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苦会中间出幺蛾子， 好在管喇叭的老师果断切断了话筒 |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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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一位老同学告知，我们中学时期那位年愈90岁高龄的“贫管代表”，已不幸染疫病逝。在感叹他未能躲过这次疫情的同时，眼前也浮现出了他在学校做“贫管代表”时的许多往事，其中，他主持的一次忆苦会，又历历在目。
时间追溯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
那时，我刚升入中学不久。在一个天气阴沉、雨似下非下的中午，学校在操场上组织了一次忆苦会。
忆苦会全称叫“忆苦思甜大会”。操场上临时搭了个简易主席台，主席台上方挂着一条醒目的红色横幅。
庄严而又凝重的气氛，笼罩在整个操场上空。
“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这首名叫《不忘阶级苦》的歌曲，对当时的人们来说，可以说耳熟能详。歌曲在主席台的大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地播送着。忧伤的曲调，深沉的旋律，似一条无形的丝带，漫漫地轻拂着在座的每个人的心房。
大家起初跟着音乐和声而唱，唱声低回。唱着唱着，有的开始泪流满面。有人便开始带头高呼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随之，全场一片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由此，在我少年的心底里，便开始相信，音乐是有力量的，有着深深的穿透力！
在这样悲愤高涨的气氛中，忆苦会正式登场。
学校“贫管代表”和一个身材弱小的老大爷，登上了主席台。看上去，老大爷很拘谨，在位子上坐下后，有些不知所措。见桌子上放有茶杯，便伸手捧起杯子，一喝就是一大口，但旋即又吐回了杯子，看来水很烫。他放下茶杯，开始一边搓手，一边尴尬地望向台下。
主持人就是“贫管代表”，全称叫“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代表”，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们那个地方的农村中小学校里，都派有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代表。顾名思义，就是代表贫下中农来管理学校。
我们学校的这个“贫管代表”，是一位房姓老贫农，全校师生都尊称他为“房代表”。尽管他大字不识几个，但口才很好。也可能正是因为口才好，才被选中作代表的吧。
只见他对着话筒先吹了几下，发出了几声“嗡嗡”的刺耳声，然后宣布，忆苦思甜大会开始。
第一项是吃忆苦饭。忆苦饭是用箩卜樱、杨树叶，还有苦菜等一些野菜，和麸子拌合后蒸制而成的窝头，每人两个。我拿起窝头先咬了一口，尽管怪味杂陈，说不上好吃，但由于里面放了点盐，有点咸滋味，和家里平时吃的饭也差不了多少，便三下五除二地吃进了肚子。再看看周围的同学，有的和我一样，很快就吃完了。但我左前方的一位女生，好像是邻村一位干部的孩子，端着碗，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窝头，伸着长长的脖子，露出了白白净净的脖颈，就是吃不进去。显然，这顿饭对她来说，教育意义比我们要大的多。
吃罢，“房代表”又走近话筒：“同学们，这忆苦饭好吃吗？”没等大家回答，他又自话自说：“对！是不好吃，可是，当年咱们贫下中农如果能有这样的饭，也不至于饿死啊！你们现在多么地幸福，吃不愁，穿不愁，简直就是生活在蜜罐里呀！”接着，他又顺势讲起了大好形势。从国外讲到国内，什么国际形势一派大好，不是西风压倒东风，而是东风压倒西风！什么国内形势比国际形势还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整个形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等等。他又说，同学们都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一定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说到这里，他很动情地提高了嗓门：“同学们啊，你们知道吗，现在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没的吃，没的穿，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等着我们去解救他们呢！大家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勇敢地承担起解放全人类的光荣使命！”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永做革命事业接班人！”不知是谁，开始领呼口号。全场又是一阵激愤的口号声。
等口号停下来，“房代表”书归正传：“我就不再多说了,今天我们请来了三代老贫农、苦大仇深的高大爷，现在请他给我们作报告，大家欢迎！”
一阵掌声过后，只见那位高大爷离开座位，颤颤巍巍地走近话筒，还没等脚跟站稳，就猛地一下抬起手臂，大声高呼：“首先，让我们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万寿无疆！”随即，全场也一起高呼。接着，他再次高高地举起手：“再祝他的亲密战友”，话到这里，接下来应该是“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可高大爷突然卡壳了。大概是事先教他的话，一紧张给忘了，想了一会之后，才又高呼：“也是那样，也是那样！”这下，下面怔住了，是跟着喊还是不跟着喊，无所适从。
