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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小学消亡记:一所5人村小的最后一年

校长会 2021-06-10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极昼工作室 Author 小昼

本文来源公众号极昼工作室(media-fox)

鹿鸣小学平日的课堂。(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文 | 陈怡含

编辑 | 胡大旗




“放了暑假之后,就是第二学期开学,你们还在这读书不读了呢?”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镜头里传来。画面里是三个小学生,两男一女,双臂端正地放在课桌上,转头看看彼此,异口同声地说:“不读了。”


这是鹿鸣小学的最后一批学生。那个男人,是学校唯一的老师武志思。


鹿鸣小学位于山西省左权县寒王乡的鹿鸣村,地处太行山区。武老师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送走了一批批学生。这几年,随着经济水平提升和城镇化发展,越来越多的家长把孩子送进城市接受教育。2018-2019学年,加上一个唐氏儿(注:唐氏综合征患者,智能发育迟缓),鹿鸣小学只剩下四个学生。人们都说,学校可能保不住了。


2018年10月,清华大学的大四学生高娟因故来到鹿鸣村,恰巧听到这样的传言,当即决定拍摄一部纪录片,作为自己的毕业作品。


高娟出身乡村,读过村小,也经历过“撤点并校”。在她的镜头下,复式课堂(注:把两个或两个以上年级的学生编成一班,由一位教师用不同的教材、在同一节课里对不同年级的学生进行教学的组织形式)的优劣、乡村教师的坚守、家庭教育的缺位全部得以展现。


2019年4月初,鹿鸣小学接到了撤并通知。高娟所记录的一年,真的成为鹿鸣小学的最后一年。高娟一直觉得,“乡村小学的消失是必然的”。如何消失,才是更加值得思考的问题。


以下是高娟的口述:



01 

正是因为孤独,

她才表现出“我有朋友”的样子


乡村教育是我一直在关注的。我本身就接受过乡村教育,读过一年村小。当时学校条件很差,冬天生火炉,煤都得自己从校门口搬。整个学校只有一个英语老师,数学、语文老师稍多一点,学生也很少,所有年级加起来就二三十个。


当时,距离中央发布文件指出“调整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已经过去几年,“撤点并校”正在大规模推进。我们村小也在撤并之列,后来,父母把我送到了县城的私立小学。


大三寒假时,我调研了和顺县(注:与鹿鸣小学所在的左权县相邻)乡村小学的撤并情况。这个县有5个镇、5个乡,村子有294个,但是小学很少,乡村小学更少。学生基本都涌到县城,十几个小孩挤在一个面包车里,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2018年大四开学,因为别的选题,我来到鹿鸣村。村里人说,小学明年可能要被撤并了。我想,这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选题,便开始拍摄。


之前我看过一部纪录片,叫《黄羊川》,里面关于乡村小学的片段特别符合我的想象——桌椅破旧,门窗也不是很好,甚至连个校门都没有。我小时候去过鹿鸣小学,也是这样的条件,这次去拍摄,发现它变了样子——正规的校门,水泥地的操场边架着滑梯和秋千,教室里的桌椅都是新的,还有多媒体设备和空调。


唯一的老师武志思已经五十多岁了,师专毕业之后,他所有的时间都在乡村小学度过,其中在鹿鸣小学教了十几年。一直是这种复式教学,即同一时间教几个年级的学生。


他告诉我,曾有两个女大学生来鹿鸣小学支教,因为难以解决住宿问题,只待了一个月就走了。之前还有英语老师,一个人跑四个学校,今天去这个乡,明天去那个乡。后来没有需要教英语的学生了,英语老师也没有了。


学生只剩四个,一个五年级、一个二年级,还有两个“一年级试读”,其实就是幼儿园的年纪,因为幼儿园没有老师,就被并到年级班。


五年级的毛毛是个唐氏儿,村里人都叫他“二傻子”。他的父母是近亲结婚,后来又生了一对正常的双胞胎女儿。妈妈带着两个妹妹去了城里,毛毛则留在村里,跟爷爷奶奶生活。


毛毛之前都没有学上,两三年前乡里来了人,普查义务教育,毛毛必须上学,武老师便把他领了过来。武老师说,当时毛毛都不会上厕所,教了两年,“教得像个人了”,会写自己的名字,“人”、“大”、“门”也会写了。


