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罗如何捍卫罗马共和国
编者按:本文作者为麦克科马可(John R. Maccorack),吴明波译,原题目为《道德与政治——西塞罗如何捍卫罗马共和国》。载于《经典与解释 第35辑:西塞罗的苏格拉底》,刘小枫、陈少明主编,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年,页51-68。
西塞罗的政治生涯漫长而又卓越,但直到最后阶段,他才特别英勇。他生命的最后十八个月截然不同。年迈的政治家(stateman)听天由命,他自己的行为完全符合他的道德和政治哲学。这样,他令罗马共和国最后的时日与其最优良的传统相称。
罗马政制深受廊下派(stoics)理论影响。然而,直到公元前43年罗马共和国轰然坍塌,[1]这些观念和原则才在罗马统治阶层失去控制力。这如何发生呢?问题容易提出却难以回答,这与萦绕在文明发展和衰落中的神秘有关。然而,到最后关头,就是西塞罗——他深受廊下派的影响——奋起领导这场斗争,反抗共和国内部的敌人。
1
大厦将倾
西塞罗在早年以罗马旧政体的捍卫者知名。他反对武力颠覆共和国。他身为年轻的律师,保护苏拉专政下的受害者,他在起诉喀提林阴谋中达到政治生涯的颠峰。
在接下来的三年,凯撒收紧了控制,西塞罗仍在沉默中隐退。他的朋友卡图,在行动上是典型的罗马廊下派哲人,选择了自杀而非苟活于凯撒淫威下。“如果我来选择,我也会这样做。”爱惜生命的西塞罗这样写道,“但我要看看有没必要这样做,就像他的所为(对他来说必要),我当前所为也是如此。”[7]他争辩道,只要能捍卫自由,他就得大胆言说。既然已经不可能安抚“共和派”,那就只好支持他们。他说,他如今会“探讨伦理学和政治学”。[8]实际上,他正好在写作《论共和国》。
在私下里,他与凯撒仍保持友好关系。“我带着众所周知的英雄主义……认为生命最美好,”他说,“我仅对那些我有所亏欠的人感到友好。”[9]然而,到公元前45年早些时候,他更加痛苦。“我很遗憾地成为奴隶,”他写道,“所以我情愿忙于其它事情出丑,也不要在政治上出洋相,以此避免柏拉图的责备”。[10]
布鲁图斯和盟友们想当然地认为,凯撒的死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其实他们忽视了安东尼。安东尼是凯撒的左右手、骑兵统领,外加新上任的执政官,他能让共和派举步维艰,他甚至可以建立独裁统治。
安东尼与克莉奥帕特拉
面对安东尼的敌意,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离开意大利,在东部行省组织军队。另一方面,布鲁图斯(Decimus Brutus)[14]在意大利北部带领一支军队,这直接威胁到安东尼的野心。
西塞罗仍然怀疑,让凯撒继任者来捍卫共和国,这是否明智:“因为年龄我不敢信任他,也不知他意欲何为”,这是他某天收到这个年轻人两封信后的评价。他听说屋大维向凯撒的雕像伸手,并宣称希望成就“父亲”的伟业,西塞罗感到深深的不安。西塞罗说道,“这更像个灾星而非救星!”[21]但他是个政治老手,他认识到在这种局势下的可能性。布鲁图斯则不愿利用这种局势,这让他很愤怒。
到了关键时候,西塞罗退隐乡间别墅写作,这可能是他的政治遗嘱,同时也是史上极具影响的政治理论著作之一。它的主题是道德与政治的关系,正好切合当时的环境。他完成这个作品后回到罗马,践行他的原则直至惨死。
1
退隐写作
《论义务》(De Officiis)有着卓越的内在价值,而且,这本书也显露了西塞罗的为人,此刻,他正与道德和政治传统的敌人作殊死斗争,在他看来,正是这些道德和政治传统令罗马卓越。
西塞罗回顾起苏格拉底,把他当成正人君子的典范。西塞罗热爱雅典以及它的传统,他认为正是这些传统提供了基本道德原则,从而奠定了罗马公民的美德。西塞罗在早期作品中曾承认他受益于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他认可他们的信念,不仅相信人性的普遍,而且相信人性正面的品格。正是这普遍而正面的人性,而非任何骗人的政治和社会等级,才是个人和社会善的真正媒介。西塞罗认为,不是理性,而是人们生来热爱的真理和正义,打造了政治哲学的“神火”(divine spark)和基石。[22]
