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妻子约定，有一样你绝对不能逼我

民国时期，并不都是男人的天下，也出女中豪杰。今天说的这一位，叫杨步伟。单听这名字有点男性化，而且口气还大。也难怪，谁叫人家是中国第一位女医生呢。

她的对外宣言是：“我就是我，不是别人。我是五尺一，不是五尺四。”

能如此说话者，显见有点扯。她自己就说，我脾气躁，你要跟我横，我比你更横；你讲理，我就比你更讲理。

其实爹妈生她，给她取的学名叫韵卿，是要她知书识礼，温柔多情。因为杨家好歹也是南京望族，祖父杨仁山，还是中国佛教协会赫赫有名的创始人。可谁也没料到，这个排行第九的幺女孩，比小子还野，

读私塾时，启蒙老师讲，孔子曰：“割不正不食”。她回家后，在饭桌上当众批评孔圣人：他倒好，只吃方块肉，那谁吃他剩下的边角肉呢。父母闻听，一顿臭骂，骂她对圣人不恭。既然圣人不能冒犯，先生总是可以捉弄的，于是背着先生歌唱：“赵钱孙李，先生没米。周吴郑王，先生没床。冯陈褚卫，先生没被。蒋沈韩杨，先生没娘。”此事被人告发，爹妈斥责她没规没矩。

最大胆者，是跟着家族的兄弟们到秦淮河游“花船”叫局。

读完私塾，杨步伟进南京旅宁学堂上学，入学考试的作文题目是《女子读书之益》，她开篇第一句便是：“女子者，国民之母也。”令评卷老师振聋发聩，耳目一新。结果取在乙班，还是第一名。但没收在甲班，让她有点失望。

同学中，有个叫林贯虹的，看出她不是凡品，建议她改名“步伟”：步伟人足迹，将来也成伟人。她不肯接受。后来，林贯虹死于传染病，为纪念好友，她才正式将韵卿易名为“步伟”。

杨步伟后来去了日本学医，学成归国与同学李贯中开办森仁医院，意在纪念也是学医的同学林贯虹。因为三人的姓都是木部，三木成森，其中一人病故，只剩二人，所以称“仁”，“森仁医院”即由此而来。

林贯虹病故后，为将她遗体送回老家福建安葬，杨步伟背着父母，卖掉了自己一对八两重的金镯子和四个戒指，做了亡友的丧葬费用。

就是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奇女子，在32岁时嫁给了29岁的赵元任，并把这段美满姻缘延续了整整60年。

60年的光阴证明，两人当年的相识相恋，惺惺相惜，都把对方看到了骨子里。

回头再说赵元任，也学霸一个，绝非凡品，是大家公认的鬼才、通才。这个人刚一亮相，就令众人刮目相看。1910年，庚款留美学生第二次招考，初试国文题目乃“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说”，英文试题为“借外债兴建国内铁路之利弊说”。均属策论性质。复试则考了西洋史、植物学、动物学、生理学、几何和世界地理。400多人应考，最后录取了70人。

18岁的赵元任参加了考试，同批考生中还有胡适和竺可桢。成绩公布，赵元任考了第2名，胡适取在第55名。幸好这一届比第一届招的人多（第一届录取47人），不然胡适只有复读，等待第三届再来报考。

说到这庚款留美，原是美国人做的一桩好事。1908年，美国国会通过法案，授权罗斯福总统退还中国“庚子赔款”中超出美方实际损失的部分，将这笔钱作为专款帮助中国办学，并资助中国学生赴美留学。经双方协议，创办清华学堂，并从1909年起，中国每年向美国派遣数额不等的留学生。这就是后来庚款留美学生的由来。

