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研究|江娜、刘润泽:锦绣隐喻的知识映射与话语构建:《文心雕龙》译介路径新探
摘要
隐喻是《文心雕龙》独特的言语特征与论述方式,其有效译介对于传递刘勰文论思想的本真和精髓,实现中西文论话语的平等互动与互鉴融通具有重要意义。在《文心雕龙》的隐喻体系中,锦绣隐喻尤为典型。锦绣隐喻话语的生产本质是从织锦知识域向文论知识域的多层映射。从译作文本层面重塑这种话语独特性,要求译者应基于隐喻话语系统观,根据隐喻知识映射的不同层次,选择恰当的翻译策略与方法以跨语构建具有传统特色的文论话语,助力中国传统文论走出去。
关键词:锦绣隐喻;知识映射;译介路径;话语构建;《文心雕龙》
《文心雕龙》(以下简称“《文心》”)是我国文论史上第一部系统性的文论巨著,具有极高的理论价值与学术价值。西方汉学界,尤其是比较文学界,广泛认同《文心》的“世界身份”,常将其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并举[1]。然而,整体来看,《文心》的译本较少,目前仅有三个全译本(施友忠译本、黄兆杰合译本、大中华文库杨国斌译本),另外宇文所安在《Readings i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2]中的节译影响也较大;与此同时,《文心》译介方法论相关反思滞后,这同其“世界身份”形成较大反差。当前,《文心》译介研究主要集中于译作评析、文论术语翻译个案研究、译本翻译策略研究、译作海外传播与接受研究等,取得了一定成果,但对《文心》话语特色及其译介方法论关注不足。
众所周知,《文心》极具传统文论话语特色,而隐喻是其主要话语特征。牟世金曾指出,《文心》“全篇内容,差不多自首至尾,都是用一个接一个的比喻组成的”[3]108。这里从修辞角度谈到的比喻,说的正是以此喻彼的隐喻思维,这是构成刘勰“论述方式”的一个“突出特点”[3]108。可以说,“喻言……本身就是刘勰传达文学理论思想的言语符号”[4],在《文心》话语中“起着主要的、结构性的作用”[5]。实际上,隐喻也常常是西方汉学家对《文心》进行文本解读的切入点。例如,宇文所安在《Readings i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 》中便经常从隐喻入手阐释刘勰的文论思想(如对“茧之抽绪”隐喻义的解读[2]254)。无需赘言,隐喻话语的译介是促进《文心》真正进入国际文论话语体系的关键路径。
事实上,国内学界对《文心》隐喻话语特色的挖掘与梳理已经颇具成效,提出了“锦绣喻文”[6]、“器物喻文”[7]以及“金玉喻文”[8]等说法。其中,在《文心》隐喻话语中,锦绣隐喻尤为值得关注。“锦绣喻文”“不仅是一种重要的文学批评现象,而且是一种经典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审美批评”[9]172。据古风考察,早在汉代便出现了“文如锦绣”的重要观点,锦绣以其丰富的色彩被视为原始艺术的美物之首与美的范式,在中国古代审美文化史中具有经典意义,这也是锦绣隐喻得以在文论话语中广泛运用,并成为《文心》重要话语特色的原因所在[9]161-173。综观《文心》全书不难发现,锦绣隐喻话语全方位铺陈至文体论、创作论与文学批评等方面。刘勰在承继前人文学批评观的基础上将“以锦喻文”发扬光大,以系统、连贯的言说方式成为锦绣隐喻的集大成者。很大程度上,《文心》译介的有效性如何,取决于锦绣隐喻话语译介方法论的合理与否。
究其本质,锦绣隐喻是从织锦实践向文论思想的多层次知识映射。这一知识复杂性加上时空的双重距离给《文心》的锦绣隐喻英译与理解造成了诸多现实问题。这一点,在当前的几个译本中均有不同程度的体现。隐喻知识的传递与话语构建是《文心》译介的要务。本文将聚焦于锦绣话语,解释该类隐喻话语的知识映射本质及其层次性,并借助现有译例分析,提出《文心》隐喻话语体系译介应遵循的差异化方法路径。
“锦绣喻文”之所以成为经典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审美批评,除了古风强调的历史文化基础与民族审美心理,究其本质,还在于古代织物生产制造复杂的知识结构基础。与雕刻、制陶等其他生产经验相比,织锦制衣是更为复杂、精细的实践活动,涉及抽丝、染色、织综和制衣等多个步骤,每一步均有特定的经验要求,且其环环相扣的营构过程与文章的创作有诸多契合之处,如“抽丝”的步骤对应作文的准备步骤“理清思绪”,而“量体裁衣”对应文章的结构安排等。“织锦制衣”这一源域与“作文成章”这一目标域有相合的结构基础与知识内容,这就为织锦概念的跨域应用带来了诸多可能性。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文心》中,经常会看到“绪”“染”“裁”“经”“纬”等织锦概念。图1展示了锦绣隐喻话语生产背后由织锦知识向文论知识的类比与迁移。
