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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汕姿娘的乡村图书室:女人能在农村逆天改命吗?

朱玲玉 水瓶纪元 2021-01-12

这是“水瓶纪元”的11篇文章

作者 |  朱玲玉

编辑 | 赵小鲁



期间有一次她回到览表,发现自己的邻居辍学、打工、早婚及承担繁重的生育任务,当地女孩的命运如出一辙。“过着一些很没劲的,但总体来说又是很正常的生活,她们也没有别的可能和方向。


“无奈”,吴利珠用这个词形容览表村里某些同乡女性的命运,她们被失学、生育、婚姻、贫穷代际传递等种种问题包裹得格外严实。她土生土长在览表。这一个人口近四万的沿海村庄,位于广东揭阳市惠来县。夜里行走于村巷,不乏噼里啪啦的麻将声,夹杂着男人们的几声吆喝。街面上,禁毒标语随处可见。


潮汕人称男丁叫“努仔”(孩子的意思),称女儿“走仔”(嫁给别人家的),因这桩观念,村里的女孩普遍失学、辍学、打工,待成年之后,往往囿于潮汕“多子多福”的生育观念,为夫家生育“标配”的两男两女。减少辍学,是她离开四年北漂所从事的社工工作,回村里创办图书室的初衷。


儿童性教育、妈妈夜校、贫困助学,一项项工作逐步开展了七年,图书室为这个古老村庄了带来了一些微妙的改变。


▲览表图书室。



辍学、打工、早婚、多育


“过着一些很没劲的,但总体来说又是很正常的生活,她们也没有别的可能和方向。”和村里的女孩们讲述起打工经历时,吴利珠形容自己,总是“一百块钱走天下”的人。


▲吴利珠。


小学三年级,吴利珠辍学后在村里帮人记六合彩补贴家用。2003年,吴利珠满15岁,按潮汕风俗“出了花园”(及笄之礼),揣着父亲在临行时给的一百块钱,和20来个同乡女孩同行下了深圳工厂的车间。那是同乡老板开的一家塑料厂。


政府禁止雇佣未成年务工,时不时就有人查访,每逢来人,她就和其他未成年的姐妹出去“放风”。深圳是个繁华之地,然而世界之窗、锦绣中华,都只能在门口看看。工资不过四百块,发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寄回家,每次至少三百,母亲总在电话里抱怨钱太少。零花超支的时候,她还得借钱补给家里,借了又还,还了再借。


▲吴利珠结束一天的忙碌,走出村巷。


在塑料厂干了一年,每天埋头在繁琐重复的流水线上,晚上加班,连吃饭的时间都得抢分夺秒,工人们组织抗议,把她推到前头。事后领班让她写检讨,留住了这份工。又不到半个月,她还是辞了职,跟同乡姐妹借了一百块钱,只身前往广州。从南头到广州,公交车乘务员问:“你去哪?”吴利珠不假思索地答:“去人多的地方。”


▲图书室活动空间。


夜里没地方落脚,她在厂里听人说网吧可以包夜看电视,但要晚上11点才开始。她就在街头晃悠,给厂里的同乡打个公用电话,还谎称到同学的地盘了,刚请过她吃饭。电话一挂眼泪就哗哗流了一脸,钻回那间网吧。第一次摸电脑,网管帮她申请了第一个QQ。


天亮后,试工顺利,她成为了“冰城饺子馆”服务员,每个月600元薪水,包吃包住。干了一个月,客人点菜单,她还时常记不起菜名怎么写。老板娘气得拍她的后脑勺。店里生意爆满,她通知客人上菜,不敲包厢门就径直往里喊一嗓子,老板娘说:“你不适合干服务员。”吴利珠回了深圳,干上了精品店销售。


