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大学毕业的李鑫收拾好行装,住进了远离市区的寄宿学校,开始了新一轮的高强度学习生活;工作三年的魏佳办完了离职手续,带着一行李箱的教辅也住了进来。这家寄宿学校位于在北京昌平。在这里,最常见的画面是蹲在楼道里的年轻人们,一边挥汗如雨,一边埋头苦背。他们都住在这里,花了好几万人民币,忍受着枯燥与逼仄的环境,只为了换取狭小空间里的一张考研床位。这个夏天,考研寄宿学校遇到的情况,和往年都不一样。年轻人们的世界,暗流已经涌动。
花高价住回宿舍
七月,李鑫所在的考研寄宿学校里已经住满了人,这比起以往,人数达到了极致。在这里,每个人都像流水线上的机器一样,执行着雷打不动的生活轨迹。早上5:50,闹钟准时响起,以十分钟一次的频率持续唤醒,直到李鑫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她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完成洗漱,然后投入清早的第一轮英语单词背诵。在寄宿学校,每分每秒都和学习指标挂钩。上午8:00-12:00,属于专业课;下午14:00-18:00要用来英语刷题和复习政治;每晚的19:00-21:00,李鑫会拿着日程表进行每日复盘,然后在“还可以更努力”的反思里睡着,等着迎接新的连轴转的一天。这是李鑫第二次冲刺考研。去年,她以13分之差无缘中国人民大学。李鑫住在和大学宿舍类似的四人间里,室友们也普遍以北京地区的985高校为冲刺目标。同住一间房的魏佳,今年25岁,刚从北京一家私企的人力资源部门离职。近三年HR生涯,让她产生了更深层次的焦虑:“就是感觉现在大家找工作越来越不容易了,之前我们面试的时候,北京的211学历已经算很不错了;大概是疫情的原因,感觉这两年来找工作的高学历人才越来越多,211已经很普遍了,不少985的毕业生也会投简历给我们。”工作上的琐碎、晋升的难度,这些压力与日俱增,魏佳决定辞职考研,花了近五万住进考研寄宿学校,重新过上学生时代埋首书本的生活。书桌上,她贴了张巴掌大的便利贴,上面是魏佳写给自己的考研宣言,“成败在此一举。”对她来说,考研意味着新生活的起点——只有考上研究生,她才有资格拒绝家里人安排的相亲、有资格在北京重新选择一份工作。夜深人静的时候,魏佳会偶尔幻想,自己或许有机会能在研究生的校园里,邂逅渴望已久的爱情。和魏佳玫瑰色的幻想不同,驱动李鑫的原因,是不甘心。大学里的三位室友,一位考研本院系成功上岸,一位放弃考研参加了秋招,另一位,选择了考家乡的公务员。只有李鑫,固执地离开学校后搬进另一所学校。在她眼里,那13分是再努力一下,就能越过的门槛。再试一次,也许就有机会走进人大校园。
灯火通明的自习室,像海面上的灯塔,燃烧着无数期盼和不甘,指引着学生们驶进考研这片茫茫深海。
李鑫所住的这类考研寄宿学校,正在北京这一类高校集中的城市,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这所学校以均价700-1600之间的月租为备战考研的往届生们提供六人、四人、双人和单人间的宿舍。几乎所有的考研寄宿学校都有着类似的经营模式,以“吃住学一体化服务”为卖点,以“‘状态、进度、效果’多方位管控”为宣传主打,面向二战三战乃至N战的学生和脱产考研的社会人提供寄宿和学习服务。除了每月的住宿费,宿舍的水电费、食堂吃饭的饭费也需要学生自己承担。投身考研寄宿学校的学生们,除了购买最基本的吃、住等寄宿服务,还会配套购买这些学校所推出的考研课程服务。以李鑫和魏佳所在的昌平的这所寄宿学校为例,他们针对考研学子推出五种类型的考研课程,分别是:10万元的全程班,6万元的半年班,2万元的暑期班,1.6万元的冲刺班和15万的1VS1服务班。李鑫报名了2万元的暑期班,而魏佳则报名了10万元的全程班。至于课程的质量,她们二个人不约而同地表示:“也就那样。”公共课的讲师,水平还不如在B站上名师的免费资源。至于专业课,机构请的都是已经上岸的学长学姐来讲,光是魏佳的专业课讲解班,已经换了三位不一样的老师上课,“我们这些考研狗的钱是真好挣。”与其说这些考研寄宿学校是在贩卖课程与资源,更不如说他们是在贩卖空间与服务。除去头部的几家长期做考研服务的大型培训机构,能够提供质量较高的培训课程,其他的这些寄宿学校更多的只是在提供一个有利于考研的氛围和场地——在这里,每个人都充满不甘与焦虑,也因此格外愿意沉浸在这样的封闭环境中,更加专注地进行考研的准备。哪怕只是一起坐在楼道里背诵考题,都已经足够在这些学生中建立起一种惺惺相惜的友谊,用这些考研寄宿生的话说,“大家都是‘失败者’,没有谁会看不起谁”。在韩国,有一种名为“考试院”的机构,为学子们提供这种吃住一体的寄宿式住所。在不少日韩影视剧中,都能看到这些逼仄狭窄的小单间,环境糟糕,胜在便宜。当就业压力增加,考研风潮扩大,考试院这样的形态传入国内,成为近几年崭新的产业形态。
而在今年,这些考研寄宿学校,在国内火爆程度达到了极致。
在北京、上海、广州、武汉,甚至是山东,以这些考研名校为中心,周边已经生长出一片设施完备的考研寄宿学校。光是曲阜师范大学一所学校,附近十公里以内已经有了近二十所考研寄宿学校。
考研寄宿学校,正在全国遍地开花。
“这个钱不花不行”
