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马特最后一次全国代表大会
2020年10月2日,杀马特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还是在东莞市石排镇举办了。
自称“杀马特之父”的罗福兴,本想与国同庆,但当地片警不容置喙地告诉他:“这个东莞不太适合”。他颇不服气,想以自由和审美的角度争辩,一开口就被“这都是为你好”堵了嘴。
推迟一天,对这群QQ空间里的“贵族”影响巨大。
多住一天酒店,64元的住宿费,都让杀马特们难以承受。大会正式开始那天,不少人因为花光了钱,不得不提前回家。
罗福兴在全国无数个QQ群昭告“盛况空前”的杀马特大会,最后只来了8个人。
钱不够,大会还是要搞得“正式”,与会者发型是杀马特的底线。
在128元一晚的酒店标间里,罗福兴一丝不苟地给每个人设计发型,头发打毛、上胶、染色,用马克笔画眼线。
等着出妆的杀马特们,齐刷刷翘着二郎腿在床沿排排坐,嘴里嚼着槟榔,骂骂咧咧,手上夹着烟,房间里云山雾绕,看不清脸。
罗福兴像在工厂流水线般给“代表们”做头,在他一手操持之下,色彩缤纷的爆炸头很快成群结队出门“炸街”,等着路人骂他们“傻X”。
东莞石排镇一间逼仄、潮湿的酒店大堂里,这位从公众视野销声匿迹近两年的杀马特“教父”,光着脚蜷在黑色沙发里,一只手伸到大脚趾上,搓几下,又拿到鼻孔前闻一闻。
没有人认出他,尽管他以杀马特教父之名曾在网络上呼风唤雨。
2016年以前,在媒体的世界里,罗福兴都是隐身的。所有的影响力都只局限在杀马特圈子里。纪录片导演李一凡用了六七年的时间都没办法找到他。
对此,罗福兴的解释是,以前认识的一个台湾艺术家告诉他,媒体都是坏人,“他们肯定会搞你的”。
现在他觉得那个艺术家才是坏人,因为这让他错过了媒体记者曾提供的3000块采访费。
被抛弃的老杀马特们
罗福兴眼睛里还有些不甘,开口说他也不想过多纠结这些小的得失,毕竟自己现在是个中产阶级,或者至少正“从小资产阶级往中产阶级过渡”。
他举了个例子,说自己会去星巴克拍视频,然后发到短视频平台上,播放量都有“几百万”。
打开罗福兴的抖音,那些视频的内容并不出奇,要么是做头发,要么在文案里打上一句:“杀马特创始人罗福兴回归,兄弟们愿不愿意陪我在(再)疯狂一次?”
视频里,罗福兴留着挑染过的紫色爆炸头,甩着手一步三回头地穿过城中村。
这条宣告“回归”的视频播放量最多,有22.7万次,和他口中的“轻松百万”还有距离。
但这已经足以让罗福兴觉得志得意满,“感觉一切都回来了”。
罗福兴的微信头像,也是他最满意的照片之一
他聊起自己的创业计划,说已经找好了货源,再投几千块,亲自在视频平台上带货,销售美发产品,从杀马特们常用的染发剂、发胶,再到全社会都关注的防脱发洗发水,无所不包。这样,他就可以顺利赚到第一桶金了。
说到第一桶金,他顿了一下。
罗福兴曾与第一桶金擦肩而过,那时,他被浙江卫视邀请去拍《中国梦想秀》,节目组说只聊创业梦想,到了现场才发现嘉宾和观众只想看笑话。
现场大屏幕上,罗福兴杀马特时期的自拍被放出来,台下两百多个观众哄笑成一片,嘉宾们则不断用专业名词鞭打他的“时尚”品味。
罗福兴从没见过这种名场面,转身奔出舞台,撂下一句“不录了”。
离开以后,他憋着口气,掏光自己的积蓄,跑到深圳东北角,在工业区环绕的坪地街道白石塘村一个角落,开了间叫“皇妃”的美发店。
合伙人和他大吵一架,说这个鬼地方根本没人来。
合伙人也是一个杀马特,他是对的,“皇妃”北面挨着烟尘滚滚的机动车道,西面的酒吧傍晚才开门,南面则是几栋老旧民居倾颓的围墙,工作日客流量在3人以下。
开业前两天,是这间理发店的营收巅峰,数不清的记者上门采访,每一个人都在罗福兴软磨硬泡下坐上美发椅,成为一名外观上的“杀马特”。
媒体一走,门可罗雀。一个月后,这家理发店倒闭了。
离开理发店前,罗福兴写在墙上的话
如今“回归”以后新的创业计划能不能成功,罗福兴很难说出个所以然——关注他的杀马特还有多少?社会上关注他这个杀马特的人又有多少?
