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万昊 | 智术师教诲中的死亡与谎言

万昊 古典学研究 2023-06-04

编者按:原文标题为《智术师教诲中的死亡与谎言——柏拉图〈欧蒂德谟〉282d4-286b6绎读》,载于《古典学研究》第七辑:《〈论语〉中的死生与教化》(刘小枫主编,林志猛执行主编,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4月)。感谢万昊博士授权“古典学研究”公号网络推送。


《欧蒂德谟》(Euthydemus)中登场的欧蒂德谟与狄俄尼索多罗斯(Dionysodorus)兄弟,看似并不具备如普罗塔戈拉(Protagoras)、普罗狄科(Prodicus)等典型智术师的巧思与渊博,但他们仍然声称自己可以“最美且最快地将德性教给别人”(273d5)。[1] 这提醒读者留意对话中的智术师兄弟是否当真具备才能:毋论是爱智慧的才能,抑或身为智术师的才能。与此同时,比起对待典型智术师,苏格拉底对待这对智术师兄弟的态度也显得更为晦暗不明,这提醒读者留意对话中的苏格拉底抱持这种暧昧态度的原因:是放任智术师自行演绎从而彰显其谬误,抑或另有目的而为智术师有所保留。
苏格拉底在《欧蒂德谟》中为克力同(Crito)转述了昨日的五场对话,五是一个奇数,这意味着必定会出现一场孤立没有对应的中间对话,即决不能忽略的第三场对话。色诺芬(Xenophon)笔下的苏格拉底说,作战的时候要将老弱病残藏在中间,则他们要么会由打头阵的精英带着走,要么会由殿后的精英推着走,便能在战事中照样发挥出威力。[2] 这也提醒读者,文本的开头和结尾往往引人注意,中间部分却容易被忽略。恰恰在这处于中间位置的第三场对话中,苏格拉底接过克忒斯珀斯(Ctesippus)的话头,分别对狄俄尼索多罗斯与欧蒂德谟兄弟轮番发问,最终令他们被自己先前造出的言辞击溃。在这几轮问答中,尽管欧蒂德谟兄弟花样百出的驳斥在苏格拉底的追问下明显乱了阵脚,但苏格拉底依然坚称这对智术师兄弟是在刻意掩藏最高的东西,不愿展示惊人的智慧。认真的读者值得继续追问苏格拉底:智术师兄弟当真是在刻意掩藏吗?最高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1650年法文初版书影


 一、苏格拉底的期待 

 历经前两场有如舞蹈与游戏的对话后,克莱尼阿斯(Cleinias)提前说出自己会为了爱欲智慧而竭尽全力。这让苏格拉底很高兴,也让他可以充满信心地转向欧蒂德谟与狄俄尼索多罗斯,不必像开启他与克莱尼阿斯的对话前那般谨小慎微,担心遭受嘲笑。

苏格拉底提前完成了他请求欧蒂德谟二人去做的事,所以他那无比谦虚的语气变得稍显得意;那个请求欧蒂德谟二人变得严肃,并在与克莱尼阿斯的对话中也的确足够严肃的苏格拉底,稍微驱散了对话“严肃”的氛围。前文中苏格拉底喊出欧蒂德谟与狄俄尼索多罗斯的名字时,总是会把欧蒂德谟放在前面(274d4,278c7),但这一回,他喊的是“狄俄尼索多罗斯与欧蒂德谟(282d5)”。苏格拉底告诉他们这就是自己想听到的劝告言辞,希望他们二人中无论哪个人都好,请“运用技艺来为我们展示同样的事情”(282d8)。假若他俩不想这样做,那也可以在苏格拉底打住的地方继续推进。在前一轮对话中,对于有待进一步讨论的问题,苏格拉底既有所保留,也有所提示,尽管克莱尼阿斯并未意识到这些提示。

苏格拉底说克莱尼阿斯在这些事情上仍然需要结论:“对他来说是否有必要掌握所有的知识,抑或是,为了变得幸福并成为好人,是否必须掌握某一种知识,而那种[知识]又是什么”(282e1-4)。之所以希望他们能够将这个问题继续下去,苏格拉底再次强调,是因为他们都盼望克莱尼阿斯变得“既智慧又好”。克莱尼阿斯需要变得“既智慧又好”,意味着他现在并非既智慧又好,哪怕在克力同眼中的他已然“既美且好”(271b5)。早些时候,苏格拉底对智术师兄弟说的是他们都盼望看到克莱尼阿斯“变得尽可能优秀”(275a8-9);此时,苏格拉底将“优秀”这种期望具体化为:智慧。

随后,苏格拉底专门提醒克力同,他与克莱尼阿斯的对话结束了,接下来的事情需要克力同全神贯注,“考察他们用何种方式把握言辞,以及他们从哪一点开始鼓励这位少年操持智慧与德性”(283a2-4)。此处被认为是整篇对话的转折点,[3]陪同克力同进入智术师的言辞,苏格拉底自身也进行了转换:将自己从刚刚结束对话的参与者,转变为一个观察者;将刚刚在与克莱尼阿斯的关系中类似老师的身份,转变为要全神贯注听取欧蒂德谟二人言辞的近似于学生的身份。接下来苏格拉底继续讲述,他们中年长的狄俄尼索多罗斯首先开启了言辞(283a5)。在场的人“全都注视着他,仿佛这样就能马上听到惊人的言辞”(283a7),狄俄尼索多罗斯确实没让大家失望,旋即带来了真正惊人的言辞。

