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涅阿斯纪》卷六中的结构与欲望
编者按:本文作者为沃登(John Warden) ,节选自《〈埃涅阿斯纪〉章义》(王承教选编,王承教、黄芙蓉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年)。为阅读方便,本次编辑已删去全部注释,有兴趣的读者可查看原书。
《埃涅阿斯纪》卷六第305行,那些等待过河的魂灵涌向河边,他们数量众多,宛如深秋凋零的树叶,又如冬寒时节南徙的群鸟。卷六第706行,不计其数的魂灵在河边的草地上倘佯,宛若夏日的群蜂。埃涅阿斯看着这两伙魂灵,骇然而惊,情动于衷(miratus/motus[惶惑不解/难过],行317,horrescit[惶恐],行710;miseratus[悲从中来],行332;miseris[不幸],行721),乃追问焉何如此这般(请你告诉我他们拥挤在河滩上要做什么?这些灵魂求的是什么?[行318-19]远处那条河叫什么,拥挤在两岸的又是些什么人?[行710-12])。西比尔(Sibyl)在第332行以下回答说,他们是等待渡河的亡魂,但因为死后没有得到埋葬,必须在岸边游荡徘徊百年之后(行329),方可重新回到他们期盼的河边(行330)。安奇塞斯(Anchises)也在第724行以下回答说,他们是被命运选中前去转世投胎的魂灵:须得千年净化之后(行748),他们才能企慕重新回到阳世(行750)。这两个情景中的对应让人莫名惊讶。我认为,如果在卷六中就它们所在的较大范围进行分析,我们就可以发现,它们乃更大对应体系的一个组成部分。
冥府中的埃涅阿斯和女巫西比尔
在着手推出这一对应体系之前,我应该就分析程式及其风险稍作说明。毋庸赘言,重复作为一种叙述要素,固然非常重要。它是表明叙述方向,联掇叙述单元的重要手段,可以把不同的“文本时刻”联系起来,引导读者去发现其中的呼应关系。同时,还有其他的问题值得关注,首先,我们在这里讲的“重复”意味着什么?大略而言,总不至于仅仅是某个语词和某些语词的再现。我们要追寻的是那些意味深长的重复。但又是什么使得它们意味深长了呢?是否有某些少数语词或短语必须重复,以造成这种情形?如此,则会出现一个问题:任何此类的规则都不会为语义或主题重复留下余地。如果把上文提到的这两段史诗作为例证,我们就会发现,现实中不会有任何合乎要求的重复。另外,我们也需要考虑结构上的呼应关系。这种呼应关系发生在序列相似的文段之间。在这些文段中,较长篇幅的情节之间可能暗含着某种刻意为之的模式化倾向。我意图从即语词对应、语义或主题相似以及结构呼应这三个方面来进行分析。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某个文段在这些方面都称得上意味深长,那它实际上又是如何意味深长的呢?也就是说,重复通过何种方式传达意义?它引导我们把文本中的不同语段联系起来,并意图找到这种联系的因由。这些因由大致必须得包含在这两段相同或者不那么相同的文段之中。因而,重复或者可以展示一种进程,一种行进的路线,或者可以使得文本停下来,迫使我们追溯以往的文本,又或者,它能够同时做到这两点。
如果我们满足于找到这种意义重大的呼应群,并稍稍明白它们是如何相互呼应的,接下来要处理的问题就是,它们意味着什么?部分的答案我希望可以解释得明白,但我们不应该奢求太多。毕竟,我们所寻求的不过是众多模式中的一套模式而已。《埃涅阿斯纪》是个复杂的关系网络,任何一种关系都不可能自主独立地拥有全部的意涵。本文中,我试图细致考察一卷诗歌中的一种模式,但在前面的几卷诗歌中,这种模式的成分便已经出现了,而且,它们还会在后续的诗卷中继续出现。史诗中存在大框架模式,而这种大的框架模式中又含有小的结构框架。《埃涅阿斯纪》的批评传统如此丰富,我也不想要宣称,我的这种研究进路会揭示出任何新奇的解释方向。我更关注的是对文学程式的描述,这种程式可能同时加强和支撑了其他人的解读方法。