▲吴利珠和村里的女孩交谈。


老板是香港人,教她怎么提升业绩,都是看人下菜的招数。一双耳环或者一个夹子,拿货就一块多块钱,她可以卖到三四十块钱,“都是全部用嘴巴讲的”。一天卖上1000块钱,就有50块的奖金。半年就升了店长,每个月底薪涨到了1500元,手头宽裕了些,她就把奖金换成一堆堆硬币,分给店铺附近讨饭的十个老乞丐们。她的沟通能力初现端倪:靠店铺有一个“小姐窝”(性服务场所),向她们催账的经历,竟然让十六七岁的她成为她们的倾诉对象。


销售干了一年,吴利珠又“找不到自己了”。不到17岁的她又辗转了珠海、东莞、天津,不是服装店,就是下澡堂子给人搓澡;样样工干不过几个月,甚至几天就辞工。


▲吴利珠为夜校妈妈举办同学会。


2009年,她在一次公益活动中认识了一位女工公益机构创始人,齐丽霞。齐丽霞正在北京“工友之家”工作。那时吴利珠还在天津澡堂子里帮人搓澡,放假去北京看望齐丽霞。大家伙儿睡大通铺、大锅饭,探望工友,讨论工伤维权问题,让她对公益产生了兴趣。她就问齐丽霞,“我可以来这里做志愿者吗?”齐丽霞回答:“可以,管吃管住,但没有工资。”她决定从天津的澡堂子辞工,成为工友之家的一名志愿者,这一呆就是四年多。身边的大部分同事,都是社会学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吴利珠在他们的影响下,开始阅读性教育书籍给孩子们上课,深入社区图书馆、女工合作社,学习法律维权知识,组织公益活动,最后成为打工子弟学校校长助理。北漂四年的社工经验让她开始对农工议题有了更深刻的思考。


期间有一次她回到览表,发现自己的邻居辍学、打工、早婚及承担繁重的生育任务,当地女孩的命运如出一辙。“过着一些很没劲的,但总体来说又是很正常的生活,她们也没有别的可能和方向。”


▲吴利珠一家三口携图书室工作人员在海边团建。


2014年,让吴利珠萌生回览表村创办图书室的想法的,是同乡的女孩们就都来家里找她诉苦。“那段时间我特别困扰,我很害怕,她们失恋来找我,要打工要来找我,还有各种家庭矛盾来找我。”家里窄,她没有地方可躲。她希望有个地方能让孩子们聚在一起读书,减少辍学率。吴利珠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一位致力于支持当地女性自主创业的老乡,并获得了她的支持,览表学校政教处主任吴木金也为她搬来了学校多余的桌子、板凳。村民吴飞鸿主动承担了第一年2600元的房租。绿芽基金会为这间图书室捐赠了第一批书籍,连同几家公益机构一起拨款支持图书室的运营和发展。如今,图书室已从一家扩大到三家。



观念之困


“为什么以前你都是被不公平对待过来的,还要这样对待你自己的女儿?”


▲村里到处可见供人祭祀的神庙。览表人信很多神,凡是富贵、生养及平安祝祷之事,都诉诸于妈祖、天地公、佛等各路神灵。


为减少辍学率,图书室和助学机构根与翼合作,针对览表村的贫困儿童给予助学基金扶持,小学、初中为500元/学期,高中1000元/学期。


起初,吴利珠和村里的妈妈们说:“助学基金倾向女孩。”


有妈妈不解,“为什么不能助学我儿子?”吴利珠解释:“你们不觉得女儿都受到不公平对待吗?你儿子即便我们不助学,你也不可能会让你儿子辍学,但是你女儿就可能(辍学)了,你们也没有想过,你是不是以前也是这样被不公平对待?“


妈妈们点头。


“为什么以前你都是被不公平对待过来的,还要(这样)对待你自己的女儿?”吴利珠再问。


“父母对待我们那一套,我们就搬到下一代,我们也不了解为什么会这样。”从那时起,吴利珠发现这些妈妈们才开始去反思这种行为,“对,以前怎么没有想到?”