根据认知语言学的观点,隐喻是基于生活世界中的身体经验而产生的一种认知行为。隐喻机制的核心就在于两个概念域之间的映射关系。其以两个不同认知对象之间的“对应集(a set of correspondences)”为媒介,实现认知模式的迁移,最终达到借助具体概念来理解或解释抽象概念的目的。这其中,这一对应关系既包含本体层(ontological)的映射,又包含认识层(epistemic)的映射[10]。前者立足于两个认知对象构成要素之间的共性,可理解为目标域与源域之间的属性匹配,而后者则涉及对身体经验所得常识的引申,是从源域指向目标域的认知类比与深化阐释。《文心》中的锦绣隐喻同样遵循着这一静态匹配与动态映射相结合的复杂机制。织锦概念的跨域运用体现了织锦与文论之间的本体层映射。在此基础上,织锦概念的引申及其之间的关系同时又构成了刘勰深入阐释文论思想的理据参照,显现出强大的话语生产效应,这是锦绣隐喻在认识层深度映射的体现。对此,我们不妨以“染色”部分的知识映射与话语生产为例,予以说明。
染色是织锦实践中的一道核心工序。丝线的染色效果很大程度上影响着织锦成品的品质。取象比类,在《文心》中,能够发现不少立足于图2所示染色知识的隐喻话语。如,“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便立足于染色可以为丝织品增光添彩这一隐喻知识,强调文章写作应当并重“润色取美”的人工美与“自然会妙”的自然美;又如,“夫才由天资,学慎始习,斫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采定,难可翻移”意思是学习在开头时要慎重,像制木器、染丝绸的功效都在开头显现,等到器物制成、色彩染就,就难以改变,此处是对染色基础功用以及染色过程不可逆这些知识点的类比引申。再有,在织锦染色实践中,古人将颜色区分为正色(青赤黄白黑)和间色(绀红缥紫流黄),对正色持积极肯定的态度,间色则反之,如“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蓝,间色屏于红紫;乃可谓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的意思是文章的文采不应掩盖内容,事例不淹没感情,让朱和蓝这样的正色光采照耀,而摒弃红与紫这样的间色,这才是善于修饰文辞,成为文质彬彬的君子。
实际上,抽丝、染色、织综与制衣这四个过程各自都会涉及或简单或复杂的知识网络,这些知识要素也是《文心》中锦绣隐喻话语的生产源泉。锦绣隐喻话语浸染了刘勰文论的方方面面,《文心》绝大部分章节中均涉及相关表达,宏观如文章构思、中观如结构安排、微观则如字词选择。织锦知识与文论知识互为表里、互相参照,既强化了论证说理的效果,又可以促进读者领会抽象复杂的概念关系,形成整体性的观照和理解。
锦绣隐喻的本质在于借助织锦知识域的相关概念及其关系解释作文成章及文学现象中涉及的方方面面,这一类比实践反映了刘勰文论知识生产与话语建构的过程。作为锦绣专业知识与文论领域之间的跨域映射,锦绣隐喻具有层次性,随着映射的不断深入,文论概念的认知逐步加深,文论话语的建构也趋于复杂。
第一层,以织锦知识域与文论知识域的属性匹配为基础,织锦知识域涉及的某些属性成为刘勰文论话语中的语符元素,本文称之为“概念匹配层”。这些概念属性特征无论在织锦领域还是文论领域都具有极高的吻合度。在文论话语中使用这些概念,其实就是将每个概念背后的独立知识点移植过来,多见于有关文章构成与作文实践的论述。例如,作文线索对应“丝绪”、文章质地对应于锦绣质地的“繁缛”“绮丽”,裁服制衣中的“裁”对应于作文中的“裁章”“裁篇”“裁文”等。
第二层,以织锦知识域与文论知识域的关系匹配为基础,织锦知识域中的相关概念关系被映射至作文成章的规范与批评之中。相应地,在刘勰的文论话语中,会出现以相关织锦概念为核心的概念关系表达网络,本文称之为“关系类比层”。例如,在织锦实践中,经与纬是先经后纬的关系,刘勰将之用于作文方法的说明:“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再如,“五色”指青、赤、黄、白、黑五种正色,“黼黻”是古代礼服上所绣花纹,其中半黑半白的斧形称为“黼”,半黑半青的己形称为“黻”。作为典籍中常用的锦绣隐喻之一,“黼黻”一般喻指华辞,或者作动词用,表修饰文辞。“黼黻”代表的是雅正华丽,因此刘勰用“雅丽黼黻,淫巧朱紫”来说明作品若典雅壮丽则如黼之配黻,相得益彰,而若巧丽过分,便会造成“紫之夺朱”。他还将“五情发而成辞章”与“五色杂而成黼黻”类比,说明二者皆为“神理之数”。
第三层,取象于锦绣知识,经过概念关系的推理与重释,形成富有主体阐释特色的全新话语,本文称之为“知识再生层”。在该层次的映射中,源域织锦概念网络成为刘勰文化话语生产的隐形知识支撑。相比于第二层,第三层映射具有明显的主体风格与知识再生产痕迹,以刘勰的个性认知与阐释为主,源域的隐喻知识为辅,由二者内涵叠加而成。这一层次的映射最能突显刘勰的思维与论证特色,常见于有关文学功能、价值、现象等更为深刻的思想论述中。例如,对“朱紫乱矣”与“朱紫腾沸”这两处隐喻话语的理解需要如下知识:朱为正色,紫为间色;正色为真,间色为伪。其中前者为源域知识,而后者则是刘勰的认知再加工,在理解二者的基础上,读者方能懂得“朱紫乱矣”与“朱紫腾沸”是指源流混淆、本末倒置的文学现象,暗合了刘勰尊儒宗经的文学价值取向。显然,此处的“朱紫”在刘勰解读中被赋予了新的内涵,已经与其本义相去甚远。
