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两次的我,只想成为女生|Transtory
受访者供图
采写丨发呆
讲述丨刘茜
2021年1月5日,元旦假期结束后的第二天,刘茜没想到的是,她接到的新年礼物,竟然是父亲押着自己,把她推到家旁边的理发店里,按到镜子前的椅子上。
「把他的头发,都给我剃了!」因为新冠肺炎疫情而公司破产的父亲,想把压抑着的焦虑都发泄出来一般,对理发师嚷着。或许力气太大,父亲的声音里竟带了一丝哑。
一直到头发像一朵朵黑色的云,飘到地面,刘茜一个字都没吐出来,连眼泪都没掉。出生于2003年的刘茜是一位跨性别女性,留了一年多、长度过耳的头发,不到十分钟,变成了圆寸。
刘茜的心里很难过,觉得「一下回到解放前」。
她又想离家出走了,「大不了被警察抓回来」。
Photo by Kristina Tripkovic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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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的人生是一条直线,有的人的人生是一条弧线,有的人的人生则是一团看不出走向的线。
2013年,读小学四年级的刘茜第一次看到金星的新闻。这个大名鼎鼎的明星的妆发、衣着、谈吐,都没有吸引到当时身高才过120厘米的刘茜。
那时,他还是个男生。金星的故事唯一打动他的是,「原来男人也可以通过手术变成女人」。
电视节目结束了,刘茜还坐在电视机前。「想做女孩子」的想法虽然在一瞬间产生,却再没从心里消失,反而像一粒种子,不为人知地生根、破土、发芽。
但生活总会设置一个又一个障碍,哪怕在我们还很小的时候。
上幼儿园之前,刘茜的父母离异了,因此他被同学说是「没妈的孩子」,初中住宿舍成了他记忆中非常恐怖的事。
「娘娘腔」的刘茜经常被同学恶作剧般欺负:睡觉时不知谁把一盆水泼上来,整个床单都湿掉了;洗澡时,热水被关闸、洗澡间门把手被拆掉。
回到家,父亲总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打上来,偶尔还把课本上写了刘茜名字的那一页撕掉。邻居听到了,反倒说,刘茜哭喊得像猪叫一样。
直到初三,一位从外校转学的同学在宿舍里和大家聊起他穿裙子的经历,大家反倒很好奇。刘茜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和自己类似的人,心里那朵花忽然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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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希望都是绽放的花。花的生命力再怎么被打击,也无法被压制。
高一上学期,学校组织冬令营。这对刘茜来说,是一次好不容易在家外、校外过夜的机会。他第一次有了试着去做自己的念头。刘茜提前半个月为这次冬令营做准备。出发前,他先在学校里住了一晚上。这给了刘茜宝贵的时间。
第二天一早,刘茜早起了十几分钟,将人生第一套女装穿在身上。那是一套校园风的JK,白色的裙子和衬衫,蓝色格子的领结,花了他用零花钱积攒下来的两百多块。
最后,刘茜在外面套了男装,上火车坐好后,他直接脱掉了裤子,戴上假发。那一瞬间,仿佛阳光从外而内洒满了全身。
他终于是「她」了。
现在,刘茜会介意别人看到自己戴假发的过程。而在当时,她只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畅快呼吸,那层看不到的束缚枷锁被挣脱了。
整个年级的同学也因此轰动,轮番来刘茜所在的车厢看她。一个男生看到刘茜的假发没戴好,主动提出帮她打理一下。有一个女生说她的妆不行,也过来帮她调整。
刘茜压抑着内心的快乐,从害羞地靠窗坐着,到笑容慢慢爬到脸上。连班主任老师也听闻了这件事,跑来一看,竟失态地呵斥:「你滚啊,你滚远点。」
刘茜一直都是好学生,乖巧听话,成绩没出过班上前十名。第一次被老师这样当众斥责,她到底是怕了。
