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摇滚:突破性别框架的戏仿实践
今年7月,《月球时代白日梦》(Moonage Daydream)荣获第75届戛纳电影节酷儿金棕榈奖提名。作品以非传统影像叙事的方法,如同梦境旅行一般呈现了摇滚歌手大卫·鲍伊(David Bowie)的精神世界。这也再一次将华丽摇滚带回大众的视野。
《月球时代白日梦》IMAX版电影海报
01
什么是华丽摇滚
华丽摇滚(glam/glitter rock)并非一种严格的音乐类型,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演出风格——性别模糊、戏剧化而华丽的舞台风格,以及音乐中的放荡与颓废,其特点是主唱和乐手们都拥有性别模糊的装扮、华丽戏剧化的风格。
“华丽摇滚”名称的来源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王尔德的小说《道连·格雷的画像》,其中的唯美主义思想被华丽摇滚乐手们所崇奉,王尔德也成为他们膜拜的对象。
起源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纽约的实验工厂中,地下丝绒乐队(The Velvet Underground)以全新形式挑战着摇滚乐,波普艺术家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为他们的经纪人,他们将乐队的舞台表演更艺术化,创造了一种结合音乐、视觉艺术与电影为一体的氛围。
与VU乐队一样,平克·弗洛伊德乐队(Pink Floyd)也在打破音乐与其他艺术门类之间的界限,1968年主唱西德·巴勒特(Syd Barrett)退出乐队,但他已经掀起了一场革命。
(图为地下丝绒乐队)
发展与高潮
1970年,华丽摇滚鼻祖雷克斯龙乐队(T.Rex)诞生。1971年春初 , 马克·波兰(Marc Bolan)身着闪片衣服出席英国 Top of the Pops 的表演节目, 此举被一些学者誉为宣告着华丽摇滚的诞生,主唱马克·波兰也成为了明星。
(图为马克·波兰)
大卫·鲍伊被西德·巴勒特、VU影响,他组建了乐队 Hype,这成为鲍伊音乐事业的转折点,他的音乐形式变得更加摇滚。齐格·星尘形象为大卫·鲍伊最具影响力的的创造之一,ta 被形容为“救世主般的外太空摇滚乐手”。鲍伊为齐格制作了概念专辑,从此,齐格狂潮席卷全英,摇滚进入华丽的世界。
(图为大卫·鲍伊)
1972年,鲍伊举办了摇滚历史上最具野心也最具影响力的两场演出,某种程度上成为鲍伊艺术造化的一个巅峰。
1972年—1975年,埃尔顿·约翰(Elton John)连续推出了七张美国榜冠军专辑,其华丽的表演风格成为经典,引起媒体注意的还有他一直暧昧模糊的性倾向。
衰落
1973年鲍伊宣布了齐格的死亡。1974年,在好莱坞街道的复兴舞蹈音乐会上,马克·波兰呐喊着“华丽摇滚已死”。1975年,华丽摇滚的创作高峰期也已经结束。大卫·鲍伊也开始转型,风格自称 Plastic soul(一种缺乏本真性的黑人灵魂乐)。1977年,马克·波兰去世,T.Rex乐队解散。
华丽摇滚以性别模糊的特点给整个二十世纪西方摇滚涂抹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其中对于性别气质的探讨、出柜、跨性别表演与身份政治依然深刻影响着当今社会。可以说,华丽摇滚其实从未死去。
02
《天鹅绒金矿》中的华丽摇滚酷儿表达
说到华丽摇滚,就不得不提到一部电影——《天鹅绒金矿》(Velvet Goldmine)。《天鹅绒金矿》为1998年托德·海因斯(Todd Haynes)执导的摇滚电影,展现了七十年代华丽摇滚风靡时期的迷人风貌,重现了音乐历史上的传奇故事。
影片以当年华丽摇滚粉丝阿瑟·斯图尔特的视角为主线,在1984年回溯十年前的华丽摇滚浪潮,聚焦布莱恩·斯莱德(以大卫·鲍伊、马克·波兰为原型)、库尔特·怀尔德(以伊基·波普Iggy Pop、娄·里德Lou Reed为原型)与杰克·费尔里(以布莱恩·伊诺 Brian Eno、马克·波兰为原型)的复杂故事,记录伴随着这些明星的华丽摇滚的辉煌与落幕。