二年级的萱萱也跟着爷爷奶奶。我和他们家是亲戚,比较了解情况,她的父母极其不负责任,两人没有任何的谋生能力,今天做服务员站得有点累,明天洗盘子手有点疼,反过来问小孩的爷爷奶奶要钱。


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放不下城市的繁华,不想回到村里,不想看到意外出现的女儿。从太原坐车回来只要三个小时,但他们一年只回来两次。


“一年级试读”的是两个小男生,叫瑞瑞和鑫鑫,都是和父母一起生活,家庭情况也比较像,爸爸下煤矿,妈妈在家照顾小孩。不同的是,前者的家庭氛围很好,后者则很可怕。


武老师说,他刚到鹿鸣小学的时候,学生还是挺多的。不说十几年前,就是前年,学生都有十几个。萱萱读一年级时也是有同学的,后来人家去了城里。她每天都跟我说,那个同学要回来了,她们要见面,但我从来没有见过。我想,正是因为孤独,她才一直表现出“我有朋友”的样子。



02 

“不太需要出成绩”


鹿鸣小学的课表是镇上排的,时间安排和一般的小学差不多,早上八点开始上课,每节课四十分钟,上午四节、下午两节,还有课间操和课外活动。


但他们从不按课表走。武老师早饭吃晚了,或者小孩们迟到一会,等到五个人齐全地出现在教室,一般都要八点半了。每节课一个小时左右,上一节语文或者数学,做个课间操,然后上一节副科,下午通常只上一节课,武老师经常需要出去干点别的,比如交一些材料。


武老师上课没有用过黑板,每天就是绕着教室转啊转,先给萱萱讲课,让两个“一年级试读”的小孩读读课文、做做算数,让毛毛写写生字,过一会,去看看毛毛字写得怎么样,说一说他,再绕到两个小孩那边,检查他们的学习成果。


他们还有美术课、体育课、音乐课。音乐课上,每人挑一个乐器,沙锤、双响筒、碰铃,武老师总是跳过练声:“来,跟着节奏开始唱……”最常出现的歌曲是《娃哈哈》,每天都唱。武老师还会说:“你们就是一个乐队啦。”学生们很开心,回去跟家长复述,我们今天组了个乐队。


音乐课上,几位学生组了一个“乐队”。(图片来源:纪录片《鹿鸣小学》)


有时还上观察课,大概等同于一般小学的自然科学课。学生们能够参与一种植物生长的整个过程:操场上有一片花丛,冬天冻住的土,春天大家一起铲开,把种子撒下去,隔三差五拿个小喷壶浇水。植物长出来的时候,武老师教他们认根、茎、叶。


城里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我这学年也在延安支教,自然科学课刚好是我室友在带,她跟我说,这里的学生只能在PPT或书本上看到根、茎、叶。


武老师的课堂非常自由,没有条条框框的拘束。有问题直接问,不用举手。学校没有铃声,上课没有任何仪式,下课原本要喊“起立,老师再见”,但四个人经常直接站起来,随意说句“再见”就跑走了。


比起城里的孩子,这几个学生可能不那么“守规矩”。尤其是鑫鑫,经常上课偷吃零食,他的桌斗跟小卖部一样,有很多糖,还有妙脆角、薯片之类的。有时武老师在很严肃地说话,他会突然站起来,在地上乱跑,要么就是提裤子、拿蜡笔。武老师叫他回来坐好,他就回来,过一会又跑出去了,武老师就再叫一遍。


武老师觉得,大家开心点就好了。因为他不太需要出成绩,去乡里开会,真正需要汇报成绩的只有二年级的萱萱。他说:“这个时候,出不出成绩又有什么用呢?考好了,也没有表扬,考不好,红一红脸就回来了。”



03 

决斗举重


我觉得,判断一个老师好不好的标准,不在于教出了多少成绩,而在于能不能改变学生的思想,让学生发展成为一个身心健康的人。从这个角度出发,武老师在我心里算得上一个名师。


有些被分配到乡村的老师会心有不甘,情绪方面出现问题,影响学生的心理健康。而且乡村教师的教育方式通常比较粗糙,会用罚站、打骂、不让吃饭之类的方式对待学生,让人特别没有尊严。我在村小时的老师就是这样,一次,他非要我们背别人的日记,真的背不下来,就惩罚我们,那天中午所有人都没有吃饭。


武老师不一样,在乡村小学摸爬滚打二三十年,他仍旧视学生如己出,更重要的是,他摸索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处理问题的方法。