到了冬令营的住处,刘茜趁着夜幕,把那条让她第一次可以成为自己的裙子偷偷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看着月光下的裙子在垃圾桶里探头探脑,刘茜有点想哭。
冬令营旅行结束,一进家门,父亲给刘茜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刘茜沉默着,她习惯了被父亲打骂。父亲骂急了,拿起弟弟妹妹的玩具,砸在刘茜身上。她也不躲闪——那只会让父亲更愤怒。
而此时,刘茜已经不再是那个小学时一被打只能嚎啕大哭的孩子。她沉默地忍受着,期待一切都有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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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惧怕学校的刘茜,似乎在短短两个小时的火车女装之旅后,开始渴望学校。一位易装爱好者同学来找刘茜借假发。刘茜并未多想,把自己唯一的一顶黑色及肩假发借给了他,也因此拥有了一段亲密的友情。
「虽然他不理解我——明明做男生也可以穿裙子、打扮漂亮,为什么要当女生——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玩得很好。」两个人一起学化妆,一起喝星巴克,一起攒钱买眼影、粉底、修容盘。
当刘茜终于找到跨性别姐妹的微信群时,显然找到了可以给予自己更多安全感的「世界」;而这样的世界也在无声地吸引着刘茜,像庞大的星云吸引着一颗恒星。
刘茜第一次离家出走,不仅是跑去投奔一位在广州的姐妹,更多的是渴望开始新的生活。她太想做自己了。
到了广州,刘茜换掉电话卡,却在第三天时,接到了一个广州当地号码打来的电话。对方自报家门说是广州当地的警察,接到了刘茜父亲的报警,通过公安系统和移动运营商,查到了刘茜新换的手机号。
「你现在安全吗?」警察在电话那端问。刘茜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后,警察又问:「是和家里闹了什么矛盾吗?」刘茜回答说并没有。于是警察给出了派出所的位置:「有需要的话,可以来派出所。」
放下电话,刘茜和广州的跨性别姐妹们商量,大家都觉得还是回家比较好。可回到家,换来的又是一顿打骂。
刘茜的父亲不仅打骂刘茜,对继母也不好——总因为一点小事,两个人又打又吵。
刘茜之所以迷上电脑,是因为在很小的时候,她一门心思想找到母亲。她无意中听到「户籍」一词,但她不知道要去派出所,反倒想通过网络查出户籍,联系上母亲。
其实刘茜对母亲并没什么记忆,连母亲的名字都不知道。上幼儿园之前,记忆中残存的,只有关于母亲的一两个片段。
祖父不愿让刘茜联系母亲,便把写有母亲联系方式的电话本藏起来了。直到一天,母亲恰好打电话回来,被从幼儿园回来的刘茜接到。
然而,就算是那次,刘茜用稚嫩字体记下的电话号码,还是被祖父丢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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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广州回到家的刘茜,苦闷极了。在她心里,这并不是家。
父亲总是骂刘茜:「真男人不做,干嘛去做假女人?」「是不是女鬼上身?」父亲的疑心越来越大,会偷瞄刘茜的微信,生怕她再跑出去。
父亲认为,刘茜太迷恋网络,才会这样不男不女。他要把刘茜带去网瘾中心矫正,就差在表上签名了。刘茜几乎下跪恳求,父亲才作罢。
可接下来的日子,父亲比以前更严酷。刘茜连洗面奶都被扔掉了——无论去哪里,什么都不能带。忍受不到三个月,刘茜再次逃了。
在另外一个镇,有一个和刘茜聊得来的姐妹。从刘茜家到姐妹家,坐地铁要一个钟头。
刘茜提前三天,把衣服收拾到一个大的行李箱里,早上五点偷偷出门,把行李送到姐妹那里,再回来。隔了两日,她终于带了一两套衣服,塞进日常背的黑色背包里,逃了。
到了姐妹家里,刘茜第一时间把手机关机,换了手机卡,想切断和过往的联系。她到底想得不周全,用身份证开了电话卡。
在姐妹家呆了两天,刘茜顾不上买裙子,顾不上打扮自己,先去应聘了一份工作,在烤肉店做服务员。她很努力地想独立生活下去。