1513年版《埃涅阿斯纪》
史诗行295-547描述了埃涅阿斯到达并渡过斯提克斯河,以及他在河边看到的景象,包括往昔的那些人物。史诗行637-899部分描写埃涅阿斯到达忘川河畔,父亲安奇塞斯解释有关忘川河的事情,而队列中的人物尽皆是未来的罗马英雄。这两个部分呼应关系密切,虽然不那么确切,总体上这两个部分的行数基本一致,语词方面的呼应也强调了这种结构上的对应。
每个部分(简称A部和B部)又都可以被分成两个子部,即A部可分为行295-383和行384-547两个子部,B部可分为行637-723和行724-899两个子部。将它们划分开来的我们或可称之为渡越(Crossing),在A部分中,是向死者世界的渡越,在B部分中,是向生者世界的渡越。
A部分开始于在渡口上面对渡口的一瞥:臭气熏天的冥间河流,泥沙翻腾(行297);B部分开始于对福田最初的一瞥,树林和田野都照耀着一片紫光,蒙福的灵魂在沙地上摔跤(行643)。A部分中接下来的焦点是卡隆(Charon):他撑着船,肩上挂着一件污秽的外套(行298-304)。B部分中的焦点则是俄尔甫斯(Orpheus):伴着七弦琴舞之蹈之,身穿祭司的长袍(行645-47)。接下来,在A部分中是无数的亡故者,在B部分中是古代特洛伊的英雄(注意对照行307中的Magnanimum heroum和行649中的Magnaimi heroes)。接下来,A部分中的内容与B部分中的内容(埃涅阿斯和安奇塞斯见面之后的内容)正相对应(本文开篇已讨论)。接下来,A部分中,埃涅阿斯和帕里鲁努斯(Palinurus)谈话(行337-383),在B部分中,则是他和安奇塞斯的谈话(行679-721)。帕里鲁努斯告诉埃涅阿斯他坠海后发生的事情,并请求埃涅阿斯带他过河,这时,西比尔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你难道想要改变命运嘛(行373)?安奇塞斯告诉埃涅阿斯那些命中注定要重获肉体的灵魂的故事,这使得埃涅阿斯追问道:他们为什么愿意重获肉身呢(行721)?
埃涅阿斯和拿着金枝的西比尔在渡河边
第二子部起始于对如何成功或将要成功渡越的描述。行384-416中,因为金枝,卡隆被说服,带埃涅阿斯渡过了冥河;行724-751中,安奇塞斯向埃涅阿斯解释了净化的程式,该净化程式让灵魂回到生者的世界。接下来,两个部分都各有一段诗行,A部分中,西比尔扔给冥界恶犬刻尔勃路斯(Cerberus)一个浸了药的面团,埃涅阿斯因此得以进入洞口(行424),见到后面的事物;B部分中,安奇塞斯带领埃涅阿斯和西比尔来到一个山岗(行754),开始准备描述他们看到的一切。
接下来,在A部分中,埃涅阿斯经过了冥府,并见到了不同类型的冥间居住者;在B部分中,他从山岗上观看英雄的序列,这些人将成就罗马的历史。在A部分中,接下来埃涅阿斯被引向狄多,但首先却是夭亡的孩子、冤死者的魂灵和自戕者,然后是悲伤原野上的居民——这是一个奇特的群体,他们普遍的特征似乎都反映了狄多生命和悲剧的某些方面。在B部分中,我们从埃涅阿斯的遗腹子(他承续了埃涅阿斯的名字)开始,直到罗马的建立和奥古斯都。这两个场景(行450-476和行781-807)均包括27行诗歌,它们分别是A和B两个部分的高潮。
接着,A部分列举出了一些著名的战士(行478),他们是特洛伊战争中的人物,是一个小型的英雄谱(它与罗马英雄谱的对应关系由longo ordine[长长的一列]一词的重复引起我们关注)。B 部分则用一个长得多的诗段列举了罗马的王者与英雄。在A部分中,特洛伊战争的重现让给了一个人物,即代佛布斯(Deiphobus),他不光彩、不堂皇的死亡的故事乃特洛伊最后一夜之悲剧和不幸的缩写。B部分中对应的内容(行847-886)则显示了罗马未来辉煌的本质。然后,去描述一个家族,即罗马历史上著名的马尔凯鲁斯家族(Marcelli),并最终聚焦在其中一个成员的身上,这个成员的早夭使奥古斯都失去了一个侄子和帝国潜在的继承人。