一次课间,武老师在室内写教案,四个学生在操场自由活动。萱萱觉得三个男孩在一起玩,都不理她,就让鑫鑫打瑞瑞一下,最后发展成三个男孩互打。


武老师了解情况之后并没有动怒,他问男孩们:“你有没有害怕的人?”鑫鑫先回答:“都不怕。我还能打不过他们两个?”听到别人也说不怕,他就提议:“要不我们明天决斗一下?谁打哭了(对方)谁就赢。”


实际上,鑫鑫的行为一直偏向暴力。有一天我去他们家拍摄,他妈妈洗了衣服,准备拿出去晾,他抄起衣架,朝着妈妈打了好多下。我惊呆了,立刻就有一个想法:是不是他爸爸做过这种举动?听到那句话,武老师也很惊讶,不知道鑫鑫从哪里学的“决斗”。鑫鑫告诉他,是爸爸教的。


因为我之前跟他说过,这几个小孩特别爱看电视、玩手机。武老师又追问了一句:“不是从电视上、手机上看到的?”鑫鑫说,电视上也看到过。接着,他开始比划,描述电视上“决斗”的人是如何勒住脖子、捂住口鼻的。


武老师打断了他:“为什么明天决斗?今天就决斗嘛。我先试试看你有多大的功夫。”他单手提起椅子,轻松地举了几下:“来,我和你决斗举重。我不和你拳头打架,那是伤害人的。”


武老师以举重化解学生的打架问题。(图片来源:《鹿鸣小学》)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处理打架的方式,一般的老师,要么罚站,要么请家长,甚至有的还会踹学生两脚。后来我发现,武老师还有很多类似的方式,比如赛跑、比赛扳手腕。


而且武老师会把自己放在跟他们平等的位置,语调、用词都处理得很好,不像别的老师,会站在大人的立场去呵斥你。


大家举过椅子之后,鑫鑫又说:“老师,我还是可想决斗了。”武老师就说:“那你回家练练举重,等练到一定程度,再来挑战老师。”


我想教育就是这样,一遍一遍又一遍,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如果一下子发生变化,肯定是强权压制。



04

“根本扶不动”


武老师唯一一次用黑板,是在我采访他的时候。他跟我说,之前是“要富先修路”,现在是“扶贫先扶zhi ”,转身在黑板上写了起来,边写边问:我们现在是在扶志气的“志”呢?还是智力的“智”?


但我觉得,这也许是他在复式小学待久了之后,给自己强加的意义。因为那些家长和小孩根本扶不动。


山西不是有很多煤矿嘛,他们村就有一个。你知道煤矿多赚钱吗?只要你是个劳动力,到煤矿里,不用加班加点,一个月就有5000块,在农村,这是很不错的收入了。所以他们对教育不是很重视,不学习难道就没有钱可以挣了吗?有的呀,我们有煤矿!我去拍摄的时候经常听到:“这不也是大学毕业的吗?不也在这村里。”


在村里,没事儿下象棋都属于思想比较高的了,他们通常会打麻将,小卖部里全是麻将桌,一桌一桌地开。


鑫鑫的妈妈就非常爱打麻将。一天放学,我陪他去找妈妈。当时已经晚上六点多了,她在麻将桌上对他说,自己回吧。他又去找爸爸,他爸爸在另外一个小卖部打麻将,也让他自己回去。


那是冬天,特别冷,鑫鑫就坐在小卖部外面的台阶上对我说,他不敢回家,一个人觉得害怕。


一般在晚上八点,鑫鑫的妈妈才会从麻将桌上下来,回家做饭。吃完饭九点多了,她再问小孩,今天有没有作业?快拿出来写。


片子里有一段,是鑫鑫的妈妈在教他写“4”。那天辅导得很早,之所以那么早,是因为前一天我跟她说,我要去拍拍你们家小孩的生活。她跟牌友说,明天不来玩了。就那么一天。


写完那行“4”,鑫鑫连本子都没合就跑去打游戏了。他对游戏的喜爱很大程度上受到爸爸的影响,他觉得这个行为是正常的,人不就是每天一躺、玩玩游戏?我甚至在他的家里没有发现过一本书,正常的幼儿园学生家里应该出现的识字书、故事书、绘本,通通没有,游戏手柄倒是有好几个。


