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里，孩子们的玩乐、无聊与雄心

导 语

在孩子们的成长过程中，流动是如何发生的？ta们如何感知和体验流动的生活？怀着这些问题，瞳瞳和广州微光、北京木兰花开的14位儿童、3位家长进行了主题为“流动经历”的访谈，形成了三期基于质性资料做出的观察和分析（文中引述均为化名）。

本期我们尝试从孩子们的视角去理解和把握ta们的生活。同伴交往、课余生活、想象未来，这些关键词隐约又细密地交织在日常之中，有时是欢乐的源泉，有时又是压抑的篇章。在这一期中我们将看到，亲缘和地缘仍然是孩子们在流入地展开社会交往的重要线索；“无聊”是在孩子们的空闲时间中反复出现的感受，我们可以从中一窥流动家庭的教养安排，更能透过此缝隙看见终日劳碌的流动劳工；向上跃迁的雄心在两代流动者之间熄灭又燃起，狭窄的社会流动通道口拥堵着早早懂事的童年。

流动中的交往

从农村劳动力进城务工之初，亲缘和地缘关系就是ta们交换信息、获取支持的主要纽带。而今，距离最初的进城务工潮虽已过去三十年，亲缘和地缘在外来者社会交往中却仍然占据着重要地位。我们在孩子们的社交中也发现了这一点。

小飒：“我就是好朋友大部分都是亲人啊。”

瞳瞳志愿者：“真的是亲人，有亲戚关系的那种？”

小飒：“本来就有亲戚关系，而且是一家人的那种亲戚关系。”

阿诺：“有九个好朋友，九个好朋友都是我们亲戚。”

因此，即便学校和其他教育补充项目也可能对孩子们的社会交往产生影响，但我们需要看到，这群孩子的社会支持网络首先是嵌在亲缘和地缘的紧密包裹之中的。对于像瞳瞳这样以改善孩子的社会支持状况为目标的项目来说，理解ta们原有的社会关系是不可跳过的步骤。

此外，亲缘和地缘仍然如此重要也让我们反思社会融入的议题。虽然已经是流动者中的第二代，不少孩子甚至在尚未记事时就来到了流入地，但从社会交往来看，ta们仍然没有顺利地融入城市，缺乏和一贯持有城市户籍的居民的联系。

当然，学校作为生命早期的重要场所，为孩子们更新乃至重组社会关系提供了契机。孩子们在“朋友”这一主题下的讲述多围绕学校、课堂、受教育经历等展开。

“在这边有五六个好朋友，都是学校里的朋友，也都住在附近，我们经常一块在村子里跑着玩。有一个三年级的小朋友是我的师傅，教我武术，他去过半年少林寺。”（林嘉）

“四个好朋友，都是学校里面的，互相都熟。”（李可）

所以，我们依然可以期待学校成为流动子女真正走入城市的通道，只不过我们不能放弃对于学校教育过程是否区分本地和外来、学校教育质量是否制造了隐形淘汰的追问。

如果说亲缘、地缘、学校原本就与孩子们注定相遇，那么瞳瞳的项目相较而言是并非必然的。参与一个基于社区的课程项目对孩子们来说新鲜又意外。在我们的课堂上，ta们会延续现有的社会关系，例如和兄弟姐妹、班级好友结伴来上课。但ta们又在发现和发展着新的关系，有可能是新认识的同龄伙伴，也有可能是已经读大学或工作了的志愿者。因此，如果我们的课堂旨在营造一个彼此支持的团体，那么事实上这个团体既有可能是已有联结的加固，也有可能是原先不易出现的联结的创生，是否要对这二者的比例进行有意识的调配是项目设计需要思考的方面。

2022年7月，北京木兰花开社区漫游家夏令营合影。

城中村孩子的玩乐与无聊

由于瞳瞳的项目放在周末或寒暑假进行，所以孩子们的课余时间原本在做什么是我们关心的。我们发现孩子们有许多一个人进行的休闲娱乐。在完成了功课之后，孩子们会去室外玩耍或者待在家里玩游戏。

“有作业就做作业，没作业就打篮球。”（子望）

“我吃完饭写完作业就会出去玩，大概会玩到七八点或者十点然后回家。”（林嘉）

“五点半放学。回家，先把作业做完，再把借的书看到吃饭，吃完饭就洗澡，洗完了，如果还有时间就要拍那个读书照。然后如果还有时间就画画。”（李阳）

“我们都是五点半放学，回家后就写作业，写完作业才会玩，妈妈在家会给我们做饭，让我做完作业就陪弟弟玩。”（唐莉）

“不出去玩，每天都不出，就在家里待着，就是偶尔去。写完作业之后就和我弟一起玩迷你世界。”（阿诺）

除了一个人的活动之外，孩子们还会自发地凝结成一些小团体，在业余时间团体共同活动。这些小团体的规模不大，有两三个人成行的，也有五六个人一起的。

“有六个好朋友，会一起，就是演桃园三结义那里，然后就会表演一些东西。”（子望）

与独自的玩乐相比，小团体活动中增添了与他人交流互动的部分，也是孩子们获取社会支持的重要来源。

不过，有安排的集体活动出现得并不频繁，孩子们还有大把的时间无事可做。“无聊”是孩子们向我们主动提到的感受：

瞳瞳志愿者：“那你觉得你放学后的时间在这边，你开心吗？”

