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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们很忧伤,还是把忧伤藏在心中吧” | 阿基琉斯传说中的血气、正义和制怒

萨克逊豪斯 古典学研究 2022-10-08


编 者 按

本文原刊于《经典与解释18:血气与政治》(刘小枫、陈少明主编,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作者为萨克逊豪斯(Arlene W. Saxonhouse),尚新建译。为方便阅读,本次推送删去全部注释,有兴趣的读者可查看原书。




Homer(c. 800 BCE–c. 701 BCE),Universal History Archive


荷马史诗的人物,生活在一个没有宇宙秩序的世界中。不朽的诸神由于意见不和而分派,常常引发人类的战争。他们像人一样,为种种力量――激情和命运――所左右,自己却不理解这些力量,也不能控制。宇宙结构将秩序和意义赋予人类生活,因而人们不能变成神们。诸神反复无常,没有权力,所以正当性不可能来自诸神。相反,人们必须确立自己的正当性规则,规定什么属于他人,什么属于自己,并确定他们共同体的性质和秩序。由于诸神并非总是现身,所以,人们自己必须强制实施这些规则。正是人的血气(thymos)——即对何为正确、何种东西带来尊严与荣誉的精神感受——捍卫并维持着这些秩序规则。当那种秩序受到威胁,当分配法则没有得到遵守时,愤怒之人将努力把结构重新加于世界之上。人类共同体在一定程度上有赖于凭借血气捍卫财富与名誉的分配。没有这种秩序,生活就是一片混沌的沼泽、意义的空白,人不过是诸神的玩物,不过是生活的匆匆过客,犹如森林里的落叶飘零。

在捍卫正义——何为应得之物——方面,血气在人类事务中维护着一种微弱的稳定性。对不能依赖诸神的人们来说,凭血气坚持应得之物,这就是正义的守护者。同时,血气维持着人自身共同体中人的生存秩序,一个人(如阿基琉斯)的血气,在他血性地追求正义时,显露出含糊不清的东西。何为应得之物——或荣誉、或战利品、或权力——从来没有得到过清楚的规定;降灾或赐福从来不能与应得的伤害或回报恰相般配。权威的归属不能取决于价值的明确界定。虽然荣誉与合法性(legitimacy)是政治共同体的基础,但是,英雄从来没有得到足够的荣誉,统治者的合法性也从来不是不容置疑的。除了正义及其捍卫者,价值也是人类社会经验的组成部分。凭血性追寻正义、归还应得之物、把荣誉颁予那些追求者、或者服从走向极端的“真正的”统治者,这些都会危及共同体。血气对正义或合法性的要求从来不能得到满足。

因此,在人类事务中,捍卫应得之物时有必要适度(节制)。阿基琉斯的故事就是关于一个人如何学会适度即节制的故事;不过,学会节制并非意味着要放弃他对应得之物的期望。当他要求一种稍逊于阿伽门农的权威时,他并没有看到合法性,在史诗接近尾声时,他将人类经验置于一个无序世界的背景中。他在悲哀之中学习接受人类的经验,他所接受的并非人类经验的本来面目,而是人的支配能力的有限性。


Anger of Achilles,Jacques Louis David,1819

在《伊利亚特》开篇,阿基琉斯坚持这一普遍原则:最好的战士应当得到认可,为其在战场上的英勇行为而得到战利品。阿伽门农(Agamemnon)要求得到一份礼物以替代克律塞伊斯(Chryseis),否则不会把她归还给克律塞斯。阿伽门农并没有说,这份礼物非得是阿基琉斯的战利品。阿基琉斯挺身而出,捍卫已经分得的战利品。他为阿伽门农的利欲熏心(他称阿伽门农philokteanotate [最为贪婪],I.122)所激怒,也为阿伽门农破坏战利品与物品的既定分配而义愤填膺。那些心高气傲(megathymoi,心高志大,I.135)的阿开奥斯人(Achaeans)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分了。于是,阿伽门农提出,要从其他诸侯(prince)——阿基琉斯、或埃阿斯(Ajax)、或奥德修斯——那儿得到这份礼物。阿基琉斯再次大骂阿伽门农分配战利品不公平(这是远古特色),并威胁要离开特洛亚(Troy),紧接着,阿伽门农就要把阿基琉斯的战利品布里塞伊斯(Bryseis)带走,以弥补自己失去克律塞伊斯。

两位男子之间的冲突不在于阿伽门农把布里塞伊斯带走,会使阿基琉斯失去奖品或荣誉,而在于阿伽门农没有维护那些支配特洛亚人行为的战利品分配原则。下面这段著名的话清楚地表明了阿基琉斯的生活原则,萨尔佩冬(Sarpedon)问:


为什么……用荣誉席位、头等肉肴和满斟的美酒敬重我们?为什么人们视我们如神明?