考试结束，赵元任和胡适同坐一艘轮船，漂洋过海来到美国，一同进了美帝的康奈尔大学。

读书的日子，赵元任没有辜负光阴。他兴趣广泛，理想多变，一会儿打算做一个电机工程师；一会儿又觉得物理学更适合自己；四年后，他从康奈尔大学毕业，拿到的却是数学学位。

他的大学数学成绩好得惊人，长年保持了康奈尔大学平均成绩的最高纪录。

大学期间，他选修了物理学、机械学、哲学、逻辑学、语言学、音乐等课程。事后证明，他在主修和全部副修领域都有成就，简直是个全才。

他最后的学位是哈佛大学哲学博士，但康奈尔聘用赵元任的教职却是物理学讲师。

1920年，在美国待了10年之后，28岁的赵元任回到中国，着手了却一桩父母之命的婚约，还在15岁时，他被安排跟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子订婚，十多年过去了，这件事不能一拖再拖，他得赶紧回去解除婚约，给自己，也给对方重新选择的自由。

听说赵元任回国，最高兴的是国内的高校。当时胡适已经回国3年，在北大担任教授，是新文化运动最牛掰的旗手。

赵、胡两人关系密切。胡适曾多次赞誉赵元任，原话是“每与人评论留美人物，辄推常州赵君元任为第一，其人深思好学，心细密而行笃实，和蔼可亲，以学以行，两无其俦”。简单说吧，就是认为赵元任天下无敌。这样的教师，北大自然求之若渴。

但赵元任最终选择了母校清华。

起初说定让赵元任教授数学，到校上岗后又让他加授英文，随后又让他改教中国史和哲学……最后，最后你都想象不到，清华让他教了心理学和物理学。

一个专才只能填一个坑，像赵元任这样的通才，轻松能填六个坑。

很快，清华发现，还有更大、更急的一个坑在等人去填，而且这个坑一般人真还填不了。那就是英国大哲学家罗素来华巡回演讲，急需一名现场翻译。

别的翻译都还好找，但要充当罗素的翻译，门槛就高到天上去了。

只要看看罗素当年演讲的题目：《爱因斯坦引力新说》《哲学问题》《未开发国之工业》《宗教之信仰》《数学逻辑》《物的分析》……内容涉及高等数学、物理、哲学、逻辑学和教育等等，就知道难度有多么大了。

这样水准的翻译，大约也只有赵元任一人能胜任了。

演讲者和翻译都是通才，通才对通才，一个演讲得口若悬河，一个翻译得游刃有余。半斤八两，珠联璧合，般配！

赵元任（后排左二）与罗素（前排右一）等人合影

赵元任应该感谢罗素。在给罗素当翻译之前，他没有认定从事终生的专业，也没有一个可以陪伴终生的伴侣。在给罗素当了翻译之后，这两样都同时按了确定键。

两件事虽然与罗素没有直接关联，但发生的时间节点确实很巧。

在翻译期间，赵元任邂逅了杨步伟。

那是1920年9月的一个晚上，赵元任从国语统一会散会出来，因时间太晚西直门城门已关，回不了清华，就去表哥庞敦敏家过夜。那天表哥家正好来了客人，都是留学日本的朋友，其中两位是森仁产科医院的女医生杨步伟和李贯中。第二天两位女医生回请庞敦敏夫妇到中央公园吃饭，作为庞家客人的赵元任也获邀请。饭后大家到杨步伟的森仁医院，小坐品茶，赵元任唱美国歌，庞敦敏夫妇唱昆曲。

认识杨步伟后，赵元任成了森仁医院的常客。有天两人聊得高兴，忘了时间，等意识到还有翻译任务时，这才赶紧拉着杨步伟直奔讲堂。此时罗素一人坐在台上，开不了口，看到赵元任拉着一个女子跑进门来，忍不住低声对赵元任说：“坏人！坏人！”

罗素在华期间，有段时间生病，赵元任的空闲时间多了，与杨步伟的感情急剧升温。罗素离开中国的前一个月，1921年6月，赵、杨结婚。两人先到中山公园当年定情的地方照了张相，然后向有关亲友发了一份通知书，声明概不收礼。

晚上，在北京市小雅宝胡同49号住处，请老朋友胡适和朱徵医生一块儿吃晚饭。杨步伟亲自下厨做了四样美味小菜。饭后，赵元任取出手写的一纸文件，请胡适和朱徵二人签字证婚，再贴上4角钱的印花税票。