就在接到被录用通知、交完入职资料,往回走的路上,一辆警车忽然停在身边。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迈开了腿。
前一秒,她心里还在设想从此就能穿着女装,安稳生活了。被很多路人举着手机录下来的瞬间,也是刘茜的「翅膀」被剪断的瞬间。
刘茜挣扎了很久,浑身都是汗。手机被收走了,她用智能手表控制手机,给姐妹发了「SOS」。姐妹问怎么了,刘茜只来得及用手表回复了三个字「派出所」。等父亲到来时,刘茜已经放弃挣扎。
回到「牢笼」没多久,在冲澡的刘茜忽然想,干脆一了百了,何必这样遭罪。
晚上洗澡时,她毫不犹豫地从下往上切下体。这么多年来,刘茜一直很讨厌它的存在。没想到,一刀下去,血止不住,热乎乎、黏糊糊,完全无法继续切下去。
刘茜不知道该怎么做,发了一条朋友圈。随后,一个同学的父母看到了,报了警。
警察赶来时,刘茜的家人才知道这件事。而那时,她已经用手纸包住了伤口,从洗手间走出来后,自己又简单处理了一下。
不知道是大发慈悲,还是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父亲终于对刘茜说:「你去见见你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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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2020年10月30日,父亲开着车,把刘茜丢在政府大楼门前,然后通知母亲来找刘茜。这是刘茜第一次真正见到母亲,也见到了外公——外公还给她买了新手机作为见面礼。
而刘茜给外公的见面礼似乎并不如人意:「我告诉外公,我想做女孩子。」外公接受不了这些:「你好好做一个男子,做什么女孩子 !」
刘茜却无所谓了,母亲早晚会知道这些。已经有了新家庭的母亲比较接受刘茜的想法,无奈的是,她想帮助孩子,但没有监护权,很多事情还是要由父亲决定。
再次被父亲接回家的刘茜,内心苦闷极了。世界看起来那么美好,却没有一个让她可以做自己的地方。
最痛苦的日子里,刘茜用橡皮筋勒住下体。她整整勒了20多天,希望可以借此解脱。当大姑发现她走路姿势不太正常时,不由分说地脱下刘茜的裤子。刘茜非常疼,不敢挣扎,任凭大姑快手快脚地把裤子脱掉。
大姑看到刘茜的下体已经变成紫色,轻轻碰一下就疼得浑身发抖时,大哭着给刘茜解开橡皮筋。住在刘茜家隔壁的大姑,因为刘茜的自杀和捆绑下体,到底是惊吓过度,进了医院。
刘茜觉得很委屈。每个人都可以努力成为自己希望的样子,并得到认可;而她付出无数努力,得到的只有指责、打骂和痛苦。
对刘茜来说,服下激素是她最幸福的时候。熬过了胸部又疼又涨的阶段,现在刘茜的胸部已经发育了,这让她又觉得未来的路上多了些许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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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休学的刘茜在自助烤肉店做服务生,每天负责切肉、腌肉,从上午十点一直工作到晚上十点。
刘茜感觉这样下去,并不能真的攒够钱实现性别重置的愿望:「没学历很吃亏,找工作也不好找,工资也不高,更没有钱做性别重置手术,也没有钱买激素。」
刘茜决定重新开始学业——考个好一点的大学,赚钱也容易一些。尽管如此,她还是被父亲剪去了头发。
躺在床上,看着黑色天空的刘茜对自己说,25号就发工资了,到时候要买修容盘、眼影、妆前乳、眉笔和粉底。
没有了头发,人还是要学会不断地给自己打气,才会更好地前行。
*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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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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