回答是:


我们现在理应站在吕底亚人的最前列,坚定地投身于激烈的战斗毫不畏惧。(XII. 310-311, 315-16


对于战斗中的英勇无畏,要给予看得见的奖赏,使得人人都承认,人人都羡慕。勇士为这些奖赏而战,也是为他的共同体而战,这个共同体是一个诸民族集团,由阿开奥斯人的军队或特洛亚人的城邦所组成。人们在战场上做出贡献,便期待奖赏。然而,按照阿伽门农的看法,不能根据战斗中的个体价值进行分配。

 对阿伽门农的公平,我们当然必须承认,他是按照自己的秩序和期望原则行动的。作为统治者,按照《伊利亚特》中并不清楚的规则(参见IX.39, 狄奥墨得斯在演说中提到,宙斯赐予阿伽门农权仗,IX98-99,涅斯托尔在演说中也说到宙斯赐予的权仗,“所以我们要服从”,史家修昔底德在《战争史》1.9也提到在船上的优先权),阿伽门农试图捍卫他无可争辩的权威。他从阿基琉斯那里带走布里塞伊斯,尽管一些长老反对这一行为(IX.108)。显然,在阿伽门农那里,赞美权威与实施权威的能力是分离的;战斗的力量与成人的智慧都不能证明宙斯赐予的权仗是正确的。他首先捍卫自己的原则。作为阿开奥斯人的王,他认为勇士共同体由一些原则维系,这些原则与阿基琉斯(和萨佩冬)倡导的不同;忠于国王,迎合他的意愿就是秩序。实际上,他认为,阿基琉斯的原则对他试图保持的秩序是一个威胁,因为,阿基琉斯的原则鼓励人们凭勇敢获取荣誉,同时也激起军中主将之间的冲突(参见索福克勒斯的《埃阿斯》,他强有力地表明,这一纠葛如何深深地渗透到阿开奥斯人的气质中)。我们通过这一冲突看到,共同体深层的不稳定,以不同的预期为基础,涉及谁应该得到什么;预期不仅不同,在阿基琉斯和阿伽门农那里,甚至相互冲突。

当这些原则被曲解时,阿基琉斯的血气就勃然而起,因为他对战争中共同体的必要结构与期待的理解正是基于这些原则。起初,为了捍卫这些原则,他热血沸腾,剑拔弩张,但被雅典娜制止了。阿基琉斯转而说道:


我得到的战利品和你的从来不相等……然而,是我这双手承担大部分激烈的战斗,分配战利品时你得到的却要多得多。我打得那样筋疲力尽,却只带一丁点小玩意儿回到船上。(I.163-186)


阿基琉斯应得的东西遭到拒绝,共同体的必要原则——他认为,必须用这些原则来保证勇士们的战斗力不被挫伤——遭到践踏,阿基琉斯对会聚起来的阿开奥斯人说:“我现在就回佛提亚去。”(I.169)


The face of Agamemnon


在会上,阿基琉斯对阿伽门农的回应非常激烈,以至于需要神来平息。当阿基琉斯退出集会和战斗时,他的悠闲使他有时间反思正义分配体系的意义和价值,他正是按照这一体系寻求他所应该拥有的东西。当战斗激烈进行,狄奥墨得斯(Diomedes)屠戮,特洛亚人迫近时,阿基琉斯在细细盘算着。在那个世界中,人们对正义、荣誉和酬劳的定义是不充分的,他对那个世界达到一种普遍的不满。阿基琉斯认识到正义的不充分、以及那些规定所得或应得之物的原则的不充分,这时,他的血气就被抑制了。阿基琉斯失去了他所追求的东西,他觉得悲伤,而不是气愤。

