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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秀习作 | 《到更高处去》

刘枢元 古典学研究 2022-09-14
编者按

本文系中国人民大学2019年秋季学期本科专业基础课“古典学概论”优秀习作,感谢作者授权“古典学研究”公号推送。2018年,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正式将刘小枫教授主讲的“古典学概论列入专业基础课序列,作为每年入学新生的必修课。2019年,文学院的入学新生约70人,刘小枫教授在这门课上用了半个学期的时间带读柏拉图的《普罗塔戈拉》,余下的半个学期读刘小枫教授为这门课编的《古典教育读本》。整个学期配有课后小班讨论,由博士生和硕士生(共10位)带领,成效显著。期末考试采用由学生就所读文本自由写作的形式,有3位同学获得满分(100),5位同学获得95分的优异成绩。本公号选择其中若干篇推送,让大家分享刚离开高中的学子在大学“古典学概论”课后的学习心得。——“古典学研究”公号编辑部

我国的古人,对高处有一种非常的情结,不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还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抑或“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皆是如此。在西方,这样的情结同样存在。第俄提玛的爱欲阶梯(《会饮》[210e-211d])是矣,近大远小的原则决定了高处往往会让人看得更远。求学之路上,这样的原理更是一直指引我们以精进的方向、并时刻警醒我们检验自己的灵魂。我们求学,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好,那么我们就必须明确什么是“好”,如何让自己“更”好。


有爱神图案的红花盘


诚然,好可以有很多方面,诗人写出优美的诗篇,建筑家建起坚固的房屋,医生医好疾病,水手驾船平稳,都是一种技术上的“好”。但是,就像普罗塔戈拉苏格拉底讨论的那样,这样的好,充满了不确定性,因为这样的逻辑反过来,“但若[事情]做得低劣,就是低劣的人”[344e]。更何况我们这些日常根本不懂医术的“低劣的”医生根本不存在从“好”医生变“低劣”的可能性,因为我们本就不可能参与医治。但是如果这个好不是就某个具体职业,而是针对一个“人”来说呢?显然我们谁都不可能“不是人”,那么,我们就都要有去追求的能让自己作为人“好”的东西。这就是德性,《普罗塔戈拉》中定义为正义、虔敬、智慧、勇敢、节制的那个。

我国的古人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这两者的“形而上”与“形而下”反映的正是“智识”,或哲学与具体技术的关系。在哲学与不论关于自然还是社会的具体科学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被反复强调的今天,面对“智识”这种近似哲学的学问与其他技术能否并举这个问题,大多数人会感觉费解:哲学是独立的,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是,如果我们仔细走到这个问题里,我们会发现答案是没有那么简单的。用苏格拉底的说法,不论回答是“能”还是“不能”,这答复都是“不美”的。这个“不美”,既包含了不准确,也有自然上的不和谐。毕竟被人发现并定义的哲学,总应当有一个自然状态的。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实际上,对这个问题,如果说能放在一起的话,我们会清楚地看到所有具体技艺都是创造一定的产品的,但是智术,至少在表面上,是做不到的。普罗塔戈拉强调他所教导的是民主政治的德性,这涉及了一个人社会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不仅是执政者要学习,尚未参与公共事务执行的其他公民也是要学的。这样一来,我们绝对不能用治邦术,更不可以用修辞术来描述他所钻研的学科。因而,即使普罗塔戈拉自己说自己教的是“持家方面”和“在城邦中”两个东方同样会提及的伦理环境的“善谋”(《普罗塔戈拉》[318e-319a]),我们也要认识到这样的定义仍然是不够精确的。一门不同于具体技术的学问,如何可以同那些技艺等同!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脱节,究其原因,是因为这“好”的德性,抑或说是智慧,本身就是一个人日常生活的全部,而不仅仅是具体某件事——种地不是德性,经商不是德性,写诗同样也不是德性。但是离开了这些日常生活的人,又如何会体现出德性?没有了我们所追求的德性,我们又何谈“在追求德性的智慧”?那些具体的社会生活中的技艺,往往是人们内里所蕴含的德性的依托。因而用苏格拉底惯常的“既是也不是”的表述,我们就应该这样描述:智识既在技术之中,却不能等同于技术。或者说,“道”蕴含于“器”之中。
那么,求取藏在日常中的它,也必然要用到“日常”的办法。那就是以时时不歇的“爱欲”求取。爱欲,它生于贫瘠之母,却向往着丰盈之父,事实上是一种想要拥有某件事物的热情。但是要留意啊,鉴于我们要求取的是最本质的“好”,那么:

那些以种种其他方式投身于此的人——赚钱也好、爱好体育或热爱智慧也好,都不叫在爱欲,不被称为爱欲者。那些径直去热情从事这一个某种形象[的爱欲]的人,才有整个爱欲这个名称,才被叫做在爱欲和爱欲者。[205d]


或者换言之,我们必须要有配得上“好”的有关德性之学的纯粹的激情才行。

这种激情的最直接表现,就是当代被狭义了的“爱欲”,情欲。这不一定是肉体上的愉悦。声色犬马之事皆可属于此类。当我们最开始去爱欲美的形体的时候,我们往往会流连于这“漂亮”的外表上,把这种视听之娱视作是自己的快乐,从中得到享受。某一件事,只从审美的角度来看,只要它的外形足够符合美的范式就可以为我们所享了。比如美的花瓶、美的马,苏格拉底美的讲词——当然也有可能是一场完美无缺的犯罪。日常生活中的确有不少人对这个很感兴趣。这显然是与德性相悖的。这一点,苏格拉底和普罗塔戈拉都承认(同上,[333d]),但是它这种“美”就不足以做“好”的支撑了。

即使这样,世人仍旧乐于其中,不愿去做哪怕一目了然“好”的事,而是选择具有某种特点的“坏”事。关于这种现象,《普罗塔戈拉》篇里,苏格拉底对普罗塔戈拉说道:

多数世人不听我和你的劝,[他们]反倒说,多数人认识到最好的事情也不愿去做,其实他们有可能去做,也非做别的事情[不可]?无论我问过多少人,这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们]都会说,由于[他们]被快乐或苦恼减小[征服],或者屈从于我刚才所说的那些东西[血气、爱欲、苦恼、快乐、恐惧]中的一种,他们照做不误。[352d-352e]


首先,我们要说明,这里征服世人的爱欲并非真正的爱欲,至少不是和苏格拉底同一水平的爱欲。从理解的角度,苏格拉底说道:

没有哪个智慧人会以为,有什么人愿意犯错,或者愿意做丑事或低劣的事,他们清楚地知道,所有做丑事和低劣的事的人都是不情愿地做的。[345d-345e]


事实的确是如此。对于世人,唯一可说的,仅仅是他们的层次不过,不得拨云见月,他们甚至会把享乐之事与其后果割裂开,在甚至遭到惩罚之时也要为了自己的享乐辩护(同上,[353d-353e])——如果更多人能够在美之阶梯上多走几步,就会发现,人与人之间美的联系,包括德性,都是在这个阶梯上需要求取的东西。

对于一个追求美的人,“他就必须成为所有美的身体的爱欲者,必须轻蔑地解释这种对一个[美的]身体的强烈[爱欲]”[210b],他就不能再为某一个单一的美纠结下去了。事实上,对于以某个特定对象为美,并为其所征服的人而言,他是很难脱离对于这一个对象的美的认知的。从将自己的目光移到更广阔的世界上开始,这个人才开始追求智慧:“所谓被快乐征服就是最大的无学识”[357e],一个人可以天生会审美,但是不可能天生爱智慧。在美的阶梯上,我们承认所有人的存在,但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在其中发现一个叫作“智慧”,或者叫“德性”的上升之路。

这条路是一条非人之路。路上是非非常人可以承受的痛苦。依旧以一座山为比喻,在山顶的壮美与山下的秀美之间,往往会有一段毫无风景的荒漠。诚然人们内心里都渴望自己也变成智识者,但是追求智慧的人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勇气主动成为的。既然被自己征服是无学识的,那么只有掌控自己才可以称为智慧。但智慧也许不是顺应人的天性的。人为了求取智慧,所需要做的,是运用自己的理性。理性绝对不是动物性。我们人类之所以成为万物之灵长,是因为我们在动物无意识的狂欢之外,还有几分人所有的思考的能力。人,就像神庙上的箴言所说一样,是可以认识自己的。认识自己,同时才可认识自己身上的是非。

认识自己,也就是说,人必须要抛弃自己顺应自己而动的“快乐”,不被其所征服,乃要选择逆流而动。如果说和自身之外的社会抑或命运相背已经是一种非常的痛苦的话,忤逆自己只会更甚。但是有时非如此不可。

生命的救助,岂不是首先显得是衡量,即细究相互之间的过度、不足与均等吗?[357b]


如果按照智识者的办法去衡量,结果必然是思考这个问题的人自身被放在“德性”与“智慧”的后面。如果说前述一个人要放弃自己熟悉的观照对象已经是一种痛苦的话,放弃自我岂不更甚!