(图为库尔特·怀尔德与布莱恩·斯莱德)
影片中的主要角色无一不是酷儿的,海因斯试图用九十年代兴起的酷儿视角来重新诠释七十年代这段华丽的历史。
性别表达
华丽摇滚最重要的贡献之一就是提出了性别认同问题。之前的摇滚乐关注的大多都是激进的阶级问题、种族问题,华丽摇滚的出现将重点转移到性别气质和性倾向的探讨上,开始关注性征(sexuality)与性类型(gender typing)的问题。
美国性别研究学者朱迪斯·巴特勒提出了性别操演(gender performativity)的理论,根据《性别麻烦》(Gender Trouble)一书的定义,社会性别是文化建构的产物,是一系列操演行为在话语规则内的重复性规训。
我们从出生起就被赋予了特定的性别身份,穷其一生的努力扮演好合乎社会规范的性别角色。巴勒特提倡一套戏仿的实践以打破身体、生理性别、社会性别等诸多范畴,突破性别二元对立的框架,赋予性别新的意义。
就像电影中呈现的一样,男主斯莱德从长发、长裙,再到后来无性别的夸张妆发与服装,通过性别的操演性,制造“性别麻烦”,打破了性别界限与性别二元化,掀起了一场性感的革命,引起粉丝的追捧与模仿。而斯图尔特便是狂热粉丝之一,他开始尝试露脐装、高跟鞋与化妆,在道路上寻找着社群同类,在华丽摇滚的启蒙下探索自我的性别表达。
斯莱德已经完全打破了“男/女”和“同性恋/异性恋” 的二元论框架。在影片中,斯莱德与前妻更像是不同性别表达下的同一个人,ta 们的发型与服装都是相似相配的,电影通过特写与镜头切换时二人的肖像重叠来体现 ta 们的同化。
(图为斯莱德)
(图为斯莱德与前妻)
性倾向
在《性别麻烦》一书中,朱迪斯·巴特勒称:“异性恋矩阵”将生理性别视为固态物,构建了有关社会性别的霸权规范。在那样一种异性恋的矩阵中被构建起来的规范生成了性别身份认同。”华丽摇滚主张性别和性倾向的操演性,通过对主导群体所建立的社会秩序的“规范”提出象征性的挑战,来展示对从属社会地位的反抗。
“异性恋矩阵”简易版图解
相比于华丽摇滚历史,影片更大胆地展现了明星间的同性情感。“每个人都是双性恋”在影片中被反复提及,被奉为时代的口号,反对性倾向上的二元化。斯莱德一直因模糊性别的表演受到恐同人士的辱骂,他在新闻发布会中以“双性恋”身份出柜,成为一种身份政治的宣誓与反叛。
双性恋的身份也成为影片中着重关注的焦点,其中,异性性爱场面与同性性爱场面被剪辑在一起,形成一种的“错乱”。斯莱德与前妻、怀尔德的三角关系更宣告着他们的双性恋身份。
而影像中的酷儿身份作为一种文化表征,在传播的过程中扩大了“身份”的效果,使“做”酷儿比身为酷儿更有意义,用自我的身份进行反叛与革命。正如斯莱德与怀尔德在记者的围绕中接吻、大胆地表明自己的性倾向,鼓舞了更多同伴勇敢做自己。
03
以身体作为舞台
社会与时代背景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随着美国从越南撤军,通货膨胀引发了新一轮的经济衰退,音乐艺术家们关注的重点也从对反战、社会政治不平等上转移到更个人主义的方面。美国作家汤姆·沃尔夫(Tom Wolfe)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描述为“我”的十年,以此来显示当时民众意识形态由激进主义向个人主义转型。
在此之时,女性主义思潮迎来了第二个高峰期,争夺女性的身体权力与性自由权力。性解放运动也大放异彩,年轻人们对于性的观念越来越开放,性关系的界限被逐渐打破。在这样的个人主义浪潮中,华丽摇滚注入了更加大胆的尝试,关注性别与性倾向问题。
乐队成员表演时都穿着9英寸的厚底鞋与镶满金属亮片的演出服,这首歌成为他们最热门的歌曲,并且在英国获得了成功,乐队被男同性恋群体追捧。
性别与性倾向的「表演」
超越性别的时尚
在华丽摇滚出现前,摇滚一直被顺性别异性恋白人男性所掌控。兴起于六十年代的“阳刚摇滚(cock rock)”旨在强调男性的“阳刚”气质,歌词多在表现男子气概的至高无上以及对女性身体的物化,主题大多是对浪漫爱情的歌颂,其中“温柔甜美”的女性形象实质上体现了父权社会下男性对女性的占有与压迫。
