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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绪贻|遭遇儒学:西学东传与明清社会的抵抗
作者|刘绪贻(1913-2018)
社会学家、历史学家,武汉大学历史系教授
1616年发生了一起严重的教案。案件起因多少有些模糊,但主要的煽动者是与礼部有联系的一位官员。他对当时居于南京的王丰肃神父怀有特殊的仇恨,也可能嫉妒一些天主教的中国学者。无论出于何种动机,南京礼部禀呈皇帝,指责他们蛊惑人心……并与澳门的外国人图谋不轨。神宗下诏,押解传教士至广东,以待遣返。……
显然是由于同一具有敌意的官员的指使,1622年教案再起,传教士又被迫逃离或隐藏起来。提出的理由又是基督教徒蛊惑人心。
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年代里,传教活动蒙难是意料之中的事。可说来奇怪,它们竟壮大起来。……
在此争夺的岁月里,基督教不仅在敌对的皇室宫廷中有所进展,而且已遍及许多省。……可以肯定地说……教堂迅速增多,而长江下游和北京则是其根据地。有一种估计认为,1627年基督教徒人数为13000,遍布江西、浙江、江南、山东、山西、陕西和直隶,并且说又过10年,教徒人数已增至40000。另一估计认为,1617年教徒人数为13000,1650年增至150000,到1664年增至254980。还有一个估计说,除云南、贵州以外,明末传教活动遍及各省,1663年,全国基督教徒为109900人。
康熙并非不友好,但礼部的那些人,可能由于儒家学者的保守特性,却积极地反对异域信仰,鼓吹更大的限制而不是更大的自由。
自利玛特[窦]一人航海而来,阐扬其说,中国之人,转相慕悦,莫觉其非。本道细阅其书,大概以遵从天主为见道,以天堂地狱为指归;人世皆其唾弃,独有天主为至尊,亲死不事哭泣之哀,亲葬不修追远之节。此正《孟子》所谓无父无君,人道而禽兽者也。……
然其巧辞深辩,足新好异之所闻。细小技能,又能动小民之嗜好。于是穷乡僻壤,建祠立馆。青衿儒生,投诚礼拜。坚信其所是而不可移易。如生员吴伯溢,以缙绅之后,甘作化外之徒。
黄尚爱等,山野匹夫,妄为护法之众。本道廷问尚爱等,所以入教之故,则云:“中国自仲尼之后,人不能学仲尼;天主入中国,劝人为善,使人人学仲尼耳。”夫仲尼教人慎终追远,又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宁有亲死不哀,亲葬不奠,而可称为仲尼之教者乎?……
最可怪者,方具详闻,而生员黄大成、郭邦雍,忿忿不平,直赴本道,为夷人护法。极口称人间追远祭祀为虚文,惟天主为真实。……
此等情状,似不普天下而入夷教不已者!
多少年来,少数具有远见卓识的中国人已意识到:经过19世纪机器和工业革命的欧美列强是不可抗拒的力量;中华帝国不仅能从侵略者那儿学到许多东西,而且要遏制西方列强,就得向他们学习。例如,容闳便曾说服政府派遣一批留学生赴美,杰出的总督李鸿章和张之洞曾利用西方学术和设备,还有少数西方学科被谨慎地引入中国文官考试科目。偶尔也有些激进分子鼓吹更广泛的改革,他们往往被政府侧目而视。可是,就整个国家而言,仍然走着一条由积习难改的读书人阶层引导的老路。有时,这个阶层也受到外国人刺激,但仍然高度相信自己文化的优越性,漠视外面世界发生的事物的重要性。
初,秀全于三月初一日因在省得病,乘肩舆抵家,即卧床不起。……
子夜间……忽见一龙、一虎并一雄鸡走入室内,又有多人奏乐近前,共舁一华美大轿来,请其乘坐。秀全登舆,任人舁至一光明而华丽之地。即有许多高贵男女,敬礼欢迎。出舆后,有一老妇,导其至一河边,诟其污秽不堪,乃为洗净全身。既毕,彼乃进一大宫与年高德劭者多人偕,其中有古代的圣贤。于此,彼等剖其腹,取出心肝五脏而易以鲜红簇新者,……
彼复与各老人相持入一大宫,四壁均刻有格言古训。继进一极美丽之大殿,其中有一金发皂袍之老者,巍然屹立于最高宝座。一睹秀全,老者即双目流泪云:“世界人类皆我所生,我所养;人食我食,衣我衣,但全无心肝来记念我和尊敬我,甚至有将我所赐之物去拜事鬼魔的,又有故意忤逆的,至令我恼怒。你不要学效他们啊。”辞毕,即授秀全以剑一柄,命其用以铲除魔鬼,但慎勿妄杀兄弟姊妹;又授以印玺一方,用以治服邪神;继复赐以金黄色美果一枚,其味甜而甘。
