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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罗琳·恩可|差异世界:创造一块人人都能站立的稳固地基

卡罗琳·恩可 勿食我黍 2021-12-25


作者|卡罗琳·恩可(Carolin Emcke)
德国现今著名的作家、记者与文化评论家



时候我会问自己,该羡慕他们吗?有时候也会问自己,如何能恨得如此?如何能够如此肯定?仇恨者必然非常“肯定”,否则不会说出这种话语、做出这种伤害与杀戮,也不会如此鄙视、侮蔑、攻击他人。他们想必非常肯定,没有丝毫疑虑。疑虑之恨无法成恨,疑虑之恨不会如此狂乱。仇恨需要绝对的把握。每一个“也许”都是干扰,每一个“或许”皆能瓦解仇恨,抽走即将贯穿的能量。


仇恨是模糊的,因为精确带来精巧而仔细的观察或倾听,让人恨得不好。精确使一切有所区别,让你从一个人多样、矛盾的个性与倾向,分辨他的人格本质。如果暂时削去轮廓,让个人暂时无法分辨为个人,只留下一个模糊的集合体成为仇恨的接受者,他就会遭到任意的诋毁、贬抑、咆哮、怒吼:那些犹太人、那些妇女、那些异教徒、那些黑人、那些女同性恋、那些难民、那些穆斯林,甚至包括那个美国、那些政治家、那些西方人、那些警察、那些媒体、那些知识分子。仇恨瞄准了仇恨的对象,它是为他们量身打造的。


仇恨的对象有上有下,但永远是在垂直视线上的“上面那些人”或“下面那些人”。他们永远属于“异类”,永远在威胁或压迫着“我们”。我们假想异类是一种所谓的危险势力或劣质物品,使后续的虐待或灭绝手段不仅成为“可饶恕的”,甚至可升级为“必要的”。异类,就是你我得以公开谴责、蔑视、伤害或杀害却免于刑罚的对象。


有人亲身经历过此等仇恨,在大街或网路上、在白天或黑夜里遭遇仇恨对待,还必须忍受一种想法:自己背负着蔑视及虐待的全部历史;有人收到了信件,以死亡或性暴力祝福或要胁他们;有人只享有部分权利,身体或头饰遭到了鄙视,因为害怕遭受攻击而必须掩饰;有人出不了门,因为家门前站了一伙蓄意闹事的残暴人群,而他们的学校或犹太教堂也需要警察的保护;以上这些人都是仇恨的对象,他们不但无法适应,也不愿意适应。


当然,我们始终不自觉防范那些遭视为异类或外来者的人,但此事不一定嗅得出仇恨的味道。在德国,我们的表现往往只比社会习俗认定的“拒绝”还多出一些。近几年来,具体的抱怨也已愈来愈多,难道不是我们的容忍已经慢慢消退?难道不是不同信仰、不同外貌,或不同爱情观的人已经逐渐感到知足?有一些零星但十分明确的指控,指出犹太人、同性恋,以及妇女早已获得某种平静的幸福感,毕竟我们已经退让了很多。此话犹如平权应该有一个上限,仿佛妇女或同志的平等只到今天为止,日后免谈。真的平等吗?它当然超过了一点,但唯有如此才是……真平等。


这一类毫无诚意的特殊指控,悄然结合自诩宽大的心态。宛如开放女性工作已经很了不起,为何还要薪酬相等?仿佛同性恋不再入罪、不用坐牢已经值得赞扬。此事当然带来相当程度的感激。同性恋的私人恋爱无可厚非,但为什么还要公开结婚?


我们对于穆斯林的认知经常出现双重标准:虽然穆斯林可以在本地生活,与宗教有关的穆斯林事务却不受欢迎;唯有基督信仰,才是我们能接受的宗教自由。那些年里我们经常听到一句话:“我们必须缓步终结那些没完没了的纳粹大屠杀争议。”仿佛纪念奥斯威辛集中营也像优格一样有赏味期限?对纳粹犯行的反省也像旅游打卡,每到一个地方就打一个勾?


然而,德国变了。仇恨变得公开,变得肆无忌惮;时而面带微笑,时而面无表情,但往往都是无耻至极。向来不具名的恐吓信,如今也已载明姓名和地址。在网路撰写的暴力幻想和仇恨评论,也不再隐于化名之下。几年前若有人问我,能否想像我们的社会有一天会再度出现如此的言论?我会认为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我难以想像,公开言论竟会再度如此野蛮,竟会如此漫无边际地挑动反人道思想。传统上我们期待谈话应该呈现某种面貌,似乎也已遭到颠覆。人类相处的准则,似乎也已彻底混淆:诚心、有礼貌对待他人,似乎应该感到羞耻;而不尊重他人,满口粗话和成见的人,却应该感到骄傲。


如今,若社会可以毫无限制地遭受叫嚣、屈辱,或伤害,我不认为这是文明的收获。如果内部的疮疤都可以转而朝外,只因为晚近的仇恨展示主义据称都有公众或政治上的效果,我也不认为这是进步。我和多数人一样不愿意姑息它。我不愿意以平常心看待百无禁忌的仇恨成为人类新宠,无论是德国,还是欧洲或其他地方。