此时苏格拉底再次提醒克力同,“这值得你聆听,因为这是一场鼓励人朝向德性的言辞”(283b3-4)。在整部对话伊始为克力同进行转述前,苏格拉底已率先表达了自身的专注;此处他再次表达完毕后,并不认为克力同会因此而当真保持专注,于是不得不专门提醒克力同,“这值得你聆听”。在文本的中间位置,在“智慧”已经登场,“智慧能够在任何地方都让人变得好运”(279a5)已经取得共识的当下,为了确保克力同彻底明白自己的意思,苏格拉底不惜一再地重复、一再地强调接下来的内容需要倾注最高的注意力。

 二、爱智慧与死亡 

经过充分铺垫,狄俄尼索多罗斯在苏格拉的转述中发问了,这一次他发问的对象不再是克莱尼阿斯,而是苏格拉底和其余在场的人。他问他们,是闹着玩地说渴望克莱尼阿斯变得聪明,“还是你们当真如此渴望,你们是严肃地[说]”(283b5)。这是智术师兄弟二人首次提到“严肃”,似乎在此之前,严肃是一种与他们毫不相干的状态。听到狄俄尼索多罗斯提问,苏格拉底明白了他们闹着玩地进行舞蹈与游戏的原因:因为他们认为苏格拉底等人也是在闹着玩。因此苏格拉底再次强调自己的态度惊人地严肃,希望这样能令狄俄尼索多罗斯足够重视。

位于雅典的苏格拉底塑像

狄俄尼索多罗斯没有马上继续探讨,而是再次提醒苏格拉底好好想想,一旦好好想过这件事,“恐怕你要收回你现在所说的话了”(283c3)。苏格拉底并未在意这番提醒,而是说自己已经想过了,什么话都不会收回。狄俄尼索多罗斯的回应轻浮而略带不屑,他先说“哦是嘛”,再问苏格拉底是否希望克莱尼阿斯变得智慧,对此苏格拉底回答得很肯定。

他接着问苏格拉底,克莱尼阿斯现在是智慧还是不智慧。苏格拉底说他自己说自己不智慧,“而他不是一个夸夸其谈的人”(282c8)。苏格拉底的回答表明,克莱尼阿斯的确不智慧,同时他意识到了自己这种不智慧。但经过与苏格拉底的前一轮对话,克莱尼阿斯确实已经开始自我省察、开始走向苏格拉底式的“无知之知”。至少在知道自己不智慧这件事情上,克莱尼阿斯已经比许多人来得更为智慧。狄俄尼索多罗斯再次问苏格拉底,他们是不是希望克莱尼阿斯变得智慧,“不要成为一个无知的人”(283d1),苏格拉底确凿无疑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都说是的”(283d2)。顺应大家的答案,狄俄尼索多罗斯点明了问题的关键,“那是不是你们都希望他成为一个不是他的人,而他也不再是他现在之所是”(282d2-3)。这个问题终于让苏格拉底感到了惶惑,狄奥尼索多罗斯立刻逮住了这种惶惑。接续苏格拉底的情绪,狄俄尼索多罗斯终于说出了惊人的言辞:

你们想让他不再是现在的他,那么你们想要的除了他的死亡以外,还能是别的什么呢?这样的朋友和情人还真是可贵啊,为了让被他们爱的人死亡,什么都愿意做。(283d5-8)

需要时刻谨记,正在听苏格拉底转述的人是克力同。在《斐多》64a4-5处,同一个苏格拉底便是对着同一个克力同,说出了“那些碰巧正确地把握热爱智慧之人,他们所践行的不过就是去死和在死”。[4] 《斐多》中的克力同由于天性使然,很遗憾地没有认同苏格拉底的说法,所以直到苏格拉底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仍然在关心苏格拉底的肉身,问苏格拉底该以什么方式安葬他(《斐多》115c2-3)。苏格拉底意识到了自己没能说服克力同,克力同仍然以为他是那个即将作为一具尸体的苏格拉底,而不是真正的苏格拉底(《斐多》115c5-d1)。《斐多》中苏格拉底所说的是,作为一个哲人,必须超脱出根植于他作为肉身存在所特有的感觉与“听和看”的视角,才能免于在认识事物的时候遭遇偏见与阻碍(《斐多》65c2-d2),从而不被身体欺骗,触及到真实。只有脱离于肉身的时候,灵魂才能拥有智慧。

苏格拉底之死智慧只能为灵魂所有,同时必须摆脱肉体。克莱尼阿斯这位年轻而头脑简单的少年,并不会为自己的死亡伤感,因为他已经打定主意要为爱欲智慧竭尽全力。死亡这件事虽然会让他的灵魂与肉体分离,却是他可能寻得他所追寻之事的唯一途径。苏格拉底的惶惑并非惊讶于死亡这件事,他已有预感狄俄尼索多罗斯将要说出死亡;问题是在场的克莱尼阿斯的爱欲者们,尤其是“傲慢的”(273b1)克忒斯珀斯,苏格拉底同样预感到了克忒斯珀斯听见死亡后的反应,这令他感到惶惑。

