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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豹又金马,他说电影人们应该多拍点纪录片

书本放映 抛开书本AsideFromBooks 2024年11月12日 19:01


早些时候,新加坡影片《默视录》被公布为第61届金马的开幕影片,同时入围了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在内的六个奖项。其导演杨修华的名字对于内地影迷还有些陌生,而事实上,导演前作《幻土》早在2018年就入围了洛迦诺电影节国际竞赛单元并一举擒得最高奖金豹奖,而其新作《默视录》更是在今年入围了第81届威尼斯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这也是历史上首部入围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新加坡影片。


从前作《幻土》对于移民劳工群体以及填海造地的书写,到新片《默视录》对于当代城市生活的解构,杨修华已然是新加坡故事最重要的讲述者之一;同时,其对于当代议题的敏锐捕捉以及对于人类共同属性的思考与表达又使得他的作品得到了广泛的国际认可。


在刚刚过去的第62届纽约电影节,杨修华导演携《默视录》重回林肯中心,抛开书本的记者忠泽对杨修华导演进行了采访。



采访/整理/翻译:忠泽

编辑:杨越婷

责编:刘小黛

策划:抛开书本编辑部

未经允许,禁止转载


Q

抛开书本:感谢你接受我们的采访。你之前的作品入围了洛迦诺电影节,这次又入围了威尼斯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但你在中国观众群体的知名度并不算高。谈到新加坡导演,我们首先会想到的是陈哲艺导演。他之前在新加坡学习电影制作,随后又去英国进修。那你是如何开始学习电影制作的呢?

杨修华:我们就读的是同一所电影学院,新加坡义安理工学院(Ngee Ann Polytechnic),项目名是电影、声音与视频(Film, Sound & Video)。具体我不确定,但大概是15年前了。当时新加坡没有别的电影学校,仅此一家。严格来说它不是一个学位项目,只颁发文凭。它是我最早接触电影教育的地方,在那里我认识了后来的伙伴,也学到很多。后来我决定继续学业,不过电影制作之外,我想学习能让我了解更多关于人类的处境的专业,于是我选择了哲学专业,在新加坡国立大学(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读的本科。毕业后我想着,我的学生生涯就算告一段落了,但我内心依然是想拍电影的,于是我就回归拍片。电影和哲学,这些都是我自我探索以及追求的组成部分。


杨修华导演(图右)


Q

抛开书本:这大概是哪一年?

杨修华:

大概是2012年。我们还有两年的兵役,我是在学电影之后先去服了兵役。很少人知道的是,其实我在服兵役完就拍摄了一部电影。我是找朋友们一起拍的,完全没预算的一部电影,用我自己的钱,所以也就是没钱。那是一部叙事长片,叫《稻草屋》。然后我才去读的本科哲学学位。

 

在那之后,我想回归拍电影,先拍了一部纪录片,叫做《The Obs: A Singapore Story》。它主要是关于新加坡的地下音乐圈,尤其是90年代的,我长大年代听的音乐。在我拍的时候,这个圈子已经在消失了。那部纪录片主要探讨了为什么这个圈子会衰落,或者说被系统性地扼杀了。

 

大概是在那段时间,我重新联系上了我的制片朋友Fran Borgia。他是我在义安理工时的同学,是一名西班牙来的交换生,毕业后在新加坡发展。重新联系上后,他提出说我们可以一起做片子。我完成了那部纪录片后,我觉得我准备好做下一部片子了。于是我们开始一起开发下一个项目。


Q

抛开书本:这让我想起很多中国导演的成长经历,先拍摄纪录片,比如黄骥导演。虽然陈哲艺导演走的另一条路,他先拍了很多部,大概有8部叙事短片,才觉得自己准备好拍叙事长片了。

杨修华:确实。我自己是没有机会拍很多短片,我只有那部,没什么人看过的长片《稻草屋》。它没有去很大的电影节,也不是那种有商业发行潜力的片,所以很长时间基本没人看过。所以对我来说拍纪录片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对很多电影人都是。你要和很少的一些人完成很私密的拍摄,你得把控预算,等等,它是一个很好的训练。


