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锋 | “中国”古义与易教精神
编者按:本文原载《古典学研究(第3辑):尼采论现代作者》,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页132-141,本版经作者修订后稍有增益。感谢作者授权“古典学研究”公号推送。
“中国”之名
“中国”一词,历史上出现很早,但迟至明朝前期,都未做过历代王朝的官方名称。现在我们口中的“中国”,严格来说,是“中华民国”的简称。后来,“中国人民共和国”沿用这个简称。
日本,自明治维新崛起。甲午战争后,日本人轻蔑中国,不愿意称对面的国家为“中国”。中国,中央之国也。在中国眼里,作为岛国的日本,不过是一个附属国。近代日本争强,妄图做大东亚的主人,头号敌人就是中国。“中华民国”建立之后,日本人已经流行称呼中国为“支那”。从字面上看,日本翻身成了“本”,中国沦落为“支”。支那,不过是日本支在那边的一片土地。从日文发音上看,“支那”的读音与“将死之人”、“傀儡”等相近。文化上造势,最终为了图谋中国疆土,支解并霸占那片土地。
清武英殿本仿宋本《尚书》书影
将中国理解为中央之国,过于肤浅。任何国家,基本都以自己为中心,参考当今各国绘制的世界地图格局,可见一斑。就现有传世文献看,“中国”一词,最早出现在《尚书·梓材》:“皇天既付(托付)中国民越厥(与其)疆土于先王”。1963年,陕西宝鸡出土青铜器“何尊”,铭文说:“唯武王既克大邑商,则廷告于上天曰:余其宅兹中国(或),自之辟民(我将据有中国,自此治理民众)”。进一步印证“中国”一词的出现,最晚在西周初年,距今大概已有三千年历史。
"何尊"实物图及其铭文
往上再追溯,还可以推到商代,极端可以推到《禹贡》时代。虽然迟至近代,才正式成为国家名号,但“中国”一词,实得华夏文明精髓。
二 立表与时空
中国之“中”,最初的意义在确定人所生息的时空,以及在此时空中人群的组治方式和政治秩序。中,甲骨文作“
立表测影,乃上古最为原始的天文观测。在平地上立一根杆子,通过观察杆子的投影,测定空间和时间。记录日出日落的投影点,连成直线,指示出东西方。日出和日落点连线的中点与杆子的连线,指示南北方。还可以参考日影最短的阴影线,以及夜晚北极星的方位,校正南北方的精确度。
立表,打开空间,定四方与中央,建立中央与四方,中心与边缘的关系,政治色彩也由此出来。中字,从丨从囗,“丨”,是表;“囗”,是表打开的时空范围。“
甲骨文“中”
立表建旗,确立中央与四方。中央,建旗之地成为政治中心;四方,本来指四个方位以及四方极远之地,后来引申为相对于中央的方国。若进一步区分,方是方,国是国。
国,本字为“或”,金文构形主要有两种,
或的疆域,随着时代的变迁,范围不断扩大,中华文明的光芒辐射范围也越来越大。中华民族与异族之间,界限也越来越明显,故或之外又增加了一个囗,写作國。國的封界之外,称方。对中国而言,方是异族文明空间。四方,相当于后来的“四海”或“四夷”,为蛮夷居住之地。铭文中,商人经常称自己为“中商”,称异族人的居住地为“多方”。商称“中商”,后来“中国”的称呼可能脱胎于此。中商的文化影响范围是中国,并不及多方。中国的文明含义由此出来,夷夏关系也由此出来。
中国文化,文从“中”来,然后化及四方。中的涵义,来自于立表与建旗。立表,认识时空变化,从变化中找到不变,建立秩序,以不变应万变。建旗,犹“建极”,确立根本政治原则,表现为旗帜。如今依然在说“高举旗帜”,这不仅仅是领导权力的象征,也是意识形态的象征,更是政治文明原则的象征。建旗必立表,并非单单为了计量建旗的时间,约定人的行动节奏。立表本身,意味着测定和打开人活动的政治时空,从而以此为基本政治原则支撑起一定时空范围。生活在这个时空范围之内,按照观象授时的政治原则生活的人,称之为中国人,这个民族称之为华夏民族。
禹贡九州图(载《唐土历代州郡沿革地图》