在他的回答里,都是一个笼统的,抓起来可能会爆炸的数据:20多万。罗福兴说,这20多万人,会影响他周边的人,200万不在话下。
罗福兴想象中簇拥着他的杀马特们,在现实里和他几乎没有交集。尤其那些他心目中的杀马特“元老”们,都已经从倒闭的工厂离开,回到老家生活,要么务农,要么在当地做一些零工。
现实中的东莞,不再有人提起杀马特。这个曾经的“世界工厂”改名自称“大湾区腹地城市”,最大的新闻是华为总部落地,和今年房价涨幅全国第一。
时代变迁,投射在网络空间里。依然是那些杀马特QQ群,大家聊的话题却和从前大不一样。
一位罗福兴的朋友在群里问有没有合适的工作机会,想要回到城市里打工,群友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现在很多厂子对年龄和熟练程度的要求越来越高。看了一圈,他发现自己早已没资格进入现在的流水线,只能继续呆在云南老家,到山里采菌子为生。
曾经叱咤风云的杀马特少年,早已成了脱发大叔。
把这些老杀马特们看作潜在客户的罗福兴,认为直播带货是复兴杀马特的唯一稻草,而杀马特大会,便是“复兴”的开端。
对于复兴,除了他和少数几个憧憬着重新获得关注,成为快手辛巴一样的网红,获得社会地位让亲朋好友刮目相看的“元老”,没有别人在乎。
参加今年聚会的杀马特们
来参加的新一代杀马特们根本不想参与他的创业计划,也不愿意配合他讨论什么复兴,他们只是来相亲的,罗福兴拉的大会群,很快就被年轻人们的社交账号主页、表情包淹没。
大会快结束那个下午,有几个从补习班下课的中学生,坐在斑马线旁的土墩上,埋着头玩着手机。其中一个学生一抬头,看到炸街回来的几个杀马特,茫然盯了很久。
杀马特们越走越近,另外几个学生也看见了,小声议论起来,那是什么?是不是在cos亚瑟?项羽?又好像都不是。
旁边一个正等红绿灯的中年人告诉他们,那是杀马特。
学生们摇摇头,“没听过”。
中国互联网初代活化石
腾讯QQ、收费3块钱的网吧和飞速发展的中国互联网,造就了杀马特。
步入21世纪,刚加入世贸组织的中国,正迎来制造业爆发式增长。珠三角和长三角,追求效率快速转动的流水线上,坐满了那些勤恳利索的农村中青年。
轮轴滚滚的工厂敞开大门,围绕工业区开设的黑网吧,也春笋般冒了出来。流水线少年们在枯燥、苦闷的工厂里下班以后,迫切需要娱乐,互联网世界就是一扇向他们敞开的窗口。
十几年前,广东的黑网吧
腾讯QQ随着网吧和家用电脑的普及,迅速扩散渗透到三四线城市的互联网社交应用,是杀马特的兴起不可或缺的工具。
互联网让小镇青少年看到了一个新鲜的世界。QQ则将不同空间地域,相同志趣爱好的人连接了起来。除此之外,腾讯还在QQ空间、QQ相册方面,给个人在虚拟世界上的寄托提供了归处。
那正是他们需要的。
罗福兴谈人生第一次恋爱,就是在QQ上,对方是一个大他一岁的揭阳女孩,每次打开QQ,女孩都会问他在干什么、吃饭了没。这是一份难得的温情。
2006年,老家梅州地区网吧的收费3块钱一个小时,在电脑前坐个一天,总得花个五六十。罗福兴在掏空零花钱以后,开始小偷小摸。
一开始,他把村子里的狗毒倒,卖给狗贩子,一只狗可以卖200块,玩不了两天就没了。直到村里无狗可偷,他开始批量偷汽车后视镜。
这东西容易得手、遍地都是,价格也还不错,最多的一晚,他试过卖到一万多。
由于身板子比较弱小,罗福兴只能双手抓住后视镜,将整个身体重量都压上去。一般情况下,十几秒就能得手。在汽车的警报声中快速逃离,最后以二三百块的价格,卖给附近的汽修店。
