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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记忆|冯仑:被企业家,被“九二派”(《一边折腾,一边琢磨》连载之三)

冯仑 辛庄课堂 2022-10-15



黄土地上望星空

窑洞文化撞击企业家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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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记忆|冯仑:一边折腾、一边琢磨(连载之一)

西安记忆|冯仑:学者、对策与幕僚(连载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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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企业家、被“九二派”


 1989年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曾短暂地在一家民营企业(牟其中的南德集团)打工。

到1991年,我就开始创办了从万通。从那时至今,这家民营企业已经走过了31年。

如果说,我在大学里学习的是计划经济,研究生学习的是计划向市场转型,在体制内工作那几年研究的是改革与社会转型,那么,做生意以来的这31年里,我干的就完全是市场经济的事了,百分之百的民营企业,百分之百的市场第一。这31年里,所有人共同见证了中国经济的高速成长,也共同经历了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以及民营经济快速发展的过程。

这31年,我就做了一个行业,房地产。具体做的事,多了。但如果要说对我这一代人而言有标志性的事,我觉得大概有这么几件是比较有时代的典型性的。

首先,是我们办企业的初心,以及价值观。

我们六个人(我、王功权、潘石屹、易小迪、刘军、王启富)创办公司的时候,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我们都是做体制改革研究的,结果我们要一起来创办一家民营公司。

左起:冯仑、易小迪、王功权、潘石屹

 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对自己企业的定位,我们的使命,我们的价值观,有一个很自觉的认识。

我们在1992年9月13号公司成立一周年之际,设立了第一个“反省日”,从那时候开始,每年都在“反省日”反省自己。

我们是从零,甚至可以说是从负数起家的。创办公司的钱,是我们几个人借来的。有人从朋友那借,有人从哥哥那借,就这样,我们凑了3万块钱,然后拿到了公司的牌照,办起了公司。当时我们的平均年龄才二十五六岁,我大一点,32岁,王功权将近30岁,剩下几个都二十多岁。

第一个“反省日”之前,我们就讨论为什么要办这个公司,应该把这个公司办成什么样,我们应该怎么处理金钱和我们的使命之间的关系,怎么样处理现在和未来可能面对的是非,以及组织、人事这些事?

我们在这些问题上讨论了很久。最终,我们明确了我们自己要做什么,我们确立了自己的使命,那就是“以天下为己任,以企业为本位,创造财富,完善自我。

我们也明确了,要实现这个使命,得坚守的核心价值观叫“守正出奇”。“守正”就是要合规合法,走正道;“出奇”就是要变通,灵活适应环境变化。而“守正出奇”合起来,就是要我们尽可能地守正,绝大多数时候都不要改变,按照正道去做,偶尔出现一些随机应变的变通,这叫“守正出奇”。

讨论完以后,我们觉得要想这些原则不被改变,就必须把这个事情说给别人听,让更多人知道我们的想法,于是我们把它写成了一篇文章,“只要发表出来,以后就不能改变了。”这篇文章叫《披荆斩棘,共赴未来》,有将近8000字,登载在《海南开发报》上。 

1992年前后的一段时间里,出现过“下海潮”,很多青年知识分子下海创业,像我们这样的理论研究者也好,幕僚也好,学者也好,这些身份统统都丢下了,开始做生意。社会上与之相关的讨论也多。一段时间之后,我们的文章被中国青年报节选了一部分,改了个标题,《青年知识分子的报国道路》,刊发出来。

明确了我们的价值观之后,我们就沿着这个方向一直前行。这30年里,经历了非常多的事,但主要就是做房地产,项目不停地做。今天回过头来看,这也是一个物质财富的创造过程。

但是我想,在精神层面上能留下来的东西也许比物质财富要重要得多。就我自己而言,做生意以来,我还是延续着上学时就立下的使命来做两件事情:一个,参与实践变革,一个,思考、观察、记录、表达。通俗点说,就是一边折腾一边琢磨,就这两件事。

与留美同学交流(1993年7月,海口)

在这30年里,有两个流行词汇跟我有些关系。我在实践和思考、表达中,提到的两个词,一个是“原罪”、一个是“野蛮生长”,产生了一些影响,在我使用之后,得到了比较广泛的传播。 

王军曾经跟我开玩笑说,“人一辈子最大的成绩不是赚钱,而是能创造成语。你已经创造了一个,叫野蛮生长。这个词都进中央文件了。所以你可以了,这是你最大的贡献。”

在《野蛮生长》这本书的第一章,我写的就是“原罪”。

为什么要写“原罪”呢?