继智慧之后,死亡也登场了,昨日对话的哲学意味及严肃性渐趋浓厚,进行到这里,狄俄尼索多罗斯没有辜负苏格拉底的嘱托,的确为他们展示了严肃的部分。但是这份严肃未能维持,一如尚未开启的哲学讨论很快夭折。狄俄尼索多罗斯关于死亡的说法引起了在场的克忒斯珀斯的愤怒。[5] 作为克莱尼阿斯的爱欲者,而且是其中特别的一位,克忒斯珀斯“为了自己最爱的人勃然大怒”(283e1),直呼狄俄尼索多罗斯为“图里俄伊来的异邦人”(283e2),并说如果不是因为太野蛮而难以启齿,那么他就会诅咒狄俄尼索多罗斯“掉脑袋”(283e3),他称狄俄尼索多罗斯是在撒谎,捏造自己和其他人希望克莱尼阿斯死掉。克忒斯珀斯用诅咒死亡的方式,反驳那个他希望自己的爱人死亡的说法。他的辩白表明,如果他希望在场的哪一个人死亡,那个人必定不是克莱尼阿斯,而是狄俄尼索多罗斯。

三、通往爱智慧道路的中断 

克忒斯珀斯打断了狄俄尼索多罗斯与苏格拉底的对话,同时也打断了昨日对话通往哲学的进程。作为一位“天性十分美且好,只是有着像他这般年纪的年轻人常有的傲慢”(273a8)的少年,爱欲打断了他通往哲学的道路。克忒斯珀斯的插话令狄俄尼索多罗斯退出了对话,取而代之的是欧蒂德谟在回应克忒斯珀斯。

雅典剧场欧蒂德谟问他,撒谎是不是一件有可能做到的事情。克忒斯珀斯在第一次回答中,就以“凭宙斯”起誓,并说除非他疯了。他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回以一个否定式的论断。此时的克忒斯珀斯仍处于勃然大怒之中,血气上涌,理性荡然无存,做不到完整地进行回答。欧蒂德谟仍然从这个答案中明白了克忒斯珀斯的意思,他说的是除非疯了,否则当然有可能做到,所以欧蒂德谟接着问,是一个人“说着言辞所指的事物时,还是没有说着它时”(283e9-284a1),才能撒谎。面对这个问题,克忒斯珀斯的怒气似乎消退了,所以他平静地给出了答案,告诉欧蒂德谟是说着那个事物时才能撒谎。欧蒂德谟的下一个问题是,是不是一个人说着一件事物的时候,“便没有说除了他所说的这个事物以外的任何其他存在”(284a1-2),见识过智术师技艺的克忒斯珀斯反问欧蒂德谟,这个人如何能说其他事物。这回轮到欧蒂德谟回答,“他所说的[事物的]存在,就是与其他[事物]区别开来的那一个”(284a3-4),对此克忒斯珀斯肯定地说当然。克忒斯珀斯的第一个回答因愤怒的驱使而理直气壮,在第三个回答中却已经懂得进行反问,让自己转变为提问者,理性似乎占据了上风。

欧蒂德谟再次回到提问者的身份,“一个人说的是[事物的]存在吗,在他说[某个事物]的时候”(284a4-5),克忒斯珀斯说对,于是欧蒂德谟得出结论:当一个人说起存在时,他说的是真实的存在,那么刚才“狄俄尼索多罗斯如果他真的说了[某种]存在,那便是真实的存在,因而没有用任何[虚假的存在]欺骗你”(284a6-8)。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克忒斯珀斯再次彰显了自己与克莱尼阿斯的不同,他一面肯定了欧蒂德谟的前半句话,一个人说起存在时说的便是事物真实的存在;一面又否定了欧蒂德谟的后半句话,说狄俄尼索多罗斯刚才说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并没有说着事物的存在。

苏格拉底和朋友们克忒斯珀斯的表现说明,虽然同为年轻人,但他的头脑恐怕不像克莱尼阿斯一开始那么简单,警惕性也比克莱尼阿斯来得强。面对智术师兄弟,他的起点要高于克莱尼阿斯。能够让他站在这个更高起点的人,恰恰正是克莱尼阿斯:克莱尼阿斯通过自己的屡屡摔倒,让克忒斯珀斯得以先行见识智术师兄弟的技艺;克忒斯珀斯出于对克莱尼阿斯的爱欲,让他在尚未回答欧蒂德谟时就满怀敌意,从而保持了足够的警惕。面对有备而来的克忒斯珀斯,欧蒂德谟再次使出了他熟稔于胸的技艺。欧蒂德谟问克忒斯珀斯,他刚才说狄俄尼索多罗斯并没有谈到事物的存在,那是不是意味着“那些事物是‘不存在’,而不是任何存在”。克忒斯珀斯回答说它们不是任何存在,不过他并没有表示同意前半句,即那些事物是“不存在”。欧蒂德谟并未在意克忒斯珀斯的保留,直接问他是不是“不存在”的事物在哪里都不存在(284b5),克忒斯珀斯表示同意。