我觉得电影人们应该多拍点纪录片,它对我帮助很大,甚至是对于拍摄剧情片的帮助。这一点很大程度在《幻土》中有体现。《幻土》的拍摄有很大的“纪录片式”成分在:我们拍摄的所有场景都是移民劳工实际工作的地方,都是真实场景。很多移民劳工也作为演员参与了拍摄,除了一些主角,大家都是真的工人。


电影《幻土》海报


Q

抛开书本:确实!这是里面现实主义质感的来源。你不会觉得他们在“演”工人,你觉得他们就是那里的工人。包括那些场景,都是真的。

杨修华:是的。他们对我们的在场感到舒服,这个很重要。其实我前期也做了,或许可以叫作“田野调查”的工作,说白了就是跟移民劳工们去交往,大概持续了两年的时间,这是在我写剧本,拉投资的开发阶段。我大概每周或者每两周就会去找他们,他们对我的存在习以为常,甚至后来我拿着拍摄设备去拍他们也是,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这很重要,这样他们才会信任我。


他们跟我分享他们的故事,而这些最终也成为了《幻土》剧本的组成部分。整个过程就应当是这样。《幻土》的一部分主题就是关于:新加坡不光是由外来劳工组成的,也是由外来土地组成。这种“填海造陆”的特性就是影片的基础,也是“想象的土地”(影片直译)的来源。


电影《幻土》剧照


杨修华:我是想拍摄一部完全发生在填海土地上的影片。新加坡有大约25%的土地是外来的填海土地,它早在殖民时期就开始了“填海造陆”的工程,所以现在你看新加坡很多完全不像是外来的土地,其实都是很久以前填海的结果。故事主要发生地,我把它称作“工业西区”,其实很多都是填海土地。我在写剧本时就经常去这些地方,很多我在那里见到的人都最终在影片中出现了。比如故事中的音乐人,他们现实生活中也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当时就问他们是否愿意在我的影片中演奏,他们都非常兴奋。

 

说回我和制片Fran合作的开始:其实我第一个提出的项目是《默视录》。当时的版本与现在非常不同。由于投资等种种原因,这个项目被搁置了。然后我们才去开发的《幻土》。结果《幻土》很成功,它获得了很好的评价,在洛迦诺获奖。它也去了很多别的电影节,比如在金马奖获得了最佳剧本奖。


电影《幻土》剧照


抛开书本:这才给了你制作《默视录》的机会?


杨修华:是的。


抛开书本:我记得《爱乐之城》的制作也是相似的路线。他们其实一开始想拍的本子就是《爱乐之城》


杨修华:对,但是也被搁置了。


抛开书本:于是只好先拍的《爆裂鼓手》


杨修华:很多影片都开发都有类似的过程,并且这个过程很有趣,因为我会去改我的剧本。


电影《幻土》金马提名


Q

抛开书本:过去一段时间后,你对剧本会有新的想法?

杨修华:是的,非常多新的想法。十年前写这个本子的我跟现在的我非常不同,我是把故事改成了现在你们看到的样子。所以某种意义上说,《默视录》是经过很长的这段时间自我重塑了。我对里面的主题,比如监视,比如育儿,都有了新的想法。


Q

抛开书本:故事中有哪一部分是自始至终没有变的吗?

杨修华:年轻父母育儿这一部分是最开始的版本就有的,不过两个角色比起最早的版本要深入了很多。


Q

抛开书本:我们来聊聊电影节吧。洛迦诺是《幻土》的世界首映吗?

杨修华:是的。


Q

抛开书本:赢得金豹奖是什么感觉呢?

杨修华:它对那时的我来说是个很大的褒奖。现在的电影人有更多类似上升“路线”,比如你的处女作进入影评人周,获得更多关注,然后下一部可能进入主竞赛。当时的我之前的片子没有入围什么大电影节,《幻土》直接入围主竞赛对我来说是一个飞跃。对我来说入围已经很好了,我没想过拿奖——我觉得电影也并不需要去竞赛,它又不像奥运会,你不是为了胜利。


能在洛迦诺做世界首映已经很好了——那时有别的很好的电影节,但是洛迦诺以看重作者电影著称,有很大的知名度,这对我来说已经够好了。之后获奖,影片就获得了更大的关注。


Q

抛开书本:颁奖前,有人会提前告诉你获奖吗?还是就告诉你说希望你能留到最后颁奖礼?