偷后视镜“发家致富”,给了罗福兴逃离校园的勇气。罗福兴如今身高170,体重只有90多斤,童年的时候更加瘦小,那时,同班有几个同学没事就揍他玩,比如用脚踩在罗福兴的手指上,然后转动身体。
罗福兴求助过,他向老师诉苦,老师嫌他成绩太差,把他丢到最后一排,和苕帚、垃圾桶待在一起。他想告诉家人,却发现除了母亲没人会理他,而他几乎见不到每天忙于打工的母亲。
后来,他拿了一把菜刀放在书包里,再被欺负的时候,他想起了那把刀,但他没敢拿出来。
他害怕。
被殴打、被欺压,受尽侮辱,是杀马特们的共性。成为杀马特之前,这些孩子无一不被殴打欺压过,由此带着暴烈的报复欲。但是,他们身上的懦弱与自卑,让这些报复念头从未得到实现。
这两个蜘蛛网,罗福兴说象征着禁锢
曾经的杀马特程培根,初中时也常常被摁在厕所暴打,每天回家路上,他都担心自己被收保护费。和罗福兴一样,他的父母常年在外务工,根本指望不上。
那个时代,留守儿童们都在经历着自己的江湖人生。这些孩子里,被打的不只是罗福兴,把菜刀严严实实地裹在书包里的,也不只是罗福兴。
他们心里憋屈,却总幻想着自己有一天带着千军万马,回来好好地羞辱一顿当年欺负自己的人。
被欺负多了以后,罗福兴开始和那些“校霸”混在一起,染一头黄毛,叼着烟招摇过市。他突然发现,以前欺负自己的人都有些害怕他了。
这是杀马特们共同的经验,只要看起来够“社会”,就会更安全。夸张的造型,发型、用色、妆容、道具,都只是精神“自卫”的手段。
觉得自己足够强大的罗福兴,离开了学校,扎进工业区里,被笼罩在比自己高出近一倍的巨大机器的阴影之下,身边,都是麻木的流水线螺丝钉。
他突然发现,即使换了环境,还是没有人在意他,顶多只是不再欺负他了而已。
被殴打被侮辱的回忆翻腾起来。罗福兴一整夜一整夜地生气,他需要一个出口。而贫穷,让出口变得十分有限,除了巷子深处的黑网吧。
那时,他看着满屏用火星文交流的非主流们,发现自己融不进去,又无比羡慕。
历任北大方正、Aa字库字体设计业务的姚栗力,在那时也加入了使用火星文的行列,她听过两种关于火星文起源的说法:一说是台湾的小学生传纸条,为了避免被老师看懂而做的“加密”,一说是台湾繁体字容易打错,所以用注音来快速表达。
火星文、杀马特主题QQ空间装饰
互联网萌芽的时代,任何新兴文化都很容易传开。尤其当时的年轻人亟需一种彰显个性、表现叛逆的手段,火星文通过QQ和劲舞团进入内地后,QQ空间和QQ秀为这种独特的文化注入了推力——QQ秀、QQ空间的挂饰有不少涉及火星文元素,闪动着的特效字符,在年轻人眼里好看又特别。
依靠这些塑造出来的虚拟形象和对外展示的网络窗口,他们可以暂时脱离真实世界,按自己的渴求去表现自我,通过互相为对方的空间“踩热度”、建情侣QQ秀,获得陪伴和关注。
陪伴和关注,是罗福兴渴求的,融入不了非主流的话语体系,他决定自己造一个新的东西。他想到自己第一次染头发前后,别人的态度转变,决定先制造一批足够吸睛的人设。
小黑猴一样的他缩在角落,嘴里烟一根接一根,检索着更有冲击力的发型,直到他看到日本男星石原贵雅,对方夸张的发型、浓厚的妆容,让他忍不住惊呼“牛X”。
他说那是看到了理想中的自己。
围绕着这个“自己”,罗福兴找来一堆外国明星的照片,挨个取中文名、塑造人设,包装成自己麾下的“大将”,建设出家族的雏形。至于家族名,他本来想用“时尚”的英文,结果在浏览器里查出“smart”。
罗福兴不会念,干脆用汉语拼音的方法,缩写成SMT,觉得不够“有气势”,又顺着这三个字母,好不容易找出“杀马特”这三个字。
“杀马特”就此在世界上诞生!
