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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idi Bucher | 蜻蜓与珍珠母

长白山小水仙 Numero中文版
2024-09-02

《Gloria》,1975

织物、帆布乳胶、泡沫、色彩和珍珠母颜料,188 x 87 cm

Heidi Bucher(1926-1993)是20世纪艺术史的遗憾,她的艺术长期被主流艺术叙事所忽视。红砖美术馆正在进行的展览“皮囊之上”呈现了Heidi艺术生涯的100余件重要的艺术作品,包括重新发现和修复的影像素材,早期纸本绘画,抽象丝绸拼贴,洛杉矶时期的可穿戴雕塑,创作高峰期对人体和建筑的“剥皮”系列。这也是Heidi Bucher在中国的首次大型回顾展,让我们有机会看到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创作者,在她所处的生活境遇和时代环境下,如何勇敢地创造,独立地抵抗。






Heidi Bucher在为《绅士书房》蜕皮,1978年



蜻蜓一生需要经历数次蜕皮。蜕的“皮”是身体外的体壳,因为蜻蜓没有内骨骼系统,身体外的体壳既是皮肤,也是骨骼。体壳是蜻蜓的保护层,保护它适应各种自然环境,当幼虫长到一定阶段,坚硬的外壳又阻碍了它继续生长,它就要脱掉旧皮,换上新皮才能继续生长。脱皮是蜻蜓生命中不可少的环节。它的肉身从体壳里一点一点地钻出来,剥离了硬的外壳,才能轻盈地飞行。每一次脱皮,也是一次新陈代谢,不仅使它们的躯体增大,内部各器官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同时,外部形态也发生了变化。是解脱、是蜕变,亦是重生。


海蒂·布赫(Heidi Bucher)的艺术实践中里,常有蜻蜓的意象。早期的作品里,艺术家通过画面的构成形成了一种类似蜻蜓的视觉符号。晚年的时候,蜻蜓成为更加具象的存在。其实所谓“早期”,说的是艺术家创作生涯的初期,Heidi真正开始使用她自己的名字独立创作的时候,已是45岁。那时,她刚刚结束了与丈夫的婚姻,离开了美国洛杉矶,回到家乡苏黎世,一切从头开始。



《蜻蜓之乐之二》(Libellenlust II),1977

织物和乳胶,85.5 x 82 cm



在此之前,她的艺术创作和探索,是作为丈夫的创作合作者、艺术家的妻子和助理的身份而展开的。1969年代,Heidi跟随同样从事艺术创作的丈夫Carl Bucher从瑞士移居北美,最终定居洛杉矶的时候,恰逢美20世纪60、70年代美国的第二波女权运动——诉诸工作的权利,在此之前,女性被困在家务劳作中,公共领域的社会劳作没有她们的一席之地。这期间,Judy Chicago和Miriam Schapiro建立了“女性之家”(Woman House),专门支持和服务女性举办展览和活动,Heidi也参与其中,与其中的成员们来往密切,对于女权意识有了更深入的认知。


70年代初的洛杉矶是前卫艺术、行为艺术和女性主义艺术活跃的地方。而瑞士在1971年,妇女才刚刚争取到选举权。1973年,回到瑞士的Heidi在苏黎世租下了一处无窗的地下冷藏室,把曾经的肉铺变成了工作室“Borg”。她在这里开启了真正的独立创作,并在之后的时间里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艺术语言。她开始更明确地使用乳胶——一个接近于皮肤质感的材料,在她的作品中如同一种寓言式的存在。先是“防腐”系列,私人空间的织物被乳胶包裹起来:她用乳胶包裹封存了床单、枕头、紧身裤袜、裙子(连衣裙、睡裙、围裙),还有童年的时候,祖母烹饪常用的食材——鱼。乳胶里混合了大量的珍珠母粉,这令作品的表面泛着幽玄暧昧的珠光。珍珠母是蚌壳的珍珠层。