这时，“房代表”出来解围；“口号喊过了，下面就给同学们讲讲你过去吃过的哪些苦吧！”
“哇”地一声，高大爷瞬时哭声大作，泪流满面：“同学们啊，同学们！你们不知道啊，在万恶的旧社会，我们贫下中农是有多么地苦啊！”高大爷犹如换了一个人，原本弯曲的腰板挺了起来，声音一下子抬高了八度。接着，他高声喊道：“同学们啊，要说俺过去吃过的苦，遭过的罪，一火车也装不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
他略带嘶哑的哭喊声，回荡在操场的上空。
“同学们，我是多么地羡慕你们啊！想想我小的时候，做梦也想和你们现在一样，能坐在明亮的教室里，无忧无虑地上学读书。可俺家三代都是贫农，祖祖辈辈给地主扛长工，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家里穷得叮当响，哪里有钱上学读书！”
“从小俺就跟着娘去要饭，吃不饱，穿不暖，一天到晚饿得肚子‘咕咕’叫。有一次，跟着娘去要饭，走进一个高门台的地主家里，地主不但不给饭，还唤狗咬人，自己的腿肚子被狗一口就咬下来一大块肉，鲜血‘哗哗’地流。这时，地主家的狗儿子不但不同情，还站在一旁哈哈大笑。俺娘二话没说，拽起俺就赶紧跑回家，从瓮里抓起一把面就按在了伤口上，等了好大一会，才漫漫止住了血……”听到这里，当时我就在心里犯嘀咕，不是家里穷得没饭吃吗，怎么又有面了呢！
高大爷声泪俱下，继续诉说：“有时，好几天都吃不上一口饭，实在饿急了，俺就跑到家里的院墙旁边，偷偷地啃墙角。时间一长，把俺家那块墙角啃去了这么一大庹。”他边说边用手比划着宽度。“俺曾饿得晕死过好几回，有一次快要咽气了，多亏俺娘用口水把俺救了回来……”
说着说着，高大爷的哭声更大了，鼻涕也流了出来。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打倒地主富农”全场又是一阵口号声。
高大爷继续他的故事：“领导让俺说说以前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告诉俺要拣最苦的讲一讲。”高大爷便说便举手伸出一个手指头：“要说俺吃过的最大的苦，受过的最大的罪，数来数去，还得数修建水库的时候。”他接着说，在修建水库的工地上，遭得那个罪啊，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浑身就打哆嗦！
那时，县里给公社，公社给大队，层层下派任务，从出工的人数到工程的数量，都没得商量，必须按时完成。自己被队里派到工地去干活，尽管当时已是入冬时节，但为了赶进度，仍是早出晚归。工地监工的那个领导，比地主老财还心狠，硬是要求，工程一天也不能歇。工地上全是泥坑，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薄冰，一大早来到工地上，光着脚也得下到泥冰里，薄薄的冰块划在腿上，钻心地疼。有时候还划破了肉，血顺着腿往下流，又冷又痛，咬住牙也难以忍受。说着，他挽起了裤腿，把下腿肚子露在外面，上面布满了一条条蹦出来的青筋，又粗又黑，像一条条粗大的蚯蚓爬满了全腿。
“同学们啊，你们看看，我这腿到处是静脉曲张，这都是那时修水库留下的后遗症。”
高大爷指着自己的腿，越说越激动：“看看，同学们，你们都看看！”
听到这里，我们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听大人们经常讲，修建雪野水库，是解放后我们县举全县之力完成的一项浩大工程，当年村里的青壮劳力，大都轮流派去工地干过活。
大家逐渐止住哭声，眼泪汪汪地望向主席台。
高大爷还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着。“房代表”走上前去：“你说的这是啥时候的事呀？”
“就是59年咱们县修建那个雪野水库的时候，我派去工地干活的事啊！”
我的天，这是哪里跟哪里呀，他怎么诉起解放后的苦来啦！
“房代表”觉得不对劲，果断地停止了忆苦会，对着话筒大声宣布：“今天高大爷记忆有些混乱，忆苦思甜大会到此结束！
没想到的是，高大爷却不依不饶：“我记得一点也没错，就是59年修雪野水库的事，那年我第三个孩子刚出生没几天，自己就被派去工地干活了。若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高大爷信誓旦旦，边说边用手指了指天。
“我腿上的静脉曲张，就是铁证啊！”显然，高大爷对自己的记忆高度自信。
“我还没来得及说工地上吃饭的事呢，比给地主干活时吃得还要差，饥一顿饱一顿的，开饭点也没个准时候。”高大爷对“房代表”止住他的发言似乎有些愤愤不平，仍想继续诉说。
还好，管理扩音喇叭的老师比较机灵，果断地切断了话筒。
就这样，忆苦会不欢而散，一场严肃的活动却以“闹剧”草草收场了……
尽管“房代表”纠正得快，但事后还是被人举报了。听说，他向上级作了深刻检讨，并主动将责任全部承担了下来。对他的处理是，向全校师生作深刻检讨，终止其“贫管代表”资格，重回生产队劳动。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这可是个不大不小的事件，这样的处理算是从轻发落了。
现在回想起来，“房代表”能把责任自己全部揽下来，当时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可谓是一壮举，因而对他也就由衷地表示敬意！
“房代表”在学校做代表时，因为文化水平所限，而又有强烈而朴素的工作责任感，做出了许多令人捧腹的趣事。其中，这次主持忆苦会的事情，曾在当地老百姓中广为流传，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资。
我不能也不知道对他一生作何评价，唯愿他能在天堂安息吧！
天外客，山东莱芜人，业余爱码字，愿意独立思考，著有《求职考试攻略》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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