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兵|万宝路镇
女儿在波士顿念初中,老婆负责陪。
如果你以为这样子就自由了,你就高人散人了,你就每天不整两盅就对不起好兄弟们了,错了!你的每一步老婆都研究过了。
“这里冬天太冷了,你过来陪我们吧。”
过来才知道,这里冬天差不多有5个月,是一直有下雪、最低经常零下20度的5个月。
来这儿的第一天就忙得团团转。
老婆买了辆车,让我陪着去贴膜,在网上找的店,就在住的大农村旁边,3分钟车程,贴膜价格是500美元。
店主是白人老头,60来岁,长发披肩,有点艾尔帕西诺的意思,看了看车夸老婆这车买得好,性价比高。
我跟老婆说这是夸你穷呢,老婆说你丫心里咋就这阴暗呢?
下午去取车的时候,艾尔帕西诺说后面几个窗本来就有膜的,所以一共只能收我们190美元。
我们俩懵了一会儿,说后边本来就有膜啊,你不说我们都不知道,挺不好意思的。
临走我拿了40块钱小费给他,哥们高兴坏了,一直说他并不是雷锋同志,他并没有少收我们钱,只是收了应该收的钱。
傍晚去学校给女儿送点东西,在学校旁边的便利店买两瓶水,店主是印度裔,和我老婆哈拉了几句,然后捂着嘴夸张到天边地说:
“我的天哪,你是说不是你自己来念初中,而是你的女儿已经来念7年级了?我的天哪!”
坐在门口刷手机的我恨不得跑进去用我的重庆麻辣英语怼他:
“装!他妈接着装!”
但是我又怕他从柜台下面摸出一把王八盒子直接干我。
我住的这个镇,叫做Marlborough,在我们童年的时候,Marlboro(万宝路香烟)是天下无敌的品牌。
我住的这个小区,网上说是拉美裔的工人阶级比较集中的小区,我老婆认为非常匹配我的气质。
事实上邻里之间都非常友善,我们这一排住5户人家,左一是韩国家庭,左二是一对白人情侣,当中是我们家三口,我的右边是一个白人独居老太,最右是一户墨西哥人家,我从来没数清楚他家到底住了多少人。
墨西哥孩子周末就在路边玩滑板,大太阳晒着,我跟老婆说:这才是童年啊!亚洲孩子不一样,卷!我家女儿是拉小提琴,韩国人家儿子是吹小号,奇怪的是我们两家孩子上课演奏的时间都是周六晚上8点,当他俩同时开始吱吱呀呀锯木头抽风箱的时候,我猜我们两家当中的白人情侣肯定陶醉其中,用了很多“ F”打头的字。
每天午饭后,我都要在小区里遛弯7000步,风雨无阻,走着走着,认识了新的朋友。
小区里一个壮汉,经常午后戴着大墨镜,牵着两条恶犬乱窜,三天两头碰到,终于有一天除了打招呼以外,被迫要礼节性聊天。我很怕聊天,因为我的重庆麻辣塑料英语立即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对方叫杰克,大货车司机。我介绍自己叫Bing,然后又故作幽默地说在酒店登记名字时对方听到我叫Mr Bean(《憨豆先生》)都觉得很好笑。
杰克和他的两只恶犬摇头晃脑听了半天也没弄明白,估计他并没有看过《憨豆先生》。
尽管笑话很不好笑,但我们总算认识了。
我的英语不行,大墨镜杰克聊了一回就听明白了。之后他总是很慢地讲话,以保证我能听懂基本信息,比如,今年不冷,是暖冬(你丫就扯淡吧);中餐很好吃,但是吃鸭子的血太尼玛恶心了(你丫是真不懂重庆中餐);以及,他的狗只是叫得欢,不咬人。
如果是在100米外我已经发现他和他的两条狗,我就绕个大弯溜了,没话找话贼他妈累。
在上海的外公一直叮嘱我们,晚上8点以后不许出门,因为有个复旦的张教授说美国人晚上不敢出门的。
但是我每天晚上都有洗碗扔垃圾的任务,扔垃圾的地方要走200米,所以结果我每天晚上八点半左右都在外面混。
三月间晚上的温度经常还是零下。有天我穿好棉毛裤羽绒服去扔垃圾,扔完有人在路灯下打招呼。
“Bing!”
大杰克又改晚上遛狗了,他说:“这两天晩上挺冷!”
我说:“是的。”
我心里琢磨这么冷,你他妈还穿一短裤,我还穿着棉毛裤,这还聊个毛线天。
他说:“额,《憨豆先生》很好看,很好笑,很友好、善良,以及,你也是。”
我说:“哈哈,是的!”
4月间的一个周末,女儿在市中心的乐团排练,老婆约了人咖啡,我在她喝咖啡的旁边瞎转,一幢叫作什么证券大楼的门口,依稀看见里面二楼有一块招牌,叫做:The Boston Globe。
打开谷歌研究了一下,这个名字和标识确实就是我一直想去的一个地方,《波士顿环球报》,2015年,根据这份报纸揭露上千名天主教神父猥亵儿童的报道拍摄的电影《聚焦》(《Spotlight》)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影片奖。
那天是周末,进不去大楼,就傻站在路边看了一堆搜索到的材料,原来,《波士顿环球报》也未能抵挡互联网冲击,亏损多年,已经搬离了旧址,来到这个楼里,大约只占两层楼,招牌也只能挂在自己的楼层,世界上已经没有波士顿环球报大厦了。
春天来了,一家三口抱团过冬的目标基本圆满完成。
从家里到女儿学校的道路,一直蜿蜒着一条小河,十来米宽,微风涟漪,几公里路荒无人烟。我想,夏天这里一定可以游泳的,不知道他们镇上的法律允不允许。
从上海到这里跋涉了11749公里,不经意间撞上了童年的样子。
1986年酷热的8月,重庆朝天门码头,妈妈和外婆送我坐船去上海,到复旦新闻系念大学,在5号码头和她们告别的时候,才发现弄错了码头,往上海的船停在7号码头。
两个码头之间目测超过一公里,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船了。我丢下外婆和妈妈,背着一个巨大的蛇皮袋,沿着布满鹅卵石的河滩朝7号码头狂奔,仿佛年幼的大卫·科波菲尔午夜逃出伦敦奔向新的人生一样。
那个热到窒息的盛夏,我身上流出的汗水好像源源不断的激流一般,冲刷着曾经的18年青春岁月,让我稚嫩而善良的梦想清澈见底。
4月周末那天从乐团接好女儿,我给老婆一个地址,说:你们俩今天陪我去这个地方看看不?
这个地方是《波士顿环球报》的旧址,在市区的南端,一个海湾的入口。
三层的楼房,面积巨大,房子似乎刚刚装修好,正在招租。
我们下车呆了一小会,我让老婆给拍了个照留念,默哀三分钟。
1993年,纽约时报公司以11亿美元的价格购入《波士顿环球报》,2013年,时报公司仅以7000万美元将其售出。
春天的新英格兰地区,白昼突然变得很长,傍晚时分,漫天的紫色的霞光,毫无遮挡地洒满每一片山丘、每一条河流、每一张不同肤色的脸、每一双告别的眼眸……
很多年以前,还有一种说法,说万宝路香烟并不是因为菲利普·莫里斯公司所在的街道Marlboro而得名,而是某句话的缩写,大约是:“Man Always Remember Love Because Of Romance Only”,“男人只因浪漫而铭记爱情”。
邱兵
重庆巴南人,李植芳老师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