秀全一一拜受毕,即开始苦劝同在之各人敬拜老者。有人听其言而答曰:“我们对老者确不尽本分了。”另有他人云:“为什么要尊崇他呢?我们且同朋友们去饮酒作乐罢。”
秀全见各人心肠冷硬,如是继续劝导,以至泪下。老者复对彼言:“奋勇放胆去干这工作啊!如遇困难,我必助佑你的。”未几……言毕,即亲引秀全出,命其由上俯视,并云:“看看世上的人啊!都是反心?”秀全俯览全世,芸芸众生,所有罪过苦难,一一在目,其形状之恶劣,眼不忍睹,口不忍言。
秀全既醒,中心大怒。……诣其父处,……告曰:“天上至尊的老人,已令全世人向我了,世间万宝皆归我的了。”言毕,复卧。
以后陆续得见其他同样的异象和奇梦。彼常见一人,年约四旬。秀全呼之曰“阿哥”。其人复教其如何行动,并挈其环游各方以追寻妖魔鬼怪邪神,且力助其杀除之。
秀全又闻老者斥责孔子,致令其羞惭无地,默默不能置辩。……谓:“推勘妖魔作怪之由,总追究孔丘教人之书多错。”又谓上帝以旧约、新约与儒书比较,痛贬后者。而天使皆罪孔子,孔子欲逃,众追回捆缚而鞭之,至孔子伏地哀求,卒以其功可补过,乃准其仍在天享福,但不得再下凡间云云。
气愤填膺,怨恨谩骂,尽将书籍掷弃地上,悻悻然、愤愤然,破唇大叫曰:“等我自己来开科取天下士罢。”
整个知识界对起义并不同情;对他们来说起义领袖的教义过于激进和神秘。这就终于导致了起义的失败。
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
粤匪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自其伪君伪相,下逮兵卒贱役,皆以兄弟称之。谓惟天可称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
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泉,凡读书识字者,又焉能袖手旁观,不思一为之所也。
……粤匪焚郴州之学宫,毁宣圣之木主,十哲两庑,狼藉满地……此又鬼神所共愤怒。
西洋政教规模,弟虽未至其地,留心咨访考究,几二十年,亦略闻梗概。
自同治十三年海防议起,鸿章即沥陈煤铁矿必须开挖,电线铁路必应仿设,各海口必应添设洋学格致书馆,以造就人才。
其时丈相目笑存之,廷臣会议皆不置可否。
“是年冬,晤恭邸,极陈铁路利益,请先试造清江至京,以便南北转输,邸意亦以为然,谓无人敢主持。复请其乘间为两宫言之,渠谓两宫亦不能定此大计。从此遂绝口不谈矣。”
从他抵达之初……便就使团的管理和学生的非中国化的行为向北京发送了一连串不利的报告。……中国学生悠哉游哉的举止使他大为震惊。他深感他们已经丢掉了构成中国官吏阶层的儒家学者所具有的全部品质。……他们对构成中国整个教育基础的中国经典,所知甚少,也毫无兴趣。
光绪[1875—1909]六年,南丰吴惠善为监督。其人好示威。一如往日之学司,接任之后,即召各生到华盛顿使署中教训。各生谒见时,均不行拜跪礼。监督僚友金某大怒,谓各生适异忘本,目无师长,固无论其学难期成材,即成亦不能为中国用。
具奏请将留学生裁撤……但无敢言者,独容闳力争无效,卒至光绪七年,遂将留学生一律撤回。
当留学生初回国时,他们所受待遇,就好像由于他们去美国的长期居留,已使他们不适于为祖国服务。组成官吏阶层的儒生,认为他们不过稍强于苦力而已。平等地对待他们是不可想象的。……他们中只有少数人终于升上了重要的职位;以官阶而论,绝大多数人一直是官卑职小。……
对于这批所受教育和形成观念与儒家学者的传统理想迥异的留学生,官吏阶层一直抱有敌意。事实上,赴美教育使团的留学生回国时遭遇的困难,反映了中国对西方文明的冲击作出的首批反应。拉法尔格:《中国的首批百人留学生》,第1章,14~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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