华夏民族以文明自居,其文明的底气来自于天文。相反,不取法天地运转规律,肆意妄行者,称之为多方,四海。四海之内皆兄弟,因为海内之人统于一,尊奉同样的精神原则,同为华夏儿女。同时把那些不遵循天道之人,无法教化之人,放之海外,归入蛮夷戎狄。四海之内外,难以两立,因为天无二道,此为华夷之辨。蛮夷戎狄,直情径行,之所以称之为四海者,因海为水之所归,光之所晦也。日之所入而不见光,故海在古代称之为溟。溟者,日之所入,光之所隐,至阴之地。四海,乃日光无法透射之地,隐喻其中的人无法遵循天地节律而生活,也因此成了文明无法化及的荒蛮之地。
三 混沦与文明
《周易·系辞上》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立表测影,打开时空,测定四方中央与太阳回归年不同层次的周期。 “中”之“丨”,是建极;“囗”,是建极打开并影响的政治时空。
“易有太极”,在“有”极之前,易呈现为“无”极的状态。无极也好,有极也罢,自然本身为“易”,自有日月轮旋,寒来暑往的自然秩序。只是说,这个自然秩序一开始对人并没有呈现出来。从无极到有极,意味着人开始走出自然,认识自然,辅相自然。人,开始慢慢作为与天地并立的三才之一,反过来参赞天地。
日月为“易”
立杆测影,是人从自然中走出来,以天地秩序为根基奠立文明的标志之一。这一根杆子插下去,打开时空,意味着从无极到有极的建极。表旗并建的“中”,意味着无极而太极,意味着从混沦开始走向秩序。这一过程的意蕴,浓缩在盘古开辟天地的神话中。
据徐整的《三五历纪》:
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
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并不是说凭借神力或人力分开天地,而是隐喻人对天地的认识。盘古之前,人还没有上天下地的概念,人还在自然的怀抱中。自然,呈无极之象。盘古在自然中孕育一万八千岁,隐喻人对其生息环境的认识,经历了极其漫长的时间。盘古之前,并非天地未分。之所以称之为混沌,是说人对天地还没有认识和区分,人与自然还是一体,故为混沌。天地之分,在人区分出天地,同时也认识自己。“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天地每天都在变化,通过观察一天天的变化,对天地的认识一天天深入。“盘古日长一丈”,盘古每天也在生长,对天地的认识,最终返观到对人自身的认识。人对自己的认识,与对天地的认识相互深入。盘古每天生长,通过深入认识天地变化,深入认识自身,以至于“一日九变”。与其说盘古撑开天地,不如说人参究天地,逐渐摆正天地的位置以及天地之间万物的秩序,并最终摆正人在天地和万物中的位置,从而认识人自身。撑开天地,人的生存时空开辟出来,混沌显出秩序,秩序奠基文明。
盘古开天辟地,并非流俗意义上的造物式神话。中国古传神话,多有深意,寓教于乐,高明道于中庸。盘古之名,亦有其义。盘者,周旋、周流之象。盘古,古者如盘,古,乃宇宙之过往。宇宙时空,自古及今,其动如盘,循环往复,独立不改,周行不殆。惟其如此,方可建极以知其义。盘古,对应老子的一句话,“渊兮似万物之宗”。渊者,回水也,盘旋也,众妙之门也。
盘古开天辟地
盘古以人一己之躯撑开天地之象,实有立表测影打开时空之义。后世总结立表测影的操作方式与计算法则的书,迄今最早为《周髀算经》。最初,人走在太阳下,看到自己的影子有长短变化。故取象大腿骨之直,为表正,观察太阳运动与阴阳消息之间的具体关系。周髀的髀,本义即人的大腿骨,称之为股。古人立表测影,立表的竿子,虽称之为股,其实取象人直立的样子。地上的投影,称之为勾。《周髀算经》,借助勾股关系,测天地时空。有了表,有了股,便可以测天地。换句话说,有了人,就可以慢慢厘定天地之间的秩序。因髀为表以象人,更深层次的含义,以人为中心,定天地四方。故《周髀算经》,用盖天说。盖天说的实质,是以人为中心,观测天地。故周髀之高为八尺,合人之身高。盖天说以人为中心,浑天说以地球为中心,宣夜说则无中心。宣夜说之所以后来师法失传,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与人关联性太小,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
