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汉宁·里德(Henning Ritter)
德国著名作家、翻译家,莱比锡图书奖得主。
“封闭社会”与“开放社会”之间的对立关系,由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 1859—1941 )在他
1932年出版的著述《道德与宗教的两个来源》中头一次提出。他刻画出两种本质完全不同,但彼此之间可相互转化的社会类型。柏氏的“封闭社会”,类似与
18世纪哲学中,成员们紧密团结在一起的“小社会”。在
18世纪,这种小社会零星存在,人们——例如卢梭一想方设法地让它们变得强大起来。而在柏格森的时代,“封闭社会”的典型是人类社会最原始的状态。他对“封闭社会”的描述中,有着卢梭的影子:“在封闭的社会中,成员凝聚在一起,对其余的人类社会漠不关心,总是警惕着忙于自卫,随时准备进行战斗。人类社会刚刚出现于自然界时就是这个样子。”按照这一学说,封闭社会可谓是人类社会本身,它的对立面——开放社会——只能在与它的关系中被定义。封闭社会只能由内而外地开放,只能是自发地开放。所以开放社会就潜藏在封闭社会之中。柏格森指出,如果世上只存在唯一的一个封闭社会,那么人们就无从得知开放这一观念。小社会、小群体最初也是最重要的走向开放的契机是战争,虽然战争本身集中体现的是封闭社会的原则。当一个封闭社会采取战争手段来防御外敌、进行自卫时,它在为保卫封闭性而战的同时,被引向开放。与此相反,一个在通常情况下向所有人开放的社会,也会通过战争,重新变成一个远古社会那样的封闭社会。在战争中,开放社会原有的一些原则会暂时失去效力,比如人们不再笃信,每个人都对任何人肩负着责任。这时,在文明社会的内部,人类在上古时期古老的封闭社会就会重新出现。或许跟弗洛伊德一样,柏格森也是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产生联想,远古的事物会重返现实。
《无处安放的同情: 关于全球化的道德思想实验》
[德] 汉宁·里德 著
不过,封闭社会与开放社会之间的转化关系,不仅限于这种非常状态。柏格森认为,每个开放社会中都潜藏着一个封闭社会,因为无论一个开放社会的规模有多大,都总有被其排除在外的人群。此外,封闭社会与开放社会中的道德存在发展阶段上的先后关系,开放社会中的道德是对封闭社会的道德进行扩展才出现的。从表现形式上来看,开放社会中的道德,似乎不过是家庭道德与部落伦理的升级版。比如爱国心或爱国热情,都旨在将一个集团凝聚在一起,这与原始社会的情况一样。柏格森又解释道,任何一个社会,在一般情况下、在常态之中(即和平状态下)都同时具有开放社会和封闭社会的特征。原始的本能能够穿越时间,在现实中若隐若现,时不时地提醒人们认识到封闭社会是所有社会之本源。虽然这种本能并非为开放社会所生,但它可通过扩展同情与共感之情,激发爱国主义。按照上述感情扩展的原则,同情与共感之心要扩展至人类 全体:“我们的同情被认为是在不间断的连续中扩大的,一方面扩展一方面又保持着同一,最后以对整个人类的拥抱而告终。”人类之爱没有它具体的对象,它必须先指向一种虚无,以便能够折返,作用于现实:人类之爱只有被充分扩展,才能做到使整个人类成为它的对象。柏格森将这一过程与一种美学上的经验做比较:阿尔卑斯山本身不能给予人们一种新的对自然的感受,人们必须先将这一感受投射至阿尔卑斯山,山又将其反射回来。柏格森认为,人类之爱与此类似,它首先要投射至虚无,然后反射回现实。人们首先是爱自己的亲人与朋友、自己的部族与国家,在这种情感不断扩展的过程中,最终拥抱整个人类。这样的话,即使被扩展,最终的人类之爱,与人们最初对家庭、部族和国家所抱有的情感是一模一样的。柏格森也认识到,这种情感扩展的模式是根据几何学的想象推演而来的。而且在现实中,情感是通过纳入更广的对象,而不是通过直接的感受来进行扩展。柏氏虽然确定,在家庭与社会之间、在封闭社会的道德与开放社会的道德之间,的确存在某种连续性,但我们必须注意到,社会与整个人类之间依然存在着一道鸿沟。在这里,封闭社会与开放社会之间原本存在的对立又再次被激化:“在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社会与一般的人类之间,也存在着如同封闭社会与开放社会之间的那种对峙。”这样的话,即使人们对同情与共感的扩展表示多么乐观,人类之爱都没法克服封闭社会与开放社会之间的鸿沟。那么人类之爱是否真的能覆盖全人类呢?这又成了避不开的问题。虽然柏格森确信,人类之爱与故乡之爱的区别仅仅在于前者是间接的、后天习得的,但我们仍不能确定人类之爱是否有可能具有故乡之爱般的深厚,不知道是否能在整个人类范围内,建立每个人与他人之间的情感联系。因为任何形式的同胞之爱都是一种排外的感情,它在原则上是通过排除他者才成立的。