▲览表村,建有很多宗祠。每逢过节,村里的女人们都要担负起繁琐的祝祷之事。图为览表某宗祠墙上的宗族忌辰名录,男性名字后方注称“公”,但女性都只标了姓氏。


吴利珠讲起村里一个失学女孩的故事:她和邻居好朋友说好将来要一起读书,但等到好朋友都毕业了,她还没去读书。“你们想想多心酸。当年你的父母要是多给你读点书,你现在教育孩子是不是更厉害。男孩子读得书比女儿多,但是他们出去挣钱了,孩子都是女人带。婆婆们以前就被不公平对待,所以她现在就(不公平)对待你,你以后还要去对待你的媳妇,一代一代复制下去,女性一直过不好,对吧?” 


▲平安、富贵及生育之事若求祷成真,览表的村民便于夜间,在神龛前为神灵放映露天粤剧,作为“谢神之礼”。


前年村里街面上还挂起了横幅:“你不给孩子读书就是违法。”吴利珠很开心,“现在基本上会读完九年义务教育,高中就看个人造化了。但如果考上,一般家长都会让读。女孩子也一样,这个变化真的很好。这两年,村里的高中生、大学生也越来越多了。很多女孩填志愿的时候,还来图书室咨询。 ”目前,助学项目已开展五年,共资助200多位贫困青少年,2/3为女孩。


▲神龛前的桌布绣着“人丁兴旺”。


吴利珠谈到生育,多子多福一直是当地女性们无法跳出的思维定式。“这种观念已经流传好多年了,即便再穷就一定要生,就算抚养再怎么辛苦。哪怕是90后一代,即便不想生那么多,个人意志也是完全抵抗不了整个宗族的压力。”


她给村里的女性普及避孕知识,免费为她们发放避孕套。村里的妇女看到避孕套,连连拒绝: “你赶紧拿回去,我才不需要这种东西的。”


▲村民也会在家中为神灵供奉香火和“活灯”。图为村中一座荒废的老屋,遗留的香灰和倾倒一侧的“活灯”。



夜校妈妈


村里有了男性反对的声音,“上面是男的,下面是女的,不要乱搞。”那一期夜校没办完,被村里人驱赶,只能关停,她又把课堂腾到下一个场地。


▲吴惠双。


2017年,图书室开办妈妈夜校,33岁的吴惠双给自己报了名。


她3岁就被亲生父母以三百块价格送养,养父母膝下只有一子,收养了两个女儿。养母平日苛刻,没送她和妹妹上学。她从小梦想校园,名字都不会写,女儿书本上的字也都认不得。


进夜校那会儿,丈夫刚被关进戒毒所,戒了又吸,吸了又戒,三次戒毒屡教不改,她亲自报了警。公婆要赡养,家里还有五个孩子,最大的也才刚成年,小的不到七岁。惠双独自打理一家猪场。丈夫被抓进去的时候,诺大的猪场只有三头母猪做种(繁殖)。猪场附近是一片坟冢,夜里便瘆得慌。她不喜欢养猪,讨厌粪便的味道。


▲吴惠双和女儿家中合影。儿子排行老二,还在外面读书。


每天早上五点,她就骑着摩托进村拉猪菜,没有本钱,买不起饲料,就去捡别人家田里扔掉的蔬菜。只要一走出猪场,她的头盔就不敢摘下来,生怕别人认出她的脸说闲话。猪菜拉回来,要在大锅里煮熟,否则猪养不了膘。喂食总要被猪溅一身污渍,整日灰头土脸。


即使生活这样窘迫,她也没放弃夜校。每天晚上一个小时的课时,她很少落下。老师每天教五个字,只要手头停下活计,她就拿起笔来写,一遍记不住,就多记几次。“很伤脑筋,昨晚上老师教的,第二天上午就全忘了,反反复复的背。”