“易有太极”,犹立表测影,打开混沌。若以人自身为表,则盘古之宇宙,终因人之参赞而呈现其秩序。如果推演一下立表测影的具体过程,从中便能见到很多中华文明基础性的特质。
立表测影,先扫清周围的障碍物,整理出一片空旷的平地。中央筑高坛,高坛中央立表。具体的象,可以参考北京天坛公园中的圜丘,其实,天坛的本义就是圜丘。这个平地与筑坛的动作,在上古称之为“封禅”。除地为禅,清除杂草,平整地面。若以除地言,禅的本字当作“墠”。平地之上筑坛,为封。封禅,从原始意义上看,来自立表测影的天文观测。后来帝王告成,之所以要行封禅之礼,最关键的是表示自己效法天时,接通并葆有天命。
北京天坛圜丘
高坛上立表测影,是人世文明最初的开始,为人文之元。平地之坛,称之为圜丘。圜者,天道之象,圜丘用以测天而法天。丘者,坛也,丘之大者曰虚,故昆仑丘也称之为昆仑虚。以立杆测影之象言,筑坛建木之前,文明尚未奠基,天地人不分的状态,称之为混沦。混沦皆从水,相应于上古的大洪水时代。大洪水的混沦时代,天人未分,自然尚未向人呈现它自身的秩序。所以,混沦时代,犹如大洪水淹没一切,称之为洪荒时代。开天辟地,人从天地中走出来,以立杆测影为人文奠基。故将建木之高坛,称之为昆仑。中国人的祖先从昆仑而来,背后的文明含义至少当追溯至此。
华夏民族最早的圣人,开天辟地,人从天地中走出来,同时意味着开始从混沦中摸索自然规则,这个过程,就是治理洪水的过程。平地筑坛,犹如从洪水中涌出来的山脉,高而上平,人可在上面定居,此为昆仑原型,为测天之坛。用昆仑指称一座具体山的名字,是汉代以后的事情。中华文明发源于昆仑,这个说法没错,只不过昆仑不是普通的山,而是测天的坛。昆仑出于混沦,并不是以人自己的想法为自然制订一套法则,而是从混沦中还原出昆仑,这个过程表现为治水。治水,隐喻的是制历。“历,象日月星辰”,制历,研究七曜之动,以齐七政。
筑坛建木立表,首先是研究太阳的运行规律。故“昆”者,从日从比,比日观察,日复一日的观察。“仑”(侖)者,从亼从册,将日复一日的观测记录、汇集、整理出来。从这些记录中,慢慢发现其规律。昆仑上建木立表,上古传说把所建之木,称之为扶桑,因其有测天之功能,又称之为通天树,天柱等等。昆仑为丘,为坛,四周相应为谷。太阳,出于东边旸谷,登于扶桑,落于西边禺谷,见于东南西三面,休息于北面,故曰沐于咸池。
坛(壇)者,《说文》云:“祭场也,从土亶声”。坛,为后世祭天场所。从土,以土筑坛。从亶,篆文作
古人立杆测影(载《钦定书经图说》)
筑坛建木,乃人文起源,实际是通过立表测影,观测太阳的运行规律,以天行建立人在地上的规矩。明乎此,则知易。《易经》,为中国文化根脉。易,《说文》引《秘书》云“日月为易,象阴阳也。一曰从勿。”《说文》保留了两种对易的古传认识,一是日月为易。日月为易者,一阴一阳也,日者太阳,月者太阴,“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周易·系辞下》)还有一种理解,易者,从日从勿,此更贴近“易”字本象。勿,《说文》云:“州里所建旗。象其柄,有三游。杂(色杂)帛,幅半异(旗帜的颜色半赤半白)。所以趣(聚)民,故遽(急)称勿勿。”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日之出入与远近,悬象著明于天,乃万物所见之最大旗帜,号令天下万物之动。万物生长收藏之生命节奏,皆从太阳旗帜的号令。
易,从日从勿者,以日为主,阳主而阴从。阳(陽),本字作昜。昜,从日从一从勿,以悬象之旗,统一天下号令天下者,日也。故“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周易·系辞下》),可以把这个一,系于太阳。太阳,是太阳系内生命动能的源泉。四时变化,冷暖变化,昼夜变化,皆为日地关系的变化。人类生息的地球,永远都在绕着太阳打转。形象地说,太阳,是地球以及地球上所有生命的最大立法者。掌握日地关系变化规律,也就把握了阴阳消息规则,此为“提挈天地,把握阴阳”。观察日地关系变化,总结规律,最初通过立表测影实现,这是人世最早最基础的规矩。