西塞罗认为良知最重要,良知借助个人判断来表达。判断就是良知的行动。政治、社会和法律世界中的正义,是这些判断相互作用的产物。虽然正义在社会中产生,但不能把正义仅仅用于服务任何政体和法律,正义更不是赤裸的权力:“即使没有认识到善,它仍然好;不管我们怎么说,真理由内在本性决定,即使没有任何人认可。”[23]
西塞罗相信人是所有道德价值的中介,那他必然也相信人的先验价值。人不能完成某些事情,“仅仅因为他是人”(《论义务》,页145)。虽然西塞罗强调良知高于一切,但他不是原子论的个人主义者。他经常强调个人的善和社会的善相互依赖。人们的手足之情是财产权存在的前提。他说道,“所有人,应该像伙伴一样生活,由理性和共同语言来巩固”(《论义务》,页57)。家庭是社会的单元,逐步扩展到血缘关系(而非苛刻地约定不要作恶,以遭不测),这就是国家的基础。但人们之间的道德联合最为结实:“人间存在的所有联系[在此他在一般意义上使用‘人’这个词],最美好和最牢固的联系莫过于习性高尚的人志同道合的联合”(《论义务》,页59)。
如果说西塞罗的作品有固定的主题,那就是道德价值和人生的有机关系。他说道,美德本身吸引人:“道德上的善……无论我们在哪里发现它,它都一直深刻影响着我们,吸引我们接近那些有德之人”(《论义务》,页90)。然而,他也完全认识到,人们很难做出正确的道德判断,他们需要借助训练和经验来完善这门技艺(《论义务》,页60)。
《论义务》(De officiis)
西塞罗讨论义利[24]关系时,进入了问题的核心。他跟苏格拉底一样,反对把这两者作俗常的比较。这些看法会让人们无视义利的目标长远来看其实一致这一事实。他说道,一旦人们接受义和利相对立(antithetical)的主张,就会“没有欺骗,没有犯罪”,他们也就不会堕落。不像有学识的人,普通人看得很清楚,就像他们那些俗语所言。他会问,农夫们看来不过平淡无奇,哲人为何会在其中发现两难之处(《论义务》,页164)?
他回忆起凯撒乐于引用的欧里庇得斯台词:“如果要违反法律,须是出于统治的理由(raison d’etat),否则应该遵守法律”(《论义务》,页166)。他争论说,这种态度破坏了所有道德,最终破坏国家。
国家的形成和发展中,道德占第一位。有些人认为可以通过武力和恐惧统治,他们错了,并且最终也会证明他们错了。人们热爱自由,却不珍惜自由,这本身也自相矛盾。然而,当自由被侵犯时,“自由和法律迟早都会浮现,而且人们会冷静地做出判断”(《论义务》,页107)。
国家依赖于道德,如果国家忽视正义必然会坍塌。除非有基本的人权,否则不会有其它权利。因此,国家刚刚创建时,人们选择能尊重所有人权利的人来统治他们。灾祸降临罗马共和国,西塞罗将它归因于道德的衰败:“……我们宁愿由恐惧而非爱来统治……”(《论义务》,页109)。
西塞罗言之凿凿,罗马人已经腐化堕落,不同以往。百年前,罗马还不存在反贿赂法。因为那时,一系列的法律(当前比过去更严厉)能起作用。酷刑只会导致广泛的敲诈和对公正程序的漠视。尽管罗马征服了很多地方,但西塞罗认为罗马的政治权力是虚假的,更多应归因于对手的软弱,而非罗马人的道德力量。
西塞罗并不认为道德判断绝对可靠。道德判断属于可能的领域而非数理确定的领域(《论义务》,页101)。但是他坚持,道德判断正确与否跟遵循良知并不相左。首要的是公正,但他认识到,我们实际上
没法准确而真实地描述真正的法律和公正……我们仅有大致的草图。我们仅仅需要遵守这些法律和公正!(《论义务》,页161)
人人都会遵从他们理解的善,这是所有道德完善的基础,没有它就不存在有美德的生活。另外,我们不仅不能分离私人道德和社会的善,它们间的相互依赖至关重要。恶行,远远不只是纯粹个人和主观的行为,它比起死亡、疼痛以及财产的损失来说更危害社会,因为这些恶行侵蚀了整个社会的基础。另一方面,为了人类的善而承担种种困难和危险,没有什么比这更加“自然而然”。西塞罗攻击那些人,他们认为行不义不会违背本性。西塞罗问,“你能够和反人类的人讨论人性的基础吗” (《论义务》,页144)?