欧蒂德谟将问题推进为:对于“不存在”的事物,任何人对其做任何事,都无法造出它来使其变得存在。这个论断也得到了克忒斯珀斯的肯定,“在我看来不可以” (284b7)。欧蒂德谟接着以演说家为例,证明演说家在演说的时候,既“做了”[prattousi]些什么,也“造了”[poiousi]些什么,所以演说这件事便是既“做”又“造”,克忒斯珀斯表示同意。欧蒂德谟再次摆出结论:没有人能说“不存在”的事物,否则便是已经“造出”了某物,但是没有人能够“造出”“不存在”的事物——因此,没有人能说出虚假的事物。所以“如果狄俄尼索多罗斯确实在说话,那么他所说的就既是真实[的事物]也是存在[的事物]”(284c5-6)。克忒斯珀斯察觉到这一点无法直接反驳,但是他并不认同这个说法,所以他再次以“凭宙斯”起誓,并喊出欧蒂德谟的名字,对他说,狄俄尼索多罗斯“所说的事物是以某种形式存在,而不是它们所呈现出来的那样[真的存在]”。


 四、智术师的困境 

尽管克忒斯珀斯喊的是欧蒂德谟的名字,但回应他的却是一开始激怒他的狄俄尼索多罗斯,他问克忒斯珀斯到底在说什么,并问他“是有人会依照[事物]呈现的形式来说话吗”(284d1),克忒斯珀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非常老练,他说确实有,但是那些“既美又好的人,以及那些说真话[的人]”。

克忒斯珀斯的回答机锋暗藏,他既肯定了“有人会依照事物呈现的形式来说话”这个推论本身的正确,同时又强调了这个推论得以成立的前提是那个人“既美又好”而且“说真话”;恰好他刚刚指责过狄俄尼索多罗斯撒谎,那么狄俄尼索多罗斯显然不属于“说真话”的人,因此狄俄尼索多罗斯显然也不属于依照事物呈现的形式来说那个事物的人,他说的便是以“某种形式”比如说“谎言”存在的事物。因此在克忒斯珀斯看来,狄俄尼索多罗斯依然在撒谎,这与欧蒂德谟得出的结论并不矛盾,欧蒂德谟未能给自己的兄弟开脱成功。但克忒斯珀斯并未反驳欧蒂德谟之前的结论,即“撒谎这件事是造出不存在的事物因此无法做到”,那么在克忒斯珀斯自以为进行的反驳之中,这个结论依然发生作用。因此,克忒斯珀斯无法为自己的论证找到“狄俄尼索多罗斯在撒谎,因此他不是一个说真话的人”这样的起点;他所面临的问题就是无法论证“狄俄尼索多罗斯确实是以某种形式在说着某物,而不是依照事物所呈现出来的形式在说着某物”,反之,狄俄尼索多罗斯便是依照事物所呈现出来的形式在说着某物;依照事物所呈现出来的形式说着某物,意味着没有造出不存在的事物,也就是没有撒谎;欧蒂德谟成功地为自己的兄弟开脱,证明了他没有撒谎,因为撒谎这件事是无法进行的。狄俄尼索多罗斯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兄弟的成功,他仍在继续证明自己没有撒谎,所以他问克忒斯珀斯,是不是好东西就呈现为好的形式,坏东西则相反,接下来的问题则是既美又好的人说话是不是会依照事物原本呈现的形式,这些都得到了克忒斯珀斯的同意(284d6)。得到了这些共识,他问克忒斯珀斯,“对于坏东西,是不是好人也要依照它们呈现出的形式,坏地说坏东西”(284d6-7),这一回克忒斯珀斯不但回答得信心十足,更是转过来教育起了狄俄尼索多罗斯。他再次以“凭宙斯”起誓,先说“绝对是这样,至少坏人[都是这样]”,借此讽刺狄俄尼索多罗斯,说如果他听自己的,就会“小心谨防成为他们,以免好人[会]坏地说起[你]”;然后才回答这个问题,说“好人会坏地说起坏的东西”(284d7-284e1)。克忒斯珀斯的回答充分显示出,他认为自己在问答的过程中,不会被这两个人、尤其是狄俄尼索多罗斯带着走,而是总能在关键的时刻守住自己,甚至予以回击。

欧蒂德谟代替了狄俄尼索多罗斯继续与克忒斯珀斯对话,他听出了克忒斯珀斯话中明显的讽刺,所以打断了对话,以免这些讽刺确实地落在自己兄弟身上。他问克忒斯珀斯人们是不是会“大地说起大的东西,热地说起热的东西”,克忒斯珀斯说“他们还会非常冷地说冷的东西,并且认为自己的谈话也很冷”(284e4-5)。[6] 克忒斯珀斯这更进一步的讽刺引起了狄俄尼索多罗斯强烈的反应,他没有等自己的兄弟回话,就插入对话指责克忒斯珀斯这是在谩骂(284e6)。而克忒斯珀斯“凭宙斯”起誓自己没有在谩骂,他喊了一声狄俄尼索多罗斯,并且告诉他,自己是他的朋友,所以如果狄俄尼索多罗斯也将自己看作同伴,那便再也不要说出自己想让最在意的人去死这样粗野的话(284e9-285a1)。

 五、克忒斯珀斯的沉默 

苏格拉底告诉克力同,“因为看到他们彼此谩骂太过粗野”(285a2),他就对克忒斯珀斯开了个玩笑。他劝克忒斯珀斯接受外邦人所说的,如果他们愿意施与,那便不需要争执(285a6)。就像他为克莱尼阿斯将欧蒂德谟与狄俄尼索多罗斯对他的提问解释为舞蹈和游戏一样,苏格拉底为克忒斯珀斯揭示了狄俄尼索多罗斯一开始所说的让克莱尼阿斯“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7] 