赵元任杨步伟合影

结婚文书上这样写道：“赵元任博士和杨步伟女医士十分恭敬地对朋友们和亲戚们送呈这份临时的通知书，告诉诸位：他们两人在这信未到之先，已经在1921年6月1日下午三点钟，东经百二十度平均太阳标准时，在北京自主结婚。”并且声明：除了两个例外，贺礼绝对不收，例外一是书信、诗文，或音乐曲谱等，例外二是捐给中国科学社。”最喜欢赵元任的姑妈送来一个花篮——因为既不是文字，又不是音乐作品被退了回去。

在未遇罗素之前，赵元任对于自己的专业，一直没有确定，语言学只是他的一项业余爱好。等到给罗素做了翻译之后，他的语言天才得到了公认，乃下定决心，将语言学作为终身事业。

这个人到底在语言学上有多高的天赋？有人发现他打小就是语言天才。他10岁以前跟着做官的祖父在各地生活，几乎一年换一个地方，每到一地都能很快融入当地方言。在南京读书的时候，有次聚餐，一桌八人，五湖四海，讲八种方言，他与八人轮流用方言对话，娴熟无碍。

赵元任跟随罗素巡回各地，罗素在上海女子高等师范演讲，赵元任用上海方言翻译，来到杭州，又改用杭州话翻译。

在去湖南途中，赵元任跟湖南人杨端六学习湖南话，不到一周时间，在谭延闿会见罗素时，赵元任已经能把谭的湖南话译成英文。罗素在湖南演讲，赵元任直接用湖南话翻译，演讲结束后有听众冲到台前问他：“你是哪县人？”

这段经历，让赵元任看到了潜藏在自己体内的语言天赋。一旦加以发掘，自己都差点吓倒了自己。

婚后不久，赵元任偕夫人杨步伟回到哈佛大学，教哲学和中文。次年升任教授。但此时，他的主要兴趣，已经转移到语言学上了。

在美国，杨步伟原本打算考行医执照，不料两度怀孕，三年生了两个孩子，只好放弃。原本富裕家庭出身的她，在美国缺钱时，熬夜做过手提包卖，也常跟房东太太（哈佛哲学教授夫人）去捡批发商店倒在路边的菜和水果，还典当和出售过自己的皮货。

1925年，清华大学决定成立国学研究院，要聘任“四大导师”。赵元任似乎对清华没什么抵抗力，只要一召唤，就又回去填坑。

回国前，他们一起游历了欧洲。回国后，赵元任忙于上课，杨步伟也没闲着。她募款开了一家诊所, 从事节制生育工作，诊所选在景山东大街一所三进的房子里。杨步伟每周来诊所两天，其他时间请了专职的护理人员值班。这个诊所她一直办着，直到后来因为掩护和收容受伤的示威学生，才被迫关闭。

在清华园，杨步伟还和几位太太组织了一个“三太公司”，招来不少附近的女孩子, 教她们做各种手工。杨步伟在国外收集了好多样本，有桌布、床单、手巾等。北京的“东升祥”，还借去她的样品仿制过。那时清华师生进城要坐人力车，非常不便，杨步伟就和何林一夫人商量，要集股办公共汽车，后来得到了大陵银行经理的支持，由银行接办，从此清华进城开始有了公共汽车。清华的志成小学要改革，梅月涵夫人和何林一夫人推举杨步伟作代表，协助小学曹校长，并让清华批准每月拨给该小学一笔经费。

为解决清华师生伙食问题，杨步伟筹钱要了清华学校门外小桥旁边的几间小房，加以装修，请来五芳斋的几位厨师。学生们知道后，都来请求搭伙。于是用餐者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旺，连城里人都来叫酒席。吴公之先生送来一副对子：“小桥流水三间屋, 食社春风满座人。”

杨步伟在清华住了4年，后又随丈夫去了中央研究院。然后去华盛顿，继而回到南京, 盖了有好几间书房的大房子，打算定居，不料没多久抗战爆发。南京沦陷前，撤退的车船票极其紧张，杨步伟毅然让大女儿陪大病初愈的丈夫先撤退，自己则只身和三个小女儿后走。她的处变不惊，让全家经历战乱而能安然无恙。