阿伽门农也懂得无视勇士的期望所带来的后果。原先那些鼓励勇士们战斗的原则、那些为他们的世界提供秩序的原则一旦失去效力,勇士们就不愿参战了。由于最伟大的勇士阿基琉斯退出战斗,整个军队遭受重创。阿伽门农让步了,因为他不能再动员他的军队;他放弃了诸神允诺(恩惠?)给他的荣耀和胜利。血性的狄奥墨得斯坚持留下来投身战斗,坚持不放弃征服带来的荣誉和荣耀。但是,智慧的老涅斯托儿(Nestor)重新恢复了早些时候被践踏的原则,力图借此把阿基琉斯拉回到战斗中来。涅斯托儿认定,智慧应该是劝导的基础,他提议多给阿基琉斯礼物,多说些好话,以消除阿基琉斯的怒气(IX.74-75)。

最后,阿伽门农承认,他试图用以统治的那些原则失败了。这些原则曾让他“盲目地”(愚蠢,IX.115-116, 119)行动。他现在提出,愿用异乎寻常的价值标准酬谢那位勇士,承认军队有赖英雄的努力。他表白:“我想挽救,给他无数的赔偿礼物。”(IX120) 他列举了无数的礼物——35行有价值的东西:三角金鼎、女人和土地——将它们补偿给阿基琉斯,诱使阿基琉斯返回共同体,其中实施的分配原则注重军事价值。

使节奥德修斯、福尼克斯(Phoenix)和埃阿斯(Ajax)来到阿基琉斯的帐篷,奥德修斯复述35行无数的礼物,然而,补偿的世界对阿基琉斯已没有什么吸引力。因为他现在认为,他所属的那个世界,从不按照明白的原则运作——的确决不可能。阿基琉斯说:“人们不断地杀敌,却没有得到感谢。”(IX.316-17)正义的主张若不能完善,那么,人们保持秩序的努力,便不可能建立在这种主张的基础上。阿基琉斯的血气要求在给予与接受方面有精确性,与人们在战争与和平中的经验无关。在一场战争中,人们并不清楚他究竟应该得到什么,阿基琉斯对这种战争的意义提出质疑;阿伽门农应该向阿基琉斯这样伟大的勇士做何等补偿?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胜利者,是否应该得到令他们满意的酬劳?因为给予勇士应得的酬劳,是任何一个共同体力所不及的,


那些待在家里的人也分得同等的一份。胆怯的人和勇敢的人荣誉同等。(IX.318-19)


阿基琉斯有一种新的视角来看待人的社会生活,这不同于他以前追求的正义,那种正义关系到为其朋友们争取酬劳。现在,分配过程则不受人的影响。他目前关注的分配,不限于阿开奥斯人,而同样适用于阿开奥斯人和特洛亚人。“死亡对不勤劳的人和非常勤劳的人一视同仁。”(IX.320) 阿伽门农作为人中之王,不再掌握分配权;因此,他的补偿努力失败了。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补偿死亡。阿基琉斯的血气先前所捍卫的那些激励原则已然消失了。

阿基琉斯的血气曾要求,共同体要承认他的独特价值,并且要通过酬劳,证明他在战场上比其他人更优秀。现在,阿基琉斯不得不承认,在根本上,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他看不出共同体所做的区分有什么意义。他的视野超出了共同体,质疑共同体赖以存在的那些基本原则。在普遍平等的原则之下,决不存在根据价值所作的区分,阿基琉斯的血气不仅被减弱,而且被扼杀。他不再是勇士,因为他准备打道回府,回佛提亚去,放弃他一直为之奋斗的名誉和奖赏。

奥德修斯按照阿基琉斯撤出战斗时提出的公开条件与之谈判。他列举长长的珍宝细目,意思是给阿基琉斯补偿,并且引用阿基琉斯的父亲佩琉斯(Peleus)的话,大意是说,阿基琉斯应该节制他“心中的血气”(greathearted thymos),表现温和的爱(philophrosune,IX. 255-56)。佩琉斯曾告诫:血气导致冲突;它不是一种秩序原则,而会创造出一些使秩序成为不可能的条件——如阿开奥斯人营地曾经出现的情形。福尼克斯在其冗长的游说中,未谈及分配,而大谈激励勇士的其他因素;尤其强调忠于家族。埃阿斯跟着这样说,并且把友情带给遭受苦难的阿开奥斯人,尤其是到他帐篷里的三个客人――他们把最亲近、最友好的东西(philtatoi)带给他(IX. 641)。  