洛布古典丛书版《欧蒂德谟》书影在这个玩笑中,他说欧蒂德谟他们“懂得如何毁灭那些无用的和无所意识的人,并将他们造得有用并明智”(285a8),我们得承认这个;然后请他为了我们而摧毁克莱尼阿斯,“接着把他造得明智,也对我们剩下所有人这么做”(285b7)。如果包括克忒斯珀斯在内的少年们对此感到害怕,苏格拉底愿意当他们的“卡里亚士兵”(Carian),来冒这个险,把自己交给狄俄尼索多罗斯,哪怕他是美狄亚(Medea)也不要紧,苏格拉底不怕被煮、甚至不怕被做任何事,只要他能将自己造得有用(285c6)。苏格拉底插话的目的在于中止克忒斯珀斯与狄俄尼索多罗斯的谩骂。他刚刚见识过克忒斯珀斯的愤怒,希望抚平这位少年的情绪。因此苏格拉底先解释了狄俄尼索多罗斯所说的“死亡”意味着什么,让那显得不是一件坏事,接着说如果能够因此变得有用、成为好人,他自己也很乐意去承担“死亡”的危险。

在苏格拉底自称的这个玩笑话中,他先举了卡里亚士兵这个来自现实的例子,将自己比作克莱尼阿斯们的雇佣兵,替他们承担风险,好让他们得以保存自己;他再举了美狄亚这个来自神话的例子,将狄俄尼索多罗斯比作魔力深湛的女巫,任凭他切碎自己、甚至烹煮。苏格拉底既展示了勇敢,也展示了决心。在说出乐意交出自己之前,苏格拉底还专门提到“如果你们这些少年们害怕”(285c1),他便会挺身而出。克忒斯珀斯当然不是一个会在自己爱欲的克莱尼阿斯面前承认胆怯的人,一如他刚才毫不犹豫地插入对话表达愤怒,也如他在对话开始前跳起来站在坐着的欧蒂德谟他们面前。苏格拉底说愿意把自己交给狄俄尼索多罗斯之时,早已摸清克忒斯珀斯的脾性,示之以危险反而会让克忒斯珀斯跃跃欲试,而不是徒然愤怒而继续谩骂。

古希腊瓶画中的美狄亚克忒斯珀斯不甘藏在苏格拉底身后,他告诉苏格拉底也可以把自己交给这些外邦人,“哪怕他们想剥我的皮,比他们现在剥我剥得更狠”(285c8-9),只要那被剥下的皮不成为酒囊,而是成为德性。[8]这个举例暴露了他言辞的不足。他说可以让他们剥自己的皮,只要皮最终成为德性即可,但哪怕他们能将剥下的皮制成德性,皮已剥离身体,德性已不属于他。苏格拉底前面举了两个例子,克忒斯珀斯效仿这个做法,也想通过举例展示勇敢和决心,但他无法正确表达自己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如果说哲人的勇敢才是可以理解为智慧的勇敢,常人或智术师的勇敢只是意见而非智慧,[9] 克忒斯珀斯希望效仿的显然是前者,但事实上却难免成为后者。克忒斯珀斯将马尔绪阿斯比作自己的同时,狄俄尼索多罗斯便顺理成章被比作马尔绪阿斯与之竞赛的阿波罗。苏格拉底的玩笑里,狄俄尼索多罗斯只是被比作一位巫女;但在克忒斯珀斯的举例中,智术师却被比作一位神明——掌管理性、掌握智慧的神明。

克忒斯珀斯接着解释了自己的举动,他告诉苏格拉底自己刚才没生狄俄尼索多罗斯的气,那只不过是一种反驳,他希望“生来高贵的狄俄尼索多罗斯”,不要将这种反驳当成完全是另一回事的谩骂(285d4-6)。狄俄尼索多罗斯没有在意这番解释,只是继续问问题。他问克忒斯珀斯,是不是在“造出这样的言辞,仿佛‘反驳’存在”,克忒斯珀斯说当然是这样,而且确定无疑,他反问狄俄尼索多罗斯是不是认为不存在着反驳。对于这个反问,狄俄尼索多罗斯告知,克忒斯珀斯没有办法“证明你曾经听到过任何人反驳任何人”(285e4),克忒斯珀斯有些怀疑狄俄尼索多罗斯是不是当真要这样说,因为“就在此刻,你就会听到克忒斯珀斯在反驳狄俄尼索多罗斯”(285e5-6)。

狄俄尼索多罗斯叫克忒斯珀斯为此提供言辞论证,克忒斯珀斯欣然领受,于是狄俄尼索多罗斯继续发问。这回的问题是,是否每个存在都有言辞与之对应,克忒斯珀斯表示同意,接下来要解决的则是,这每个存在所对应的言辞指的是它是存在的,还是它不是存在的,克忒斯珀斯说是存在的。这时狄俄尼索多罗斯提醒克忒斯珀斯回到他们之前已经证明的:没有人说不存在的事物,没有人依照不存在的形式来说话。克忒斯珀斯对此表示同意,但他说这不会让他们俩之间的“对立有丝毫的减少”(286a4)。狄俄尼索多罗斯仍未在意克忒斯珀斯的情绪,而是利用他提及的“对立”继续问:当两人“对同样的事物说着同一番言辞”,他们仍然对立,还是说的其实是一回事(286a5-6)。克忒斯珀斯同意后者。狄俄尼索多罗斯将这个问题倒转方向再问:当两人“都不说关乎这个事物的言辞”,那时候他们仍然对立吗,还是他们“根本未曾在考虑这个事物”。这个问题让克忒斯珀斯有些犯糊涂,他表示同意,但没有明确表示同意的是前者还是后者;从后文看,他同意的是狄俄尼索多罗斯所说的他们“根本未曾在考虑这个事物”。克忒斯珀斯不肯给出明确的答复,他隐约察觉狄俄尼索多罗斯的问题即将得出自己无法反驳的结论,但推论进行到这个地步,自己已无法做出符合常理的反驳。

