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den Tan | 时装的筑与建
一日,勒·柯布西耶与萨尔瓦多·达利曾于交谈中叙述:“建筑应当是柔软的。”今时,英国青年设计师Eden Tan从Christo and Jeanne-Claude二人以织物包裹建筑物的方式中汲取灵感,将人体视作时装软建筑之构成骨架,借由二维面料与建筑时装间的双向流动哲学试图唤醒人们再思考时装筑建之本原所在。
五个月前,英国伦敦一处小小的工作室,一个男孩匍匐在自己的工作台前专注于修理从朋友处搜集来的故障物件;五个月后,还是这间小小的工作室,他依然还是专注于挽救这一堆看起来无人问津的废弃用品。身为“修理工”的他,此刻已经拥有了一个崭新的身份——时装设计师。
英国青年时装设计师Eden Tan,凭借圣马丁毕业秀上以“借来的布料”(On Borrowed Fabric)为母题的时装系列,从一整卷布料之中短暂“借”来一块布,将人体视作筑建时装之构成骨架,通过其完全可还原的双向流动设计方法论,献上了一场令时尚界为之震撼的时装表演。时至今日,此种设计哲学所产生的“蝴蝶效应”仍在继续。
“On Borrowed Fabric”系列
摄影:Coco Wu
前不久,Eden Tan的此系列作品再度受到流行名人青睐登上时装杂志,最近还被展览于伦敦的一家先锋本土艺术画廊。纵然如此之广受好评,Eden Tan仍然不觉得自己算得上一个名人。“首先,很感谢大家会这么认为,但我真的不认为我自己成名了。其次,我认为我的生活也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改变。的确,一夜之间,我忽然出现在了各大社交媒体的头条版面,很多人看到我、了解我,并且开始关注起我的作品,我的社交媒体粉丝也从几千个一直增长到现在。我真的很感激大家会喜欢我的作品。”
在听到此种面对面的夸奖时,他的脸上表现出了很多孩子气的稚嫩与突然被夸奖时的局促与窘迫。不出所料,在得到求证之后,他说到:“我完全不是一个外向的人,而且恰恰相反,我是一个完全会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在这个只由六件衣服组成的系列中,Eden Tan在每一件衣服上可能要花费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去进行测量、计算、绘图、制作并打样,而最难的部分并不仅限于此,他告诉我,仅前期构思这个创意呈现的方式便耗费了六至七个月的时间。
“但我很喜欢这个动手去尝试的过程。”在一炮而红的时装设计之外,Eden Tan还经营着自己的另外一个社交账号“修理工”(letmetinker)。在此账号中,他通过双手去实践并证实脑袋中想象的创意,即便发布的内容看起来与传统意义上光鲜亮丽的时尚界不太一样,诸如坏掉的台灯底座、接触不良的电热水壶以及众多大大小小的工业元器件……“如果行得通的话,我会将这些尝试之后的经验运用至我的时装作品筑建之中。”Eden Tan对此解释道。
他是一个全然的环境友好型人士,无论是从其坚持修复上述废弃物品再加以使用,还是从其时装设计理念之中。在本季毕业秀系列中,除却耳目一新的视觉观感之外,其暗藏于面料之上时装之内的完全可还原式设计理念在一众所谓可持续设计之中显得更为珍贵且独特。“这是一种对布料本身不会造成任何损害的方法,与我喜欢修复再利用那些老旧物品的初衷相同。当然,我也承认这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完成我的学业。但即便如此,我仍然想要以一种对环境伤害最小的方式进行。”
诚然,当下时装语境中关乎环保议题的争论愈演愈烈,其中难免夹杂些许质疑声音,更毋庸论及前人早已有过类似设计。“面料魔术师”Issey Miyake于1998年发布了著名的“A-POC”系列,所有模特排成一列,身体上覆着由同一条布料雕刻出的全系列红色连体衣;无独有偶,“解构主义大师”Martin Margiela在Maison Margiela 2006春夏成衣系列中也运用了类似设计理念,模特立于钢制衣架之间,身着新季时装,尾部连接着钢架之上的面料本身,似是连通衣架昭示着二维面料与时装筑建间的共生关系。
