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封神,没必要对标魔戒
文 | 天书 刘梦龙
最近由电影《封神》第一部引发的讨论很有趣,三曲部投资号称30亿,由于第一部上映拖延很久,之前放出的各种预告片又被广泛批评为“五毛特效”,导致开局口碑很差,也让观众们调低了对这部电影的预期。由于这种低预期,反而让很多人看完之后觉得还不错,在上映后,口碑和票房都比之前市场预期好不少。
本人在几年前就期待《封神》这个系列能够补上中国大片拼图中神话奇幻类型的缺口,加上之前郭帆导演说过封神剧组是全中国最工业化的电影剧组,所以个人的观影期待很高。看完总体感觉差强人意,亮点不少,也有缺憾,对纣王的故事新编有点意思,剧情逻辑上存在些问题,但完整度其实强过好莱坞这两年的不少片子。
影片的拍摄和工业质感在国产片中也属优秀水平,比之前预告片的展现要好很多。尤其值得称道的是演员们的展现,野性张力极强的纣王,另类演绎的妲己,以及各路老戏骨和一众不走流量鲜肉路线的年轻演员,告诉大家这电影起码不像那些五亿投资的电影可能有四亿会花在流量演员身上。
结尾大场面不足是比较遗憾的地方,在我理想的方式,是在申公豹阻拦姜子牙带着封神榜跑路时,阐教截教的大佬们隔空出手过上几招,会让人对后面两部神仙大战的部分期待值拉满,单一个申公豹确实有点不够看。如果后面两部质量理想的话,对第一部的评价可能还要上升。我还是非常期待能在大荧幕上看到阐教截教大斗法的,好在以目前的票房走势看,应该不用担心后面两部无法上映了。
另外,电影剧情上有一个可以脑补解读的点很有意思,电影中纣王对质子和四大侯的PUA套路和美帝很相似,开头剧情中苏护反商,纣王要处死质子苏全孝,并且对所有质子说“是谁杀了你们的兄弟苏全孝,是苏护!”,最终“杀了苏护全家给苏全校报仇”,这行为非常美帝。
而全片的头号男主角姬发,之前一直被纣王洗脑,觉得身为质子的自己是大商的忠心守护者,最后姬发在“回家”的过程中,终于重新发现自己的出身,在内心中肯定了自己是西歧人。结合这几年流行的翦商论,尤其演纣王的还是美国友人费翔,就很有那个味道。创作组是不是有意为之我就不清楚了,但前几年的另一部电影,《疯狂的外星人》的确是导演有意拿美国开涮,那部电影里也有黄渤。
由于《封神》三部曲在开拍之前就宣称要对标《魔戒》,成为中国的《魔戒三部曲》,所以影片上映之后,网络讨论中的一个方向就是用封神演义原著对比魔戒,不少人认为封神原著的文学性和文化影响力比魔戒差得远,在某种程度上说确实如此,但这样的认知也受到西方文化在我国长期被赋予的光环和滤镜所影响。
丢掉名作滤镜放在当代看,魔戒这书也散发出二十世纪初那种早已落后的民族观、价值观,甚至在阅读感受上也就那么回事。西方如星战,魔戒,都有时代性,它们的伟大是具有开创性,深刻影响了西方的文化生活,远远超越了自身的文学影视背景。
封神演义原著在今天,被人称道的是设定体系,对网络文学中的神话玄幻题材影响很大,文学性是完全不上台面。实际上封神对中国文化的影响力远在文学之外,从创作本质上来说,封神并非一本纯粹的小说,或者说小说并不是封神的主旨。
现代人对古人的创作意图有时候可能难以理解,就好像西游记的主旨是讲三教融合,但现在吴闲云和渤海小吏式的西游阴谋论却大行其道。封神的主旨大概是以小说这种形式重构一套神谱,带有一种宗教教化的目的。具体的说,就是封神的剧情是为了构成八部365位正神,使民间日常所常见的神灵,天上地下都有所归而服务的,这些人被作者统一赋予了一个出身。如果从这种动机看的话,封神演义可以说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功,并深刻影响了我国的民间神灵体系和信仰文化。
在封神之前,中国的神谱确实混乱不堪,有一种各说各话的倾向。看似完备,每一个神位上都有神明,应有尽有,各种新神、旧神、自然神、概念对应神,都不缺。但民间、宗教界、佛道、不同的教派,不同地方地区,各说各话,重屋叠架。而封神则进行了一次系统性进行的全面整理,不管合适不合适,做了一次全面填充。这种整合动机的产生,有着明显的清洗外来宗教人物(主要是佛教)的目的,比如对李靖父子和魔家四将身份背景的替换。全书带有强烈的佛本是道,以道为尊的色彩。
另一方面,它又完全无视了一些本土著名宗教人物的公认背景,显示了作者不一样的创作野心。比如对赵公明的再创作,完全取代了旧有神话人物的渊源,在民间形成了广泛影响力。像三霄娘娘的三霄本来应该是道教天界的某几层称呼,而在封神之后,也在北方成了很有民间影响力的生育女神,占据了峨眉三霄洞,香火鼎盛。封神以后,正统道教的雷神,也没有谁敢说民间影响力超过了闻仲和雷震子。
还有一些原来的神灵,星君,岁神等,并没有什么具体背景,在封神之后,殷洪、殷郊兄弟,杨任等等给这些神灵套上了具体设定。这些更加鲜活的人物,虽然不入正祀,不为知识界和宗教界所认可,但依然给这些旧神灵补充了新背景,并在民间形成了相当的影响力。更离谱的如申公豹,完全的原创人物,到了清朝,贝尔加湖一带的商队真的把他供奉为北海之神,主掌湖水的封冻,确保商队能顺利通过。当然,取代不成功的也很多,如金灵圣母和龙吉公主等,对斗姆元君和月老的地位基本没造成影响。