神话中的母狼正在哺乳双胞胎罗慕路斯和雷穆斯
在接下来最后的内容中(A部的行535-547和B部的行886-899),A部分里的西比尔打断埃涅阿斯和代佛布斯的谈话,然后去描述一个岔路口:右边的路通向福田,左边的路通向塔尔塔鲁斯。埃涅阿斯和西比尔走上了右边的路。B部分中,埃涅阿斯和安奇塞斯如愿看完了他们想要看到的一切,然后,诗人描述了两条走出冥府的道路。埃涅阿斯通过象牙门离开了冥间。
上文提到的这些对应的部分可以用一个图表表示出来。如下所示:
I.渡越之前
II.渡越之后
显然,这些呼应的效果在于指出它们的对比关系。冥渊中臭气熏天,蒙福者的居处却有美妙的光亮和青绿的草地;卡隆掌篙,俄尔甫斯操琴;灵魂高贵的英雄形体已灭(defuncta……corpora vita/magnanimum heroum:行306-07),特洛伊英雄灵魂高贵(pulcherrima probs/magnanimi heroes:行648-49);聚集起来的鸟群期盼风和日暖的地方(行312)时,则有秋冬寒冷的意象(行309和行311)对应,蒙福灵魂如夏日草地花丛中飞舞的群蜂(行708)时,则有夏日暖热的意象(行707)相和;帕里鲁努斯和安奇塞斯,一个为命运所阻止,不得进入死者的世界,一个则可以展示那些为命运所规定得重返阳世的灵魂。
冥府中的各种怪兽
渡越之后,A部分描写的是一个昏暗模糊的世界,悲哀的死者的序列以某种奇特的逻辑导向狄多,他们的会面起始于行450和451行,这两行的结末分别是他们的名称,结束于埃涅阿斯的悲伤和自责(行476)。B部分中与此对应的内容很明确。人物的序列从埃涅阿斯和与他同名的儿子直到罗马和奥古斯都。该诗段的起始句以Roma结尾(行781),以安奇塞斯的教诲(难道我们现在还用得着踌躇而不以我们的行动来表现出我们的勇气吗[行806])结束?接下来,在A部分中,是著名的战士,他们重现了过往那些徒劳无功的战争。而在B部分中,却是罗马未来军事胜利的一幅全景画(我在上文已经提到过longo ordine[行482]和ordine longo[行754]之间的重复。埃涅阿斯看到第一个序列时,他ingemuit[不觉悲叹。行483])。
然而,这些对应关系既表现了它们之间的差异,也强调了它们之间的相同,其作用在于缝合这些情节,而非在于打散它们。对最后的情节而言正是如此。在A部分中,代佛布斯把埃涅阿斯带回到史诗令人惊骇的起点:代佛布斯的宅邸陷入火海标志着特洛伊开始陷落。他们的见面使得埃涅阿斯为自己未能做成的事情自责不已。他从A部分里带走的最后一幅景象乃被敌人以卑鄙手段严重伤害的代佛布斯。B部分有关一个英雄的罗马家族和一个悲剧人物的形象,这个悲剧人物刚刚早夭,这让奥古斯都异常悲痛。该情节从过往的故事直趋诗人所在的当今。所以,埃涅阿斯最后从冥府里得到的形象乃安奇塞斯为一个英雄即将早夭而悲泣。维吉尔同时代读者得到的最后的形象乃失败和悲剧性的夭亡。正如埃涅阿斯因为给代佛布斯办的葬礼不周而深感遗憾(行505-06)一样,安奇塞斯也在为尚未出生的马尔凯鲁斯的葬礼而悲伤(fungar inani/munere:行885-56)。代佛布斯送埃涅阿斯上路,接受自己的命运并祝愿埃涅阿斯好运(melioribus utere fatis:行546)。安奇塞斯毫无希望地希望马尔凯鲁斯可以冲破命运的束缚(si qua fata aspera rumpas:行882),然后送埃涅阿斯走上为荣誉的热望所点燃的道路。
安奇塞斯向埃涅阿斯展示福地