再如,“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蒨,虽踰本色,不能复化……故练青濯绛,必归蓝蒨,矫讹翻浅,还宗经诰”中的隐喻映射也位于知识再生层,理解此类隐喻除了需要储备相关知识,还需进一步探究刘勰的思维方式与论证逻辑。在我国古代,青为蓝色的统称,主要用从蓝草中提取的靛蓝染成,染色处理次数不同可以生成深浅不同的蓝色,如老蓝、毛蓝、水蓝等[11]。因此,这里的“青生于蓝”“不能复化”是指“从蓝草里可以提炼出青来,从青里不能提炼东西,好比读经书有所得,读华丽文词无所得”[12]274。绛色同理。宇文所安认为这一隐喻基于“本色”概念,实指《文心》以及后世文论中的“通变”思想[2]228。具体而言,在染色实践中,最恰当的“变”允许无限变化而不失其本色,即“X+A,X+B,X+C……”这样的模式。在刘勰这里,“经”即本底X,是一切文学活动演化的根基。显然,该隐喻话语强调了刘勰所倡导的宗经思想。可见,随着知识映射层次的推进,刘勰文论话语的内容也随之丰富。从文章构成与作文过程到文学批评再到文章功用、文学现象,刘勰文论话语(生产)的层次性暗合着锦绣隐喻知识映射的层次性。这种层层递进的知识映射负载着丰富的文化信息,传递了中国古人的生活智慧与处事哲学,反映了以《文心》为代表的中国古代文论看待和理解事物的独特思维方式,彰显了与西方文论迥异的美学理念与视野,这也是中国传统文论的价值所在。不难看出,随着映射层次的递进,对译者相关隐喻知识的储备要求逐步递增,翻译的处理难度也逐步加大。显然,厘清锦绣隐喻知识映射的层次对于理解刘勰的思维方式、论证逻辑,进而有效翻译相关隐喻话语表征至关重要。
如前所述,锦绣知识经映射后在《文心》中生成了系统性的隐喻话语表征,这种内在的知识系统性经过梳理、凸显后能够为原文隐喻话语的理解与译介提供知识理据、文化理据与逻辑理据,可以作为隐喻翻译批评的合理依托与操作性标准。下面将结合三个全译本以及宇文所安节译本中的译文个案,管窥锦绣知识隐喻的译介情况,以期能为《文心》中知识隐喻译介路径的策略性反思提供借鉴。
(一)概念匹配层隐喻话语的译介
1. 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章句第三十四》)
Therefore, in constructing sentences, one must avoid reversing the proper order of words; and in forming paragraphs, one must pay attention to the order in which the ideas are treated.(施译)
You are therefore cautioned against topsy-turviness in the invention of the verse and urged to bow to order when you tailor-make a new chapter.(黄译)
Therefore, disorder is anathema in sentence construction; proper sequence is a blessing in paragraph development.(杨译)
Thus, in seeking lines, one should reject inversions of the proper order; and in cutting paragraphs to shape, one should value sequence.(宇文译)
本例映射属于概念属性映射,即最为基础的锦绣隐喻话语:裁衣的概念被映射至作文分章活动中。这一常识性属性在跨文化过程中一般不会造成过多的认知负荷。据统计,“裁”在《文心》中出现多达31次,是锦绣隐喻网络中的子网络“制衣”部分的核心节点,如“裁章置句”“缀虑裁篇”“裁文匠笔”等。《熔裁》篇甚至还对其进行了界定,即“剪截浮词谓之裁”,其作为关键隐喻术语的话语显著度可见一斑。若要在异质文化中再现锦绣隐喻话语,保留术语“裁”的隐喻性就格外必要了。就目前的译例来看,黄译本与宇文译本分别用“tailor-make”与“cut...to shape”译出了“裁”这一“制衣”隐喻,保留了原文话语特色,这一直译喻体的作法值得借鉴。此外,从译本整体来看,黄译本前后一致性较好,如“缀虑裁篇”被译为“tailor your literary craft”,《熔裁》的“裁”均被译为“tailoring”,而宇文译本中《熔裁》部分的“裁”则被译为了“paring”,虽延续了该术语的隐喻性,但改变了织锦知识意象,一定程度上会削弱锦绣隐喻话语的整体呈现效果。
2. 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附会第四十三》)
So that, for all the variety of ideas, there will be no misplacement of emphasis and, for all the different linguistic elements, there will be no confusion.(施译)