伏羲女娲是中国人文初祖,古代流传一副伏羲女娲图,二人手里分别拿着规和矩。矩,从立表测影,勾股关系总结出来。古人以圭表测天之运,天虽圆,却可以方测之,以勾股之矩测之。故《周髀算经》开篇曰:“数之法出于圆方,圆出于方,方出于矩”。数之间的比例关系,最初从立表测影之勾股弦关系而来。以圭表之矩,可测天运之圆,故以伏羲女娲执规矩之象,代表人法天地圆方之基本法则。伏羲女娲执规矩之象,即“观天之道执天之行”之义。
伏羲女娲手持规和矩
规矩,从立表测影来,背后是日地关系的变化规律。人世活动,以日地关系的变化规律奠基,逐渐发展丰富起来,最终形成文明体系,这是中国文明区别于其他民族文明的根本所在。“天不变,道亦不变”,只要太阳系星球结构的关系不变,中华文明政治原则的基础就不会变,这也是中华文明成为地球上唯一一个持续存在的文明体的原因。
四 易有太极
盘古开天地,人的活动时空显出来,“后乃有三皇”。三皇的说法有多种,据《尚书大传》,三皇为燧人、伏羲、神农。燧人当天皇,伏羲当人皇,神农当地皇。天人地三皇,相应于天地人三才。之所以称三皇,源于他们对天人地具有划时代的洞见。《周易》讲述古史,以伏羲开端,重点表彰人的位置和作用。没有人,也就没有天地,更没有秩序,世界一片混沌。
“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周易·系辞下》)。人类文明从人对天地的认识发端,伏羲画八卦,总结出上古对天地万物的认识,从混沌中整理出秩序。作八卦,相当于在天地间立表建旗,为生民立极,根源仍在“易有太极”。
易有太极图(载《六经图考》)
易有太极,何谓太极。極,篆文作极,《说文》:“栋也,从木亟声”。極字晚出,本字为亟。篆文作亟,《说文》:“敏疾也。从人从口,从又从二。二,天地也。”亟,从二,二者,天地也。人居其间,撑开天地而顶天立地,“亟”字甲文之象便取乎此,作
人自身撑开天地,逐渐认识天地时空秩序,最初依靠的是建木为表。撑开天地的天柱,实为表木之象。表高取人身高八尺为准,其义仍在以人自身开天地。以人自身为表而开天地,此义为
天地开辟之前,人与天地混沦为一。开天地,从混沦中走出,登于昆仑。立表建木,以圭表经纶天地秩序。如今所见《周易》,以《序卦》之准排列六十四卦。开头的两卦为乾坤,言天地阴阳。第三卦为屯卦(䷂),言阴阳始交,万物化生。
屯,象万物始生,出地之难,故曰“刚柔始交而难生”。之所以刚柔始交而难生,就是因为阴阳的消息规律还不明确,自然运转之理还不清楚,尚属洪荒时代。这个时候,最要紧的事,屯卦大象说得很清楚:“云雷屯,君子以经纶”。在洪荒时代,天地运转秩序尚未清晰的时代,最要紧的事情,就是经纶。经纶,即经天纬地,建立天地不变的秩序。用屯卦自己的话来说,即彖传“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混沦,又称之为混沌。混沦与混沌,即洪荒与草昧。天造草昧,如果从这个草昧中看到天的运转规律,那么草木蔽日之混沌,便可以经纶之。此亦混沌之沌,从屯之深义。洪水去,生机出,屯者生也。
君子在洪荒时代经纶,建立天地运转的大原则,关键就在“宜建侯而不宁”。注家多将建侯,理解为建立诸侯,分治天下。不知诸侯之所以设,背后有更深一层的天文含义。混沦时代的建侯,非建立诸侯,而是登上昆仑建木立表,测定一个回归年的各个时间节点,如二分二至,八节,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等等。七十二候的候,是一个后起字,有侯才有候。在天造草昧的洪荒时代,君子最急需做的,是经纶秩序,关键在“宜建侯而不宁”。建侯,便是通过立表测影初步完成的。不宁,犹夸父追日,无限追求精确。