狄俄尼索多罗斯终于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他问克忒斯珀斯,“当我说的言辞关乎一个事物,而你[说的关乎]其他事物,那时候你我便对立了?还是说当我在说着这个事物时,你其实完全没在说[它]?一个没说的人如何能与一个说了的人相对立”(286b4-6)。这个问题让克忒斯珀斯陷入了沉默,就像第一轮提问过后包括苏格拉底和克忒斯珀斯在内的所有人,全都陷入了沉默那样。沉默证明克忒斯珀斯至此已经无话可说,尽管在上一轮的问答中,克忒斯珀斯并不认为自己处于下风,但在此时,克忒斯珀斯能给出的唯一回应就是沉默。

苏格拉底像令克忒斯珀斯沉默的结论是:一个没在说到某物的人,无法与一个说到某物的人,在某物的问题上相对立。沉默等同于没有说话,即没有说到某物,沉默的克忒斯珀斯等同于“一个没说的人”;刚刚说完话的狄俄尼索多罗斯当然是“一个说了的人”。克忒斯珀斯认为双方对立并未减少,因此他沉默的时候就是作为“一个没说的人”而与狄俄尼索多罗斯相对立。问题随之而来:保持沉默就无法开口说话,所以他没有任何办法让其他人意识到,他的沉默乃是“一个没说的人”与“一个说了的人”相对立的方式。没有被说出来的对立,就是“尚未造出”的对立,尚未造出的对立无法构成对立,这就是克忒斯珀斯的进退两难。

沉默标志着克忒斯珀斯陷入困境,沉默也给苏格拉底留下了插入对话的空间。

 六、以死亡为始终的爱智慧 

不先探究智术师这一哲人的伪装,就没法探究哲人,[10] 辨识狄俄尼索多罗斯的面相不仅在于厘清苏格拉底与智术师的关系,更在于看清苏格拉底自身。尽管看起来比欧蒂德谟拙劣,但这一场对话的主角毋庸置疑仍是狄俄尼索多罗斯。这位出场时与欧蒂德谟密不可分的哥哥,脱身而出,在这场对话中作为年长者主动开启言辞。尽管苏格拉底在对话过后仍然再度请求智术师兄弟严肃起来,事实上,出现在狄俄尼索多罗斯言辞中的主题并不轻松。

狄俄尼索多罗斯首先提到了死亡,这个问题毫不意外地激怒了克忒斯珀斯。从克忒斯珀斯自右边走到四人面前开始,从空间上看,位于最左边的狄俄尼索多罗斯与从右边而来的克忒斯珀斯距离原本隔得最远;克忒斯珀斯让自己更接近克莱尼阿斯的行动,必定同时是一次更接近狄俄尼索多罗斯的行动。从时间上看,狄俄尼索多罗斯比欧蒂德谟年长,是两位智术师中与克忒斯珀斯距离最远的一位;与苏格拉底以外的其他人相比,他又是与死亡距离最近的一位。当说到死亡的时候,狄俄尼索多罗斯说起的其实是一件离自己并不算远的事物,在他看来这件事不至于引起太多的惊讶。同为年长者的苏格拉底的确没有因为狄俄尼索多罗斯提到克莱尼阿斯的死亡而流露出类似克忒斯珀斯的情感,尽管他也关心克莱尼阿斯。

雅典帕特农神庙狄俄尼索多罗斯提到死亡所引起的愤怒,把血气上涌的克忒斯珀斯带入了这场对话。这原本应该是一场引导克莱尼阿斯朝向爱智慧并关心德性的对话。因此,同为年轻人的克忒斯珀斯也走上了爱智慧的道路。克忒斯珀斯用狄俄尼索多罗斯激起的愤怒来为自己开路,支撑起勇敢与决心,将自己也纳入了与克莱尼阿斯同行的进程中;同样是这种愤怒,随即赶走了将他引导进来的狄俄尼索多罗斯。
说到死亡以后,狄俄尼索多罗斯暂时退出了对话,与克忒斯珀斯进行问答的实际上是他的弟弟欧蒂德谟。狄俄尼索多罗斯在退出对话前留下的句子其实是结论性的:想让克莱尼阿斯不再是现在的克莱尼阿斯,就等于是想让现在的克莱尼阿斯死亡。狄俄尼索多罗斯再次进入对话的时机,是在克忒斯珀斯说狄俄尼索多罗斯所说的事物并不像它们所呈现出来的那样确实存在,而是以另外的某种形式存在之时。在克忒斯珀斯之前,欧蒂德谟事实上已经给出了狄俄尼索多罗斯所说的事物既真实又存在的结论。但克忒斯珀斯对这个结论既准备接受,又打算否定。

