他带回来的文献,草拟村委会选举的博士研究。2006年与老师合著Rightful Resistance in Rural China。
在李连江心目中,五十岁后,没有哲学家比叔本华对他影响更深。2017年推出的译作、德国哲学家叔本华阐述幸福生活艺术的《人生智慧箴言》是他有信心能传世的作品。以谋生存为伟业的学者,至今译过三百万字。为何对叔本华情有独钟?「叔本华可敬的地方是他能像老年人闲话家常,用浅近和形象的语言跟你讲深奥的哲学道理。一般哲学家放不下这个身段,因为他们要让你觉得他们高不可攀,是半个神。这本书是青年的药、中年的酒、老年的茶:青年人有心灵创伤,需要用药治疗自己;中年很苦,需要用酒麻醉自己;人老了,一辈子要做的事都做了,看这本书就是品味自己的过去。药、酒、茶是我对叔本华哲学的定调:你需要什么,它就有什么。「这是本流传了一百六十年的书,翻成三十多种语言,所以它是人类精神产业或永恒世界的组成部分。我让叔本华在中文世界完美转世,让他成为中华文化一部分,中华文化也是永恒的,我就用永恒的中华文化贡献永恒的普世文化,我自己也成为永恒的一分子。」2019年,李连江到了斯坦福大学行为科学高等研究中心交流。在斯坦福高球场对面俯览半个校园的小山上,他日夕与不同领域的优秀学者交流,视野变得更宽广。在中心半年,他撰写新的研究计划书,今年六月取得研究资助局拨款。「眼前的路一下子变宽了。就像由大学站走到大学行政楼,以为已无路可走,原来还有新亚书院。」李连江相信宿命,也知天命:学术生涯与生命,有限制亦有尽时。觉悟最坏的,盼望最好的,尽最大的努力,他选择参与命运,而非苟且存活。「我是一棵长在悬崖上的小歪脖子树。树的种子飘在石壁的泥土缝中,侥幸发芽生长。但是,先天后天的根基都不深,不可能长成大树。头顶遇到岩石,我就弯着腰长;左右遇到阻碍,我就歪着身子长。我的生活信念是,人活着,总是要做点有价值的事,就像植物总是要尽量获得阳光,贡献光合作用产生好东西,比如氧气。这些年来,我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无论做什么都尽力做好。」本文来源于“香港中文大学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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