当然,西塞罗也意识到,把义置于短期的利之上,需要做出艰难的抉择和牺牲。但这些牺牲是正确的,它们本身有吸引力,这样行事的人也鼓励后代这样做。这是不断保卫文明的斗争,这些保卫者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者。
西塞罗像个优秀的廊下派哲人一样认为,如果仅仅把延长生命当成至善,那么道德就跟死亡一样好,因为道德是国家和社会的财富。他认为必须反对僭政:“……当需要时,我们会进行肉搏,死亡总好过做个奴隶受羞辱”(《论义务》,页79)。
毫无疑问,他考虑到自己的境况,拒绝免除学者的公民责任。如果国家处于危险之中,他必须离开书本而去帮助国家,即使他打算去“清数星星或丈量土地”。他说道,只有人类各民族的统一与和谐,才能追求知识。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把国家的善当成至善:“……有些行为如此可耻和罪恶,即使有助于拯救国家,聪明人也不会做”(《论义务》,页95)。
健康的社会不是挖苦道德价值,而是最终严肃对待像卡图这样的人,他选择“去死而非面对暴君”(《论义务》,前揭,页79)。西塞罗和安东尼斗争时曾提到,他更关注几百年后盖棺定论,而非时人的品评。他对共和国的幸存并不抱太大希望。虽然如此,他坚持认为,持有那些信条的人(正是这些信条哺育了共和国),应该冒一切危险来保卫共和国。如果要让后代们重视这些价值,罗马共和国必须轰然崩塌而非带着诉诉怨怨。
他的时间已被侵占,他也担心自己遭遇危险。西塞罗完成倒数第二部作品时(也是影响最大的作品),他离开他平静的别墅,回到险象环生、危机四伏的罗马城。
保卫共和
他于44年12月9日重新进入了元老院。在几周前,他发表了第二篇“菲利浦”演说抨击安东尼。他攻击安东尼贪得无厌、劣迹斑斑,损害公共和私人道德。他说很后悔,3月15日的那次肃清不够彻底:“我不仅要结束一次行动,而且是整个人生”(《反菲利浦演说》,页99)。
安东尼如今更容易受到攻击。他的执政官任期将满,他想宣布屋大维为共和国公敌的愿望又成泡影,他手下很多军士都已倒戈。他决定北上攻击布鲁图斯的军队,尽管他可能受布鲁图斯和屋大维军队两面夹击。西塞罗看准了这个机会,尽力劝说元老院宣布安东尼为共和国公敌,并且调集元老院军队支援屋大维。
他于44年12月20日发表了第三篇菲利浦演说。这可能是西塞罗最好的时光。与第二次演说不值一提的私人谩骂相比,第三篇演说关注核心问题。他抛给元老院一个艰难的抉择,但这完全符合他的政治哲学:元老院要么支持安东尼的执政官权威,支持他清剿对手,要么宣布安东尼为叛国者,尽全力歼灭他。他呼吁元老们恢复祖先们的精神,
所以,我们要么恢复罗马民族原初的自由和名誉,要么不甘奴役而死。我们生长的自由体中不能容忍某些东西……我们之间的某些人……过度热爱生命;但是……我们能够容忍这邪恶的匪徒最野蛮和残酷的暴政吗?(《反菲利浦演说》,页219)
他只是想将道德观念用于既有权威。比如,他认为,虽然实际的法律是公民自由的必要条件,但只有公正的法律才不可侵犯。如果法律——或者统治者——变得残暴,就不仅应该忽视而且应该抵制这法或者这人,甚至要诛杀暴君。他也清楚,从法律上说,屋大维和布鲁图斯都反叛执政官安东尼的权威,但是,西塞罗还是站在道德律的基础之上进行判断,他认为,道德律是所有民法的根基。