Where a mad array of arguments overgrow, you must avoid the topsy-turviness of misplacement, and the hoards of words must not tangle like loose threads.(黄译)
This is the way to avoid poor organization of complex ideas and prevent confusion in using complicated language.(杨译)
Despite their complexity, one must keep a large number of principles from the error of being put in the wrong order; and despite their multiplicity, one must avoid letting the hosts of words fall into the confusion of tangled threads.(宇文译)
本例隐喻映射也位于概念匹配层。“棼丝之乱”指头绪繁多,像乱丝一样纠结,典出《左传·隐公四年》:“臣闻以德和民,不闻以乱。以乱,犹治丝而棼之也。”四个译本中,施译与杨译采取了译意的方式,删去了“棼丝”隐喻,黄译与宇文译本则保留了隐喻,但黄译“loose threads”中添加的“loose”并无必要,且易引起误解,因为“loose threads”与“loose ends”用法类似,喻指未完成或未解释的小细节。宇文译本用“the confusion of tangled threads”对译“棼丝之乱”,忠实地再现了原文隐喻,也不会给译文读者造成理解障碍。事实上,OED第一版中就有“Drawing out the threads of argumentation, preventing them from entangling”这样的例句,这也说明“棼丝”这一基于属性匹配的隐喻具有跨文化共性。
(二)关系类比层隐喻话语的译介
1.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发而成辞章,神理之数也。(《情采第三十一》)
It is the mixing of the five basic colors which produces elegant embroidery; it is the harmonizing of the five basic sounds which creates the ancient music, such as the piece “shao-hsia”; and it is the expression of the five emotions which gives us the essence of literature. All these processes are natural results of the operaion of Divine Reason.(施译)
The Fufu cloth for ceremonial dress was produced by the mixing of the five colours; the noble Shao and Xia strains were given by the matching of the five notes; rhetorical compositions are made when the five emotions ferment. Such are the ways of the higher mystery.(黄译)
When the five colors are blended, pretty patterns come forth. When the five sound scales are harmonized, music is produced. When the five emotions are stirred, works of literature appear. This is the way of Divine Reason.(杨译)
A mixture of the five colors forms the patterns of imperial brocade. The conjunction of the five sounds forms the Shao-hsia [a legendary piece of ceremonial music]. The five natures come forth and they are pieces of language (tzu-chang). This is the fixed number (shu) of divine principle (shen-li).(宇文译)