此处谈的仇恨少有个案,也少有偶发事件。它不是单由疏忽或所谓困境释放的模糊感受,而是累积的、由意识形态形成的仇恨。仇恨的倾泻需要一个预铸的模型。作为贬损的词汇,作为思考、整理的联想链及图像,作为分类、评判的认知思维,都需要事先塑造。仇恨需要培养,不会蓦然出现。视仇恨为自然发生或个案者,等于无意间滋长了仇恨。


此时此刻,好战的民粹党派或民粹运动在德国(及欧洲)兴起,但他们还不是最严重的骚乱,因为我们还有理由期待,他们会因为个别的罪孽、彼此的敌意,或单纯因为缺乏能够处理专业政治事务的人才而慢慢瓦解。至于他们的反现代主义计划就更不用说了,因为它们早已悖离社会、经济,以及文化的全球化现实。如果他们被迫参与公共辩论,必须在辩论会上发表自己的主张并接受对手挑战,或是有人要求他们针对复杂的问题进行实质讨论时,他们也可能失去吸引力。如果他们某些合理的观点获得支持,极可能连所谓“异议者”的特殊性也会一并消失,因为此事只会让其他方面的批评变得更加严厉而已。或许我们同样需要一个远大的经济计划,来解决社会上因为不平等的增长所引起的不满,解决结构薄弱的城市和地方对于老年贫困的恐惧感。


更危险的是“狂热主义的气焰”,各地皆然。它的动力来自愈来愈根本的否定──否定异教者或无信仰者,否定外貌或爱情与我们所称的标准相异者。我们对于异类的蔑视与日俱增,四处蔓延,久而久之便伤害了每一个人。因为我们(此处的“我们”,是指遭遇仇恨或见证仇恨的人)往往吓得不敢出声、胆怯,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咆哮及暴行,觉得自己无力反抗、四肢麻痺,因为过度的恐惧而瞠目结舌。只可惜这也是仇恨的效果之一:因为仇恨会夺去受害者的自信和定见,让他一时之间惊惶失措。


面对仇恨的不二法门,就是拒绝以仇恨为榜样。用仇恨对付仇恨,已让自己扭曲了,变成仇恨者希望的样子。面对仇恨,唯有利用仇恨者欠缺的三件事情:详细的观察、一丝不苟的鉴别力,以及自我的怀疑。我们要让仇恨从根本逐步瓦解,分离仇恨的急迫感和它的意识形态条件,同时看清楚仇恨如何在特定的历史、地域,以及文化内涵下成形及运作。它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可能只有微弱的成效。或许你会嫌它无法激起真正的热情──看来似乎是如此。但如果我们能看清滋养仇恨的泉源、实现仇恨的架构,以及召唤仇恨的机制,那就有所帮助了。如果支持仇恨、为仇恨鼓掌的人都失去自我肯定,而为仇恨塑造思想模式及视觉效果的人都能除去漫不经心的天真或玩世心态,那就有所帮助了。我希望平和静默的一方不再需要挺身捍卫自己,而是蔑视他人的一方;我希望义助急难的人不再需要提出理由,而是自认为理所当然的沉默者;我希望心胸开阔的仁人志士不再需要自卫,而是败坏人心者。


在条件充分的结构下观察仇恨与暴力,用意在于看清楚事前的合法性与事后的支持度之关联性。若少了这层关联性,仇恨与暴力就不会如此猖狂。以明确的事例来观察仇恨或暴力所依附的各种泉源,即可批评一句流行的神话:“仇恨是天生的、自然的。”仿佛“仇恨”比“尊重”更加纯正?但仇恨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制造出来的。暴力也并非天生,它需要酝酿。仇恨和暴力要往何方倾泻?针对谁?要先扫除什么样的门槛或壁垒?一切均非偶然,没有一样是现成的,一切都需要管道。不单独评断仇恨与暴力,改以效能来观察,反而能看出事情能否有其他转机,能否让某人做出其他决策,或是否有人能够介入或退出。精确描述仇恨与暴力的发展过程,表示我们总有机会指出它能遭到中断或瓦解的转机点。


不要等到盲目的暴怒宣泄时才观察仇恨,因为此时会有其他处理办法:特定形式的仇恨由律师和警察负责。但对于排除与约束的形式,以及态度、习惯、行为和信念上的卑劣排外伎俩,社会上人人皆有责任。剥夺仇恨者为目标物量身打造的空间,是文明社会每一个人的责任。此事不容假手他人。支持那些因为不同外貌、思想、信仰,以及情爱而受到威胁的人,只是小事一桩。举手之劳,便能消除歧异,为原本应该遭到社会驱逐的人开启一个社会或言论的空间。“反仇恨”最为重要的态度,或许就是“别让他们遭到孤立”。别让他们被逼到一个安静、隐秘、受保护的自我逃避空间或环境里。或许最重要的行动就是将心比心,以便和他们再创一个社会的、开放的空间。


摊在仇恨底下,遭遗弃于仇恨之中的人,他们的感受正如同《诗篇》所传达的沉痛心声:“我陷在深淤泥中,没有立脚之地。”他们已经失去了立足之地,觉得自己身陷于深水当中,让大水漫过全身。因此,当他们呼救时,就应该关怀他们,不要抛弃他们。不要放任仇恨的洪水继续泛滥。最重要的,就是创造一块人人都能站立的稳固地基。


—End—

本文选编自《差异自由消失的年代》,注释从略,题目为编者所拟。该选文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特别推荐购买原书阅读完整内容。转载须注明原始出处及间接来源。任何商业运营公众号如转载此篇,请务必向原出版机构申请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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