《围裙》(Apron),1974

织物、乳胶、泡沫、薄纱、肥皂和珍珠母颜料,150 x 119 cm



由蚌壳包裹所带来的安全感,也是Heidi的创作当中很重要的一个母题。珍珠母在被人类加工制造之前的生物阶段,是蚌壳内部的珍珠层。那是一个纯然的内部世界,封闭、坚固,一个庇护所或者密室。只有活在壳舱之内的软体海洋生物才能看得到。当观众凝视这些珍珠母的颜色光泽的时候,是否也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精神层面的被“包裹”,被“庇护”?工作室的名字“Borg”取自于德语geborgen(意为安全、保护、庇护)的词根,是Heidi对于安全感的向往。而被她本人眼中的安全之所,是在家庭、祖宅之外的这间无窗的地下室,这个完全属于她自己的独立空间,拥有了妻子、女儿、母亲之外的独立身份和创作的自由。


Heidi的“蜕皮”一直与空间联系在一起。从私密空间到家族记忆空间,再到承载集体记忆的历史建筑空间和公共场域。对于Heidi而言,建筑就是人,建筑的外皮其实也就相当于人的皮肤,是一个内外沟通的渠道。在她的安全之所——工作室Borg里,Heidi完成了第一次对空间“剥皮”的实验( Borg,1976)。她在工作室的墙壁和门上刷乳胶,待其干透以后,以自己的身体为杠杆去拖拽、撕扯这一层皮,将其剥离下来。在这个过程中她也经历了一场蜕皮,如同蜻蜓的蜕皮,也如人的重生。



《Borg》,1976

乳胶、织物、珍珠母颜料和竹子,230 x 350 x 100 cm



在本文开头那张为祖宅的“绅士书房”进行“剥皮”的黑白照片里,Heidi与揭下来的乳胶皮共同构成蜻蜓蜕皮、重生的形态。1978年,Heidi回到家族世代居住的祖宅进行“剥皮”的创作,从那间“绅士书房”(Herrenzimmer)开始。在那个时代,绅士书房是男性的专属空间,象征着那个时代父权的规训和思想的禁锢。男人们在绅士房当中进行社交、赏玩,女性被阻止在绅士房以外。而那片巨大的衣柜之皮(Wardorbe,1980)象征着女性的封闭空间——那是用来盛放女性衣物的柜子。乳胶拓片的皮上留下细腻精巧的葡萄藤雕花纹路、猩红的颜色,仿佛安吉拉·卡特的《染血之室》,伏在展厅白墙上,如一个来自家族空间里的亡灵,穿越时空,悬置于现代世界里。



《衣柜》(Wardrobe),1980

织物、乳胶、珍珠母颜料,225 x 210 cm



1988年,Heidi找到废弃的瑞士贝尔维尤疗养院(Sanatorium Bellevue),完成了她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宾斯旺格医生的诊室》(The Audience Room of Doctor Binswanger,1988)。这里在20世纪初,是瑞士精神分析学家路德维希•宾斯旺格(Ludwig Binswanger)经营的私人诊所,宾斯旺格和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一起合作出版了《癔症研究》。所谓癔症(歇斯底里症)患者的临床表现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歇斯底里hysteria单词的希腊词源hystera是子宫的意思。20世纪初,精神病学家都以女性的生物学特征为基础来解释癔症。许多女性因此被送往精神病院。女权活动家Bertha Pappenheim正是在这里被弗洛伊德确诊为首位歇斯底里症患者。



Heidi Bucher在贝尔维尤疗疗养院对小玻璃门进行乳胶剥皮



“这不是一种计算。我做这些事……没有回报,可能很危险、很傻、很愚蠢,但我必须要做!” “我想我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了……这很难……”