罗福兴早期造型
一开始,罗福兴通过QQ空间、百度贴吧,甚至漂流瓶,招揽来了最早的几十个参加者,建起家族QQ群。
很快,通过QQ空间,杀马特这概念迅速引爆了小镇青少年群体。
那些图片中,夸张、极端的造型,在审美选择有限的群体里,意味着很“酷”,很特立独行,很张扬甚至是张狂,无数的青少年迫不及待投身其中。
这个让人兴奋,却又可以隐藏身份的世界,成了他们精神上的寄托。
最关键的是,对于这些月薪普遍一两千左右的底层普工来说,玩杀马特既能显示自己的个性,又没有什么门槛,花几十块买发胶和染色剂就够了。
而QQ群与QQ空间,又可以将这些个性照片分享于传播出去,让他们能快速识别、寻找到同样渴望被看到的“同类”。QQ群人数迅速破万,他们的阵地快速扩大,甚至有了自己的贴吧。
罗福兴带领“元老”们,在曾经排斥他的非主流贴吧大肆宣传,这被非主流贴吧当做是一种“殖民”行为,两个群体之间开始摩擦不断。直到非主流文化代表,也是初代网红之一的沉珂假死离开网络世界。
此时,新兴的“杀家帮”开始用农村包围城市的策略快速壮大,很快取代了非主流,成为号称人数超过20万的“互联网第一大家族”。
罗福兴为自己取了个威风的称呼,“杀马特教父”。
尴尬的是,至今很多杀马特并不认识他。甚至杀马特第一次办全国代表大会的时候,几个杀马特正忙着和姑娘搭讪,对上前跟他们搭话的罗福兴不屑一顾。
——“教父?什么屌毛!”
被猎杀往事:无数人被割去头发
树大招风,成为“互联网第一大家族”后,围绕杀马特的腥风血雨突然降临。
一个脸上有三颗红痣的社会青年,外号“三点红”。
2008年8月一个晚上,他和另外几名同伴走出网吧,看到了着装和头饰都十分怪异的三个杀马特。二话不说,他们便上前疯狂殴打。
三个杀马特混乱中夺路而逃,其中一人随手捡起了一块石头砸向三点红。
随后三点红召集了十余人,提着砍刀展开搜索,但不见那三人踪影。来到附近的法郎门口时,他们看到两个烫了爆炸头的杀马特,便一拥而上进行殴打。其中一个杀马特当场死亡,一人重伤住院。
杀马特为此丧命,案件报道评论区里,竟然是清一色的“打得好”。
那一年,北京奥运到来,民族情绪空前高涨。火星文这种文化符号开始被公众和媒体批判,各个城市针对杀马特的自发“猎杀”行动一浪高过一浪。
甚至有人成立了一个“ACB”家族,核心主旨只有一件事:打杀马特,见一个打一个。
成群结队的“猎人”一间间扫过理发店,只要看到任何近似于杀马特的造型,他们就会躲在门口,等着对方走出来,然后一拥而上,按住对方用剪刀剪去那头张扬的头发。
杀马特家族和“ACB家族”的冲突愈演愈烈,互有输赢。
工业区里,杀马特们开始成群结队出现,对外,他们宣称杀马特作为一个家族,家人自然是要聚集在一起,但真实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被打怕了。
创造了杀马特另一分支“达人家族”的安文轩,现在还对那段日子心存恐惧,无数的“黑客”卧底进入杀马特群体里,收集他们的聊天记录,甚至人肉他们的个人信息。
在网络工具使用能力的巨大差距面前,杀马特们一败涂地,他们开始设立重重关卡,用专门的申请群、QQ空间检验、视频验证等无数方式,避免“反杀”者们渗入。
杀马特们,几乎都生活在在珠三角与长三角工业区、三四线小城市,或者县镇、乡村里,安文轩说,杀马特只是他们以为的融入大城市的手段,但反杀浪潮汹涌时,群里有人揭开一个残忍的真相:
“大部分人都说他们是城里人,不想让我们融入这个大城市,然后我们也相信这是事实了。”
纪录片《梦与路》中,安文轩的独白
到现在,安文轩还是不理解,难得有一个地方可以让穷孩子们,聚在一起,相认识交个朋友,为什么城里人一来,就一定要把他们解散掉?