柏格森洞察到,我们只能迂回地走向人类之爱。为了向极限推进,达成一种彻底的道德,人类需要预言家、圣贤和品德高尚者,他们提供了关于“另一种道德”的启示和感召。他们的存在或他们的信条散发着光辉,指引人们走向另一种道德。柏格森认为,“另一种道德”对人类走向大同世界来说十分必要,它将原本被看作道德楷模的行为转化成人们的日常行为。但“另一种道德”是独立的道德,还是必须建立在第一 种道德之上的补充和升级呢?按照柏格森的解释,它应该是“人的道德”而不仅仅是“社会的道德”。在任何一个社会中,作用于个体的压力将通过“另一种道德”转变成观念上的压力。柏氏想象道,最初体现在圣贤和先知者身上的“另一种道德”,它对第一种道德会产生这样的影响:现有的道德情感将逐步溶解,然后再融入到未来的人类之爱中。人们肩负的社会责任逐步扩展,直到以整个人类为对象,但同时也逐渐变淡。逐渐松绑的道德紧箍咒,也会慢慢让人们感到“我们也才领会到或感受到一种新道德的出现”。柏格森清醒地认识到,在上述过程中,人类之爱只可接近不可到达,因为它的对象太过庞杂,所以不可能存在一种独立的、直接的人类之爱。综上所述,柏克森努力试图将道德进行扩展,但其终究无法弥合开放社会与封闭社会之间的鸿沟。为了实现人类之爱,还需要另外一种来自别处的道德,它必须超越每个人身上预先设计好的行为范式,才能够让爱与共感覆盖整个人类一不论“整个人类”作为道德的对象是多么含糊不清。柏格森像念咒语般狂热地断言,“开放的灵魂”于这世上无处不在,它是塑造新人类必要的元素。为了进一步接近这一神秘的咒语,扩展的逻辑是不可或缺的。扩展是一系列的阶梯,当人们抵达最终目的时,就可将其抛弃。柏格森毫不怀疑,会有越来越多的社会通过逐步扩展道德,从民族主义过渡到普世仁爱;普世仁爱也将波及越来越广的人群。柏氏同时也清楚,这一发展过程必须汲取远古社会中之本能的力量,才能够保障在不停扩展的过程中逐渐变淡的情感能够不断再生。即使道德的扩展暂时还无法推动人类进入新道德的阶段,这种本能的力量也是不可或缺的,它维系着眼下的社会与它在远古封闭社会中的根源之间的联系。大同社会不可能单纯通过开放的机制来实现。大同社会只能依靠个别为人类的转型铺路的少数人,通过他们的道德梦想开启的缝隙,来获得实现。在极个别的瞬间,新的事物注入社会之中,立刻就被吸收进去。现在,“生命冲力”(
elan vital,柏格森发明的著名术语)带来了越来越多这样的瞬间。柏格森认为是生命冲力迫使远古的封闭社会开放。那些杰出的人们,生机勃勃的信仰之代表者,他们对这种冲力加以利用,在一瞬间给其以方向,之后让社会自身来消化这冲力。柏格森想到的是,现存社会曾经被个别人的追求所左右, 比如那些在人类历史的记忆中留下脚步的神秘先知,他们的教理逐渐在每个人的心中扎根。柏氏脑中所想的是《旧约》中的先知,他们的启示曾将正义带入人间;是基督教的教理,它在人类史上首次宣扬了博爱精神;柏氏同时也知道,这些感召经历了多长时间才开花结果。他写道,又过了两千年,人权观念才通过美国的清教徒和法国革命被带入人间。这也是封闭社会内的道德缓慢地逐步扩展之结果。柏格森解释道,如果没有扩张的动力介入,就不可能有这一缓慢的过程,“自我扩张的迫切需求、自我延伸的强烈冲动,冲力、动力……这一切都出于犹太-基督教的本源”。当柏氏设想着最终开放社会中的伦理精神时,他同时也呼唤着这一传统中具有的生机与动力。也许他是把自己看成了开放社会的先知之一,人类社会的一名神秘主义者。柏格森所设想的画面中止于一种巨大的神秘主义,他像呼唤神灵一般,道出了自己的愿望:“神秘天才人物一旦岀现, 他身后肯定早已经聚集了不断增加的人群,而且他们的灵魂也已经被他改变了。”但如果没有伟大的特殊人物显现,新的人类就不可能出现。《道德与宗教的两个来源》的结尾写道:“人类在呻吟,快要被他自己的进步压碎了。但人还没有意识到,他的未来启示就在他自己手中。人类的任务是首先确定他是否想继续生存下去。因此,人类的责任是确定,他是否仅仅要求活下去,还是想做出额外的努力,这种努力是在这个难以对付的世界上完成宇宙的基本职能——制造神灵——所必不可 少的。”
就在柏格森对人类迈向开放社会极尽赞美之时,保罗·瓦勒里于
1931年在他的论文集《现实世界之观察》中写道:“世界的封闭时代正在到来。”瓦勒里所言的大意为,开放社会最终击败了封闭社会的这一假想,并招致一个完全封闭的世界。人们首先记录下现有的一切,对现状笃信不疑。如此一来,这个社会必不能辨认内外,也没有出路通向外面。由于这种社会是通过某一精神原则的胜利而建立的,它将会制造出毫无缝隙的铁幕。这,将是历史上第一个无法开放的封闭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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