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来 | 默然而观冯友兰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读书杂志 Author 陈来
编者按
作为及门弟子,陈来曾有很多亲炙冯友兰的经历。他从冯友兰新旧“中国哲学史”入手,讲述“旧学”益密、“新知”益深的阅读感受。同时,每次听冯先生“津津有味”地谈说他的种种思考所得时,陈来便坐在对面默然而“观”, 观察和体会“一个真正的哲学家,一个真正的 ‘中国特色’的学者怎样思考,体会他对这个宇宙,这个世界所抱的态度”。
本文原载《读书》1990年第1期,感谢陈来教授和《读书》公号授权“古典学研究”公号转载。
黄梨洲在《明儒学案》讲到王阳明晚年的学问境界,用了王龙溪的两句话:“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我觉得这两句话正可以用来表说冯友兰先生晚年的学问修养。
自一九八〇年以来,冯先生的主要工作是撰写他的《中国哲学史新编》,《新编》体现了冯先生近年的思想。“新编”是对旧著而言,故要了解《新编》,不能不涉及到他的旧著《中国哲学史》,众所周知,冯先生有几种享誉学界的关于中国哲学史的著作。三十年代初写成的两卷本《中国哲学史》,他自己习称为“大哲学史”,此外有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国哲学小史》,和原在美国用英文出版,近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文译本《中国哲学简史》。到目前为止,有关中国哲学史的著作,海内外学术界影响最“大”的,仍是冯先生这一部“大哲学史”。
近有海外学者批评冯先生此书不过是大量引经据典和被动式的注释,与西方学者哲学思辨的工夫相差太远,这种批评显然是不公允的。因为冯先生此书,正如书名所表示的,乃是一部哲学史著作,而不是哲学论著。读过“贞元六书”的人是不应当以“过重引述经典”来评判冯先生的哲学著作的。而且,与写西洋哲学史不同,有著作经验的人都会了解,用中文著写中国哲学史,必须引述经典的古汉语原文,尔后再加说明阐释,这也是一条不成文之通例,不足为此类著述之病。
《中国哲学史》出版时,陈寅恪先生曾为作审查报告,有言:“此书作者取西洋哲学观念,以阐明紫阳之学,宜其成系统而多新解。”近几十年来,学术界每批评冯先生用新实在论讲程朱理学,其实,冯先生当初在美国学得若不是新实在论,而是实用主义或别的什么西方近代哲学流派,他是否能写出这样一部影响深远的《中国哲学史》来,是值得怀疑的。新实在论注重的共相与殊相、一般与特殊的问题,确实是古今中西哲学共有的基本问题。不管新实在论的解答正确或不正确,冯先生由此入手,深造自得,才能使他“统之有宗”、“会之有元”,在哲学上实有所见而自成一家。而程朱理学在哲学上也确有与新实在论相通之处,所以,冯先生从新实在论的立场所阐发的程朱理学的哲学见解,还是相当深刻的。关于《中国哲学史》一书的“特识”,冯先生近年在《三松堂自序》中这样说:
就我的《中国哲学史》这部书的内容来说,有两点我可以引以自豪。第一点是,向来的人都认为先秦的名家就是名学,其主要的辩论就是“合同异、离坚白”,认为这无非都是一些强辞夺理的诡辩,战国时论及辩者之学,皆总称其学为“坚白同异”之辩。此乃笼统言之,我认为其实辩者之中分二派,一派主张合同异,一派主张离坚白,前者以惠施为首领,后者以公孙龙为首领。第二点是,程颢和程颐两兄弟,后来的研究者都以为,他们的哲学思想是完全一致的,统称为“程门”。朱熹引用他们的话,往往都统称“程子曰”,不分别哪个程子。我认为他们的思想是不同的,故本书谓明道乃以后心学之先驱,而伊川乃以后理学之先驱也。这两点我以为都是发先人之所未发,而后来也不能改变的。
冯先生现在正在撰写的《中国哲学史新编》,计划共七册,现已出版了六册,第七册也已接近结尾。说到《新编》可能会有人问,用冯先生以前常用的“瓶”“酒”的说法,倒是“旧瓶装新酒”,还是“新瓶装旧酒”,或是“新瓶装新酒”?就冯先生的主观想法来看,他是想尽量吸取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方法来考察分析中国古代哲学的内容和发展,因而在形式方面大量采用了从黑格尔到马克思的概念范畴,就这点来说,“新瓶”是可以肯定的。至于瓶中的酒,就不能简单地说是新是旧了。
在我看来,与旧著相比,从大的方面说,《新编》有两点突出,并构成了与原来的“大哲学史”不同的特色。
第一是一般和特殊的问题作了全书的基本线索,冯先生认为,二千多年的中国古代哲学的历史,有一根本的线索贯穿其中,这就是共相和殊相、一般和特殊的关系问题。冯先生常说,“这是一个真正的哲学问题,先秦儒家讲的正名,道家讲的有无,名家讲的名实,归根到底都是这个问题,玄学所讲的有无,道学所讲的理事,归根到底也都是这个问题。”旧著只是在伊川、朱子两章中讲到这个问题,没有贯穿到整个中国哲学史,冯先生认为这次写《新编》这一点看得更清楚了。