阿基琉斯的回答非常简单——这与他对奥德修斯的回答形成鲜明对比,他简单地拒绝把家族和友谊当作行为动机。他的兴奋点是对王的恨,而不是对朋友们的爱。因为爱、关怀和友谊,能够通过战场上的行为表现出来,福尼克斯向阿基琉斯承诺,阿开奥斯人将会尊他为神(IX. 603,也见《奥德赛》第297行)。阿基琉斯知道,他绝不可能等同于神;他是有死的。他毫无理由在战斗中早死,而是选择了晚死——死在家里。


The Death of Achilles, Peter Paul Rubens, 1630-1635


由于未能说服阿基琉斯重返战斗,埃阿斯形容阿基琉斯:“那个残忍的人,他心中的血气已经使他变得苛刻,他无视同伴的友爱……无情的人。”(IX. 628-32) 阿基琉斯之所以如此,是由于他对那些原则大失所望,他如今发现,那些原则没什么意义。他说:


他们就是将特洛亚的财富说出天花来,那财富也不能和人的性命相比。(IX. 401)


他是无情的,因为他无法看到,在战场上拼命与人们因勇敢而获得的奖赏之间,有什么一致之处。死亡总会到来。如果考虑到阿基琉斯是阿开奥斯人,埃阿斯的谴责就是正确的。但是,埃阿斯不明白,阿基琉斯超出了阿开奥斯人的共同体,而同情所有人。阿基琉斯确实关心他的朋友,但他也认识到,关心并不能使他所爱的那些人活着。即便是他的母亲,一位不死的女神,也不能延宕儿子的死期。

阿基琉斯的变化,生动地体现在他对布里塞伊斯(被阿伽门农带走的战利品)的态度的变化上。首先,她是一个战利品,是阿开奥斯人对阿基琉斯战功的酬劳。她一旦被从阿基琉斯那里带走,阿基琉斯在阿开奥斯人面前就颜面扫地。于是,他提出自己与布律塞伊斯的关系是爱人关系:她不仅属于他,而且他与她有爱,他宠爱她。让许多编者百思不解的是,他用“妻子”(alochon)一词描述她——亲爱的妻子(IX. 336)。他问阿特柔斯的儿子:


难道凡人中只有阿特柔斯的儿子们才爱他们的妻子?(IX. 340) 


阿基琉斯用批评的口吻提出这一修辞问题,


一个健全的好人,总是关心喜爱他自己的人,就像我从心底里爱她[布律塞伊斯],尽管她是女俘。(IX. 341-43)


 对勇士来说,布里塞伊斯的存在是勇猛伟大的标志。因为阿基琉斯已经成了一个男人——因面对死亡而离开战斗,并意识到共同体由凡人组成——布里塞伊斯不再受她自己与尚武活动之间的关系所限制。血气与分配问题相分离,不再依据可疑的原则规定自己的所属。关注的是自己的所属,人们逐渐喜爱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不是恩赐他的东西。然而,阿基琉斯将发现,要保护人们喜爱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现在摈弃的那些共同体的基本原则又是必不可少的;他必将遭受帕特罗克洛斯(Patroclus,阿基琉斯的好友)之死的痛苦。他拒绝共同体所表达的正义价值,认为它们不充分,这种态度使他转而喜爱自己的东西,渴望回家,爱被俘的少女,这证明他摈弃了战士伦理。而帕特罗克洛斯之死表明,阿基琉斯不能轻而易举地放弃战士伦理;尽管死亡是所有人的命运,但他明白,自己的行为可能促成他所爱的人们死亡。

阿基琉斯的朋友被杀害之后,他就放弃了从不充分的正义世界中退却。阿基琉斯的血气曾经聚焦在他没有得到应得的好处上,现在则转向反对那些伤害他的人。他回到战场,不是出于对苦难同伴的怜悯,而是因为他现在必须做应该做的事情。他必须找赫克托尔(Hector)报仇雪恨。阿基琉斯的愤怒没有被诸神制止,也没有像他对阿伽门农所作的回应那样,仅限于言辞;诸神现在支持他的愤怒,光荣的军队在赫菲斯托斯的战火中为他勇往直前。


A Roman fresco depicting the forge-god Hephaestus presenting Thetis with the armour of her son Achilles, 1st Century CE,National Archaeological Museum of Naples.