当国家权威本身残暴时,人们就应该诉诸良知。每个人都应该遵从自己的良知。如果元老院忘却自己的职责,人们就应该遵从自己的良知。发表第三篇檄文前,他在致布鲁图斯的信中,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这一观点:“主要的问题在于……就保护罗马人民的自由和福祉而论,你无须等待陷入奴役的元老院的支持……”[25]
西塞罗认为,应该限制执政官和元老院的权威。如果两者的权威都用于服务暴政,人们就应该反对它们。他按照道德而非制度来看待安东尼、屋大维和布鲁图斯的所作所为。他认为,战神军团和第四军团倒戈于屋大维,他们就是罗马共和国的救星。所有头脑正常的罗马人应该全力支持他们。
元老院拒绝就此事谴责安东尼,但是,他们认可了屋大维和布鲁图斯的行动。西塞罗决定给这懦弱的团体施加更大的压力。他直接向罗马平民呼吁(有点不同寻常),他发现人们非常希望在加强元老院中心地位上通力合作。他回忆,“那天首次给罗马人带来恢复自由的希望。”[26]
安东尼那时正在穆提那围攻布鲁图斯。安东尼同时与罗马的朋友保持联系,他的朋友们拼命反击西塞罗的影响。到43年1月,他们努力促成了元老院与安东尼公开和解。
西塞罗强烈反对他们之间的任何交易,他认为这等于抛弃了布鲁图斯。布鲁图斯反对安东尼,是完全正义的行为(《反菲利浦演说》,页293-295)。西塞罗声称,元老院应该向安东尼宣战而非和谈。元老院应该谋求屋大维的支持,他也准备以私人的名义保证屋大维忠诚于共和国。
他的演说在元老院引起热烈的争论,他一度看起来要扭转局势。但在紧要关头,安东尼的母亲、抱着初生婴儿的妻子戏剧性地出现在元老院,扭转了整个局势。元老院决定向安东尼派遣特使,这让西塞罗遭受严重挫折。然而,新上任的两个执政官,希利提乌斯(Hirtius)和庞撒(Pansa)是凯撒的追随者;西塞罗的前任执政官同僚大部分政治上不能信任。虽然他的柏拉图哲学轻视多数人的民主,但他不得不向更低层的元老们求助,并且继续向罗马民众(hoi polloi)求助 。“虽然我一直以来……反对群众的骚乱,”他宣称,“最高的事业让我成为民主派”(《反菲利浦演说》,页339)。
元老院的特使如约前往安东尼驻地,却没带回安东尼的谦卑顺从,而是一系列非分要求,包括奖赏军队,进一步控制高卢以及掌握六个军团。愤怒的西塞罗再次要求宣战,但是元老院只满足于宣布国家进入“骚乱”状态。然而,不久以后,执政官希利提乌斯率军北征安东尼。
另一个有利的迹象在于,布鲁图斯成功地控制了马其顿和希腊。安东尼在元老院的同侪试图剥夺布鲁图斯的指挥权,他们称布鲁图斯是凯撒的谋杀者,凯撒的老兵团不会接受他。这个问题政治上非常危险。屋大维的大部分将士,仍然追忆那个被谋杀的将军,但他们却是共和国所仰仗的力量。西塞罗认识到,敌人们想把他置于军队的对立面,但他拒绝偏离主题:罗马元老院能否允许自己受军队胁迫。他质问元老院的同僚:“当我们努力打破奴役的桎梏时,有人说老兵们不希望这样,这就能阻止我们吗”?