晓希：“还行吧。一直玩手机很无聊有时候，现在不无聊。也不是一直玩吧，我眼睛不想看的时候就不玩了。”

驻扎在社区中的志愿者也确认了孩子时常会诉说自己的无聊：

“就晓希，因为她来我们这边经常会说的就是觉得很无聊。”（瞳瞳志愿者）

我们沿着“无聊”进行了更多的反思。孩子的无聊是其家庭教养方式特征的反映。在当前城市中产精心规划、密集安排的教养方式之下，孩子鲜少出现无聊的体验，因为课余时间都被塞得满满当当。但我们看到同样生活在城市中的这些流动家庭的孩子却不是这样，ta们有许多空余的时间要自己去安排，家长们会向子女强调要认真学习的原则，但不会管理子女课余生活的每个细节。为何家长们不去做出细致的安排？我们的调研中发现，家长们的劳动时间普遍超长，这严重压缩了ta们能与孩子相处的时间。没有精细的安排很多情况下是无暇顾及的结果：

“我爸爸他是装窗帘，我妈妈她是做窗帘啊。（有一个自己家的店）八点、九点他开门之后，五点半下班。周日的时候我记得我爸我妈都不在家，ta们去工作，我就在家。周末必须得上班，不上没钱。”（阿诺）

“平常爸爸晚上12点才回来，周六日也没有固定的休息日，妈妈周六日能休息。”（林嘉）

已有研究很多关注了家庭教养中缺乏精细安排对孩子学业表现的影响，但我们想强调的是，除了学业表现之外，得不到家长充分的陪伴、不能和家长多沟通交流本身也会减弱孩子所感受到的支持，不利于孩子的社会情感发展。

此外，孩子们在参加社区活动时感受到的无聊也对我们的课程设计有所启发。在电子游戏和短视频的冲击下，孩子们对感官刺激的期待越来越高，ta们对新鲜有趣的感知基本是由不需思索的视听刺激带来的。在这种情况下，要求思考、需要调动认知能力的课程往往很难满足孩子们对趣味性的期待，这对课堂的节奏和教学使用的材料内容都提出了额外的要求。

2022年7月，北京木兰花开的孩子们在树林里探索、拍照。

流动的未来——“重燃的”与“被迫背负的”雄心

我们在与学生家长的交流中发现，ta们渴望孩子能有一个好的教育获得结果，并通过教育取得稳定且回报优渥的工作，不再重复自己的职业道路和人生轨迹。在教育期待这个层面，家长们一致地拥有着高期待，这种期待植根于ta们自身艰苦的劳动处境和狭窄的向上流动空间。

瞳瞳志愿者：“那父母会让你好好读书吗？”

晓希：“只要我成绩好，肯定会让好好读书的。”

瞳瞳志愿者：“他有说好好读书是为了什么吗？”

晓希：“他说是为了我自己能找到更好的工作，说不像ta们现在变成这样子，他问我你想这样子吗？不想就好好读书。”

可以说，ta们对孩子的教育期待是一种跨越代际重新燃起的雄心。

但是，孩子们对于教育获得却没有那么清晰的志向。

小凯：“初中还是在北京。高中不知道。”

瞳瞳志愿者：“自己有想法吗？”

小凯：“没有。”

瞳瞳志愿者：“未来有没有什么想上的大学？”

小凯：“呃，这个没想过。”

ta们对于未来的想象更发散，ta们注重的是感受和体验。

“十年后的自己啊，在北京生活，做志愿者。因为志愿者有趣，我喜欢那些志愿者。”（于悦）

“长大的话，当画家，或者老师。画画因为我喜欢，而且我画的也比较好。觉得老师是很神圣的职业。”（李可）

“有可能去旅游，因为我从小有一个梦想就是把那些好玩的都玩了，好吃的都吃了。还有实现当舞蹈老师，或者当舞蹈家。我想去重庆，好多火锅。好朋友说也想来重庆，我有跟她聊过长大一起住呢。”（晓希）

不过，在父母的强调和政策的限制这两重外力之下，孩子们确实早早地就开始对教育规划产生了一些思考。父母会用言语和行动让孩子们看到生活的不易，而读书是改善生活的唯一出路。孩子们逐渐意识到当前的读书机会是父母的辛苦劳动换来的，应当珍惜。另一方面，当前的教育和福利政策使得大量的流动子女都要经历返乡上学（宏观环境如何不做赘述，可参见《中国流动儿童教育发展报告（2019~2020）》）。受教育地的变迁促使孩子们思考自身的教育处境，ta们相比于有本地户籍的孩子可能更早地触摸到了教育选择的边界。“实现向上的社会流动”这样的考虑对于小学阶段的孩子们来说也许是极其陌生的，但ta们的确比不需要经历流动的同龄人听了更多读书改变命运的劝导，也在受到限制的教育流转中早早地背负起了不再重复父辈轨迹的雄心。

在了解了流动家庭两代人的雄心之后，我们不禁要问：作为项目设计者和服务递送者，我们的目标又是什么？是为孩子们的雄心助力，帮助ta们提升教育获得？又或者是超越教育筛选的机制，树立其他层面的目标？这些问题我们曾在同行交流中多次讨论到，在此用文字的方式再次提出，作为今后继续思考的方向。

文｜小北、困困

版｜代代

审｜调研与评估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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