在面对此种质疑的声音时,Eden Tan说,“我其实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些大师设计师在很久之前就做过类似项目,但对我而言,做这个系列的目的恰恰是为了在他们的基础上继续延伸下去。可能我们所有人的作品都是为了呈现环保的理念,但我认为我将这种停留在概念层面的时装遐想以一种可还原的软建筑方式实现了。”
在大部分人眼中,以上设计无外乎有着同一种“外在形态”:面料与服装连接在一起。甚至,稍有不慎,可能还会被冠以莫须有的“抄袭”罪名。但设计永远应当之于时代背景而言,而Eden Tan于此当下呈现的设计恰恰是一味推动时装领域环保理念继续发展的重要催化剂。“Margiela也好,其他设计师也罢,他们所谓的环保只是将衣服背后的那卷布安静放在那里,没有改变形状,没有展示制作过程,就那么静静地放在那里,直到这场表演结束。”Eden Tan如此陈述道。
摄影:Coco Wu
但在Eden Tan的作品中,那一卷布的出现似乎标志着一个永远没有结尾的开始。对他而言,这卷布料被短暂拿来做成供人穿着的衣服,在此种意义上来看,它作为面料已经被使用;但当这件衣服不再提供作为人类服装的穿着性功能意义之时,曾经的这件衣服如今依然可以被还原成其本原的样子,即诞生之初开始的那卷布。此番颇具“二元论”哲学意味的设计理念,或许便是Eden Tan反复于采访中强调的“面料变成衣服再变回面料,我对这卷布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可能在某一个时间段或者某种程度上,面料与他之间达成了一种微妙但短暂的“雇佣关系”——时装表演的义务终止,环境友好的责任继续。
面料经由Eden Tan之手从二维平面被建筑为三维立体,随着这场时装表演的义务履行毕后又安静恢复为一卷布料,模特于此过程中仅仅充当一副塑形作用的“骨架”。从此种双向流动的角度来看,两者之间的关系更像是缔结了一种短暂但美好的友谊。如他所述,“这卷布只是帮我完成了这场表演。所以,当它们完成了这个使命的时候,我需要帮助它们还原,让它们恢复到原本的状态。现在,它们就作为面料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床下。或许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后,我会再次将它们取出,经过裁剪、缝纫变成一件新的衣服或是一个新的系列。我与它们已经达成了一种共识:以最少伤害的方式使用,并且尊重它们。”
这种不具备“可复制性”以及“可供购买性”的设计方法论似乎足以让成衣生产商陷入“效率”与“利润”的两难之间,甚至从根本上违背了“时尚是一门生意”的亘古不变理论。如此看来,此场表演似乎难以逃脱“表演”之嫌。而Eden Tan对此也毫不避讳:“我完全可以直接将六件衣服从模特背后裁断,即便同样可以完全还原成面料,但是那会非常丑。所以,我将衣服与背后的那卷布连在起来的原因,纯粹因为这是一场表演。既然是表演,我便有义务让大家沉浸其中。”
Numéro:我们注意到,Lucio Fontana创作的斜线裁切画作与Christo and Jeanne-Claude包裹建筑物的方式似乎给了你很多灵感,请给我们简单聊聊。
Eden Tan:嗯,可以这么说。但你们看到它出现在我的灵感板上时,我已经完成了我的设计工作。与其说他们给予了我灵感,不如说我更喜欢他们的作品给予我的感觉。比如,当我裁剪面料时,恰恰是Lucio Fontana作品中那种不带犹豫的锋利感;而当我把衣服给模特穿上时,刚好是Christo和Jeanne-Claude二人合力用织物将建筑物包裹的作品给予我的直观感受。但与此同时,这也起到一种提醒作用,时刻提醒我,永远不要天真的以为自己是创作某种东西的第一人。
那你以后会尝试有着复杂剪裁或缝纫工艺的系列吗?
如果有一些不错的想法,我想我会尝试的。但时尚节奏太快了,一季赶着一季不停。
我们注意到你此前设计的那件由夹克改造而来的背包,你认为这种基于原有物品的再创作是否可以视作一种新设计?