拉斐尔《三德像》


不过我们有必要了解到,这里的“衡量术”是苏格拉底“曲解”了普罗塔戈拉的;普罗塔戈拉的本义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按自己的价值尺度衡量外物(同上,[334a-334c])。但是与其这样说,毋宁说是普罗塔戈拉曲解了“衡量”这件事本身。既然大家讨论的是数学意味的衡量(同上,[356e-357a]),那么就要像数学计算一样严谨地得出一个答案好。如果拿个人,尤其是并不知道真正的好与美是为何物,甚至辨别不了自己此时的快乐是否是行不义的众蒙而言,这样的衡量本就是危险的。这个角度上,普罗塔戈拉可以是一个自己认识到了一定德性与智慧的“美”人,却谈不上是“好”人,他从教授德性到教授幸福,修改了自己的底线,无非为的是让自己能够收取一笔学费!这一点苏格拉底已经指出了(同上,[357d-357e])。也就是说,普罗塔戈拉为了自己赚钱这一“享受”,不顾“道德败坏”的后果。这是一个最简单的推理式,结果毫无疑问:他虽然自命不凡,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凡人而已!

既然自负地教导大家的大智术师也不过是个普通人,那么德行谁来教?显然是苏格拉底。苏格拉底乃是大美之人。从前第俄提玛说过:

无论谁,只要在朝向爱欲的事情方面被培育引领到这里的境地,渐进而且正确地关照诸美的事物,在爱欲的路途上已然抵达终点,他就会一下子向下瞥见某种神奇之美及其自然。[210e]


这是一种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姿态。正因为苏格拉底走到了较高处,他才会意识到自己的爱欲生于贫乏,知道自己本就一无所知。这种“在求取”的姿态,在东方,就是哪怕孔圣也只对自己的“好学”有所自信。这种敬事于德性的姿态,才是最美的。

而对于一种美,第一位的是要造就更多的美(《斐多》[100c-100e])。第俄提玛说,世间最美的乃是生育(《会饮》[206c-206e]),而以爱欲的阶梯观照,比起生育肉身,更美的当然是生育精神。我们人类是有死的,死亡作为任何人都不可避的一个终点,也是为所有人尝试躲避着的。像我国抑或是封建时代欧洲人的家谱,是把通过“生育”这一方式的传承记录下来的。我们可以溯源而上找到自家氏祖。但这只是对一家而言的。还有另一种对一群人的祖先,那就是精神的祖先,就是古代的立法者。

于是,基于他孕生和哺育的是真实的德性,他[爱欲者]才成为受众神宠爱的人,而且,如果不死对任何世人都可能的话,他就成为不死的?[212a]


他因为传递了真实的德性而变得不死,因为为万众立约而哲人称王。为众星所拱的此人,居于至高之位,他就是大美,或智慧,或德性本身。



回到《普罗塔戈拉》中的辩论本身,我们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局势从苏格拉底提问普罗塔戈拉解答变成了苏格拉底讲说其余众人应和,且苏格拉底最终抛弃了民主形式也抛弃了本来被选为主持的希琵阿斯。这就是哲人称王最好的表现形式,几位智术师不过是陪衬而已!究其原因,回到本文最开始的地方,就是苏格拉底在阶梯上更高、看得更远,其他的智术师必须在他之下。事实上,苏格拉底一生追求更高的智慧,甚至不惜奉献生命,到了今天,又有谁能说自己对智慧的追求,抑或说是哲学,不是最初来自于苏格拉底呢?能够这样子停留在高处,停留在生命的永恒里,那么,放弃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快乐与初级的审美,又何尝不可呢?这,是对于勇于登高者,最好的奖赏了。这样的不朽,是一时的快乐绝对无法比拟的。

             


作者简介


刘枢元,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2019级基地班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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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c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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