如果老兵是自由的助手,你们应该欢迎他们;如果他们是奴役的帮凶,你们就不应该跟随他们……如果这个(元老院的)命令需要老兵们首肯,……这意味着罗马公民一直喜欢受奴役,那我宁愿去死。(《反菲利浦演说》,页443)
同时,安东尼的胜算也在增加。雷皮杜斯(Lepidus,高卢南部的指挥官)的忠诚也成问题。雷皮杜斯身为凯撒46年任命的执政官,开始露出真面目,他派禁卫队到意大利支援安东尼。西塞罗严厉警告他,写道:
如果你在和平与奴役间最后划清界限,你既有益于国也可荣耀自身。但是,如果你想要的和平就是把无限权力交给亡命之徒,那么,你会知道,所有正常人宁愿死亡也不愿受奴役。[27]
西塞罗在罗马的境况开始变得危险。他维护政制程序,拒绝讨好老兵,反而使对手们占了便宜。他的生命处于危险中,卫兵须臾不离左右。
屋漏偏逢连夜雨,前方又传来不利的消息。普兰库斯加入雷皮杜斯一边,他身为横贯阿尔卑斯的高卢统帅(也是西塞罗的老朋友),要求元老院与安东尼媾和。更令人不安的是,因为西塞罗与屋大维联合,布鲁图斯(恰好是雷皮杜斯的妹夫)越来越敌视西塞罗。更糟糕的是,布鲁图斯开始同情安东尼。四月份,布鲁图斯写信给西塞罗,冷淡地揶揄他推迟攻击安东尼,他建议应该尽一切力量来避免内战。西塞罗被这封信激怒并且忧心忡忡,他已经气昏了头,怀疑雷皮杜斯、布鲁图斯和安东尼一起反对屋大维。“我完全不同意你,布鲁图斯,”他写道,并以严厉的警告结尾:“……如果你不加留心,你就会失败,相信我。你不是一直能找得到民众,元老院,以及元老院里这样的领袖。”[28]
西塞罗的策略似乎正在分崩离析。他在政治上开始裹足不前。布鲁图斯的态度使他更依赖屋大维,这反而让布鲁图斯与西塞罗为敌。他陷入埃斯库罗斯悲剧的困境。
但是,四面受敌的老政治家仍然不屈不挠。他并没有惊惶失措,反而继续以同样的教诲鞭笞国家:必须将生命当成自由的代价。他声称,即使智慧女神建议他不要冒生命危险来避免受奴役,他也不会听从。但是,如果智慧忠告他,应该把生命和财产置于自由之后,并且为了保卫自由可以舍弃这些,“那么我似乎该听从智慧女神,像遵从神一样遵从她。”他确信这就是元老们面对的问题。他(正确地)预言,即使元老们为保卫共和国而身灭,“我们应该,如果不能保全生命,至少可以保全美德的名望”(《反菲利浦演说》,页551)。
在这个节骨眼上,穆提那来的消息给元老院的事业注入了新活力。执政官的军队已经和布鲁图斯和屋大维的军队会师,他们在决定性的战役中重创安东尼。西塞罗和首都人们欢欣鼓舞,他给喜悦中的罗马平民致辞,欢庆他们最近的胜利。
但这个胜利是皮鲁斯王式的胜利。[29]西塞罗的状况更为复杂,他最终乱了阵脚。这场战役后不久,屋大维与布鲁图斯起了争执。因为布鲁图斯参与暗杀屋大维的舅父,屋大维无论如何都觉得有嫌隙。更糟的是,很多元老认为已经安全,可以解除屋大维的武装了。西塞罗警觉到这点,他对此坚决反对。因为安东尼仍然活着,雷皮杜斯和普兰库斯的忠诚仍值得怀疑,这还不是疏远屋大维的时候。元老们忽略他的建议,任命布鲁图斯为政府军的最高指挥官。
屋大维对元老院的忘恩负义非常不满,他可能开始考虑,要不要继续反对舅父的老朋友。他大概觉察到了布鲁图斯的敌意,也知道布鲁图斯宽容安东尼的所作所为。如果布鲁图斯,安东尼、雷皮杜斯和普兰库斯联合起来,他会被整垮。正好安东尼当时想联合雷皮杜斯。另一方面,屋大维仍然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因为老兵拒绝臣服布鲁图斯而倒戈,他的实力已经开始壮大。
西塞罗在罗马越来越消沉,但他仍然强调要留住屋大维的忠诚。他知道布鲁图斯好疑成性,却称赞屋大维“自然品质异乎寻常”。他似乎预料到会遭到反驳,随即补充,他仅希望“当他处于荣誉和名望的颠峰时,我们像当前一样引导和控制他”。[30]