本例隐喻映射位于关系类比层,主要涉及“五色”与“黼黻”这两个表达及其关系。当前的译本中,关于“五色”的处理方式较为一致,大多选取了“five colors”这一译名。其中,施译本还补充了“basic”这一修饰成分,旨在表明五正色的原初性本质。值得说明的是,施氏在翻译该段前句“一曰形文,五色是也”时,还为“五色”的译名“five colors”添加了注释——“Five colors: green, yellow, red, white, and black”。这在前文翻译时以注释的方式加以阐释,并在后文借助修饰词予以进一步强化的做法,无疑有助于隐喻话语文化信息的完整传递。而有关“黼黻”的翻译,处理方式各异。其中,杨译本和宇文译本均译出黼黻作为花纹的属性特征,黄译本则保留了其声响效果,若合二者之长,译为“the Fufu patterns on ceremonial dress”,既点出黼黻作为古代高贵礼服上所绣花纹这一隐喻意象,又保留了其异质性声响符号,似乎更佳。事实上,“五色”与“黼黻”这两个文化信息均在《文心》前章出现过(如“丽于黼黻文章”“雅丽黼黻,淫巧朱紫”等),但现有译本似乎并未充分利用隐喻话语在前后篇章的连续性,相关译法选择也缺乏连贯性,需作进一步统筹反思。
2. 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情采第三十一》)
Therefore, emotion is the warp of literary pattern, linguistic form the woof of ideas. Only when the warp is straight can the woof be rightly formed, and only when ideas are definite can linguistic form be meaningful. This is the fundamental principle in literary creation.(施译)
It can therefore be said that language is the woof of the philosophical truth and emotion is the warp of the written word. As warp and woof hold each other in position so language flows easily when the philosophical truth has been settled. This is the source and condition of the making of the beautifully patterned, of literature.(黄译)
Therefore, as feeling and thought are the warp of language, so words are the woof of thought and feeling. Only when the warp is set straight does the woof take shape; only when feeling and thought are well arrayed does language become smooth. This is an essential rule of writing.(杨译)
Thus the affections are the warp of pattern (wen), and diction (tz’u) is principle’s woof. The woof can be formed only after the warp is straight; diction can expand itself only after principle is set. This is the origin and basis of setting forth pattern (or “literature,” wen).(宇文译)
本例中,经与纬的关系,即“先经后纬”是该隐喻话语的核心知识要素。四个译本均保留喻体“warp”与“woof”,且除了黄译本的“hold each other in position”,均点明了经先纬后这一知识点。经先纬后的顺序属于基本生产经验,而这种先后顺序正是该隐喻成立的逻辑前提:此处的“情”“理”二者为互文,“情里兼包理,理里兼包情”[12]289。也就是说,情理确定之后文辞才能畅达,进而才有《熔裁》篇的开篇句“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显然,从隐喻翻译来看,黄译本此处对隐喻知识模糊化的处理方式需再行斟酌。需要注意的是,“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之间的话语类比关系在现有四个译本中均得到有效传达。其中,施译运用连接词“and”,杨译与宇文译本采用分号并置了两个相同的句式结构,确立了前后的并列关系,而黄译本通过类比逻辑词“as…so”直接显化了二者之间的隐喻关系。这些方式其实均是对原文隐喻话语的补充说明,一定程度上易于减轻读者的认知负荷。