她被吴利珠称为妈妈夜校最有毅力、也是改变最大的一位学生。村里很多妈妈因从小没有受过教育,都有无法识字的困扰,孩子的功课也无力辅导,出去连男女厕所都分不清。这也是导致辍学率高的原因之一。见她们都有迫切学习的念头,吴利珠就有了在图书室开办妈妈夜校的想法。从十来个到五六十个,妈妈们陆续来报名,三十岁到六十岁的都有。几番周折下才找好教室,请来了村小的男老师给大家上课。妈妈们坐在讲台下,老师在黑板上每天五个字、五个字地教。村里有了男性反对的声音,“上面是男的,下面是女的,不要乱搞。”那一期夜校没办完,被村里人驱赶,只能关停,她又把课堂腾到下一个场地。老师教起来也不容易,有的妈妈们或学了又忘,或被家务事绊住,或者学了几个字就很难再坚持。有人说:“拿笔比扛锄头还难。”


▲带着孩子在妈祖庙前跳广场舞的妈妈们。


夜校、家、猪场,三点一线,惠双把支离破碎的生活重新打点得紧紧有条。第一次卖猪,十头赚了两万多,她开心坏了。两年下来,赚了十三万,都用于一家子人平日开销,也没存下来,猪倒是多到60多头。丈夫戒毒期间,每个月她都会按时寄500块生活费。戒毒期没满两年,公婆又花钱把他接了出来,回来后便频繁对她家暴、性侵,猪场的活也不管不问。


“搞猪场那么累,他还要强迫你,身上都没有力气反抗,只能顺从他,每天都这样,折磨你两小时。才让你有觉睡。他让你感觉我自己在做鸡一样。”吴惠双渐渐忍不下去了,那天是元宵节,丈夫施暴后,她悄悄吃了两包老鼠药,卧床等死。“你别后悔。”她对身旁的丈夫说。第二天,肚子肿的老大,被堂弟媳拉去医院洗胃。“想死都死不了,不知道怎么办,”她说,“觉得我整个人都没有价值了,太没用了。”


她去找吴利珠诉苦。吴利珠帮她找了律师起诉,过了半年多才离了婚。她和法官说:“猪场给他,我只要五个孩子。”丈夫至今也没有给过抚养费,孩子也不来看。告别了19年的婚姻,她颓靡了很多天,笑都笑不出来。


直到2019年11月,吴利珠叫几个夜校妈妈一起去广州参加了反家暴活动,惠双也在其中。她听到一位女性讲述自己走出家暴阴影的经历,对方已经60岁,表现开朗,她觉得自己也才30出头,生活不能倒在这里,决定重新振作,在村里的汉堡店找了一份服务员工作,菜单上她只认得“汉”字。客人点单时,她手足无措,客人和同事都不耐烦。她就盯着客人的嘴形记字,继续坚持上夜校。


两年下来,她可以发微信了,自信也多了起来。同事们学历都比她高,但汉堡店老板还是升她做了店长,她又找了一份保险的工作。每个月收入过万,日子稍微宽裕,经常给女儿们买衣服,“我小时候没穿过一件新衣服,没念过书,就想尽力满足她们”。


吴惠双觉得自己的前半生都很多放不下的心结。


第一件,归咎于出身。10岁才见到亲人,亲生父母有8个孩子,四儿四女。当年家境困难,父母把她和姐姐一起领到养父母跟前,养父母选了她,只因为她的眼睛比姐姐大。父母知道她在养父家的待遇,也没把她领回去。逢年过节,亲生父母也没给她送过任何东西,这也让她受到更多冷遇,养母每天又打又骂,缺衣短食。她12岁就给人做”死人工”,在丧礼上敲锣打鼓,见到亲人生离死别的,眼泪就要掉在锣鼓上。可17岁那年,家里来人说亲生父母家两个哥哥车祸去世了。她前去吊唁,却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


第二件,归咎于婚姻。也是17岁那年,丈夫和她相识,丈夫知道她的身世,握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温热,没多久她就怀孕了。嫁到丈夫家,大着肚子还要帮夫家照顾几个幼年的弟妹,他家有十个孩子,“每天一睁开眼,就看见一大桶的衣服要洗,一大家子的饭要煮,头都大了。”结婚的时候,养母嫌她夫家穷困,又生养得多,彩礼也不够数,就极力反对这桩婚事,把五个月身孕的她踢倒在地,这个孩子也就早产夭折了,她也险些丧命。婚后,她就发现丈夫吸毒成瘾,她感觉一天比一天绝望,“我那时候17岁啊,什么都不懂,就被婚姻困住了。”