不过,阿基琉斯依然远离阿开奥斯人的共同体。当死亡等待着所有人时,他已经看到,按照军事价值进行分配的原则并不充分。阿伽门农在冗长的自责演说中,一再重申他要提供无数的礼物。阿基琉斯冷漠地回答:“送礼物或者夺走礼物,还不是你说了算。”(XIX.147-48) 礼物对于阿基琉斯来说不再是问题;他先前回答使者时,已经回绝了礼物(IX.378)。他的血气已不再竭力维护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些东西是依据共同体如今毫无意义的标准获得的。他的目的是参战,为朋友的死复仇雪恨。阿伽门农乐滋滋地表示和解,当即准备给予他礼物,曲解了阿基琉斯返回战场的意思。阿基琉斯抗辩道:“你应该另找时间做这些事情”,他告诉阿伽门农,“……那时我胸中的怒火不像现在这样炽烈”(XIX.200-02)。

当奥德修斯说,人们必须进些酒食时,阿基琉斯甚至不愿再有片刻迟疑。他说:“我现在正处在极度悲痛之中,请你们不要劝我解除肉体饥渴。”(XIX. 306-07) 支配阿开奥斯人的心理动机和肉体需要,在阿基琉斯这里失效了。他的血气不再让他置身于人类社会的结构中。他寻求复仇超出了阵营法则和肉体法则的界限。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他的血气得到满足,“只有投入血战的大口”(XIX. 313)。现在,他凭借一种痛苦的血气战斗,去伤害那些对他造成伤害的人。先前,他坚持,好勇士的应得之物通过协定与期待,把他界定为人之共同体的一员。而当他愤怒地反对伤害他的人时,他超越了人性。 


迈锡尼城遗址入口著名的“狮子门”(The Lion Gate)


阿基琉斯返回由神的食物强化的战斗,他更接近神,而不是接近人。他与自己的战马交谈,承认自己即将死亡(XIX. 421)。在第九卷,我们看到,阿基琉斯既不为死亡的景象所动,也不为体系的不完善性(不能给勇士应有的酬劳)所动同时看到。先前战斗中的死亡所面对的是一种不确定性(勇敢是否有回报);对这种不确定性的强压愤怒,是阿基琉斯与阿伽门农最初冲突的表面原因。现在,他参战是为了给敌人以应有的惩罚。死亡被坦然接受(为以确保复仇的正义,这是必然的),他返回战场的显著标志是接受死亡(XXI. 110),超越肉体(以拒绝进食为特征)。他愤怒地穿越特洛亚平原,像一颗闪耀的明星初升,然后,又横扫千军,杀死他必须杀死的人,然后,自己像狮子一样死去。对赫克托尔的愤怒是对所有特洛亚人的愤怒:


你们都该暴死,直到你们为帕特罗克洛斯之死偿付血债,为阿开奥斯人的悲伤付出代价为止。(XXI1. 33


在特洛亚巍峨的城墙面前,两位英雄相遇。赫克托尔提出一项协议:胜利者允许战败者赎回尸身。诸神作证(XXX. II254-59)。赫克托尔想像着一个理性对话的世界,该世界受话语支配,理性制约行动,诸神监督誓约。阿基琉斯的行动不是出于理性或算计。假如他工于理性或算计,兴许早就利用狡诈的手段起帆返航,回到佛提亚了。阿基琉斯谈到各种动物,谈到狮子和狼,它们展示的绝非趋于一致的血气(homophrona thymon)。阿基琉斯的血气把他与动物联系起来,然而,动物是为了食物而厮杀,阿基琉斯厮杀则是因为“你杀死我那么多朋友,现在让你还清债务”(XXII. 271-72)。在力求复仇时,人的精神与动物的激情不同。血气设想这样一个世界,其中秩序能够得到建立,恶行能够得到清算。对赫克托尔提出的协议(harmononian,XXII. 5),阿基琉斯回答:


你这条狗,不要提我的膝盖和你的父母!凭你的作为在我心中激起的怒火[thymos],我恨不得把你活活剁碎,一块块吞下去。(XXII. 346-47)