杨修华:我原本就打算一直看电影到最后,所以我本来就会留下。他们前一晚告诉我有获奖,但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第二天会有一个午宴,会上告诉你们每个人获得的是什么奖。他们当时告诉我我得了最大奖,金豹奖,我当时就整个一个哇塞。


然后当时其他获奖者也在。我理解的是,如果你是很早放映的主创,提前离开但是获奖了,他们也会邀请你回来。


在正式颁奖前会有一个类似于小颁奖礼的环节,有点像是提前颁奖,你就会对正式颁奖有心理准备,也可以准备一下获奖感言之类的。午饭时他们告诉我获奖了,我当时心情就和坐过山车一样。到了晚上闭幕式,他们会再正式宣布。这是个很大的褒奖,不过对我来说更惊喜的是,在得奖之后《幻土》去了很多电影节,也受此影响发行到了很多地方——我们把影片发行到了全世界的大部分地方,很多人可以看到这部影片,这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


第62届NYFF|《默示录》映后现场


Q

抛开书本:那我们来聊聊威尼斯吧。这是你第一次去威尼斯吗?入围主竞赛感觉如何?

杨修华:我之前去过几次,上一次去是《默视录》去威尼斯缺口融资市场(Venice Gap-Financing Market)。那是大概21或者22年。它的运作方式是,你的项目已经有了主要的出品人,只需要找一部分缺口资金。那已经是融资比较后期的阶段了。


Q

抛开书本:影片融资去了威尼斯的市场,现在成片再次入围,我能认为这两者有关联吗?

杨修华:我们跟选片人聊过,他们不会把这个作为考量因素。并且我们也去了很多别的地方融资,比如鹿特丹,还有釜山电影节,以及金马。基本上能拿到资助的地方我们都去了。但对于选片人来说他们只看电影本身。除此之外,本身选片人也会关注到我之前的作品,会期待我之后的作品。看完《默视录》他们很希望可以让我入围。


Q

抛开书本:你会提前知道入围哪个单元吗?

杨修华:我们会比官宣早一些知道,不过不会早很多。当我们知道是入围主竞赛的时候我们特别开心。而且这是第一部入围威尼斯主竞赛单元的新加坡电影,还是有些历史意义的。


抛开书本:是的。是否是你国家的影片是非常显著的区别。就像虽然《默视录》是华语片,虽然进了主竞赛,但因为是新加坡电影,在中国国内就没有那么大的关注。


杨修华:是的,并且受到这种大影展的认可会对发行有很大的帮助。即使是在首映之前,官宣入围威尼斯之后,就会有很多发行商表示对影片感兴趣。


《默示录》主创团队|导演杨修华(图左4)


Q

抛开书本:我们来聊聊纽约电影节吧。对你而言,纽约电影节是北美首映的第一选择吗?有想过去多伦多电影节或者别的地方首映吗?

杨修华:一方面我们听取了我们的销售方,非常有经验的Playtime公司的建议。另一方面纽约电影节对我来说有一种奇特的联系,和林肯中心的联系。


抛开书本:是因为《幻土》也是在这里放映的原因吗?


杨修华:是的,《幻土》是在新导演/新电影(ND/NF)项目放映,而且是在和这次相同的影厅。我感觉我们已经建立了某种联系,所以纽约电影节就变成了不需要犹豫的选择。我很开心能入围。


电影《默示录》威尼斯入围


Q

抛开书本:我们来聊聊《默视录》本身吧。影片拍摄的时期是在疫情期间吗?

