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付明卫,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副研究员。
本文原载于《经济学家茶座》2017年第2期(总第76辑)。
正月初五,李张氏就离开了湘西北的农村老家,和儿子一家去广东了。虽然割舍不下80多岁的老母亲,但她还是走了。然而,她年前腊月二十七从广东回到老家时,是计划过了正月十五再去广东的。她常年在广东接送孙子读书,很想在老家多陪陪老母亲。老母亲的冠心病很多年了,说不准哪天就会走。
促使李张氏改变计划的是,她腊月二十八收到5家乡亲们的酒席请柬:2家在正月初四,3家在初六。初四的,一家是给家父过63岁生日,一家是乔迁新禧。初四的两家,原来都参加过李张氏儿子的婚宴,所以李张氏欠他们的“人情”,于是李张氏初四给两家各送了100元的“人情”。她初五走之前,委托还在家的妹妹给初六的一家送100元的“人情”,因为她欠那家的“人情”;另外两家就不管了,因为不欠他们的“人情”。今后碰到这两家的人,她打个招呼、笑一笑、说句“提前走了,没赶上”就过关了。这是当地的潜规则,“大家都懂的!”
像这样被酒席弄得叫苦连天的,绝对不止李张氏和笔者所在的T村。笔者全国各地尤其是南方各省份的朋友们,春节期间回农村老家后,都说老家也深受酒席“老虎”之害。酒席“老虎”是如何养大的?T村的经历能让我们“窥一斑而知全豹”。酒席的本来面貌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东家设宴是“赔本买卖、赚个吆喝”,宾客却有物质上的收获。那时,农家在子女嫁娶、小孩满月、新居落成、老人过世时才会大宴四方宾客。少数家庭会在小孩满周岁和父母满60或80岁时摆酒,但通常只宴请关系密切的亲朋,不敢劳烦其他人。因此,农家自结婚成家后,一辈子要操办的酒席就那么几次,“你来我往”参加别家酒席的次数也可以预期,一年下来一般三四次。宴请日期,除了小孩满月、老人过世、小孩周岁、父母大寿完全外生决定外,其他名目的酒席都是挑选的良辰吉日。由于不同人的生庚八字不一样,东家挑选的良辰吉日、从而参加酒席的日子,不会扎堆在一年的某个时段。宾客赴宴送的礼物,也会因事而异。普通宾客除了三五十斤稻谷这种必送品外,娶妻嫁女会添送布匹,小孩满月会添送婴儿衣裳,新居落成会添送小件家具,等等。叔姑姨舅等贵宾会因事而异送大件。但无论是普通宾客还是贵宾,都极少有送现金的,毕竟农家粮食多、货币少,送不起现金的占大多数。极少数城里来的亲朋,上礼用了现金,自己和东家都显得十分“有面子”。仅有一个例外:孩子考上大学摆的“升学酒”,主要是为了筹集学费,故宾客只准送现金,东家也只备一顿饭。东家会为每家来宾回赠一包当地流行的硬盒白沙香烟(价格四五元)和一小包零食(总价值不过七八元),架流水席,每桌至少8个菜,供早晚两顿大餐。普通人家一般有五六十户来宾,每户一般来三口人吃酒席,上桌吃饭的按低算约150人。举办酒席的烟酒、食材都要购买,需要东家一笔不小的开支,筹划酒席费心费力,而收的几百斤稻谷不值几个钱,各种添头又品质堪忧。因此,农户摆酒席费钱费力,得到的就是个精神愉悦。由于一辈子也就摆那么几次酒席,其破费操劳也可以接受。然而,赴宴对于普通宾客却是划算的:送礼的四十斤稻谷约40元、添头约30元,合计70元;仅三口人去东家吃两顿大餐就吃回来了。再说,一年间或性的吃三四次大餐,品尝下自家平时舍不得吃的新菜肴,改善伙食,滋润肠胃,何乐而不为?酒席“老虎”长成记
然而,进入21世纪后,酒席完全乱了套,弄得农家怨声载道。相对上世纪末,酒席习俗发生了如下几个明显变化:首先发生变化的是赴宴礼品。貌似突然有一天,所有村民都觉得送实物礼品“没面子”了,好像都没有一个缓慢演变的过程。礼物变礼金,影响颇大。送稻谷,按容器登记在“人情簿”上:贵客挑担子来的,是几担就记作几担;普通宾客一般是背背笼的,无论是满背、半背还是四分之一背,都记作一斗。由于礼物都是由帮工登记的,东家根本不知道一斗到底是多少,所以今后“还人情”时也“一担还一担,一斗还一斗”,不会落下小气抠门的坏名声。农村是熟人社会,坏了名声,会相伴终生,是一定要避免的。但是,礼物变礼金后,登记得清清楚楚,这次人家给你送50元,你下次就得给别人还60或80元,不加点就会落下小气抠门的名声。如此往复,礼金愈来愈贵,“老虎”雏形初现。据笔者记忆,2000-2005年间还有送10元、20元的,目前最少都是送40元、50元的。礼金上涨了,东家回赠的香烟也变成了七八元一包的硬盒精白沙,菜肴品质也大幅提高。此外,礼物变礼金后,东家就可以精算每次酒席的成本收入。普通人家,50份回赠礼合计400元。每桌10人,150人一顿需16桌,两顿共32桌。乡亲们义务帮工把食材做熟,故一桌成本仅计算食材和燃料,约200元。32桌合计6400元。因此,举办一次酒席的货币支出为6800元。