(三) 知识再生层隐喻话语的译介
1.东序秘宝,朱紫乱矣。(《正纬第四》)
The genuine secret treasures [which King K’ang] had stored in the Eastern Apartment of the Palace, were then mixed with forgeries. (施译)
What a comedown this was for the priceless exhibit of the eastern room, what an adulteration of the noble colours with the base. (黄译)
From then on, the treasured texts in the Eastern Chamber became mixed with forgeries.(杨译)
如前文已指出,这里“朱紫乱矣”意为源流混淆、本末倒置的文学现象。该隐喻不仅涉及源域文化知识,还涉及刘勰的个性认知与阐释,因而认知难度较大。这或许是为什么施译和杨译均采用舍弃喻体、直接译意的处理方式。由此跨语传达的信息简单明了,与此同时也过滤掉了相关隐喻知识,中国传统文论的思维方式与论证逻辑荡然无存。对于此类隐喻,如何在保留隐喻知识的同时,解释清楚背后的文化含义至关重要。在现有译本中,黄译本将“朱紫乱矣”译为“what an adulteration of the noble colours with the base”,也就是将朱与紫分别指代的正色与间色译为“noble colours”与“the base”,且未加审核补充性说明,将释意权留给了译文读者,很可能会造成理解障碍。这里,我们不妨参照施译本在翻译后文“朱紫腾沸”时的做法,对现有译法作进一步反思。施氏在翻译“朱紫沸腾”时,首次直译喻体,并加注阐释:
“Red① is a primary, hence pure color, and purple a secondary or mixed color. In the Analects, Confucius once said, ‘I hate the manner in which purple takes away the luster of red.’ Lun-yü (Shih-san-ching chu-shu ed.), chüan 17, 7b. Since then red and purple have been interpreted as orthodox or refined and unorthodox or vulgar, respectively.”
该注释中,施氏解释了正色朱代表宗经正统,与间色紫相对这一文化知识,这显然有助于读者理解喻体“朱”与“紫”的真正含义,从而理解此处隐喻话语的真正所指。这种直译结合注释的译法既保留了隐喻概念,同时阐明了隐喻知识,若预先应用于更早出现的“朱紫乱矣”的翻译中,则有助于简化后文锦绣隐喻话语中相关染色隐喻的翻译。
2. 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蒨,虽踰本色,不能复化……故练青濯绛,必归蓝蒨,矫讹翻浅,还宗经诰……(《通变》第二十九)
But the color blue is prepared from indigo and the color red is prepared from madder. And although blue and red are better colors than their sources, they are incapable of further change…If one wishes to refine upon the blue and purify the red, one must return to the indigo and the madder; just so, to correct pretentiousness and cure superficiality, a writer must come back to the Classics.(施译)
Blue dye comes from the indigo plant, red dye comes from the madder, but at their brightest they have not the wherewithal to transform themselves into another colour…As you need the indigo plant and the madder for the extraction of the blue dye and the red dye, so must you turn to the canonical classics to seek cure for the fake and the shallow.(黄译)