悲剧和丧失是此种荣耀的伴侣,矛盾无法消除。在第826行以下提及内战时,便已经暗示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了。当恺撒(Caesar)和布鲁图斯(Brutus)还被幽闭在黑夜之中时,他们很相得,待到重生,回到光明之中时,就会争执冲突起来,他们的力量会伤及祖国的脏腑要害。在一处令人惊讶的半行诗(行835)中,安奇塞斯祈求恺撒——在行789中,他被放在一个非常荣耀的地位上——饶恕自己的人民。诗人和读者都明白,这种祈求不会得到回应。
对于提及两条路的诗段,我还不想给长期以来为人所关注的睡眠之门的问题提出另外一种解释。但它在结构和语言的某些方面(左边的路指向令人厌恶的塔尔塔路斯[ad impia Tartara mittit:行543],幽灵们通过象牙门把幻梦放到人间[mittunt……ad caelum……emittit:行896、898])的对应并非是要指出一种对比。或如果存在对比的话,那它也是另外一个方向的对比。埃涅阿斯和西比尔通过右边的路走向福田,而埃涅阿斯被迫经过象牙门离开安奇塞斯,这至少看起来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
有一个特别的语辞重复值得关注。行373,西比尔斥责帕里鲁努斯不该要求渡过斯提克斯河进入被埋葬者的世界:unde haec,O palinure,tibi tam dira cupido[帕里鲁努斯,你怎么会有这样非分的要求]?行721,埃涅阿斯骇然地追问安奇塞斯,蒙福的灵魂怎么会要求重返阳世:quae lucis miseris tam dira cupido[为什么这些鬼魂这样热烈地追求天光呢]?这一重复的效果很不明显。它是在前进(progressive)还是后退(regressive)呢?它指出了沮丧和希望之间的比照么?或者是将一部分黑暗世界注入到了光明世界之中?有批评家认为是后者:“行721使埃涅阿斯承担了帕里鲁努斯遭遇的极端不幸。”毫无疑问,这个重复可以起到让人对这个场景印象深刻的直接效果。而且,这种直接的效果仍然会是该诗段部分的意涵所在。
冥府中安奇塞斯与埃涅阿斯父子相见
但如果仔细考虑,显然,这些语辞的逻辑重要性相当不同。西比尔问的是:“是哪一种dira cupido(可怕的欲望)竟然使得你妄图践踏命运?”迷惑不解的埃涅阿斯追问的是:“是哪一种dira cupido(可怕的欲望)可以使他们离开福田的欢乐重新回到阳世的艰辛之中呢?”有批评家认为,这种差异非常重要,是因为埃涅阿斯误用了这个词,从而突出了它们各自情形之不同。安奇塞斯回答他的问题时,“否定了埃涅阿斯的说法”。这也只是部分地正确而已。安奇塞斯指出,他们不应该被称之为miseri(不幸的,愚蠢的)。但他却没有否定他们的cupido(欲望),我还认为,安奇塞斯也不曾认为这欲望是dira(可怕的)。dira cupido(可怕的欲望)这个说法在《埃涅阿斯纪》卷九行185,在尼苏斯(Nisus)试图理解自己对荣誉持续不散的热望所从何来时,还出现过一次。卢克莱修(Lucretius)用这个词形容情欲(ardescit dira cuppedine pectus:卷四,行1090),而在该卷稍前,这个词也被用来形容射精时的强烈欲望(eicere id quo se contendit dira libido:卷四,行1046)。在《埃涅阿斯纪》卷六中,这两个诗段要描述的都是一种强烈的欲望,一种持续的无法抵御的激情,它使帕里鲁努斯企图僭越被许可的范围寻求宁静,使那些尚未出生的灵魂难以理解地(至少对埃涅阿斯来说如此)要求再生为人。
也正是这种激情激发埃涅阿斯为了见到他父亲而穿越冥府。当西比尔在神圣的癫狂中警告埃涅阿斯在意大利将要遭遇的一切时,埃涅阿斯却将此视为已经老旧的故事,然后告诉她,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为何:unum oro……ire ad conspectum cari genitoris et ora contingat(我只请求一件事……请允许我去当面拜会一下我亲爱的父亲:行106-09)。西比尔现在变得清醒了,然后公事公办地告诫他,凡人穿越冥间会遇到不少困难和危险,quod si tantus amor menti,sit tanta cupido est(但如果你坚持,如果你的激情和欲望如此强烈),定要疯狂地去冒这个险(insanus labor:行133-35)……接下来,西比尔告诉他如何可能得偿所愿。