对。或许。好像不。老实说,我不太清楚。我不确定这是否可以算作是一个新设计,但对于我来说,这一点无关紧要。对我比较重要的是,通过我给这一件废弃物品编辑新故事后赋予了它新的价值。这就类似于当我用那卷布做衣服时,我为什么要做完全可还原的设计,我想要的是,如果有一天别人恰好回收了我所丢弃的东西,并试图将其转变成新物品时,我想要它们以一种最为简单且原本的方式呈现。所以,我做了可以将衣服完全还原成面料的设计。我想,我很清楚地知道如何将一件废弃物品转变成一件新的设计。
摄影:Coco Wu
我将衣服与背后的那卷布连在起来的原因,纯粹因为这是一场表演。既然是表演,我便有义务让大家沉浸其中。
-Eden Tan
你曾说过,你其实并不热爱时尚,你只是对于材料等这些基础元件感兴趣?请给我们简单说明一下这一点。
其实,我发现可能我难以真正热爱时尚的原因就是时尚行业浪费严重。说实话,设计东西的过程远远比我设计出什么东西更让我开心。在圣马丁,看着设计出的作品的确很开心,但真的非常忙,忙到我没有时间去做其他感兴趣的东西。所以,从那毕业之后,我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去尝试一些其他设计。
所以,你其实并不喜欢衣服,你只是沉浸于设计的过程?
最后的作品我的确也很喜欢,但我恐怕更爱的是沉浸在设计的过程里,让自己去享受这个过程中所带给我的灵感与启发。
那在上次的系列设计过程中,是否有出现过结果与最初设想不符的情况?
老实说,上次的设计其实真的很难,人们可能会认为这看起来很简单。因为在布料上仅仅用了很少的专业技巧,比如剪裁与印花。但我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我需要让人们意识到这是一件布料。去精确地计算出这种裁切方法其实是困难的,人们可能会将此归咎于运气,但呈现的这个系列远比我的运气来得更加困难。当你在制作时,肯定会有所期待,但你其实并不清楚到底在期待什么,而这个问题的答案直到完成的那一刻才会被揭晓。
如果让你打分的话,会是多少?在上次的系列设计中,你认为是否还有未完成的可待改进的空间?
诚实来讲,可能会是超过100分的高分,因为它证明了我在所感兴趣的领域之中的价值所在。但至于在这个系列中未完成的部分,我认为应该是这个系列不具有实穿性,同时它也不能够买到。另外,对于可待改进的空间,我想如果这次系列所使用的几卷布料是由废弃物转变而来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所以,其实你有考虑到这个系列并不具备实穿性与可购买性?
对的,我在最开始构思的时候,就想到过这个关键问题。尤其是当我想以“环保”为出发点时,我收到的反馈是“不要做”。但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我不做,我可能立刻会从圣马丁辍学,转而去研修其他的专业,但有一点,绝对不是时尚专业。
你提到此系列时装仅仅服务于表演,如果能够唤醒人们一些关于环保的意识,那便再好不过。这种创意理念是否类似于你的“修理工”账号中发布的那些关乎产品类的创新?
可以这么理解。我想要挑战人们在其生活中对于一件物品的用途、价值和环境成本的定义。比如,当人们考虑是否要修复一件物品时,人们会去比较修复的花费与重新购买一个的成本。就像这个断了把手的马克杯(举起手边的马克杯),人们会因为它很便宜直接把它丢掉。但我们必须仔细想想丢弃这个坏掉的马克杯对于环境产生的代价是什么?同样地,还有很多便宜的塑料制品,人们不会花钱去修复它,因为我们没有看到它所造成的环境影响与消除这种影响背后的环境成本,人们只会嘴上说着“重新买一个要花多少钱”。我目前所做的便是修复这些坏掉的东西,而不仅限于坏掉的昂贵的东西。
所以,你其实是想要改变这种对物品价值衡量的观念?
当汽车坏掉了,我们会去找修车厂,因为汽车很贵;但当一个塑料盒坏掉了,我们只会去买一个新的,因为它很便宜。而我想要做的便是去改变人们对于物品价值的这种看法,修复代替购买,重新思考对于环境乃至整个人类的价值。
摄影:Coco Wu
但这将会很难,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明白,但我希望我做的这些东西可以传达出一条讯息或者产生一点点影响。我承认这将会很难,但是我想如果可以影响一些人,然后他们可以再去影响另外一些人,这将会很棒。我是谁对我来说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创造出的作品传达出了我想要表达的理念。
在有了如此高的起点之后,你是否会害怕没有办法持续满足大家的期待?
可能会,但不多。我不是很在意“成功”这件事情,我更喜欢动手做我自己喜欢的东西。
本篇出自Numéro China 2023秋季刊
采访、撰文:丛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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