第二是把考察阐述中国哲学的精神境界作为一个基本着眼之点。冯先生认为,哲学的作用主要就是能够提高人的精神境界,中国哲学在这方面对人类文明有较大贡献,所以应当特别加以阐扬,举例来说,冯先生谈到玄学的“体无”时强调这代表了一种混沌的精神境界。没有经过分别的、自然而有的混沌可称为“原始的混沌”,经过分别之后而达到无分别乃是高一级的混沌,可称为“后得的混沌”,诗人乐草木之无知,羡儿童之天真,其实草木并不知其无知,儿童也不知道他们是天真。“原始”与“后得”的区别就在有自觉和无自觉。玄’学代表的就是自觉的无区别、无计较的精神境界,这样的精神境界也就是道家所说的“逍遥”“玄冥”。可是有这样境界的人,并不须要脱离人伦日用,对于外物也不是没有反应,所以从玄学一转,就是道学的“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物来而顺应,豁然而大公”。
王船山(1619-1692),晚清画家杨鹏秋绘像
冯先生虽年过九旬,哲学思维却一天也没有停止过。正古人所谓“志道精思,未始须臾息,亦未始须臾忘也。”他常常语出惊人,提出与时论有所不同的种种“新意”,他每戏称之为“非常可怪之论”,前边说的就是个例子。前几天,宋明的一册快要写完的时候,一日他又对我说:“我近来又有一个想法,也可以说是非常可怪之论,就是毛泽东的哲学实际上也是按着中国古典哲学讲的。”
一般人都认为毛泽东思想乃是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但他们所说的中国化,是指在实践上与中国的具体国情相结合。照冯先生看,这个“化”不可能与中国哲学的传统没有关系。冯先生说:找出这个联系,冯先生颇满意,他说:“《西厢记》中红娘有一句唱调,说‘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么一来,毛泽东的哲学和中国古代哲学讨论的问题就接上了。”
《新编》写到清代的时候,冯先生又有了一个“非常可怪之论”。他说:
冯先生对曾、洪的评价与几十年来近代史学界的流行观点,完全相反,学术界对此作何反应,要到第六册出版之后才会知道。
去年我从海外回来后,冯先生对我谈《新编》的进展情况,他说:
我又有了几个“非常可怪之论”。照马克思本来的想法,以蒸汽机为代表的第一次产业革命,使生产力发生了巨大的发展,产生了资本主义。照这个道理说,能够取代资本主义的新的社会制度和生产关系,只有在另一次在广度、深度上与第一次产业革命类似的新产业革命出现之后才能真正出现,也就是说那个时候才能有真正的成熟的社会主义。现在戈尔巴乔夫也讲从前的社会主义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道理就在这里。
另一点是,几十年来赞美农民政权等贵贱、均贫富,其实封建社会里的农民并不代表新的生产关系。农民起义成功,建立的还是旧的生产关系和等级制度,所以“农民政权”是根本没有的。这是因为农民是封建社会里地主阶级的对立面,是这个生产关系的内在的一部分,他没有办法提出新的生产关系来。由此引出一点,既然无产阶级只是资本主义社会中资产阶级的对立面,他怎么能够提出真正符合历史发展的新的生产关系,就值得研究。现在计算机与超导材料的发展,也许会造成一个大的产业革命,那时候可能会有新的生产关系出现,以适合生产力的发展。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平时闲居亦常讽咏。我想冯先生所以喜欢这首诗,从精神境界来说,是因为他对“从容”、“自得”有真受用,他的宽裕温平、和易怡悦、从容自得的气象,充分体现了他的精神境界,他的气象正如古人所说“纯粹如精金,温润如良玉,宽易有制,和而不流”,“视其色如春阳之温,听其言如时雨之润”。
在我的了解中,明道与冯先生互相辉映,冯先生的乐易和粹、神定气和、动静端详,闲泰自然,未尝有忿厉之容,是我所了解的明道气象的具体观。近人论学问,皆知《新理学》是“接着”伊川讲的,殊少知其气象境界尤近于明道。人之学问气象不可离,这是中国古典文化的一个特点,也是一个优点。陈白沙曾言“学者须理会气象”,有感于此,顷与杜维明教授讲论,我谓儒学在中国之“淡薄”,近世大儒多只讲生命进动,而缺却涵养气象一节,大概也是一个原因呢。
一九八六年我赴哈佛访问研究,行前到医院看望正在住院的冯先生,冯先生赠我《三松堂全集》,题曰“陈来同志有美洲之行,以此赠之”。当时第五册只剩下王船山未写完,冯先生说,可惜《新编》的写作没法得到你的帮助了。去年我回来后,见冯先生身体大体与前二年相近,只是目力大退,从前冯先生偶尔还可以戴上眼镜把书拿到眼前来看,现在已经不能看书,有客来访,可以看得一个轮廓,但不能分辨,不过倒也由此省去了摘戴眼镜的麻烦。有一次杜维明教授携太太若山和当时不满两岁的儿子在冯先生家做客,冯先生竟问杜太太:“你是四川人吧。”这固然可以表现出杜太太的中国话已可以“以假乱真”,也说明冯先生“耳目失其聪明”的程度。人入老境,常有慈幼之心,从前冯先生几次对我提起:“杜维明的那个小孩很好玩。”去年见我回来,他又说起:杜维明那个小孩很好玩。冯先生说话,从容平缓,但不乏风趣。夏间一日去看冯先生,抄写的马先生大声告诉冯先生说我来了,冯先生即笑道:“不知陈来博士驾到,有失远迎!”
北京大学中哲史专业七八届研究生毕业留影
(一排左二汤一介先生,左五冯友兰先生,左六冯定先生,左七张岱年先生)
冯友兰先生和陈来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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