冥府中的狄多女王不愿见埃涅阿斯
该卷诗歌的第一个部分也有一个“渡越”。(如果我们将这个部分的结构看成是一个整体,我们会发现,它的“渡越”也发生在与另外两部分的“渡越”相对应的地方。)在每一个部分中,都有一个人或者一组人寻求某种渡越。每一个部分中,他们也都是为欲望所驱使。埃涅阿斯和蒙福的灵魂成功渡越了,而帕里鲁努斯则失败了。
然而,这还不是最后的故事。父子相认之后的诗歌语言与用来描述渴望渡河的亡故者的语言极其类似。安奇塞斯看到埃涅阿斯向他走来,他伸开双臂:ubi tendentem……vidit/Aenean,alacris palmas utrasque tetendit(当他看见埃涅阿斯……向他走来,他高兴地伸出双臂:行684-85),就如同魂影们在斯提克斯河畔tendebant……manus ripae ulterioris amore(他们痴情地把双臂伸向彼岸:行314)。稍后几行,埃涅阿斯要求父亲让他握住手:da iungere dextram/da,gentor,teque amplexu ne subtrahe nostro(父亲啊,让我握一下你的手,不要挣脱我的拥抱吧:行696-97)。帕里鲁努斯跟埃涅阿斯也这样要求道:da dextram misero et tecum me tolle per undas(助我这可怜人一臂之力[给我一只手],把我带过河去吧:行370)。迄今为止,这些呼应似乎遵循了对比的模式。欲望相同,结果却未必一致。然而,紧随其后的内容却将我们的预期弄混乱了。帕里鲁努斯的要求被拒绝了,埃涅阿斯的请求也同样被拒绝了。父亲的魂影像梦一样从他的双臂间溜走了。埃涅阿斯三次试图拥抱父亲,但三次都未能成功,他父亲的魂影三次闪过他的手(comprensa manus effugit imago:行701)。
这一失败意味着什么?当然,拥抱不成乃传统的做法,但这本身却并非一个充分的解释。维吉尔使用传统资源时,每每用它们来服务于自己的目的。如果我们将这个诗段与早期同样写法的诗段相比较,我们就能发现令人震惊的不同之处。最直接的模例是荷马的《奥德赛》卷十一第204—224行:奥德修斯(Odysseus)试图拥抱他母亲的魂影而不成。她利用这个机会向奥德修斯解释说,拥抱魂影必然如此,因为魂影没有血肉骨骼。然后她便离开了。而在《埃涅阿斯纪》中,埃涅阿斯和安奇塞斯都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解释。埃涅阿斯将目光转向他处(interea videt:行703),而安奇塞斯只有在后来才提供了一个相当于奥德修斯母亲提供的那样的解释,而且,这个解释甚至还不是用来说明他自己的。其他发生同样场景的地方都与离开相关:《伊利亚特》卷二十三第99—101行中的帕特罗克洛斯(Patroclus),《农事诗》卷四第499—502行中的欧律狄刻(Eurydice),《埃涅阿斯纪》卷二第790—794行(措辞与前者一致)中的克列乌莎(Creusa)——而effugit……volucri似乎确然意味着魂影消失了。但是,安奇塞斯则未曾消失,在接下来的二百多行诗歌中,他仍然保持着最初出场时的模样。
埃涅阿斯一家人逃离特洛伊(Federico Barocci, 1598)