据教育部公布的统计数据显示:2021年,我国共有377万人参加考研,而在2016年,这个数字只有177万人。考研人数几乎翻倍。过去五年内,考研人数始终在增长:2018年是238万人参与考研,2019年已经有290万,到了2020年,已经有341万人参与考研选拔。参与考研的人群数量节节攀升,也由此催生了一整条服务于考研的产业链条。上至考研名师、下至考研机构,一窝蜂涌入这个全新的、庞大的生意场里,赚了个盆满钵满,这条新产业的从业者们,自称“研韭猎手”。“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在一家考研培训机构担任专业课讲师的林俊认为,这个市场的需求量实在太大,人人都想考研的后果,就是人人都想在这个产业里分一杯羹。魏佳虽然心疼花在考研寄宿学校里的几万块钱,但她别无选择,“这个钱不花不行”。除了这组显示考研人数增产的数据,同样写进《2021全国研究生招生调查报告》的语句还有:“目前考研热度较高与我国经济处于转型期相关。特别是在新冠疫情的影响下,就业压力变大,迫使更多的应届毕业生及往届生考研,缓解就业压力的同时,以提升竞争力。”当席卷全世界的疫情加剧社会的风险,考研成为年轻人迷茫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这门产业,以“刚需”的姿态野蛮生长。除了昌平这家小有名气的考研寄宿学校,还有许多同类型的机构广告满天飞,机构之间的竞争也越来越激烈。在网上,随手输入考研关键词,组团帖、避坑帖、测评帖一页一页地跳出来,其中不小的一部分,是广告。它们大多有相仿的面目:以学生的身份和口吻讲述自己的考研经历、寄宿的必要性,然后在“对比多家机构”之后,最终指向某一家。和社区团购、共享单车等所有风口一样,大笔烧钱、同行抹黑这些老套戏码,又开始在考研的战场重演。
今天这家号称斥巨资翻新宿舍,明天那家就对外宣称花80万修路;这家说那家“破旧小楼”,那家说这家“夜里有大车经过”;有的跑去其他机构门口招生,把对方的客源“截胡”;还有的在朋友圈发起隔空骂战...
资本的血与火,浇灌着缓缓升起的庞大的市场。
逐渐失灵的避难所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考研大军,有网友开玩笑:就连网易云音乐的热评三巨头都变成了考研、失恋、考研且失恋。同班备考的一位同学跟李鑫抱怨,七八年前她哥哥大学毕业,导师“求着他考自己的研究生”;七八年后,所有人都要削尖脑袋考研,就算考上了,还得自己联系导师。据这位同学回忆,自己大三那年,“就好像全班都在考研”,一宿舍3个人,除了自己在犹豫,其他人都铁了心要考研;后来大四宿舍整合,她被分到新的宿舍,6个人,又全都在考研,“就好像不考不行,赶鸭子上架似的,就去考研了”。李鑫本科毕业时曾经参加过秋招,在简历这一关,非双一流毕业的她就失去了很多机会,“好一点的企业招聘都要求985,211作为必备条件,像我们这样的普本学历,简历会直接被系统pass掉,甚至都到不了HR的手中。”关于这点,魏佳深有同感,做HR的时候,她发现即使北京的985应届毕业,找工作的压力也在肉眼可见的加剧。考研成了许多人心目中,打破就业困境的唯一出路:“总感觉考研意味着会有更多可能。”寄宿考研机构,也顺应着浪潮成为年轻人的“避难所”。李鑫听学长学姐说过,在机构里,很多人像“打了鸡血”似的学习,就算早上5点多起床,都有比自己更早的;就算夜里12点多回宿舍,都还有人留在自习室。李鑫觉得,这样的氛围能督促自己更刻苦。
一家机构的负责人徐天说,去年他当了好久的心理咨询师。临近考研时,徐天几乎每天晚上要在机构待到一两点钟,一会儿有男孩叫他:“哥,去抽根烟。”一会儿有女孩来预约:“哥,你待会儿有时间吗,找你聊聊。”有人紧张到连续几天睡不着,有人担心再考不上没办法和家人交代,有人不知道怎么处理和舍友的关系,也有人问:“就算考上了,以后要走向哪里呢?毕业又该怎么办呢?”困境并没有得到解决,读研的人越多,研究生学历贬值越快,一如当初的本科学历。用徐天的话说,研究生学历在今天,就是一个人的“第二户口”,“就像猪身上盖的那个戳,有这个章子,就说明你合格了,你质量好。”王秀花在大学城里开了一家牛肉粉店。在大面积的红色菜单下,同样醒目的还有附近考研培训机构的广告。和这些在寄宿学校里的学生交道打得多了,没读过大学的王秀花也看出了门道,“考研—考公—当官”,是许多年轻人心目中最理想的人生路径。前段时间,自习室里有位男生考上一所初中的教师岗位,不过,他“看地方一般,就没去,继续回来准备考研”。王秀花也好奇地问这个男孩子:“既然都考上了教师,为什么还要考研呢?”“研究生啥待遇?本科专科啥待遇?”,他反问道,“工作一年研究生享受副科待遇,本科不升职永远是那职位呀。”在这些寄宿学校的考生眼中,研究生的一纸文凭,不仅仅是一个人学习能力的证明,更是他们改变命运的敲门砖。李鑫充满信心,“去年只差十来分,今年应该可以的吧?”魏佳则谨慎的多:“我自己的学习基础确实很一般,而且现在参加考研的人都刻苦、都优秀,我其实心里没底。不过,攒的钱花完了我就不考了,认命。”盛夏的自习室越发燥热,李鑫和魏佳不敢有丝毫懈怠,每天依然准时到达,那些滴落了汗水的复习资料上,承载着恐惧,也承载着她们对未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