▲吴惠双陪保险公司的客户ktv。上了两年夜校,mtv里的歌词都看得懂了,“感觉心也打开了许多,也爱美了”。


第三件,是长女瑶儿的辍学。丈夫第二次从戒毒所出来,她担心丈夫复吸,就拉着丈夫一起去了江门开小卖部,卖烟酒饮料为生,又生了个小女儿。瑶儿带着弟弟妹妹,留守在公婆身边,瑶儿刚读初中。有一次,她看见校园霸凌的新闻,打电话给长女,问她有没有被人欺负。瑶儿没有说话,她再次逼问,瑶儿就哭了。她坐了8个小时的车回览表,才知道,瑶儿在学校经常被男生取笑。瑶儿说:“不想读书了。”惠双说:“你不想读就不读了。跟我去江门。”她想让瑶儿转学到江门,但江门的学校要求出示结扎证,证件不全不能就读,只能让瑶儿留在店里打理生意。那时,小卖部生意红火,接着开了第二家连锁。丈夫又沉溺于赌老虎机。每天从店里拿收银换硬币,“老虎机能吃人,硬币哗啦啦地一天可以吃上几千块,店也都赔进去了”,他们又回了览表。她想让瑶儿回学校念书,但原校说学籍已丢失。瑶儿只能去厂里打工了。


三年前,她上了夜校,把瑶儿也带到了图书室,让吴利珠带着瑶儿学习。不久,瑶儿也成为了图书室的工作人员。“我希望图书室成为她的避风港,她才刚成年,路还很长。女孩子还是要读点书才能有自信。”



少女心事


来图书室工作三年,“总觉得人生没有什么留恋,但这份工作让心里从此有了一根柱子,立在那里,像黑暗世界里面的那一抹光”。


▲吴瑶儿。


说起辍学,瑶儿心里并没有责备过母亲。她才19岁,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真的过得很糊涂,就好像不是我的人生,我只是在看着另外一个孩子,对未来也总有一种不能精确它的态度,小心翼翼的。很多事都不敢做。”


有一次图书室培训,老师问:“你们觉得你们心态是多大年龄?“她把自己的答案放在了“35岁”,和妈妈一样大。


因为从小留守,母亲疏于照顾,她觉得和母亲有点隔阂。作为长女,她承担了母亲在命运里的委屈和怨责,但“很少用女儿的眼光去看她,都是第三方的角色去理解她的苦难和离婚的举动。”她对旁人总是羞于提起家庭,也有点恐婚。


身为长女,总是有很多抱歉感。小时候就不敢找奶奶要零花钱,哪怕是买本子、买笔。她心想,“爸妈也没寄多少钱回来,我还老要钱。”有时候又不服气,“弟弟能有的,自己不能有”。进厂之后,有心仪的男孩子,不敢直言表白。她对热烈的情感会感到怯弱,从来没让自己发生过。


刚来图书室时,瑶儿只负责日常的图书借阅工作。看着吴利珠给孩子们上性教育课,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体结构,性是如何发生的,月经为什么会来。她有了兴趣,把课程包下载到手机里开始自学。


▲瑶儿在图书室接受培训,和同事组织夜校同学会。


12岁来第一次例假,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以为自己上火或者生病了, “以为会来一辈子,还很痛,又绝望又反感,困扰了我很久。”


后来,吴利珠让瑶儿负责起性教育课程。第一次对孩子们指出绘本上的器官时,她很羞涩说出那些词汇。随着孩子们从抗拒到接受,甚至还得到了家长的支持。听到孩子们每次叫“瑶瑶姐”,“就感觉心里又亮了一点”。


▲瑶儿和同事小玲在村里骑摩托车下班回家。


上了性教育课之后,她开始有意识地教育妹妹们。 “她们知道月经代表她们的一个成长,而不是不好的事情。”二妹来例假时,她拍了拍二妹的肩膀,说:“恭喜你,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二妹说学校有同学谈恋爱,她又跟妹妹们普及性骚扰和性侵的常识。