安文轩痛苦的那段时候,罗福兴的日子也不好过。在QQ群里,他每次只要发新自拍,就会有无数人追着他问头发怎么染、造型怎么抓、什么牌子的发胶便宜又好用。
但回到现实,顶着无比扎眼的头发,不管他走到哪,身后总会有人扯着嗓子,大声骂他“傻逼”,罗福兴只能装作听不见,快步走开。显然他更担心的是自己被打一顿。
反杀浪潮,以具有庞大用户数的李毅加入而达到最高点,“大帝一支穿云箭,全军万马来相见”。
不断扩张的杀马特家族迎来急刹车,当时15岁的罗福兴,用网吧中的双飞燕廉价键盘,指挥着家族们在QQ空间、百度贴吧里正面对抗。
杀马特家族群被围剿后越发萧条,每年退出的人足以万计。罗福兴把杀马特群主转交给别人,安文轩也解散了自己的家族。
两个天南海北,从未在现实里见过的人,几乎同时剪短了头发,罗福兴在发廊里当起学徒,安文轩应征入伍,他们都“抛弃”了杀马特。
剪去头发后,罗福兴觉得自己“背叛”了杀马特
后来,罗福兴把杀马特衰亡归咎在自己的地位太高,所有“上升渠道”顶部都是他,所以很多杀马特才“造反”建了自己的QQ群,现在又变成微信群。
过去几十年,梅州这个粤北县城走出过很多具有影响力的权力人物,出生于此的罗福兴,认为自己和这些大人物也有渊源,他曾试图借鉴腾讯、阿里等大企业的架构,甚至国外一些国家的政体,试图依靠区域、权力划分内部等级,形成某种组织体系,让杀马特们凝聚起来。
但很快就被打了脸——没人理他。
00后接棒QQ,当代杀马特还有机会吗?
如今,新的、更年轻的杀马特们入不了罗福兴法眼,他把这批人称之为“后杀马特”。
在东莞市石排镇一家电子厂做质检,参加了今年杀马特大会的“小公主”, 就是被罗福兴看不上的“后杀马特”中一员。
电子厂一周有六天班,正常情况是从早上八点工作到下午五点,一旦加班,就要在机台边坐到晚上十点。
在色彩单调的工业区里,头发是唯一能加以区别的地方,“小公主”享受和朋友做完造型后出去“炸街”的乐趣,她会因为独特的造型受到关注,有人会和她一起拍照、拍视频,发到朋友圈和视频号。
在玩杀马特的语境下,她能短暂脱离工厂,成为与众不同的“葬爱公主”。
比起前辈们,“小公主”身处的外部环境已经好了很多,她的收入可以超过3000,也不再会有人游荡在街头,狩猎奇装异服的杀马特。
小公主“炸街”时的造型
但她最爱去的“名流”理发店,吹个头发就要50,即使是石排这样的城市边缘,一切休闲娱乐也都不便宜,曾经爱去的几块钱就能玩的溜冰场已经拆了,免费的石排公园虽然可以让她安心呆上一整天,可越来越找不到一起去的人。
这也是杀马特文化生于腾讯QQ,兴于QQ的真正原因。除了杀马特、葬爱家族,又或者是社会摇、精神小伙等免费下沉精神文明,现实中的一切都太昂贵了。
和杀马特同一时期萌发的亚文化们,比如早期的cosplay、古风、二次元圈子,都曾经依靠同样的路径,借由QQ群、QQ空间、QQ秀等网络产品兴盛。
但他们留存,而杀马特覆灭,归根到底还是生产力的差距难以弥补——无论视觉观感、次生内容,杀马特都不够优秀。
以和杀马特关联紧密的火星文为例,这种文化的消亡最根本的问题在于,没有一家字体公司、输入法公司愿意来为它制作相关产品。字体公司和输入法企业都做的是B端生意,火星文及杀马特周边明显没有商业价值。