这时安东尼身在高卢,他想趁雷皮杜斯洋洋得意之际,筹备策反他的军队。他们双方的士兵有深交,使得雷皮杜斯常常“受胁迫”。5月30日,雷皮杜斯写封信给元老院,这实际上宣告共和国灭亡。他声称,整个军队都叛变了,并且“强迫我保卫生命以及罗马公民的财产。”[31]
接下来的问题是,普兰库斯(他在42年上任执政官)和布鲁图斯是否会保持忠诚?西塞罗尽一切来维持朋友的忠诚。到了6月中,前景趋于明朗。布鲁图斯和普兰库斯的军队在高卢会师,似乎有望恢复元老院的统治。意大利北部则处于屋大维的控制之中,局势仍然相对稳定。
但是这时,西塞罗和布鲁图斯的关系更加恶化。他们争论的焦点仍集中在屋大维身上。布鲁图斯对西塞罗粗言相向,责怪他助长了屋大维的野心。他质问西塞罗,如果西塞罗只是给安东尼的继任者扫清道路,那打倒安东尼有什么好处?
我不能感激这人,他为了避免成为坏主子的奴隶,而不抨击奴役本身……如果西塞罗想到他的年纪、地位和昔日的成就,而不感到羞愧,那他的确可以(当然他会)阿谀奉承,溜须拍马。[32]
西塞罗也反唇相讥。他首先提醒布鲁图斯,就是因为他们在3月15日没有清洗完凯撒分子,才导致今日的窘况。布鲁图斯也质问西塞罗,为何想离开意大利,而非留在元老院与安东尼斗争。西塞罗回忆起他的离开以及那股逆风,“就像反对我的决定”迫使我回来,并且回忆起与布鲁图斯会晤时的痛苦。“……你正在离开,布鲁图斯——我说‘正在离开’,因为我们廊下派从不允许贤人逃跑。”至于屋大维,“如果我们足够明智,必须承认我们还得依赖他”。他承认他是那个青年人导师,但他拒绝承认屋大维完全配不上的荣誉。[33]更糟糕的是,早前屋大维得到风声,听说了他的俏皮话。西塞罗曾明确评价这个年轻人想要“赞扬,荣誉——以及鼓励。”[34]屋大维很愤怒,他说他不想被晾在一边。因为西塞罗正处于屋大维与元老院的中心位置,这个事情对他很不利。
到43年夏天,屋大维要求元老院任命他为执政官(虽然他太年轻),从而中断了这种联系。让步能否维持住他的忠诚呢?这还很难说。西塞罗认为,元老院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这个要求。元老院想解除他对两个军团的领导权,并且拒绝他同享授予军队的荣耀,这使得屋大维更加疏远了元老院。
这个年轻的指挥官可能已经跟安东尼接触过,他如今想用武力夺取执政权。四百名百夫长到元老院会所。他们不仅要求元老院任命屋大维为执政官,更离谱的是,他们要求解除对安东尼的禁令。元老院拒绝受胁迫,某个军官舞着剑,喊道:“如果你们这些元老不给凯撒执政权,那么这个可以给他。”[35]
这个预言成了现实。屋大维向罗马进军,公民开始恐慌,元老院想力挽狂澜。他们在西塞罗缺席的情况下,派特使到屋大维处,同意了他的所有要求。正在那时,两个非洲军团不期而至。有心无力的元老院开始恢复信心。他们取消了让步,准备保卫这个城市。然而,安东尼亲自挂帅,非洲军团溃不成军,元老院很快就投降了。43年8月19日,屋大维和他的亲戚被任命为执政官,罗马共和国走到了终点。
普兰库斯带着军队投诚雷皮杜斯和安东尼,共和国仅存的希望也破灭了。兵败如山倒,布鲁图斯的军队也投诚普兰库斯和安东尼。布鲁图斯也在高卢军队中寻求庇护。
屋大维如今准备清洗凯撒的敌人。第一步就是通过一项法律来惩罚3月15日的谋杀者。他到北部与安东尼和雷皮杜斯会晤,他们同意共同掌权。他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列出迫害名单:一长串的共和派名单以及一些打算暗杀的人。他们之间有些交易。屋大维很想宽恕西塞罗,他还在不久之后委任西塞罗的儿子要职。然而,他对安东尼的叔叔卢奇乌斯·凯撒(Lucius Caesar)怀恨在心。安东尼同意以西塞罗的人头作为交换。大规模屠杀开始了,有三百个元老及二千罗马贵族被杀。