目睹了克忒斯珀斯的矛盾,狄俄尼索多罗斯选择再次进入对话,他希望能纠正克忒斯珀斯,让他能够认识事物的形式,并懂得如何对事物的形式进行正确的描述。遗憾的是,这回再次进入对话的行动被克忒斯珀斯并不承认的谩骂所终结,狄俄尼索多罗斯再次退出对话。经过苏格拉底开导,克忒斯珀斯的怒气得以平息,决定接受狄俄尼索多罗斯这位美狄亚的切割和烹煮。这时候,在“生来高贵”这样的前缀的呼喊下,狄俄尼索多罗斯再次进入这场原本就属于他的对话,这是他第三次进入这场对话,也是他首次可以与克忒斯珀斯完整地讨论完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让容易愤怒、情绪激昂的克忒斯珀斯陷入了沉默。在狄俄尼索多罗斯引领而至的路上,狄俄尼索多罗斯本人的真正现身,让刚刚走上这条路的克忒斯珀斯停止了脚步,首先经历一场沉默。

A Philosopher and His Studentsby Johann Friedrich Greuter苏格拉底在沉默的空当中现身,与克忒斯珀斯相比,狄俄尼索多罗斯对待苏格拉底少了许多耐心,甚至不愿意用语词来带着他绕弯,只是一再让苏格拉底“反驳自己”、“回答问题”。狄俄尼索多罗斯引导那位距离自己最远的克忒斯珀斯的任务,在上一个沉默中已经完成。所以他不愿意与苏格拉底过多地纠缠,而是抛出继死亡之后另一个严肃的主题,让苏格拉底接着,这就是狄俄尼索多罗斯结束他此轮对话发言前最后说到的灵魂(287d7)。
如果说苏格拉底在前一轮对话中的示范与请求的确产生了作用,那么确实可以看到,狄俄尼索多罗斯在这一轮对话伊始就显得足够严肃,再三提醒苏格拉底要想清楚。他也的确在努力将克莱尼阿斯引导朝向爱智慧。只不过,如果真的有狄俄尼索多罗斯式的爱智慧,其起点便是死亡;一如他的名字是“酒神的礼物”,酒神狄奥尼索斯在刚出生不久,便首先经历了死亡——肉体的彻底毁灭。狄俄尼索多罗斯式爱智慧的终点,则是灵魂;一如他名字中的那位狄奥尼索斯,便是因为灵魂重新进入肉体而得以复活,最终成为永生不朽的神明。尽管在这场属于他的对话中,狄俄尼索多罗斯多次进入又退出,但他未曾忘记要展示自己的爱智慧,必须推进直到将灵魂的问题抛出,他才可以完全退出这场对话。

回到本文开头的追问,狄俄尼索多罗斯当真是在刻意掩藏最高的东西吗?狄俄尼索多罗斯式爱智慧的起点,被克忒斯珀斯的愤怒所打断,未能真正开始;其爱智慧的终点,也让苏格拉底早已准备好的反驳打断,未能真正终结。在这场对话中,多次退出又进入的狄俄尼索多罗斯,实际上未能完成他的应有之份。就其本人而言,他并未打算回避、隐藏而不去展示自己的智慧,因为他所处的位置,恰好正是对话中最安全的位置——彻底的中心,前后各有其他几场对话隔断了危险:只有在这样的位置上,讨论死亡与灵魂这样容易招致危险的话题,才不至于引起真正的危险。然而危险并不总是来自外界,即使狄俄尼索多罗斯这个第三场对话有前两场与后两场的押前与殿后,但是就在其中,尚有愤怒的克忒斯珀斯需要安抚。

狄俄尼索多罗斯没有违背苏格拉底的要求,的确进行了严肃的展示,也展示了严肃的内容,只是他给出的是一场过于匆忙的、失败的展示,只来得及显露他的爱智慧的起点与终点,而来不及引导克莱尼阿斯,如何从这个起点出发,又应该如何抵达这个终点。从苏格拉底手中,狄俄尼索多罗斯主动接下了引导克莱尼阿斯的接力棒,而在自己遭遇失败的当下,狄俄尼索多罗斯便要将这个接力棒交还给苏格拉底;引导他交还接力棒的人,正是苏格拉底本人。

 余论 

从昨日对话回到今日对话,苏格拉底的对话者仍是克力同。在苏格拉底一再强调需要倾注所有注意力去听取的这场对话结束后,克力同究竟收获了什么?再从狄俄尼索多罗斯式爱智慧就是要让一个人死亡,回到《斐多》中的爱智慧作为死亡练习,进而考察两次听到这个说法的克力同的态度,可以发现,无论是在《欧蒂德谟》抑或《斐多》中,他都未能意识到死亡与重塑、以及由此带来的灵魂的净化与永存,是属于爱智慧的关键问题。因此在《欧蒂德谟》的结尾可以看到,克力同在思考克里托布罗斯(Critobulous)的教育时,就像完全没有听过这个严肃说法般依然懵懂。

克力同作为《欧蒂德谟》中常人形象的代表,历经苏格拉底转述的智术师教诲以及苏格拉底本人的教诲,仍然未能走向通往爱智慧的路。这意味着哪怕指明了方向,哪怕拥有领路人——甚至这个人是苏格拉底,爱智慧之路依然不对所有人开放。

