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口干舌燥、心烦易怒,就是吃荔枝上火的症状,要想不上火,十颗为限。于是我从来没有因为吃荔枝上火过,因为真的会去数,一颗两颗三颗……十颗,停。荔枝上火,那就龙眼,十颗吃完也不心烦,倒有些心乱,上网查了一下,龙眼也上火,比荔枝还火,荔枝十颗为限,龙眼五颗,真是长知识。还是吃荔枝吧,日啖三百颗,吃个痛快,吃到透彻,火不火的,网上也讲了,一碗荔枝皮煮水就能去火。去年买的第一单荔枝,收到正是520,纯属巧合,送到的时间,买的人不确定,卖的人也不能够确定,已是傍晚,只好放入雪柜,隔了一夜,鲜红色都变了黑色,吃起来像是一颗一颗冰碴子。只知道香蕉不可以放入雪柜,不知道荔枝也是不可以的。不是岭南长大的人,就是会把糖水当午饭,也会将荔枝雪藏。后来想想,若是荔枝也能够冷链运输,也就不存在“一骑红尘妃子笑”了嘛,古代也是有制冰术的。来到岭南十多年,可是很多地方都没有去过,只去过惠州,爬了一次罗浮山,爬之前并不知道“罗浮山下四时春”的罗浮山就是这个罗浮山,现实与诗,总有些距离。而惠州,去了一次,又去了一次,每次去总生出一个别人生不出来的感受——惠州真的好像我的家乡常州啊。惠州人和常州人都不会同意的一个观点,专属于我个人的念想。惠州对我来讲为什么这么像常州,我后来想想,会不会是苏东坡最后的时光是在常州度过,吃多了冷饮,又吃多了黄芪。身边没有人,东西不能乱吃,我说起这个事件来就是这么简单。苏东坡身边有没有人我确实不知道,只知道他曾经有个妾,就是讲他“一肚皮不合时宜”的那个妾,王朝云,死在了惠州。于是这是一个事实,苏东坡来到常州,身边有没有人的,反正是没有了王朝云。惠州西湖真的好像常州的那段运河,惠州苏东坡纪念馆也很像常州的藤花旧馆,有一阵子我常路过那个馆,不见紫藤花也不见香海棠,馆门紧锁,不欢迎任何人的意思。惠州的纪念馆去过一次,走走停停,一直想起那位王朝云。苏东坡遣散了所有的妻妾,甚至还有怀了孕的,也不知道是哪里乱看看到的小资料,总之事实上苏东坡的身边是没有女人了,到了最后。为什么呢,会不会是因为多数女人太过势利,去岭南?会死哦,不去。最大的可能是那时候的女人并没有什么选择,叫你跟着就跟着,叫你走你就走。亦舒说的,我想要很多的爱,如果沒有爱,那就很多的钱。没有多少爱,即使有孕,少少的钱也可以走吧,至少挣了个自由。王朝云应当是真爱,也真的死在了惠州,34岁,还是很漂亮的年纪。那时苏东坡多大?六十多了吧,还写诗来纪念,有爱。纪念馆外,很偏的一个地方,放了个王朝云像,好似在抚琴,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尊石像细眉细眼,没有什么表情,一定是匠人的手艺有差,一个会讲“一肚皮不合时宜”的女人,怎会面无表情。朝云墓又在哪里,我不知道,墓前一座六如亭,也未见到,六如亭叫做六如亭是因为王朝云临终前反复念诵“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听起来很像是真的,可是啊,这一世已经终了,又非要追一个正妾的名份给她,果然“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也不知道意义在哪里。在我看来,人生难得,但若来世又修了个女身,不如不来。要讲荔枝的,讲了一堆妻妾,心火都要讲出来。十年前了,一位加州好友过来香港出差,住在旺角东的一间酒店,我在大围的街市买了荔枝,拎去送给她。因为一直记得我们都住在加州时她说过的一句,自从出了国就再没有吃过好吃的荔枝。那也是我第一次在街市买荔枝,装荔枝的红色塑胶袋对我来讲都有点神奇。那一天也有点神奇,搭车的时候见到另外一个拎红塑胶袋的人,袋里也是荔枝,出闸的时候又看到他,头上顶着一本书,我知道说给谁听谁都会不相信,头顶上的书。但是就是这么神奇。那一天,那一场见面,十年没有相见的我们,也没有拥抱,我们都变成含蓄的中年人了,我们有点距离地站着,微微地笑,可是我们曾经一起度过那么艰苦又那么美的时光,那么难忘。加州朋友后来跟我讲,荔枝太好吃了,她在上飞机前就吃光了那袋超级好吃的荔枝。她有没有上火?口干舌燥?心烦易怒?我的想像里,当飞机飞越太平洋,她的心里开始燃起小小小的火,她想到了送她荔枝的我,她开始回忆我们在加州的岁月,我们挥洒在那里的青春与眼泪,她心底的火和她的嘴角,也许都会有点上扬。注:本文首发《散文》2022第6期,收录在作者散文集《大围有个火锅店》