这种想象的暴力并不破坏根本的秩序,这种秩序规定,一个行为能够补偿或抵消另一个行为。

阿基琉斯恨不得把赫克托尔碎尸万段,生啖其肉。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不是狮子,也不是狼。他不是为了食物而杀戮。他杀戮是为了坚决反对世界的混沌状态。在阿开奥斯人的营地里,在奖励最佳勇士的奖赏中,他都没有找到秩序。在阿开奥斯人当中,其他人提供了秩序;现在在战场上,他按照自己理解的“应得”意义运用秩序。杀死赫克托尔是人的行为,而非野兽的行径;这种行为断定,人有能力建立一个诸神没有建立的世界。赫克托尔提出的协定取决于诸神的强制实施。阿基琉斯则只依赖自己。《伊利亚特》的血性英雄懂得,在神面前发的誓言并不完善,赫克托尔则不懂。阿基琉斯的复仇必然是他自己复仇。

阿基琉斯虽然不是他嘴头上说的茹毛饮血的野兽,但他确实把赫克托尔的尸体扔给了狗和鸟去吞噬;敌人的尸体既没人清洗,也没人哀悼。阿基琉斯的愤怒,以“不体面的方式”(aeihea)对待尸体(XXIII. 24)。阿基琉斯让尸体脸朝尘土,拖在战车后面。阿基琉斯的愤怒并没有随着赫克托尔的死而结束。阿基琉斯无节制的血气,趋向维护复仇的人类标准,阻止他进入人的共同体。惩罚赫克托尔及其尸体,并不能弥补帕特罗克洛斯之死,就像阿伽门农赐予的任何礼物,都抵不上阿基琉斯的战功一样。人间正义决不是完善的。狂热追求正义的阿基琉斯,必须依靠外力(诸神)节制他的血气,例如,雅典娜就曾把他对阿伽门农的愤怒转化为言辞。

阿基琉斯毫无节制地处置赫克托尔的尸体,也标志着他对帕特罗克洛斯之死的悲痛。他径直从战场上回来,带领顺从的部下哀悼帕特罗克洛斯:


我们暂时不要给我们的马解开辕轭,让我们把马车赶到帕特罗克洛斯身边,为他举哀。(XXIII9-10


不过,阿基琉斯没有出席筵席,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洗净身上的血迹。他来到海滨,发出深深的哀叹。追逐赫克托尔,已经使他的身体疲惫不堪,困倦袭来。当阿基琉斯熟睡时,帕特罗克洛斯的幻影出来提醒他,必须给自己下葬,告诫他任何悲哀都要有度。帕特罗克洛斯的幻影使阿基琉斯复活,尽管并不完美。

阿基琉斯主持的葬礼和殡葬仪式,标志着阿基琉斯渐渐回归人的共同体,并且节制了他的血气。殡葬仪式是高度程式化的竞赛,以荣誉、奖赏和赞美为目的,功过在其中得到重新评价。阿基琉斯作为竞赛的组织者,支配着竞赛的奖励过程。他通过这个角色,表明奖励模式的不当之处。适当的东西是其他原则,并非那些最初建立的东西。最初的原则一旦被取代,便发生冲突,他必须加以缓解。在战车竞赛中,一等奖励给予优胜者,然而,阿基琉斯决定把二等奖给予最后一名,因为他本应该赢得竞赛,却成为最后一名。尽管阿开奥斯人同意了,而其他参与者却不同意。他们也要求奖励。为了人们的某种和谐,必须做出调整,重新分配酬劳。他做完这一切,维护了参与者的好兴致。最后的竞赛项目是投镖枪,人们都没有投,因为他们知道,阿伽门农是最好的。不用竞赛,奖励也是他的。墨里奥涅斯的价值尽管比阿开奥斯人的王差很多,也将得到人们的承认,也属于受奖者之列。向帕特罗克洛斯表示敬意的共同体,其和谐既取决于竞赛的结构,也取决于标准的灵活性。血气要求分配方面的完美,这将威胁那些集合者的秩序。


Achilles leading the charge against Troy on his chariot, dragging the corpse of Prince Hector.