不难发现,即使在亚文化里,杀马特的处境也是最艰难的。
有生产能力的亚文化圈子,都能依靠本身的高门槛形成内部生态,甚至诞生成熟的商业模式。反观杀马特,即使到现在,老杀马特的互动方式还是十几年前,互踩空间那一套。
无数个QQ空间连接起来,构成一座零散而庞大的互联网文化遗迹。
杀马特老去了,失去往日荣光,而QQ却仍然年轻,不断催生着新的文化和群体。
在中国,每天有6.935亿人在使用QQ,那只戴着围巾的胖企鹅,依然是坚挺的第二大国民APP。
中小学生还在玩QQ空间,只不过90后换成了00后,如今QQ空间里,接过棒的是属于00后们的“黑化”。
黑化家族们面对的“被黑”,与当初杀马特如出一辙
所谓黑化,指的是遭遇突然的变化,精神上受到冲击,而切换至阴暗人格。所谓阴暗人格的表现方式,就是把头发染成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然后画上浓厚的烟熏妆,对着镜头在QQ空间里宣布一句“我黑化了”。
源源不绝的初中生,甚至小学生们又玩起十几年前那批杀马特们玩的套路,成立家族、塑造人设、互相征伐,画着夸张的“黑化”妆容,以各种各样诸如“考试没考好”、“闺蜜背叛”的理由借由黑化表达苦闷和叛逆。
而那些还在使用QQ的80、90后,绝大多数都在和这个软件一起成长,更偏重于使用QQ的文件传输、无压缩照片传输等功能,把陪伴他们成长的社交应用发掘出更多的商务用途。
即使在杀马特们内部,使用工具的能力,也决定了命运的分野。
这些曾经生活在杀马特圈子里,或者原本就是杀马特的青年人,有的甚至脱下厂服,走进了高档写字楼。
23岁的温学贵,两年前还在深圳的电子厂流水线上拧螺丝,枯燥,单调,环境恶劣。如今,他是广州一家软件公司的正式员工,负责小程序开发。比起APP,小程序开发简单,技术门槛要低得多。
过去两年,随着小程序的勃兴,小程序开发公司的用人需求激增,无数像温学贵这样的流水线工人,脱下厂服,通过编程培训班和网课的历练,迈入了“码农”生涯。
收入是最直观的因素,2020年10月全国程序员平均工资为14459元,而中国一线城市的平均工资为1万元左右。
安文轩在退伍以后,当起了老兵俱乐部的教官,留着从部队里带出来的发型,偶尔用微信和曾经的朋友们视频聊天,缅怀一下过去的岁月,也有过重新建立家族的想法。但如今,他更想过好自己的生活。
只有罗福兴,一边打理自己每篇只有两三百阅读的公众号,一边把“复兴”挂在嘴边,所谓的“复兴”,更像一场幻觉。
罗福兴的抖音号,频繁遭到封禁
他其实知道这一点。
两年前,罗福兴被朋友拍了短视频发上网络,评论区里很多人的留言都有“萌萌萌”三个字。他不明白“萌萌萌”的意思,二朋友告诉他那是“不雅的脏话打出来就成了萌萌萌”。
古老的杀马特,被从文本层面抹杀,而新的文化形态源源不绝。
被工业升级彻底吞噬
不给杀马特们留空间的,并不只是网络世界。
一个下着大雨的半夜,阿丁点了个宵夜外卖。门铃响起的时候,他被面前脱掉头盔的外卖员吓到跳起来。
外卖员头发支棱八岔地往不同方向斜插出去,有几团喷满发酵的头发末端,染着深蓝的颜色,耳朵上挂满两个大铁环,而眼睛浓妆和暗黑色唇膏,被雨水冲刷得色素颜料不断往下流。
鬼吗?