与之截然不同的是,华丽摇滚的男性明星们穿着“女性化”的时尚元素——天鹅绒、绸缎、金丝、皮革、闪亮布料等,毫无保留地展现自身的女性气质并在此基础上加以演绎。在流行音乐的影响力下,松糕鞋、玻璃珠、闪亮的妆容成为伦敦街头青少年们的新时尚。
当大卫·鲍伊第一次以齐格·星尘的形象登场时,人们只知道用“雌雄同体(androgynous)”这个词来形容这位不同寻常的摇滚歌手。火红色的头发、戏剧化的妆容、柔弱的气质、像猫一样的异瞳孔以及雪白的皮肤,挑战了大众对于传统“男子气概”的理解与想象,打破了许多有关性别的刻板印象。
华丽摇滚的标志即为跨越性别的舞台表演,如此的视觉流行文化模糊了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的区隔,震撼着社会传统的价值观,挑战了异性恋霸权主义下性别气质的二元化和传统性别意识,拓宽了男性时尚的边界,带来了新的灵感。
1972年,在接受《滚石》(Stone)杂志采访时,大卫·鲍伊谈到了华丽摇滚舞台上夸张的戏剧表演:“音乐的内容也许是严肃的,但是作为一种媒介,我们不用去费力计较、分析它”,“我想音乐应该被装扮修饰起来,甚至被装扮成一个妓女”,“音乐是小丑,而我,表演者,才是信息”。
华丽摇滚作为媒介,音乐性被弱化,取而代之的是舞台形象、粉丝与媒体的力量,表演者借此进行自我性别探索与性别的“操演”,为舞台创造出一个独立的角色,即“面具人格”(如齐格·星尘),而在传播过程中粉丝文化及其他因素的影响下,表演者的真实形象与所塑造的虚拟舞台形象的边界不断被模糊。
性倾向的身份政治
1972年,大卫·鲍伊在接受英国杂志《旋律制造者》的采访时公开宣布自己是双性恋;1976年埃尔顿·约翰登上《滚石》杂志封面,以双性恋身份出柜,表示“与同性发生关系没什么错”……众多华丽摇滚乐手们皆向外界表示自己的酷儿身份,这在恐同情绪大行其道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十分罕见,即使在今日看来,仍然勇气可嘉。
除此之外,少有歌手与演员出柜表明自己的身份。不过,有评论家表示,正如大卫·鲍伊宣称双性恋身份后不久便发行专辑 Ziggy Stardust,乐手们的出柜行为不乏为一种为专辑预热的宣传营销表演。
(图为埃尔顿·约翰)
评论家们指出,华丽摇滚艺术家们夸张前卫的表演拉开了表演者与观众之间的距离,刻意回避“真实”,逃避了尖锐和复杂的现实问题,并未从根本上真正挑战男性主导的摇滚音乐,反而使很多激进的价值观变得模棱两可。华丽摇滚在挑战性别规范和身份认同的方面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但它对异性恋男性的偏爱却很少被讨论,被人们所熟知的华丽摇滚的代表人物大多是白人男性,女性的视角在这场运动中几乎是缺席的。
如果华丽摇滚乐手们舞台上的跨性别表演是一种带着“人格面具”(persona)的表演人格,那舞台下的性倾向大胆出柜,便是华丽摇滚的酷儿精神延续到现实生活中的性别身份政治“表演”,挑战了唱片公司权力体系下的表演者规范。
站在聚光灯下的出柜行为从个人的性倾向问题被放大为大众视野下的身份政治问题,而在性别身份政治开始构建起来的“后石墙时代”,个人的表达可以被解读为政治化的宣言。
华丽摇滚的双性恋出柜浪潮很大程度上支援了多元性别思潮的发展,也在一定性质上弱化了运动中的同性恋霸权主义。作为一种流行文化的华丽摇滚提高了酷儿群体的可见度,让流行音乐的青少年受众们第一次感受到酷儿偶像的力量,为摇滚乐拓展了全新的酷儿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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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观点不代表机构立场
作者:ShaneY、黄澜
编辑:韩明宇
排版:小周、琳溪
封面图来源:《月球时代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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