她看到了很多孩子和家长的观念转变,“发现了很多生命力。就是从我所接触过的孩子身上来的,这是我很缺的一个东西。”打工的时候,她充满对未来的迷惘,来图书室工作三年,“总觉得人生没有什么留恋,但这份工作让心里从此有了一根柱子,立在那里,像黑暗世界里面的那一抹光”。


▲瑶儿独自在村巷中散心。


她在图书室的月薪是2800元。每个月交2000元给母亲,只剩800元给自己零花,母亲辛苦,弟弟和三个妹妹都还要读书,不能再让他们辍学了。“平日里同学聚会都不怎么去,去了就又是多一笔花销”,化妆品、衣服也不舍得买。


母亲发现瑶儿在图书馆工作之后,性情也慢慢变了,观念不合就会和她顶嘴。她开始忧虑,想让她出去工作,“你都学了这么多东西,要用出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只和小孩子打交道。去了外面你才有更多改变,学到更多,才会变漂亮更有气质。”瑶儿认为,母亲看不到图书室工作的前途,自己所学即使出去了也未必能用得上。她更希望自己能调岗到另外一个偏远小镇,“最好什么人也不认识,可能被束缚的多了,就一直都很想尝试没有被束缚的感觉。”


▲惠双和女儿在海边散步。


有次,图书室同事问母亲:“你对瑶儿的期待是什么?”母亲回答说:“将来一定要找个好男人结婚,不要像她一样。”瑶儿很不赞同,“我幸福的前提,是建立在另一个人的基础上,就一定要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一定要结婚才圆满?” 



乡村全职妈妈


“你上班还有休息日,我带三娃,一年365天没一天休息”,她理直气壮:“我一个人带大三个,有权利说家里的任何一个人”。


▲小花。


在吴利珠看来,乡村全职妈妈,是图书室妇女工作中最难辐射的女性群体。由于繁重的生育任务,丈夫通常要出去打工挣钱,孩子的抚育责任都落在了这些妈妈身上,日常生活都封闭于家庭内部。在览表,她们也是最边缘的女性群体。


小花(化名),和吴利珠家只有一墙之隔,邻居之间,偶尔推门送瓜送枣,关系淳朴。但平日里,图书室开放给村里所有孩子和妈妈们的活动,小花都没有参与,因为家中三个孩子,吃喝拉撒都忙不过来,最大的才九岁,最小的四岁,整日里闹腾,也不敢带去惊扰了图书室的安静和秩序。


小花从甘肃老家远嫁览表,也是村里最为典型的外省媳妇之一。村里的男人娶了外省的,人们会说:“娶外省的,都有本事。”对于外省媳妇,他们却说:“外省仔很穷。”图书室工作人员蓝茂秀对此颇有体会,嫁过来前几年,逢人都不称呼其名,只叫“福建的”,“在这些大男子主义面前,只能把自己缩小,久了就越缩越小,一点自信都没有。来了图书馆工作,好像才有了名字。”


小花13岁那年,父亲早逝,家中还有哥哥和弟弟。她决定远嫁时,母亲极力反对,丈夫从小被送养他乡,两年前才寻回亲人,去年才带她回到览表生活。夫家家中贫困。现在住的房子都是堂伯家的。结婚时夫家给母亲的彩礼才两万块。按甘肃老家习俗,彩礼都得十余万。母亲经常电话里抱怨,小花深知母亲独自抚育儿女的辛苦,她总在心里说“对不起”。


嫁过来后,小花接连生育三个儿女。大的还没断奶,小的又嗷嗷待哺,左边抱大的,右边抱小的,体重也瘦到了90斤。小花母乳不够,全靠奶粉喂养,300多元一罐。丈夫在工地上工资近万元,每个月寄3000元回家,还要每月付1000块赡养费给公婆。