是的,非得把词性转换一下,我找不到一个更确切的形容词,要是说太好玩了,是可以,但不够深刻,仿佛故意对她的情深意重,赤子之心,严肃得近乎苛刻的炼字法视而不见;如果说有趣,勉强也行,只是差了一大截孤独,绝望和坚毅果敢,这里面有魔法,有平衡,有收有放,唯独没有拖拉,不绕来绕去,冷静得不可思议,又倔强得一塌糊涂,仿佛一双眼睛望着你,穿透你,直到你卸掉盔甲,把灵魂袒露出来,才能进入她文字的魔法世界。这名字,能一眼就从整排书架上和别的书分开几条街,它带着光环。我知道大围在哪儿,曾有一段时间我天天去仁安医院打针,我绝望地以为世界也就一个仁安医院了,我几乎把从家到大围的路摸到熟透,熟到闭着眼睛都知道转左还是转右,可我不知道大围有个火锅店,要是我说大围有个仁安医院就吓人了,冷冰冰的,末日般,但变成大围有个火锅店就好玩了,热气腾腾的,五味陈杂的,还不能说是打边炉,那太港式了,得说是吃火锅,感觉不一样了吧,周洁茹总能在你无比熟悉的地方找到新的东西,那新的东西就发生在你熟悉的地方,它可以是香港的大围,也可以是上海的,北京的,西雅图的,海德堡,巴黎,纽约的都行,其实我是想说,这超越了地域概念,一开始,是的,有一个具体的方位,一旦走进去,你就发现是一个新世界,背景,周围的人与事通通隐身,魔法开始,只剩下万花筒般眩目的语言构筑起的城堡,而这城堡只能是周洁茹的。不仅如此,开往乌溪沙的地铁上盛装端坐的老太太,利安邨提着隔夜面包赶早班车的空姐,九龙湾穿粉红丝绒绣着金色花朵滑冰裙的老太太------事实上,我写了好多周洁茹的读后感,看到蓝花楹的时候,我就想起了她的冻咖啡,喝了咖啡就心跳得不能停的她,第三行还在爱中,第四行就分手了,看得我想哭,蓝花楹和哭没有关联,和血涌上头的心跳相似。经过健康工坊买咸柑桔的时候,我想起他,一句川贝雪梨海底椰是她和广州的全部牵绊就总结了复杂得说不清的爱意。一边吃一边掉眼泪吃不下还拼了命咽下去的煲仔饭,开两个小时车去再开两个小时车回却没有找到的拉面,我不能再列举下去了,会没完没了,就像她和他,在不同的章节里出现,却总是他和她一样。她爱着他的时候,贝壳是紫色的,眼睛是亮的,他随手就丢了写着爱她的字条,她也不敢问留在他那里的一只耳环,怕也被随手丢了,一个敢字把爱低了下去,又把爱升了起来,我就想起张爱玲说几十年前的月亮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陈旧而模糊……她终究是哭了,爱是昂贵的奢侈品,像极了橱窗里水晶鞋,那些勇敢的女孩子们,踩着硌脚的高跟鞋,在倾斜的人生里浅笑安之步履轻盈内敛端庄,她们去寻一个完美的王子,可爱情是什么呢?是一位完美的公主和一位勇敢的王子,在故事的高潮处停下笔——他站在街头的电话亭里给她打电话打到一分钱都没有了。小说里的名字都有真意,天龙八部里的阿朱的善,阿紫的恶,王语嫣的美都藏在名字里,杰克也一样,有那么多麦克,库克,卢克,塔克,可泰坦尼克号上只有一个刻骨铭心的杰克,就像马尔克斯写就了一个阿里萨,他给他各种各样的爱情,同时也给他漫长的一生中无论多忧郁多落魄多显赫多放荡都怀揣着一个费尔明娜的忠贞,说到底那是男人的世界,女人一旦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世界就有了别的可能,杰克就是这样让人想起了眼泪,勇气,生与死之间的第三条路,想起了某种伴随一生的,我想不好叫什么时,就叫something,它存在,却不可名状,它和物质一样牢牢地占据着空间,却不被外人所见,可我不能用“感情”一笔带过,轻与重都对不起它原本的模样。你看,当一个人说你是他全部时,他怎么会知道明天要发生什么,他只说眼前的,那个听了也信了的人决计是无法收准信息的,她就当是永远的了。