Speaker's Platform, Athens Assembly, Pynx, Athens作为《欧蒂德谟》中的智术师形象,尤其是能够说出爱智慧就是死亡的年长者狄俄尼索多罗斯,他是否当真了解爱智慧之路的去向?从文本的最终形象看,狄俄尼索多罗斯兄弟显然称不上是哲人。那么智术师与爱智慧注定背道而驰吗?智术师与常人不同,他无法停驻于对世界的懵懂,而必须寻求至少能够说服自己的解释,哪怕是扭曲的解释。在他们的论证中,说谎是无法做到的,这样看来,至少狄俄尼索多罗斯自己笃信,必须经历肉体的死亡,才能达致灵魂的爱智慧。智术师兄弟可能是因为认识到了这一点——有如他们姿态严肃地为在场人进行的介绍——才保有了审慎;也正是因为认识到了自身的限度——天资有限且缺乏勇敢——才保持了节制,最终没有选择走上这条道路。
因此在《欧蒂德谟》中,柏拉图或许呈现了智术师的其中一个面相:一度窥见过爱智慧之路,但并不踏入其中的门外人。这样的智术师,对城邦而言至少不是最坏的人(305d5)。但也恰恰因为智术师们未曾真正朝向爱智慧,所以他们所有的教授只能是对爱智慧的通俗化和庸俗化,[11]与爱智慧擦肩而过却渐行渐远的智术师们,最终伤害了爱智慧本身。


 

注  释



向上滑动阅览

[1] 下引《欧蒂德谟》译文均为笔者自己的译文。翻译依据的希腊文校勘本为Ioannes Burnet, Platonis opera: Tomus III, Oxford: Oxford Classical Texts Press, 1903, pp. 271-307,英文笺注本主要参考E. H. Gifford, The Euthydemus of Plato, Oxford: The Clarendon Press, 1905,以及R. S. W. Hawtrey, Commentary on Plato’s Euthydemus, Philadelphia: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 Press, 1981。[2] 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吴永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页86。[3] 列奥·施特劳斯,《柏拉图式政治哲学研究》,张缨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页106。[4] 刘小枫译文,见柏拉图,《柏拉图四书》,刘小枫编/译,北京:三联书店,2015,页420。[5] 如果说《斐多》中的格贝和辛弥亚无法理解苏格拉底所说的爱智慧作为死亡练习,是因为无法理解其背后的灵魂不朽概念、不理解包藏其中永恒不变的存在到底是什么。与之相比,此处克忒斯珀斯无法理解智术师所说的爱智慧就是要克莱尼阿斯死去,则更多地是因为孩子般的死亡恐惧。参吴飞,“《斐多》中的存在与生命”,《哲学研究》,2019年第2期,页83。[6] “冷”[psychrous]一词的原意除了“冷”以外,还有“徒劳”、“愚蠢”、“无能”等含义。克忒斯珀斯接续着欧蒂德谟所说的“大”与“热”,举出了“冷”的例子,同时通过“冷”所包含的其他贬义,攻击欧蒂德谟与狄俄尼索多罗斯。对于同时使用同一个语词所包含的多重含义这样的技艺,克忒斯珀斯变得越来越熟练,使用技艺的时机也把握得恰到好处。[7] 苏格拉底的辩护显得拉近了自己与智术师的位置,这样一种近似在涉及死亡这个散发危险气息的字眼时也变得充满危险。参Ann N. Michelini, “Socrates Plays the Buffoon: Cautionary Protreptic in Euthydemus,” in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 Vol. 121, No. 4(Winter,2000),pp. 509-535。[8] 提到酒囊时,克忒斯珀斯举了马尔绪阿斯(Marsyas)为例。马尔绪阿斯与阿波罗竞赛失败而被后者剥去了皮,克忒斯珀斯此处的引用,似乎在说剥下的皮被制成了酒囊。这是唯一一处交代马尔绪阿斯被剥下的皮去处的古典文本,无法判断这是克忒斯珀斯自己的说法,抑或是当时普遍认同的说法。[9] 林志猛,“智术师的勇敢——柏拉图《普罗塔戈拉》349d-351b绎读”,《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页30。[10] 张爽,“辨识哲人的亲缘——柏拉图《治邦者》开场绎读”,《重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页16。[11] 程志敏,“论古希腊哲学启蒙运动的现代性”,《现代哲学》,2013年第2期,页64。


作者简介

万昊,1988年生,中山大学哲学博士,芝加哥大学政治科学系访问学者(2014-2015),现就职于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哲学与宗教研究所。主要研究古希腊哲学、政治哲学。


延伸阅读




  ● 万昊 | 柏拉图《欧蒂德谟》中的智术师修辞

  ● 王江涛 |《美事艰难:柏拉图〈希琵阿斯前篇义疏》 

  ● 王江涛 | 柏拉图《普罗塔戈拉》“启蒙神话”绎读

  ● 彭磊 | 色诺芬论苏格拉底的中间道路

  ● 罗晓颖|当哲人遇上智术师——色诺芬《回忆录》选解

  ● 色诺芬《会饮》中的苏格拉底政治哲学

  ● ‍新刊 | 《古典学研究》第七辑:《论语》中的死生与教化

(编辑:王月)

插图来自网络,与文章作者无关。

如有涉及版权问题,敬请联系本公众号处理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