▲小花家中。她从学校接回两个儿子后,又去幼儿园接女儿,儿子独自留在家中做作业。小花每天要辅导三个小孩的作业。她初中辍学,担心孩子学习跟不上,以后除了进厂务工,没出路。


老二肠绞痛,又落地醒,夜里就嗷嗷哭不停,整晚都得枕在小花胳膊上睡。她的胳膊时常麻痹,可小脑袋瓜一碰到枕边,就得抱回怀里,重新哄睡。一直抱到第二年,她怀上小女儿,又经常缺氧,每天都得挺着大肚子跑医院吸氧,直到临盆分娩。女儿出生之后,两个儿子开始满地撒欢。一碰到发烧感冒,驮着三个孩子走几里路去村里的小诊所看病,像一只几乎被压垮的骆驼。“身子也不如以前硬实了,早上送孩子上学,骑着摩托车,风稍微一吹我会头痛。天气一变,关节就痛。”有一次嗓子发炎,身子也疼得起不来床,身边依然无人帮衬,婆婆还和她发生龃龉,半夜三点把她从床上叫起来吵架,她气得直哭。


▲小花出门送孩子上学。


丈夫去了深圳建筑工地务工,每个月回不了几天,回来了夫妻总免不了琐碎的争吵,小花“感觉多养了一个儿子,男人总觉得生孩子带孩子是理所当然,除了买吃的,其他都不管不问”。丈夫叫累,小花怼回去:“你上班还有休息日,我带三娃,一年365天没一天休息”,她理直气壮:“我一个人带大三个,有权利说家里的任何一个人”,丈夫不再回话。


近来,学校老师跟她反映两个儿子性格封闭、沉默寡言,她又担心又自责,“以前在外面老是租房子,又不认识人,整天我一个人带着,又不敢背出去,都在家里憋坏了。现在学习都不好,怎么教都记不住,学校把问题全丢给家长,字都是我一笔一画教的,使了全力也跟不上,心里都放弃了,只能怪自己没教育好。可是深圳上学贵、门槛又高。”为了让儿子多和外面的人接触。小花给他报名补习班,每个月300块学费,每天晚上补一小时课。两男一女,在览表已算是生育“标准线”,小花觉得对丈夫没有一丝亏欠,再不想生育了。


作为外省媳妇,小花在览表,也没有可以诉说的人,所有的苦楚,都由自己消化。每天柴米油盐,六点起床,凌晨才入睡,总觉得时间不够,忙得自己都没有难过的时候。


▲小花在家中做工。


小花不喜欢伸手要钱的感觉,她觉得“安全感要由自己创造”。但又不能去工厂。孩子每天4点就放学,厂里下班晚,周末也经常得加班。她每天从当地服装厂拿零活,在家中缝纫衣服,一件两毛钱,每天缝上400多件,赚个八九十元。“在览表,很多女人都只在家里带孩子,老公给多少钱就花多少。哪怕每天只赚个几十元,我心里也踏实点。不努力,小孩子就得吃苦。”


都说览表人爱儿子,但小花觉得自己对女儿偏爱更多。她回忆做女儿的时候,父亲去世得早,母亲把孩子们穷养大,从小有一种不安全感。她说,“现在三个孩子我都一个人拉扯大了,做女人做到我这样,什么都不怕了。女人经历了这些,内心自然就强大了,现在我就想跟女儿做朋友,将来她出去做什么事都会支持,别像我现在,整天待在家里,没有人身自由、没有自我,全是孩子,全是家。我结婚太早了。”


读书是否成为女孩子走出去的唯一出路,吴利珠也无法给予肯定答案。很多女孩出去打工后,也很难跳出传统的观念。哪怕身处深圳这样的大都市,她们还是生活在乡土社会的人际圈里,很难接收到新观念和新知识,接受社会历练和成长的途径依旧狭隘。“图书室的工作,只能是潜移默化,影响到的还是村里思想比较开放的那撮人。整体上真的很难一下子改变”。但对于时常流连于这里的母亲与女儿,回头看过去,自己今昔对比已然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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