从这种道教背景和创作动机来看,封神演义的原作者是道士陆西星的概率,要比搞不清背景的许仲琳的可能性大得多。这种宗教性创作动机大概也是封神文学性差的主要原因之一。不过原著如何其实完全不影响今天的电影工业借题发挥,就如同今天的网文们在借鉴封神,西游等传统神话故事元素时也完全没有拘泥于原著。
中国影视工业之所以到今天还要从传统神话故事中找题材,除了传统文化本身的影响力外,如网文这样的新生内容产生机制还没有完成与影视工业的对接准备也是一大原因。先不说题材和质量如何,网文的体量就注定了改编电影难之又难,而系统化的针对影视工业需求进行的网文创作,则又因为平台方的版权机制,国内影视工业的编剧机制等方面的积弊而暂时动力缺缺。在三体这样的新经典还没有大量出现之前,在网文等新生产机制通路打通之前,从传统文化中找题材可以说是不可避免的过渡阶段。
观察中国商业大片发展史,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从传统文化来看,我们最擅长的题材应该是历史和神话,非商业化时代,大闹天宫,三国演义等也获得了巨大成功。然而彻底进入商业时代后我们可以看到,电影领域中这两个题材反而是表现最差的,在《封神》之前,可以说基本上没有一部能真正及格的神话题材大片,历史题材更是至今也没有。
讽刺的是,历史题材大片确实是最早启动的。股民们知道有个概念叫“板块轮动”,不同板块热潮的轮换交替推动大盘整体上涨。实际上国内这二十年不同类型大片潮的尝试,就属于“板块轮动”。内地商业化大片之路由《英雄》开始,在此之后的十几年里还远不如《英雄》的各种大烂片层出不穷,名导们反反复复的陷于阴谋论,歪屁股,假文艺,矫情病态之中。以至于2023年了还能出现《满江红》这样的东西。
奇幻/神话题材作为第二轮大片尝试,由《捉妖记》开始,这类题材的出现填补了国内市场的空白,也诞生了《寻龙诀》这样的佳作,然后港导们的西游系列和《美人鱼》也借这股奇幻题材的东风取得了不错的票房成绩。但从投资规模和制作水平来看,这波奇幻潮里真正算得上大片的,基本没有,这些影片在奇幻类美术风格和故事内核上都过于西化,把握不到自身文化精髓,创作水平整体不高。到是以《大圣归来》和《魔童降世》等为代表,在动画电影领域取得了重大突破。
然后,由《战狼2》开启的以军事动作为题材的第三轮和《流浪地球》开启的科幻类第四轮大片潮,终于真正打开了国内通往电影工业化的大门。可目前也只能说刚刚起步,能实现完整工业调度流程的制作组在国内目前仍然十分稀少,不管从技术,人才还是作品的积累上,我们最少还需要五到十年才能真正迈进重工业体系的大门。
重工业电影对于国我文化生产水平和文化自信能力提升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大片的确不是电影生态的全部,但对于中国这样体量庞大,且有志于抵御西方文化霸权侵蚀的国家来说,想获得文化影响力,就不能像某些人希望的那样,只想着用“小众多元”的电影在西方得奖来获得影响力,或者幻想着继续复刻《霸王别姬》式的成功。
2023年很可能是好莱坞电影在中国市场标志性的转折年份,不论是这几年风头无二的漫威系电影,还是老牌大片速激,变形金刚,碟中碟的续作,或皮克斯的疯狂元素城,最近的芭比等等,都完全无法和同期的中国电影竞争,截至目前,今年好莱坞电影在国内最高标票为速激10的不到10亿。
去年一群影评圈人士言之凿凿没了好莱坞电影中国票房市场就要完了,现实却是今年才过半,国内总票房已经突破300亿了,7月份甚至有可能成为中国影史同月份票房新高。
当然,好莱坞大片在全球市场仍然占据主宰地位,国内观众这两年对好莱坞大片的审美疲劳也不意味着“大片”这一电影重工业形式本身的没落,实在是好莱坞大片这两年是政治正确化和公式化过于严重。
从这层意义上来说,进行重工业升级是中国电影及至文化产业发展的必由之路,但中国大片没必要非得在在形态和内核上追求对标《魔戒》,追赶好莱坞。
就像中国的神话和奇幻故事,无论从美术视觉,还是故事范式上,都需要告别好莱坞式的审美,抛开西方奇幻影视文化的影响,从己出发,重新出发。国内市场的成熟发育,使这种努力有了很大底气。这就像全盛时期的美国商业电影一样,只要能立足于本土,掌握了世界上最大的成熟市场之一,就自然等同站在工业化与现代化的前沿,有办法立足于世界。
上个世纪的日本人和香港人都曾经尝试过建立一个自己的独立范式,并取得了一定成功,但这种努力,最终无法撼动西方文化的霸权。日本的路子窄了,而香港的格局小了,各自都有局限性,在好莱坞的步步紧逼下,都走向没落。
说到底,这是它们都不具备和好莱坞的工业化电影硬碰硬,进行重工业对决的实力。电影艺术也是综合国力的一种体现,是一种文化与意识形态交锋终极产品,从复杂性而言,成功的商业化电影范式,难度可比文化产品中的芯片。如今,我们也走在这条道路上,和日本与香港不同,我们终要形成一种全新范式,创造出一个不同于西方的东方审美体系,并驾齐驱,乃至后来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