Now the color blue is produced from the indigo, the color red from the madder. Although they are both superior to their primary colors, they cannot be transformed further…Therefore, to refine the colors blue and red, one must return to indigo and madder;to rectify the erratic and superficial elements in writing, one must take the classics as models.(杨译)
The color blue comes from the indigo; maroon comes from the madder: though these colors go beyond the original color (se), they cannot be further transformed…This is a good illustration of what I mean: to get a refined blue and a purified maroon, one must return to the indigo and madder. To straighten the false and confute shallowness, one must return to a reverence for the Classics.(宇文译)
一般来说,位于知识再生层的隐喻映射认知负荷较重,本例也不例外。前文已提及,这段话是借助织锦实践中的染色常识来喻指宗经思想。解释清楚这一染色常识是译介刘勰文论思想的关键。其中,“虽踰本色”中的本色指的是蓝草与蒨草的颜色,即青绛二色比蓝草与蒨草本身的颜色更为明丽,“不能复化”则指青绛二色不能再进一步提炼出其他颜色,要想染出不同的色彩效果,“必归蓝蒨”,即从最开始的染料蓝与蒨着手,由此引出“还宗经诰”。现有译本中,由“青”“蓝”“绛”“蒨”等构成的锦绣概念网络均得到了保留,相关染色常识也在译文的前半段得以传递。这之后,值得注意的是,前述染色常识与宗经思想之间的隐喻关联在4个译本中也得到不同程度的显化。在处理方式上,施译本、黄译本与杨译本分别使用了分号与“just so”的组合、方式状语从句“as…so”以及因果连词“Therefore”(原文中的“故”)与分号的组合。宇文所安则直接加译“this is a good illustration of what I mean”,这也更有助于译文读者理解此处染色隐喻的解释性功能(“illustration”)。
不同的知识与文化体系下的隐喻思维有其特殊性。“‘以锦喻文’范式在中国古代、近代、现代和当代的文学批评史上都有广泛的存在,经过萌芽、形成、发展和传承的历史演化过程,构成了一部色彩斑斓、内容丰富的‘以锦喻文’范式史。”[9]173而锦绣隐喻是《文心》文论话语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其话语特色所在。在这个意义上,锦绣隐喻话语的翻译不仅涉及刘勰文论思想的传递,同时还关乎赖以认识其文论思想的知识构式的跨语传递,也就是说,其有效传译与否将直接影响到跨文化译介场域中《文心》的话语身份。反之,在知识系统跨文化重塑的过程中,过滤隐喻实际上是过滤知识与文化的多样性。诚然,由于翻译观的差异,译者在处理隐喻信息时,风格也有所不同,如施译本中附加了大量文内注释辅助读者理解,宇文所安则明确表示,翻译的优美流畅往往意味着对译文读者习惯的巨大让步[2]15-16,因此他宁取行文拗口的翻译也要让英文读者领略文本的原貌。而立足于隐喻话语的体系性,上述译例分析表明,加不加注释并非一概而论,而是要根据隐喻话语类型作判断。不同映射层产出的话语,由于其认知负荷的不同,应选择不同的处理方式。
首先,由概念匹配直接产生的锦绣隐喻话语,借用而来的锦绣术语元素大多是织锦实践中的基础概念,它们应用于文论话语中,也成为文论核心语汇,复现率较高,译介时可通过译入语的对应指称直接呈现喻体,提示读者意识到锦绣知识构式在文论话语中的特殊存在。一方面,这些异质话语的不断复现有助于降低译文读者的认知负荷、强化读者的认知体验,另一方面,也能满足译文读者的异质审美需求。例如,“景纯绮巧,缛理有余”中的“绮”就是织锦知识域中的一个基础术语,喻指郭璞文辞绮丽巧妙,富有文采和条理。绮是一种有花纹的高级丝织品,质地清丽或艳丽,在《文心》中一般借之来形容文辞,在译介时完全可以借助译入语中的既有词汇“textured”来传递此喻体。如译“绮巧”时,黄译本就将“绮巧”巧译为“smooth-textured”,既保留了隐喻信息,又传达了基本意。实际上,“绮”是锦绣隐喻话语网络中不可或缺的概念节点,除了“绮巧”,另有“绮丽”“轻绮”“清绮”“文绮”“绮靡”“绮交”等术语表达与搭配用法。若在翻译“绮”的相关组合时能够作系统性考量,如将“绮丽”译为“beautifully-textured”,“轻绮”译为“lightly-textured”,“清绮”译为“clearly-textured”,“绮靡”译为“richly-textured”等,则无疑有助于在译文中重构锦绣隐喻话语网络。