立表测影,观测太阳在地上投射的影子,以此观测日地关系的变化,计算太阳回归年周期。周期的计算,以正午时候的影子为起点,通常以影子最长或最短的时候为起点,也就是后来的冬至点或夏至点。以冬至为例,影子最长的那一天正午,需要在地上刻一个记号,等待来年影子再次回到这一点时,也就是一个回归年。为了保证地上影子的记号稳定清晰易辨,专门配合表制作了一个工具,平放在表的下面,南北朝向,用来刻画记号,圭。这一套最原始的天文观测仪器,就是圭表。
《易系辞册》(局部),朱熹书
圭表怎么使用呢,《周易·系辞上》有一句话:“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易,日月为易,日月轮旋有其周期,从太阳看,为一个回归年。
易有太极,相当于昆仑立表。“是生两仪”,是,《说文》:“直也,从日正”,日正为是,也就是太阳走到一天中的最高点,正午的时候。正午测影,太极的一面是阳,另一面是阴。阳与阴,分属两仪,故“是生两仪”。太阳正午在地上的投影,有最短和最长的两个极限。最短称为夏至点,阳最盛。最长为冬至点,阴最盛。冬至点与夏至点,圭上刻下记号。是生两仪的两仪,从立杆测影的角度看,也可以对应冬至与夏至,以及此间的阴阳消息。
“两仪生四象”,太阳在南北回归线之间游走,冬至点太阳在南回归线,夏至点太阳在北回归线。圭上面,冬至点与夏至点会有刻痕。太阳从南回归线往北回归线走,影子会逐渐变短。投影到冬至夏至点连线近乎中点的时候,为春分点,太阳此时走到地球近乎赤道的位置。过了赤道继续往北走,影子最短时为夏至。夏至之后,太阳从北回归线往南回归线走,影子开始变长,与之前春分刻痕重合的时候,为秋分,太阳直射近乎地球赤道。太阳继续往南走,最后影子最长,与冬至点重合,为一个回归年。这个过程,就是两仪生四象。影子在圭上长短变化,有三道刻痕,冬至点与夏至点,还有中间重合的春分秋分点。分,从刀从八,以刀分开,阴阳各半之际,为春分与秋分,主少阳与少阴。分,也意味着在圭上,用刀契刻记号。四象,少阳太阳少阴太阴,对应一岁四时,春夏秋冬。
一岁分四时,根据的是太阳在南北回归线之间的周期运动。时,古文作
故宫日晷
如果从观象台的角度看,以天坛圜丘为例。圜丘正中立表,圜丘本身土丘,从最高的平台,次第下降。圜丘平台的三级落差,做成固定的记号,第一级候夏至,第二级候春分秋分,第三级候冬至。
“四象生八卦”。二分二至,在圭上的刻痕为三道。进一步细化观测,冬至到春分近乎中点处为立春,春分到夏至近乎中点处为立夏,夏至到秋分近乎中点处为立秋,秋分到冬至近乎中点处为立冬。这四个点,为四立,立春在圭上的刻痕与立冬重合,立夏与立秋重合。如果把这个直线左右拉开成为椭圆形,这个椭圆形的轨迹就是太阳的运行轨迹,椭圆上的八个点就是二分二至与四立。这八个点,即四象生出的八卦,投影在空间,为四正四隅的八方。
八卦,从立表测影,肇分时空而来。卦,从圭从卜。卜,立表测影之象。用什么测影之长短呢,圭。卜圭结合,就是圭表,也是卦,通过观测太阳运行,测定八方八节。后来,卜衍生出占卜预测之义。为什么未来可以预测呢,因为通过立表测影,能逐渐确定太阳运行规律,把握阴阳消息。最早的占卜,是测天,以天道论人事。
之前谈到过太极的“極”,本字作“亟”,甲文作
《内经》云:“阴阳四时者,万物之终始也,生死之本也。逆之则灾害生,从之则苛疾不起,是谓得道。道者圣人行之,愚者佩之。从阴阳则生,逆之则死。从之则治,逆之则乱。”(《素问·四气调神大论》)立表测影,实际测的是太阳运行的轨迹,测的是日地关系。日地关系的变化,造成地球上一岁四时八节的阴阳消息变化,深刻影响着生物的生命活动,当然也包括人。“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八卦,定八方八节,一岁阴阳消息的规律大致明晰。八卦定吉凶,顺道则吉,逆道则凶。吉凶生大业,趋吉避凶,得道多助,其业可大。故善易者不卜,顺乎阴阳,趋吉避凶,进德修业而已。
五 允执厥中