萱萱的家境不好,家人的手机却都很贵。她爸妈用最新款的iphone,爷爷用最新款的华为,奶奶的稍微不好一点,是iphone 6s,萱萱的手机是妈妈淘汰下来的,也比我的手机贵很多。


她经常给我看自己拍的抖音,在镜头前跳舞,或者加个滤镜,变成尖尖脸。她还会搜索明星的名字,去看别人的剪辑。


没有人给她辅导作业,她回家把书包一扔,说没有作业,爷爷奶奶也不知道(是谎话)。有一次,她的数学卷子空了三四道大题,却跟爷爷奶奶说做完作业了。第二天,她跟武老师说自己不会。后来武老师让她站着把题写完了,其实她是会的,那些题可简单了。


武老师还布置过这种作业:周末帮家长做一件事情,回来在课上分享。萱萱说她帮奶奶洗了碗。我就在她家住,那两天,她连碗的边都没挨过。


大一点的小孩也一样。一次,去乡里上学的几个初三小孩放假回来,特别骄傲地给我看他们上课拍的快手。其中一个女生的妈妈就在旁边听着,还说:“我小孩真棒!”


毛毛在家里用手机斗地主。(图片来源:纪录片《鹿鸣小学》)



05

告 别


刚开始拍摄的时候,大家就说(鹿鸣小学)可能会被撤并。后来村里出来的一个教育局领导回了一趟村子,跟武老师承诺,如果(除了毛毛)有两个学生,就保留这所学校。


2018年第二个学期开始,家长们觉得该考虑小孩的下一个学年了。瑞瑞的妈妈立志把他培养成考上好大学的小孩,他不会留下。鑫鑫家算是经济条件比较好的,也决定把孩子送出去。


萱萱家完全不重视教育,她爸爸只读到小学二年级,小叔幼儿园读完,就死活不去学校了。老师家访时,他们还说让她留下,后来七大姑八大姨都在劝:一个个手机都那么好,为什么不能拨出点钱,把小孩送到教育更好的地方?


至于毛毛,开学没几周,他发了一场高烧,再也没有去过学校。


没人问过小孩自己的意愿。萱萱其实特别纠结。我刚去的时候,她一直说见过多大的世面,在天津读过幼儿园,操场多么大,老师多么漂亮。到了真正做选择的时候,她又说想在这里读,因为好玩,每天不用上多少课。


剩下两个连想法都没有。鑫鑫会问,城里有游戏机吗?


去年3月,我采访武老师的时候,他以为萱萱和鑫鑫会留下,计划着新学年找乡里的学校拿个电子琴,教两个学生弹。


4月初的一天,午休前的自由活动时间,武老师突然让大家坐好,郑重其事地说了番话。他先是问,下学期要去哪里?住校还是家长陪读?


后来就开始嘱咐。告诉鑫鑫要守规矩,“城里的老师可没这么有耐心”。告诉萱萱,爸妈有时可能说得不对,可以不按他们的想法来做。“我知道你喜欢唱歌,你唱的都很好听。你要好好学习,才能在专长方面好好发挥。我还等着你成为一个歌手呢。”萱萱听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也哭了,当时我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学生都走了,就剩我跟武老师,我背对着他收拾机器,听到他说:“下个学期没有了。”


我觉得,这样告别就刚刚好。小时候学校被撤并时,我什么都不知道。放完暑假,妈妈说:“你下学期不在这上学了,收拾铺盖,我们等下城里。”我就莫名其妙地进城了,那些老师突然之间从我的世界消失了。那天武老师的嘱咐特别真情实感,我听着,感觉人生突然补上了一块。


5月,我回去补拍空镜头,武老师让我给他们拍合照。那天照了好多张,武老师说,给我带上国旗,还要带上校门。拍到后面,几个小孩都懒得理了。


武老师和仅剩的三个学生在校门口拍合照。(图片来源:纪录片《鹿鸣小学》)


这时候你会发现,他其实特别留恋。揪心的是,拍完照之后,几个小孩各自回家,接着就有工人进来丈量场地了。


鹿鸣小学的校舍现在应该已经划归村委会了。武老师转到了乡里的学校从事后勤工作,鑫鑫和萱萱去了县城,瑞瑞去了临近的和顺县。听说毛毛转到了乡里的小学,去年年末我妈妈回村,说毛毛一周都没有上学。我也不太清楚,是只有那一周没有去,还是鹿鸣小学没了之后,他再也没有上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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