杨修华:可以说是。《幻土》《默视录》之间,就是疫情时期,所有人的工作都停滞了。有些流媒体剧集的拍摄还在继续,但对电影来说,大家甚至不知道观众还会不会回到电影院。


电影行业在一段时间内遭到了非常严重的打击。后来疫情有所好转,但前景还是有很多的不确定性,大家依然不愿意去推进项目。所以虽然在《幻土》之后我更容易去推进《默视录》,但行业风气变得非常保守,我只能转而去拍摄一些剧集。


但哪怕是剧集,我也感受到疫情对拍摄造成非常大的困难,而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拍《默视录》是非常不理想的。所以我们把《默视录》的拍摄推迟了,一直推迟到23年。


抛开书本:是等到整个新加坡完全解除疫情防控吗?


杨修华:差不多。在那之前即使封控已经逐渐放开,但我还是等到我觉得疫情完全不会影响到我们的拍摄才开始。


Q

抛开书本:现实层面的影响之外,疫情作为一个全球性的公共事件,它是否也影响到了《默视录》的故事或者主题表达呢?

杨修华:当然。就像我昨天映后提到的,社会对于“监控”的态度完全变了。


抛开书本:是的。以中国国内为例,为了应对疫情,人们受到的“监控”等级显著增强了。比如每个人的行程都会被纪录。


杨修华:对,增强了非常多。人们通过技术的互联性,这方面也增强了不少。这些都因为疫情而变强了。就像我映后聊到的,在疫情之前,我们还会讨论“是否应该允许我们的隐私权被侵犯”这种话题;但疫情爆发后,一切都变了,自我监控变成了一种道德责任。


现在我们已经字面意义上与监控系统“共存”了,大家不会再讨论说“我们的隐私权是神圣的”。我感觉我们已经生活在了一个非常不同的新世界当中。


电影《默示录》剧照


Q

抛开书本:在这个主题的影响之上,它有具体影响故事的某段情节吗?

杨修华:很难举出一段具体情节的例子。对我而言,我很清楚直接将监控妖魔化有些过于简单化了。当然,监控本身有很多问题,但现在人们已经依赖它了。比如说,如果你丢了孩子,你当然希望监控能够拍到些什么,帮助你找到孩子,或者你的包、钱包等等。监控已经深入到我们的安保系统和其他一切之中,这已经是现实了。我对监控也有一些可以称之为更哲学层面的想法。


Q

抛开书本:我觉得咱们聊到了关于监控的很核心的议题了。刚才你提到的这些都可以称为监控的实际用途。但是在另一个层面上,监控也等同于被看见。这是如你所说哲学层面,甚至是有诗意的部分。这种监控的两重性也是影片提出的一个核心冲突:让渡自己的隐私,一定程度上也是满足被看见的需要。

杨修华:是的,像我之前提到,在这个时代,我们希望被看到。比如在网上或者其他地方,我们希望被点赞,关注,这已经是我们的存在的一部分了,被看见,听见。这就是人类建构的一部分。当然了其中经常有一种权力关系,谁是监看的一方,谁会有渠道得到或者控制监控视频,这些都是权力层面的讨论。我们也希望被看见。我们希望存在,而被看见就是存在。看与被看在这个现在前所未有地重要。


如果我们一直被看见,我们的人类潜力是什么。我是从量子物理中借用了这个观点,对于光子来说,它有时以直线运动,有时是波动。就是光子它有可能是在波动的,但当你观察它时,它就会以直线运动。


抛开书本:薛定谔的猫。


杨修华:对。还有比如迈克尔逊-莫雷实验,它也是关于量子物理中这种非常怪异的现象。但对我来说,这很能说明社会或者个体的情况。一个个体拥有各种改变和可能性的人类潜力。但如果你盯着他们看,他们就会沿着直线运动。


抛开书本:如果你盯着他们看,你会以为你找到了答案,或是确认了某些东西。


杨修华:这就是观察对被观察物的影响,或者说是一种“自我应验”。对我来说,我担心的是,我们的人类潜力现在实际上被限制住了,因为我们现在甚至不愿意在已经被看见的这个条框之外去尝试。


对于我们作为一个种族,一个文明来说,现在的处境是“空前”的:我们从来没有这么“被看见”过。我们完全不知道,这种持续地被他人监控,以及持续地监控他人,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我来说,拍摄电影就是对这些问题更深入的探讨。


抛开书本:非常感谢你接受我们的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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