说的人说少了些,听的人听多了些,这一说一听之间全是歧途。所以乌尔比诺医生才会在临死前告诉妻子费尔明娜“只有上帝才知道我有多爱你。”多么令人落泪的一句话啊,说不清楚道不明的something,要在死亡的幽暗前才能看清楚。只用一个名字就让你明白,那杰克是唯一的杰克,是永远的杰克,是死亡也分不开的杰克。有一次招小波老师说云影的才华有点浪费了,有没有才华我不大知道,也看不到,看得到的是家里一面墙的书,无论多难受的时刻,一本书就能让我平静下来,对书,我是感恩的,尤其是那些触动心弦的文字。能把文字从人的眼睛写到心里去的人太了不起了,他们有魔法。从书名到封面,再翻开第一页,跳过目录,读第一行字,就找对了感觉。这是一本把我读哭了的散文集。稍微大一些的声音都能吓哭我,神经质的敏感,泪点稍低,家人都知道和我一起看电影是件相当累人的事情,剧中人沿着铺设好的剧情缓缓往前推动,情形往往是这样的,我已经揪心地哭起来了,演员们还在努力把情绪往高潮处推,仿佛我未卜了先知一样,也不全是这样,一些悲情的故事,我能从头哭到尾,比演员还累。那些在书中出现的洋葱,青菜,味增汤,素丸子,米饭饼,生煎包,那些在书中出现的那加,奥格,宝光,不只是人和物,不只是你一段段回忆,不只是仰着头拼了命不让眼泪掉下来的人生,是魔杖上的宝石,是王冠上的星星。有一次我做了个梦,一大帮人在湖上泛舟,在我的梦里,我们得自己划桨,桨划得好好的,湖水平平静静的,可突然间就有人掉下去了,事发突然,一伙人个个瑟瑟发抖,乱成一团,完全没了主意,跌进深水的人大声呼救,眼看浪就要把她卷走了,就在这时,只听见周洁茹轻轻地说:“我来。”她只说了我来,没有让,不多一个字,也不少一个字,意思清晰明了,干脆利索,直接省去猜想体会遐想的麻烦,字面意思完全覆盖字里意思,我和来之间没有惯常出现的英雄式的语气改变,停顿,转换,起伏,只是我来,还轻轻地。在最紧要的关口上,最合适的表述,达到了最充分的效果,就是本事。哪里是最紧要的关口?早一秒,还是晚一秒,哪里是最合适的表达,多一句还是少一句,你要是问她,我猜她会说先写一百万字再说吧,她有魔法,她不怕。可我怕,我不敢轻易看中文当代小说,一个很大的原因是读不下去,书太厚了,翻着沉,比那故事想表达出来的“沉”重好多倍,眼累,心累,最后还头疼,苦大仇深得吓人,累得不行。说是累,可我看,他们写得太好了,好像把最好的故事都写尽了,最好的语言,最复杂的人性,最深的绝望,最荒唐的时代全都撕开了给你看,让你在那忧郁的绝望的阴沉的无边的虚空里沉到海底,许久都走不出来,走出来要费百倍万倍的气力,那气力一下子就耗尽了,再也呼不出来了似的,一看到腰封上“中国最……”这样的字,我就怕,怕得不行,离得远远的。我慢热,许多“这一刻”的情绪我把握不好,说话的语境,天气的原因,词语的歧义都会影响我的判断,我得慢慢来,说不准得用多长时间。因此,“当代”制约我,给我莫名的压力,总使感觉出错,一错再错,就错过了。太有趣了,无论我用读诗的节奏去读,还是用读小说的气息去读,我都能不紧不慢地读下去,心会跟着沉下去,揪起来,这是功夫,心还能浮出来,这更是功夫,了不得的神来之笔,这太难得了,太舒服了,无论是在飞机上,在地铁里,车上,旅途中,宅家里,我都会安心地读,不怕孤独了似的。写小说的,看小说的,写诗的,读诗的,画画的,摄影的,花匠,农夫,全是这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作者简介周洁茹,江苏常州人,著有长篇小说《小妖的网》《中国娃娃》,小说集《小故事》《美丽阁》等。现居洛杉矶。
云影,现居香港。出版诗集《必要条件》《西贡的海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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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不孤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