混沌中建极,无极而太极,秩序生出来。反过来看,如果建极出了问题,衍生出的政治秩序在根源上就靠不住,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由混沌到秩序,让人想到《庄子·应帝王》结尾的浑沌之死。秩序生,浑沌死。庄子的意图不是在表彰生,而是在反思生造成的死。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南海、北海,相应于空间。倏、忽,相应于时间。中央是浑沌,阴阳未分,时空未分。倏忽在中央混沌之地相遇,“浑沌待之甚善”。浑沌是整全,无所不包。倏忽想报答浑沌,认为人都有七窍,用来视听食息,混沌偏偏没有,岂不可怜,于是照着人的样子给他凿出七窍。结果,“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浑沌之死,源于代表时空一隅的倏忽,以人的标准开凿浑沌。换句话说,人以自己的标准开凿浑沌,以通其窍,建立秩序。可是,人为秩序建立造成的结果,反倒是浑沌死。混沌死,意味着代表时空一隅的倏忽,对自然浑沌一任己意的宰制和分割,导致整全瓦解,“道术为天下裂”(《庄子·天下》。混沌之死,反思人立极的行为,并由此再次深入反思无极和太极的关系。
《太极图说》(局部),王阳明书
“无极而太极”,太极生于无极,从浑沌中出来一个秩序。这个秩序或道,乃无极自然所孕生,是自然的流淌。为了避免“生”的先后之分,周敦颐《通书》所保存的古传说法是“无极而太极”,用朱熹的话说,“非太极之外,复有无极也。”换句话说,无极本身涵有太极。建极的动作,不是人为造作,而是因循自然的呈现。混沌亦非混沌,混沌本身也有秩序,因为对这个秩序没有理解和认识,所以是混沌。认识和理解混沌中的秩序,混沌就不是混沌,秩序也就出来。无极也就不是无极,太极生了出来。只不过,这个秩序不是人为的建立,不是本来没有而强行开凿,反而是道法自然,“雕琢复朴”(《庄子·应帝王》)。倏忽凿七窍,是强加的宰制与分割。雕琢复朴,则是贴合自然的梳理。
居于时空一隅的倏忽开凿浑沌,混沌死,道术裂。古代神话中,共工坏天,随之而来的是女娲补天。共工坏天,“天柱折,地维缺”,天地秩序坏乱。女娲炼五色石补天,五色应五方,东南西北中,断鳖足立四极,重新确立天地秩序,是为补天。《庄子》内七篇的结尾,谈人为造作秩序,穿凿混沌。这是《庄子·天下》篇言“道术为天下裂”的格局,也是庄子生活时代面临的政治困局,诸侯混战,百家争鸣,政治与学术的大一统格局皆崩溃。《庄子》补天,在开篇的《逍遥游》。《应帝王》结尾,是南海之帝倏与北海之帝忽相遇在中央。换句话说,倏与忽的视野仅仅是一方。称“帝”,是主宰一方,相应于《天下》中的方术。《逍遥游》开篇,北冥的鲲鹏飞往南冥。鲲在水中,鹏在天上,鲲化为鹏,认识并沟通天地。鲲鹏由北冥飞往南冥,认识并沟通南北。贯通天地南北,可以避免倏忽以一方之见穿凿混沌。鲲鹏在混沌中升降潜翔,也已渐次呈现出混沌中的自然秩序。
《南华真经·逍遥游》书影
无极而太极,以及由太极生出的秩序,本身出于混沌的自然。立极,虽然是人的动作,但仍要明白人在这个立极上的性质与限度。《周易》言:“后以财(裁)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老子言,圣人“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道德经》六十四章)。在自然面前,最好将人的自作聪明收起来。摸索并建立自然规则,有两个后果。一个是天行健,以天行建立认识规则,法天而行。一个是按照人自己的想法,穿凿自然,结果是败坏自然,也败坏自己,这就是《庄子·应帝王》的结尾。南北之帝,按照人的样子穿凿自然,结果是混沌死。以什么样的原则作为人类文明的基石,后果非常不同,这也是中西文明的差异所在。
立表建木,测定时空,辨正方位,建立人世的根本原则。老子讲,“善建者不拔”,为什么中华文明可以延续至今,秘密在于善建者不拔。中,立表测影之象,打开时空范围,人们以此奠立基本的政治生活原则,这种文明的象就是中华的华。中华的文明之光辐射的时空范围,就是中国的国。生活在中国,受中华文明滋养的人,称为华夏。夏的本义,即中国之人。不受中华文明影响的人,不受天道约束的人,称之为蛮夷。为什么中华文明善建不拔而持续存在呢,因为这个文明的根基不是人为设计的,因此也无法用人力消灭。天不丧斯文,天不变道亦不变,非人力可为。