西塞罗先乘船南逃到阿斯图拉(Astura),他想从那乘船去希腊。当船启航时,他又要回来。他回到别墅休息了会,心烦意乱,疑惑重重。仆人看见安东尼派来的刽子手,非常慌张。最后,他在仆人的恳求下同意重新上船。仆人开始抬着他往海岸出发。不久,安东尼的人闯入房子里搜寻猎物。惊魂未定的仆人暴露了西塞罗的行踪。这些人追了上去。他们终于追上了逃亡者。当西塞罗看到他早就料到的(确实预料到的)结果来临,他像个真正的廊下派哲人一样行事。他让人把担架放到地上,安静地把头伸到剑锋之下。百夫长赫里尼乌斯(Herrenius)[36]很快砍下他的头,并按安东尼的指示砍下双手,正是这双手的写作触怒了安东尼。这三样东西很快就悬挂在元老院的演讲坛上。
李维这样写道,“人们泪水涟涟,不忍将目光转向同胞残缺不全的躯体”。[37]后来,另一位历史学家回忆这个事件,他这样向安东尼致辞:
你减少了西塞罗的忧心岁月,他的老年活在你的统治下比起死于三头执政更不幸;但是你无法剥夺他所言所行的名誉和荣耀,而且,你还助长了这些名誉和荣耀。他活着,并且会继续活在时代的记忆中,跟这个世界一样长存。[38]
1
注释
[1] [译注] 本文时间除非特别注明,都表示公元前。
[2] 见D. Shackleton Bailey,《西塞罗》(Cicero),New York,1971,页55。
[3] 《西塞罗致仑图卢斯》,55年1月,收于Wilkinson编,《西塞罗书信集》(Letters of Cicero),London,1966,页61;后文书信除非特别注明,皆出自此书,特此注明。
[4] 《西塞罗致阿提库斯》,50年10月16日,前揭,页103。
[5] [译注] 意味着内战爆发。
[6] 《西塞罗致阿提库斯》,50年12月,前揭,见107。
[7]《西塞罗致帕图斯》,46年7月后,前揭,页136。[8]《西塞罗致瓦罗》,46年4月,前揭,页132。[9]《西塞罗致帕图斯》,46年秋,前揭,页139。[10]《西塞罗致卡斯西乌斯》,45年前期,前揭,页140;这令人生疑的责备是“要自由,恐惧奴役要胜于恐惧死亡”,见Cornford编,《柏拉图的王制》,New York,页76。
[11]《西塞罗致阿提库斯》,45年5月26日,前揭,页149,注1。
[12]《西塞罗库里乌斯》,44年1月,收于Glyn Williams的《西塞罗致友人书信集》(Cicero, The Letters to His Friends)卷二,Cambridge,Harvard,1943,页88。
[13]《西塞罗致阿提库斯》,44年4月18日,前揭,页160-61。
[14] 后面的布鲁图斯都指马尔库斯·布鲁图斯。
[15] [译注]屋大维的母亲是凯撒的妹妹,凯撒后来收屋大维为养子,并指定为唯一继承人。
[16] 《安东尼致西塞罗》,44年4月2日,前揭,页164。[17] 《西塞罗致阿提库斯》,44年8月19日,收于Winstedt编,《西塞罗致阿提库斯书信集》(Cicero’s Letters to Atticus),London,1918,页395。[18] 西塞罗,《菲利浦演说》,Kier编,London,1926,页29,33。[19] 《西塞罗致卡西乌斯》,44年9月下旬,前揭,页182。
[20] 《西塞罗致科尼非奇乌斯》,日期不明,收于Bailey,《西塞罗》,前揭,页182。