葬礼竞赛一旦结束,阿基琉斯就失去了作为领导者的资格。悲哀和愤怒支配着阿基琉斯:拒绝进食,又拖着赫克托尔的尸体在帕特罗克洛斯坟冢绕圈。诸神发现阿基琉斯缺乏节制,“有失体面”。阿波罗这样描述阿基琉斯的疯狂:


他的心不正,性不温,完全无序……狂暴如狮,凭借力量和心中的血气扑向凡人的羊群,获得一顿饱餐。(XXIV.40-43


阿基琉斯持续的残忍把他变成人群中的另类和食肉动物,不受理性或怜悯的约束。复仇雪恨是阿基琉斯的目的,用阿波罗的话说,“丧失了怜悯心,不顾羞耻”(XXIV.44-45)。赫拉试图阻止赫克托尔尸体的任何尊重,然而,宙斯却想把尸体交还普里阿摩斯(Priam,特洛亚国王——校注),因为“赫克托尔也是伊利昂人神明的宠儿”(XXIV.66-67,参见33-34)。赫克托尔曾在宙斯祭坛前敬献过许多祭品。尽管宙斯不会宽恕某些神所策划的盗尸行为,但是,他还是让忒提斯(Thetis)给他儿子送信儿,让伊里斯(神使)给普里阿摩斯报信,确定归还尸体的步骤,制止阿基琉斯的悲痛和疯狂。

阿基琉斯的激情使他无法限制自己。只有宙斯意志的力量才能结束阿基琉斯的悲痛,终止他对赫克托尔尸体的处置。忒提斯作为宙斯的使者前往,于是,阿基琉斯接受诸神提出的限度,同意赎回赫克托尔的尸体。他屈服了,因为诸神之王“强忍着血气……明示这一点”(XXIV.140)。阿基琉斯对忒提斯说,“就这样吧”。他屈服于诸神,或者说,认识到自己不能与诸神为敌,他承认,他是凡人共同体的一员,赎取是一种交换形式。

普里阿摩斯也受到诸神鼓励,设法促成这一交换,既不是因为赫克托尔的尸体属于他,也不是因为他应收回属于他的东西,而是因为他爱他的儿子:“如果需要,就让我死在我儿子的战甲旁”,他对那些力劝他不要去见阿基琉斯的人这样说(XXIV.222)。普里阿摩斯在诸神面前没有谈及恩惠或约定;他的行为不是受血气驱动要求应得之物,而是出于一位父亲对其高贵的儿子的爱。普里阿摩斯刚到阿基琉斯的营帐,就立即面见年轻的勇士;“神勇的阿基琉斯,想想你的父亲”(XXIV. 486)。

他并不想证明阿基琉斯复仇无度,也不说要回尸体,只涉及被战争破坏的亲情关系纽带。佩琉斯与阿基琉斯,普里阿摩斯与赫克托尔,这种对应关系表明了关系的普遍性。佩琉斯很快就会哀悼阿基琉斯,就像现在普里阿摩斯哀悼赫克托尔一样。普里阿摩斯带来无数礼物,然而,他强调的却是别的东西:“阿基琉斯,你要敬畏神明,怜悯我;想想你的父亲”,他重申这一点(XXIV.503-504)。怜悯常常对阿基琉斯有所触动,却没有效果。现在,血气和对父亲的回忆让他激动起来(XXIV.507)。他用屠杀普里阿摩斯儿子的手,轻柔地扶起跪在膝下哀求的老人,他们都在为自己所爱的人哀痛,普里阿摩斯为赫克托尔,阿基琉斯为他的父亲和帕特罗克洛斯。

阿基琉斯握着老人的手,用怜悯的目光凝视他,终于停止了哀悼。他说:“尽管我们很忧伤,还是把忧伤藏在心中 [thymos] 吧。”(XXIV.522-23) 阿基琉斯没有把他们的极度痛苦归咎于他们凡人(阿伽门农、赫克托尔和他自己),而是归咎于诸神:


他们使我们成为不幸的凡人,活在痛苦中,而他们却无忧无虑。(XXI.525


最大的不幸在于利益分配的随意性及多变性和来自诸神的种种伤害。宙斯祭坛前的三个罐,只有那个用来祈福的是满的;人们从那里,有时得到祝福,有时得到厄运。这种分配没有秩序、没有理由、没有目的。阿基琉斯从一个受祝福的变成一个不受祝福的。普里阿摩斯曾经受祝福,拥有了儿子、土地和财富,然而战争却降临了;儿子被杀,土地被蹂躏,财富被掠夺。佩琉斯曾经也非常幸福,然而,现在老了,而且很快将失去一个儿子(儿子不在将使他哀伤)。好人不一定有福,坏人不一定受苦。阿基琉斯曾深思人之正义与神之正义的不充分性,现在终于明白了,他想起自己的父亲,也怜悯普里阿摩斯,悲哀没有起任何作用。留给人的任务是,提供那种为诸神所否定的秩序和价值。

赫克托尔的尸体被赎回以后,普里阿摩斯的悲痛才有所缓解。普里阿摩斯要求一种秩序和结构,尽管是人造的。阿基琉斯必须接受赎取,在普里阿摩斯不再悲伤之前,把尸体交还他。尽管这一要求激起阿基琉斯的愤怒。普里阿摩斯不再是个可怜的老人,而是这样一个人,他要求一个给予赔偿的世界,尽管他的世界正在倾覆。阿基琉斯被补偿原则激怒。阿基琉斯的故事在某种程度上,就与这些原则的失败有关。他试图向普里阿摩斯传递这一想法,然而,国王拒绝接受一个没有补偿和价值的世界。他试图强加给阿基琉斯一种秩序,而阿基琉斯知道没有这种秩序。阿基琉斯归还尸体,显然不是因为尸体属于普里阿摩斯,而是因为诸神命他这样做。阿基琉斯意识到,是某位神灵把普里阿摩斯从特洛亚城门领到阿基琉斯的营帐(XXIV.561-67)。

阿基琉斯对归还尸体缺乏自信,血气竭力表现自己(XXIV.568-70, 585-86),这一切均表明,这笔债决不会完全偿还;他对人的伤害与他遭受的痛苦,二者决无法通约,悲痛决不会终止。归还尸体是一件微妙的事情,能够约束这位父亲和杀人者即将爆发的复仇举动。然而,发生的一切都是阿基琉斯对帕特罗克洛斯幽灵的谈话,请他不要对归还尸体感到生气,因为“赎金不轻”(XXIV.594)。阿基琉斯接受了人的习俗,按照习俗,水火不相容者可以相容,敌人的尸体和大量的珍宝之间可以相容。阿基琉斯自己的经历向他表明,赔偿是重要的——而且有限。


The Death Of Patroclus, Achilles Lamnting,ca. 1800


阿基琉斯一旦接受交换的惯例,便准备吃饭。他谈到尼奥柏(Niobe,特拜王安菲昂之妻,傲视勒托,阿波罗和阿尔特弥斯将其子女射死。——校注),尽管她为失去六儿六女而悲痛,但还是吃东西。饭端上来,阿基琉斯就张罗着分配美食,就像他曾经主持分配奖品那样。二者都显示出他必须回归凡人社会。

在赫克托尔葬礼期间,阿基琉斯不赞成攻打特洛亚。这种休战是不应该的,因为诸神没有要求休战。《伊利亚特》接近尾声时,有对赫克托尔葬礼的描述,我们知道,阿基琉斯信守诺言。他兑现了赫克托尔提出的约定。不过,阿基琉斯却没有请诸神前来证明赫克托尔的约定。休战意味着阿基琉斯认同人对自己世界的秩序安排。他先前生动地表现出来的血气现在保证,至少会维持一种短时间的秩序。

阿基琉斯是一个血气方刚的人;他的火气比别人大得多,他的悲哀也超出一般人。在人与神的冲突中,激情是必要的;然而,这却威胁着共同体。阿基琉斯从凡人的共同体走出,又返回这一共同体。他又食人间烟火了,又承认限度了:限制愤怒,限制悲哀,限制他对正义之可能性的期待。在同意休战时,他也认可参与战斗,认可重新进入不完美的正义世界和有死的肉体世界。在这里,怜悯必定先于诸分配原则。对许多人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正是毫无目的的怜悯把人变得可歌可泣,并且向我们表明,必须限制我们的血气。阿基琉斯的故事是一个经过转换的传说,经过反思和节制,并没有引向放弃应得之物这一观念,而是引向理解这一概念的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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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 柏拉图《王制》中的血气与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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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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