中华文明建立的原则,以日月五星的运行为准,以天行为准,尤其是以太阳为准。“天行健”,以天体的周行不殆,建立人世的法则的基础。建,从聿从廴,《说文》云“立朝律也”,奠立国家根本制度。廴,“长行也”,最长最稳定之行,乃天体周而复始的运行。通过对天体周而复始运动与地面变化漫长的观测,逐渐奠立地上的生活原则。把这个原则确立下来,成文,就是聿。生活在华夏大地上的君子,见“天行健”之象,乃“自强不息”。何谓自强不息,奉天而行,效至公天行,胜一己私曲,法于阴阳合于数术,此为自胜者强。
中国古代文化,有君子小人之辨。小人,言行以自己为圆心。若处处以自己为主,人与人势必发生冲突。以不偏不倚的至公之心,把大家组织在一起的人,为君子。君者,善群也,能为君而群众的人,就是君子。君子面对的首先是自己,自强不息,统合自己的身心以合天行。扩展开来,面对一个共同体,一个家,一个国。凡为君者,犹如天覆地载的一片天地。中国文化把人世最高的统治者,称之为天子。天子,天地的儿子,真正的天地代言人。他会像天父地母一样,把老百姓搂在怀里,让他们为过上幸福生活。天子怎么代言天地呢,怎么保有天命呢,通过观象授时而来。观象授时,最早的天文观测,就是从立表测影来。
若君王无道,不以天地之心慈爱百姓,百姓可揭竿起义,替天行道。竿者,立竿测影之竿,乃夸父追日之杖。最后夸父累死,弃杖。此杖,为权杖,乃是政治权力之来源。追日,是校准时间,合于天道。但永远追不上,故终日乾乾,代代相传,建侯而不宁。谁丢了,另外的人捡起来,接着跑。夸父追日之精神,乃不断革命之精神,凸显出华夏民族对天道的追求,并以此作为最高的政治原则。
夸父逐日
革命的真义,在重新校正人道与天道的关系,不让人凌驾于天。《周易·革·大象》云:“泽中有火,革。君子以治历明时。”革卦,上面是泽,下面是火,整个卦的象,包含着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水往下流会灭火,火上炎会烧尽水。当矛盾尖锐对立到不可调和的时候,革命就会出现。那么,革命的方向怎么把握呢,“君子以治历明时”。治历明时,校正天文周期,明天道消息,把人与人、人与天的冲突与矛盾,重新以天道为准,调整过来。革命者要替天行道,前提要认识清楚天道。对天道的认识,浓缩在治历明时中,体现在天文历法中。《周易·革·彖》曰:“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天地革,指日地关系变化,造成一年四时相推。如果没有变革,也就没有气候与节气变化,也就没有生机。汤武之所以革命,正当性在“顺乎天而应乎人”,还原朗朗乾坤。“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故主席说,“造反有理”。造反之所以有理,是造无道之反。反者道之动,让脱离天道的人道,重新反于天道,这才是有理的造反。革命,是通过暴力,强行校正天命,回归天道法则。若非依循天道而发起斗争,则非革命,而是暴乱。
中国之所以称之为中国,首先是“中”之国。“中”,代表一种思想,一种精神。这种思想精神所孕生的一个文明共同体,就是中国。中,在打开时空的同时,也打开政治秩序,打开一个文明世界。“中国”的古义,并非单单具有疆域性的涵义,民族性的涵义,更有文明性的涵义。“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韩愈《原道》)中国或说诸夏与异族的区别,表在疆界与民族,里在于礼,在于文明。夷夏之辨的关键之一,在于是否认同中国的礼。什么是中国的礼?《礼记·乐记》云:“礼者,天地秩序也”。建中,天地秩序由此奠立,礼是古人对天地人世秩序认识的沉淀。礼的形成,可以推源至祭祀,究祭祀之义,仍在以人沟通天地(以祖配天),建立人世秩序。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成公十三年》)。祀,以祖配天,维系秩序;戎,保卫这种秩序。祀与戎,可以对应到中与国。祀,祭祀,生生,沟通生死,接通祖宗血脉,更以祖配天,接通天道循环。把个人的生融入宗族血脉,更将宗族血脉融入天地自然。戎,兵事,杀生。祀与戎,一个主生,一个主杀。祀在前面,生生为主。戎在后面,用兵伤生,不得已,其实是为全生。所以,打仗之前,祀于祖先所在的宗庙,谋划战略,尽最大可能全生、全国、全军,此为庙算。打战回来,仍祀于宗庙,报告战绩。战胜,以丧礼处之,以悲哀泣之。