这似乎很奇怪。这仅仅是因为僵化的模式吗?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或许是为了要颠覆安奇塞斯给出的信息?毕竟,安奇塞斯只是一个梦,而梦有可能是虚假的。但我们应该注意到,梦的比喻在维吉尔用作模子的诗段(《奥德赛》,卷十一,行207,222)中也有出现,而且,该诗段并未传达出“不真实”的意思。《埃涅阿斯纪》卷二第771-794也是如此:克列乌莎的预言并不是不真实。相对照的作用在于强调魂影的不可把握性,就如同影子(《奥德赛》,卷十一,行207)、风(《埃涅阿斯纪》,卷二,行794;卷六,行702)和烟(《伊利亚特》,卷二十三,行100;《农事诗》,卷四,行499-500)一样。而且,这种不可把握性、不可实现性主题在《埃涅阿斯纪》卷六中还出现过好几次。注疏者曾经把失败的拥抱与代达努斯(Daedalus)未能展示出他儿子的形象相比较。他两次试图去做,但都未能成功,他的双手从那未完成的图画上垂落下来(bis conatus……bis patriae cecidere manus:行32-33)。可以与行700-701(ter cnatus……ter frustra comprensa manus effugit imago[三次想去……魂影三次闪过他的手])形成对照。接下来,伊卡努斯(Icarus)又与马尔凯鲁斯形成了对照——过往的失败与未来的失败相比照。因此,这个主题并非仅有关于安奇塞斯父子之间的关系,即使这种关系乃其最好的案例。故而,这个诗段的意义不能仅局限于安奇塞斯给出的信息。
拥抱未能成功。他们无法触摸到。对这一失败没有任何明显的反应,维吉尔并未试图弥合他们之间的空白。这与他们会见时表现出来的强烈个体感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我们还记得,埃涅阿斯盼望见到他的父亲:unum oro……ire ad conspectum cari genitoris et ora(我只请求一件事……请允许我去当面拜会一下我亲爱的父亲行:行106-108),但奇怪的是,他所盼望的结果不过如此。安奇塞斯看到埃涅阿斯时呼喊到:datur ora tueri/nate,tua(哦,我的儿子,我现在真地可以好好看看你了么?[行688-89])。见面时,他们都曾欢喜落泪(行686,699)。拥抱失败之后没有任何解释,父子都继续向下做该做的事情。该诗卷余下来的部分,包括英雄谱和安奇塞斯的教诲,都弥漫着这样一种空无的情绪。当他们表现出感情的时候,这感情指向的却是未来的荣耀(cupio[急切地想]:行717;laetere[高兴]:行718;famae venientis amore[燃起了追求荣耀的欲望]:行889)。当他们离别的时候,没有依依不舍的惜别,也没有眼泪:his……prosequitur dictis(这样……送出了象牙门:行897-898)。
埃涅阿斯从特洛伊到意大利的路线图
存在一种政治层面的意义,并非对帝国主义的控诉——对未来的狂热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对代价的认识。除此之外,从心理层面而言,它是对欲望之性质的论注:欲望作为“the child of want”,永远也无法满足。试图抓取的双臂一无所获,卢克莱修笔下为幻象所迷的情人无法penetrare et abire in corpus corpore toto(使身体完全进入和渗透到身体中去:卷四,行1111),前者乃后者较温和些的版本而已。我们为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所囚禁。艺术家试图在石头上表现一个父亲消失了的爱的形象,这正是人类无法满足之欲求的极好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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