其次,翻译关系类比层的隐喻话语时,应当判断映射关系是否基于跨文化共通的生产生活经验,若是,则可以直译,因为此类隐喻的跨语传递通常不会给读者增加过多的认知负荷,如多次出现的“先经后纬”这一隐喻话语的翻译,经先纬后的顺序中外皆然,因而可以直译;若映射关系基于特定的文化知识构式,简单的直译会造成译文的理解障碍。例如,“五色杂而成黼黻”的映射关系基于我国古代的色彩文化、儒家的社会观念以及审美规范。其中,解释清楚五色的文化知识是明晰这一隐喻话语逻辑的关键。若一开始便将“五色”简单地译为“the five colors”,显然难以满足译文读者的基本认知需求。翻译此类关涉文化知识的隐喻话语时,应秉持文本整体观,如可以通过先加注(如第四部分译例中施氏所为),后辅以修饰词(如“the five orthodox colors”中的“orthodox”)的做法逐步构建出诸如“the Five Colors”这样兼具异质性与可理解性的符号化表达,这样可在译本中前后照应,更易形成译介合力,让相关文化知识“润物细无声”地向译文读者渗透与传播。
再次,知识再生层隐喻的理解难点不仅在于源域的知识构式内容,更重要的是刘勰对相关知识内容的主体阐释与发挥,此类个性化隐喻常常会沟通文化的不同层次。从外层的物质与器物到中层的制度与行为再到核心的价值与信念系统,体现了刘勰文论的创新性,承载着知识、文化与话语等多重价值,译者应当谨慎对待,务必厘清原文的思维方式与论证逻辑,对相关锦绣知识加以阐释是非常必要的,否则无益于译文读者的理解,有时还需要介入性地使用一些表示逻辑关系的连词、短语以及表达,如“this is a good illustration”等,来有意显化锦绣知识与文论思想之间的隐喻关联。
值得注意的是,概念匹配层、关系类比层与知识再生层这三个不同层次的隐喻映射之间是逻辑递进关系,对前一层次的理解有助于下一层次的解读。同样地,在翻译时,也应该有这种系统观,这意味着在文本内形成译介与阐释的合力具有可行性。例如,对于朱紫所代表的正色间色文化含义的解释,若能够在其首次出现时加注进行充分阐释,并在后续翻译时辅以修饰词(如“the vulgar purple”显化紫的间色内涵)强化其文化概念意义,一方面可以减少注释数量,优化译文读者的阅读体验,另一方面有助于在文本内形成译介合力,帮助译文读者连贯、系统地理解这些隐喻知识及其所阐释的文论内容。
隐喻是《文心》这部文论巨著的独特话语方式,不仅反映了刘勰的知识与思维厚度,更串联起了我国古代社会文化生活的诸多方面,使读者在领略传统文论精妙的同时能够一窥当时的社会文化风貌,具有重要的思想文化价值。隐喻话语的有效跨语、跨文化重构要求译者能够准确识别原文本中的隐喻话语的认知特点,勾连出相关的隐喻知识网络,挖掘其背后独特的思维与论证方式。就对现有译本中隐喻话语传译现状的考察来看,其中有不少巧妙处理方式值得借鉴,但有关整体译介隐喻话语体系的系统考量仍有待进一步加强,以提升《文心》文论思想及其文化身份输出的效果。对此,本文立足于锦绣话语生产的知识映射本质及其层次观提出的差异化与整体性锦绣隐喻话语译介路径,具有一定的方法论指导意义。隐喻知识的映射具有层次性,位于不同映射层的隐喻话语的认知与阐释的难度不同,因而在译介方式上也应当体现出层次差异性与系统连贯性。这一方法路径对于《文心》中其他具有隐喻特色的传统文论话语的译介实践同样具有借鉴意义。
注释
① 这里有关“朱”的译法还有待商榷。与泛指的“red”相比,从文化角度来看“vermilion”一词应该更为合适,“vermilion”意为朱红色,古时朱红色以天然矿物朱砂制成,而中国出产最纯正的朱砂,因此朱红色又名“中国红”,而朱红色是正色,与原文解读也相符。事实上,施译本在后文翻译“正采耀乎朱蓝”时也将“朱”译为了“vermilion”。——原文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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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2013.
注:本文原载于《广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第68-75页。推送已获作者授权,引用请以期刊版本为准,转发请注明“术语与翻译跨学科研究”及文献来源。
作者介绍
江娜,中国药科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南京大学文学博士、英国曼彻斯特大学访问学者,研究方向:术语与翻译跨学科研究、文论典籍翻译研究。
刘润泽,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外译论、术语翻译与非遗译介研究。
转自:术语翻译与跨学科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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