1947年，时任国民政府教育部长的朱家骅，给在美国的赵元任连发了多封电报，要他出任中央大学校长。赵元任回电说我从不喜欢做行政事务，也不会做。来一封电报，就推辞一次。

朱家骅没办法，决定走“夫人路线”，给杨步伟发电报，要她做通赵元任的工作。杨步伟回电说：“我知他非行政人才，请另选高明。”

朱家骅不知道，早在结婚之前，赵元任就和杨步伟有过约定：将来什么都可以依你，但有一样你绝对不能逼我，我这人一辈子都不做官。这一决定，赵元任终其一生，从未改变，光拒绝担任国内名校校长，就达四次。

而杨步伟也遵从丈夫意愿，从未勉强赵元任跻身官场。

杨步伟跟丈夫建议，暂停回国行程，等校长任命的风波过去了再说。此后，政局动荡，行程受阻，这一等就是20多年，直到1973年才重返大陆访问。

京剧沙家滨中，有句台词：这个女人不寻常。移到杨步伟身上，再合适不过。她忙碌一生，除了照顾家庭、从事公益活动，还出版了《一个女人的自传》、《杂记赵家》、《中华食谱》、《中国妇女历代变化史》等书。《一个女人的自传》由赵元任翻译成英文，《中华食谱》由赵元任和大女儿赵如兰翻译成英文，《中国妇女历代变化史》由她三女儿赵来思译成英文。

赵元任全家福，四个女儿以及女婿都是著名学者

《杂记赵家》是杨步伟写的回忆录，记录了她嫁给赵元任后的生活。读她的书，仿佛与她对面而坐，听她嗓门响亮地同你交谈，兴致勃勃，毫不遮掩。文字平实，干净利落，却又栩栩如生，趣味四溢，即便是困窘到捡拾菜叶水果这样的事，她也一一道来，毫不避讳。

我们且看她在另一本书中写的金岳霖的笑话。

老金来清华教书，可是他仍住在城里，和那个美国小姐同住，有时我们进城，他也请我们去吃玩。有一天忽然来了一个电话，说有紧急的事，“赵太太能不能就进城来”。我问有什么事，老金说：“不能说出来，非请你来一趟不可，越快越好，事办好了请你们吃烤鸭。”我想一定是Taylor小姐出了什么事了，我还回他：“犯法的事我可不能做。”他说他想大约不犯法的吧。我知道老金说话靠不住的，就和元任两个人进城到他家。Taylor小姐来开门，我还对她尽看着，老金迎出来说：“赵太太你真来了，我可放心了。”我问什么要紧事，他一本正经的对我说：“我有一只母鸡，三天了，一个蛋生不下来，请你来动手术给取下来，它现在满园子乱跑。”

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元任就引了—句张彭春译高尔斯华绥（Galsworthy）《争强》里的一句话说：“简直开玩笑！”他们两个人给鸡子捉来了一看，也不像一只鸡，有十八磅重，老金告诉我他天天喂鱼肝油给它吃。我大笑说，和人一样，有孕，一时吃得太多太油，胎儿太大就难产。这只鸡的蛋一半已在外面了，我让他们两个人捉着，用手一掏就出来了，可是蛋的形状已像一个葫芦似的了。老金大叹一声说：“也不用家具，手一来蛋就出来了，真是手到回春，明天送你一个匾。”我想他真是瞎闹，就叫他快请我们吃烤鸭去吧，他把张奚若和丁西林也找来，到便宜坊去大吃了一顿。回想当日，真是不觉神往。

你看这通记叙，奇是不奇？

这么优秀一位女性，1981年在美国病逝，享年92岁。来年2月，赵元任也追随夫人仙逝，迫不及待去了天堂。杨步伟当年建议丈夫暂缓回国，证明她是对的。赵元任来生还想长相厮守，就得继续听从夫人建议，不能分别太久。

资料来源：最爱历史频道及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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