[21] 《西塞罗致阿提库斯》,44年11月中旬,收于Shackleton Bailey编《西塞罗致阿提库斯书信集》(Cicero’s Letters to Atticus),Harmondsworth,Penguin,1978,页666。
[22] John Higginbotham,《西塞罗的<论义务>》(Cicero On Moral Obligation[De officiis]),London,1967,页43;[23] Higginbotham,《西塞罗的〈论义务〉》,页44,柏拉图写道:“但我本人仍然相信,我的七弦琴跑了调儿,而且不协调,我就以此带头合唱啦,与其绝大多数人不同意我,讲出自相矛盾的东西,不如我本人不符合我自己,并讲出自相矛盾的东西”,见柏拉图《高尔吉亚》482([译按]参李致远译文,未刊稿),见Hannah Arendt 在《思想与道德关怀》(Thinking and Moral Considerations)一文中引用,收于Social Research 38,1971,页439。[24] [译注]此处morality译成义,与expediency相对,《论义务》相关中译主要参考王焕生先生译文,特此注明。
[25] 《西塞罗致布鲁图斯》,44年12月19日,引自Hartvig Frisch的《西塞罗为共和国而战》(Cicero’s Fight for the Republic),Copenhagen,1945,页158。
[26] 《西塞罗致忒博尼乌斯》,43年2月,引自Bailey,《西塞罗》,前揭,页261。
[27] 《西塞罗致雷皮杜斯》,43年4月21日,前揭,页186。
[28] 《西塞罗致布鲁图斯》,43年4月17日,,见Wilkinson的《书信集》,前揭,页185。[29] [译注] 皮鲁斯王的(Pyrrhic)胜利,喻指胜利的代价太大,或谓失败的胜利。
[30] 西塞罗致布鲁图斯,43年4月21,见Wilkinson的《书信集》,前揭,页186。
[31] 《雷皮杜斯致元老院》,43年5月30日,引自Bailey,《西塞罗》,页269。
[32] 《布鲁图斯致阿提库斯》,43年6月中旬,见Wilkinson的《书信集》,前揭,页189-90。
[33] 《西塞罗致布鲁图斯》,43年7月中旬,见Wilkinson的《书信集》,前揭,页191-92。
[34] 《布鲁图斯致西塞罗》,43年5月24日,引自Bailey,《西塞罗》,前揭,页272。
[35] 见Bailey,《西塞罗》,前揭,页273;
[36] [译注] 西塞罗曾替赫里尼乌斯辩护,他的罪名是杀害长辈罪。见皮埃尔·格里马尔著,李永茂译,《西塞罗》,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
[37] 李维,引自塞内卡,《论劝诫演说》(Rhet. Suas.) 6.17;收于Frisch,《西塞罗为共和国而战》,页305,见注37。
[38] Vellius Paterculus,2.66.4,引自Frisch,前提,页305。
(编辑:罗衣)1
延伸阅读
经典与解释 第35辑:西塞罗的苏格拉底
刘小枫、陈少明主编
328页,33.00元,2011年3月
华夏出版社
西塞罗的政治哲学
施特劳斯 讲疏 尼科尔斯 编订
于璐 译
469页,138.00元,2018年5月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ISBN:978-7-5675-7605-6
欢迎识别二维码关注“古典学研究”微信公众号
插图来自网络,与文章作者无关。
如有涉及版权问题,敬请相关人士联系本公众号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