古人的祭祀活动
炎黄子孙,自有祖宗。华夏民族,有两个称谓,一个是炎黄子孙,一个是龙的传人。炎黄子孙强调是血统,龙的传人强调道统。华夏民族的文化,从观天之道执天之行而来,故称之为龙的传人。把血统与道统衔接起来,就是以祖配天。中气所孕,中土所生的人,称之为中华儿女,聚在一起生活为中华民族,建立国家保卫自己为中国,通过观象授时以天定人建立一套文明,称之为中华文明。中华文明的中断,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祀,断掉了。祀的中断,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文化殖民。忘了自己的祖宗,就会忘了自己是谁。另一种可能就是戎,战争,被肉体消灭。
当中华民族的文明中断,这个世界,将彻底变成一个人吃人的世界,故“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与戎之所以重要,在华夷之辨。“崖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以后无华夏”,如今看来,不过是异邦别有用心之人,意欲颠覆华夏文明的机心之言。夷夏之辨的问题,经明清两代国际形势的变化,逐渐演化为中西之争。之所以不再提夷夏而提中西,因为晚清耗尽了华夏文明自古以来蕴藏的底气。夷,变成了同样拥有强大文明体系的西方。中西之争,不再是夷夏之辨中华夏文明的一枝独秀,而是中西两种文明体系的残酷角力。这场角力,从明末开始,至今仍在持续。如今,在这场残酷持久的角力中,代表华夏文明出场的“新中国”,能否坚持下来并取得胜利,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新中国”能否从古老的中国文明传统中汲取能量,激发元气,实现复兴。
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厥中”。
吴小锋,四川成都人,上海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讲师,侧重研究中国古典思想。著有《古典诗教中的文质说探源》、《西游记前十五回阅读笔记》等。
古典诗教中的文质说探源
吴小锋 著
224页,48.00元,2016年
ISBN:978-7-567-54891-6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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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学研究:尼采论现代学者
刘小枫 主编
林志猛 执行主编
娄林、刘振、高洋、曾海军、唐文明等著
177页,48.00元,2019年1月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ISBN:978-7-5675-874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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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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