- Heidi Bucher



《宾斯旺格医生的诊室》被悬挂在半空,如一个巨大的幽灵,飘浮游荡,Heidi说“它必须飞!必须离开,远离现实。”今天再看这件作品,它表面的乳胶已随着时间逐渐斑驳、开裂、剥落、变黄。局部甚至呈现出金箔的光泽质感。人站在当中仰望,好似瞻仰一座金碧辉煌的古老圣殿。这其实是时间留给后人的变量,它最初是纯白的乳胶蜕皮,在纪录片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它的前身——一座纯白的房子。白色的运用,也与Heidi的基督教信仰相关,那代表着圣洁的空间。女性怎样能够进入圣洁空间?进入的条件是什么?她说:“空间是壳,是皮肤。一层一层剥下来,丢弃它:压抑的、被忽视的、浪费的、失去的、沉没的、扁平的、荒凉的、颠倒的、稀释的、被遗忘的、被迫害的、受到伤害的。”


这件作品创作于20世纪末,世界已经进入到了一个后现代,贝尔维尤疗养院投入使用的20世纪初正处在现代主义的时间当中。这样一个现代主义时间期的疗养院,在后现代时期“蜕皮”,现在它又悬置在我们的头顶上空,三个时代并置于同一空间当中,仿佛是对于各个时代中女性受难的祭奠,也是对一切没有被成功规训的女性的歌颂。



《宾斯旺格医生的诊室》(贝尔维尤疗养院,克罗伊茨林根)

1988,纱布、鱼胶和乳胶,360 x 525 x 525 cm



如果说Heidi创作的第二个转折期发生在脱离婚姻之后。第三个转折期,发生在她身体出现疾病之后。那也是Heidi生命最后的十年。1983年开始,她经常奔波于兰萨罗特岛(Lanzarote)和瑞士之间。位于大西洋上的兰萨罗特岛是一座火山岛,荒凉、诗意,远离尘世,她的创作也逐渐从封闭的房间进入了流动的水的意象。依然有蜻蜓和连衣裙,但更轻盈愉悦,更自由,色彩也从幽冥的色泽转向明亮轻快的粉红、天蓝。蜻蜓不再是“蜕皮”的意象,是更为具象的蜻蜓——蜻蜓就是蜻蜓本身,被封印在透明的乳胶层之下,如时间的琥珀。还有鱼,那条出现在她早期蜕皮系列的枕头上的鱼,也回到了海洋里。


1993年,67岁的Heidi去世。从她独立创作到离世,只有短短20几年。她活着的时候,并没有在艺术领域获得很多关注和声誉,没有画廊代理她,没有艺术机构和藏家收藏她的作品。死后,她的两个儿子为她成立了基金会,推广她的艺术,世界才慢慢看到了她。并在今天成为一种独特的审美远见,影响了后世的艺术家。Heidi生前没有留下更多对于自己艺术创作的阐释,让后人不得不直面她的作品本身。



《无题》,1980’s

织物、胶、珍珠母,264 x 137 cm



大儿子Indigo Bucher曾用录像机记录下来一段母子的对话。Indigo问母亲:“为什么要去做艺术?”。视频里,Heidi正在对她父亲的书房进行“剥皮”。当年17岁的儿子不能理解布赫为什么要对她自己父亲的书房进行剥皮。Heidi回头对迭戈,同时也是对着镜头答道:“这不是一种计算。我做这些事……没有回报,可能很危险、很傻、很愚蠢,但我必须要做!” “我想我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了……这很难……”




《生命与死亡》(La vida, el muerte),1992

100 x 48 x 46 cm



木头装置《生死》(La vida el muerte, 1992)是她生前的最后一件作品。她用岛上的一根旧树干做成一个两层的柜匣。每一层各放有一只装有火山灰的邮袋。两个邮袋封口处的标签上分别写下“死”和“生”。火山灰这种材料,是死亡的灰烬,也是为生命供给养分的沃土。






撰文:长白山小水仙

图片由红砖美术馆提供


Heidi Bucher展览“皮囊之上”

地点:红砖美术馆

展期:2023.8.5-2024.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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