骂了几句以后,杀马特外卖小哥和阿丁互怼了起来,两人差点互殴。
随后阿丁把照片挂到了网上,引来了汹涌的讨论。不少留言评论都说,自己也有过类似被吓到的遭遇,都认为杀马特就不该送外卖。
网上对于杀马特外卖员的讨论
随着美团、饿了么等平台对外卖骑手的管理越发严格,近700万的群体穿上统一的服装,蓝黄两色的头盔遮住头发,谁也看不见他们什么发型。
世界在不断地变化,人的变化尤为剧烈。
如果不是知乎上偶然看到有人提问《过去的杀马特们都怎么样了?》,“前杀马特”大学生程培根都快忘了自己的过去。
毕业后,程培根剪了掉了杀马特发型,和其他普通人一样,最喜欢的电视剧是《我的团长我的团》。
曾经活跃于网络字体设计领域的姚栗力也没有再看到过火星文,同一时期出现的颜文字倒是还经常用。她从专业角度分析,因为颜文字有输入法和字体支持,而火星文没办法,加速了杀马特文化的式微。
但罗福兴还在紧抱着杀马特文化的遗留,抗拒改变。
2018年,父亲去世、创业失败的他,投奔在拍杀马特群体的纪录片导演李一凡,混了个副导演头衔,主要负责和杀马特们接触。
李一凡执导,腾讯新闻出品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
听说要拍电影,做主角,那些已经走上另一条人生轨迹的杀马特们浮出水面,萧条的杀马特QQ群,终于又热闹起来。一个“前杀马特”在群里提议,开个全国代表大会,把散落全国的杀马特们召集起来,商讨“复兴大业”。
导演李一凡觉得这是个接触更多受访人的机会,开始和罗福兴一起筹备。
按照李一凡的构想,这该是整部片子的入口,汇聚了杀马特曾经的红人们,各种冲突、故事、恩怨情仇交织,理想和现实碰撞,“多有意思”。
没想到杀马特全国代表大会召开当天,罗福兴邀请的几百号人一个没来,没邀请而来了的人,没一个搭理他们。
罗福兴、李一凡两个主办人尴尬地站在一边抽烟,不时遇上打量的眼神,有人过来跟罗福兴合影,才后知后觉问身边的朋友:“这个屌毛是谁?”
这场大会,给了学术出身的李一凡机会,去厘清这十几年来杀马特主要人群的流变。
在杀马特鼎盛的2008年前后,整个中西部都有杀马特,河南、广西都是杀马特活跃区域,其次才是东南沿海,比如广东梅州、韶关,以及客家地区。
现在,李一凡带着剧组走遍全国,只在石排看到过“野生状态”下的杀马特。
杀马特们爱去的溜冰场
河南人、广东人集体退出杀马特,只剩下少量广西、贵州、云南、四川大凉山的后杀马特们成为后期主力。换言之,现在还在玩杀马特的,就是整个社会最底层,在工人里也是最底层的工人。
活跃地区和人数变化背后,是中国小工业的衰退,规模化成为工业区的常态,富士康们不相信眼泪,更不在乎个性。
片子拍完,李一凡走了,罗福兴听李一凡说过,轻工业发达的石排是如今杀马特最多的地方,他决定留在这里帮人做杀马特发型,以为应该也能成一门生意。
李一凡没告诉过他,东莞的产业升级会那么快。
东莞产业腾笼换呢、升级转型自2008年开始,“小升规”浪潮席卷,仅仅2018-2019一年,就有接近3000家小型企业升级规模。
企业为了拿到政府发放的补贴,开始全面加强对员工的管理,发型、着装这些曾经无所谓的小事,如今成了要考核的硬性指标,管理的方式也很简单,违了规,要么扣钱,要么开除。
曾经最繁荣的时候,石排遍地小工厂,几乎每栋楼的一楼都是车间厂房,震耳的机械声交织响彻街道。晚上十点,工厂大门道道打开,无数工人构成浪潮涌出,填满这里在白天空空荡荡的街道。在被称为”宵夜街”的太和中路,几百上千各个杀马特便分布在这些摩肩接踵的普工之中。
如今的中美关系摩擦,使东莞出口制造面临更大压力,小工厂让路高端制造业,曾经的石排镇宵夜摊越来越少,街上成排的商铺大门紧锁,曾经杀马特们最爱的溜冰场已经无声无息停了业。
留存下来的大型工厂,并不欢迎杀马特。活跃在石排的杀马特也进一步减少,到今年,只剩下六七个。
导演李一凡曾经把杀马特称作中国最大的工人自组织,泡在一起久了,罗福兴也把杀马特和工人权益联系在一起,说杀马特的后退,本质上是工人失去话语权,相关术语听起来头头是道。
罗福兴的新造型
罗福兴说自己想做“社会学家”,想拥有社会学家们的话语权,想为杀马特群体们“正名”。
前段时间,罗福兴试图在杀马特QQ群里发起讨论,让群友们把自己对现状和社会的不满、诉求整理出来。
话没说几句,有人抱怨“姑娘太少”,随后聊天又被铺天盖地的“求交友”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