礼金收入,关系最好的叔姑姨舅按5户计,每户送2000元,合计10000元;关系次之的亲朋按5户计,每户送1000元,合计5000元;“出手大方”的普通宾客20户,每户100元,合计2000元;“小气”的普通宾客20户,每户50元,合计1000元。因此,举办一次酒席的货币收入为18000元。待得宾客散去,东家收支相减,借得11200元现金。此处之所以用借钱的“借”,而不用赚钱的“赚”,是因为连这11200元在内的18000元,东家今后都得断断续续地通过“还人情”的方式、带着添头还回去的。遗憾的是,东家借得这11200元,付出的货币成本就高达6800元。其次,设宴的名目增加了,从而设宴和赴宴的次数增加了。笔者知道的新增名目有,父母过非整数的生日,满60岁后的任何岁数都可以摆;新房盖好一层摆一次酒,装修好后再摆一次酒;原来考上专科、高职院校都没脸摆酒,现在都摆,拿了通知书但最终没去读的都摆。据央视报道,湖北恩施连母猪下崽也要摆酒!如今,常年在家的农户,一年赴宴十多次已是家常便饭。最后,摆酒的日期集中了。一年赴宴十多次,如果隔段时间一次,也是美美的“打牙祭”。但现实的情况是,十多次宴席大都集中在腊月二十四至来年正月初十这半个月里。于是,很多家庭一天要赴宴几次。笔者邻居一天之内就赴宴四家,夫妇俩和15岁的儿子兵分三路才“完成任务”。如此这般,根本就没心情和机会好好“打牙祭”了。再者,这半个月为春节前后,自家伙食本来就好,宾客们对东家的宴席自然少了很多期许。基于这种现实,为了简化分析,我们把宾客在酒席上就餐获得的货币化效用假定为0元。然而,东家却不能因宾客胃口见小而备粗茶淡饭,因为这样极“丢面子”;相反,甚至要办得更好,以拉出宴席和宾客自家中美味间的距离。最终结果时,东家备了大鱼大肉,而宾客食之甚少,全都浪费了。“老虎”越养越大的经济学道理
设宴既是个亏本买卖,次数竟会增加,甚是奇怪!但是,万事万物皆有规律。此看似奇怪的现象,只要抓住“理性人”这个假设,很好理解!删繁就简,先找准分析的基准点:通货膨胀率为零,不考虑贴现率,各家只摆一次酒,每家宾客送的礼金额都是360元(=18000/50))。此时,A家办一次酒席,借得11200元,然后在还完所有“人情”后,净亏损6800元。但是,如果B家多办了一次酒席,A家不得不随礼360元,于是净亏损变为7160元。对于B家,由于其他家户没机会收回送给他家的“人情”,B家第2次酒席净赚11200元,第1次亏6800元,两次合计赚4400元。如果A家也多办一次,但除A、B两家外的其他家户均只办1次,那么A、B家第二次酒席都净赚10840元(=11200-360),第1次亏6800元,两次合计赚4040元(=10840-6800)。我们将上述情形画成博弈矩阵如表1示:
我们用划线法可以得出,A、B家都摆两次酒是纳什均衡。但是,表1不是博弈最终的结果。最终的结果是,所有家户都会摆2次酒,其损失翻番,都由6800元变为13600元。一些家户从而会摆三次、四次酒,导致所有家户的损失再次倍增。总而言之,农家争相摆酒,就是都想最终实现“欠别人的人情”这个终极目标。在比拼摆酒次数的驱动下,各种摆酒名目油然而生。由此看来,酒席“老虎”越养越大,是因为农家都想占上别家的便宜。但后果是,均未沾上别家的便宜,反而把自己和大家都带入更糟糕的境地。这是一个典型的“囚徒困境”。明白了上述道理,酒席集中在春节前后半个月的现象,也好理解。湘西北绝大多数青壮年劳动力常年在外地打工,仅在春节前后半个月回到老家。只有此间摆酒,才能收上“人情”。打击酒席“老虎”,还需政府持之以恒
打破“囚徒困境”,政府必须出手!政府的通行作法是,督促村(居)委会修订村规民约,只准摆结婚酒、丧事酒、乔迁酒(一家只准一次)和满月酒,摆酒须提前到村(居)委会审批。T村所在的乡镇政府2013年末曾重拳打击酒席“老虎”,当时确实起到了一定效果,但“老虎”如今早已比2013年前还大还胖。据网上报道,贵州省毕节市织金县2014年开始打击酒席“老虎”,各乡镇(街道)与村“两委”、村“两委”与各村民小组签订责任书720份,签订承诺书2万余份,560个村(居)制定了《禁办酒席村规民约》。虽然起到了一定效果,但是,2016年1月25日,该县板桥乡永兴村陈姓农户借小孩剃毛头(习俗)之机,大张旗鼓乱办酒席。整治工作组50余名干部职工劝导并宣传政策时遭到阻挠,农户及亲属当场辱骂工作人员并唆使群众闹事,出手伤人。政府“打虎”行动为何如此艰难?难就难在有的家户送出的“人情”还没有完全收回,所以顶风摆酒。由于政府不可能准确知道哪些家户还没有收回“人情”,等到所有家户都收回“人情”后再行限酒令的作法肯定不可行!面临还没有收回“人情”的部分家户和作为社会公害的酒席“老虎”,政府还得选择“打虎”。对于还没有收回“人情”的家户,政府只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随着无理名目的酒席愈来愈少,家户间会形成相互制约滥办酒席的良性互动,乡村社会必然会重回良风习俗的美好时光!政府任重道远,不可半途而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