我写这个词汇所要表达的是,在由计划向市场转型,由苏联模式转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模式的过程当中,有一个避不开的问题,那就是民营企业的资本是怎么形成,怎么积累的?

今天,形成和积累的过程非常清晰,比如说,我有一个想法,然后因为这个想法,或者专利、技术,靠一点仅有的钱就可以开始,因为市场中有大量的天使投资,PE,我可以依靠市场,在明确的规则下融资,用别人的钱,让后使企业不断往前走,不断发展。

但是,我们创业的那个年代没有这个条件。1993年6月份才有《公司法》,在此之前连规范赚钱这件事,规范民营企业的法律都没有,大家怎么去积累呢?

所以,我说的“原罪”,是指在这个阶段,企业家在资本积累的过程中,有一些没法越过去的逻辑上的悖论和事实上的制度障碍。

举个例子,我们六个人曾经做了一个集体企业,之后要把这个企业改制为合伙企业。改的时候要办手续,人家就问我们,“你们用过公家的钱没有?”

这个企业早前曾经为了周转,跟一个财务公司借过钱,但是很快就还了。所以我们说,“跟一个公家的企业借过钱,但已经还了。”

人家就说,“既然你们用过公家的钱,那就不能叫私人企业,就不能改成合伙企业。”

我就觉得很没道理。那个时候,只有公家有钱,社会上的人没钱。那我们做企业,向外借钱,不找公家的公司借钱,又能从哪里借呢?不能说我们从公家的企业借过钱,我们的公司就成公家的了吧?

我就跟他们谈,“我们是借钱,不是占用。借了钱,周转了一下,我们就还了。这就相当于我在家里请客吃饭,缺一条板凳,我跟你借了一条板凳。吃完饭,我就把板凳还你了。但这桌子,其它的椅子,包括我这个家,那都是我的。总不能说我跟你借过一次板凳,我这个家都得变成你的吧?”

他们想了想,说也对。

类似这种东西,就形成了“原罪”之一。也就是说,在1993年之前,民营企业在发展的过程中,会碰到很多矛盾的制度安排,产生一些悖论和矛盾,甚至会出现,一个事,这样也对,反过来也对的情况,二律背反。

当时的制度下,所有的都是公家的,没有私人。也没有《公司法》《物权法》,相关的法律都没有。在这种条件下,如果非得要说每笔钱都和公家没关系是不可能的,这就象你是活人但却要求和空气不能有任何关系一样无理。所以,所谓的“原罪”,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矛盾。

还比如说,当时都是没钱才办公司。照理说,做公司总得先有点钱,可是那个时代都是一无所有的,是无产阶级,甚至是负资产的人做公司。都没钱,公司财务报表第一天就资不抵债。然后,非得要按照后来的财务报表规范去检视当初,它可不是就一堆问题,负债率这么高,杠杆这么大。

所以,我当时写《野蛮生长》,第一部分写“原罪”就是讲这个。是制度的障碍造成了民营企业在最初创业的时候,遇到了一些治理上的困境、财务上的困境,以及人的管理上的困境,我把这个叫“原罪”。我更多的是在讲制度(体制)的“原罪”,而不是人(企业家)的“原罪”。

当然这是我的理解。随着这个词被广泛使用,一些人专说民营企业家的“原罪”,慢慢地,我觉得这个词实际上被“误读”了,因为我在《野蛮生长》中想讨论的,是制度的“原罪”,在那种制度下,就必然带来治理的困境、人的困境、财务的困境,所以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变革制度。

果然,1993年国家颁布了《公司法》,直到现在,建立了法制基础上的市场经济环境,在市场化、法制化、国际化的条件下,自然就没有“原罪”了。改变了制度环境,或者说营商环境,民营企业家自然就能够变成根正苗红的创业者。

这是我当时的提出“原罪”这个概念时真正想表达的,而不是后来传来传去的那个“误读”。

“野蛮生长”其实和这个概念是相关的。因为有这种制度上的“原罪”,就导致了民营企业在早期发展当中在治理上的困难。比如说,有的公司组织背靠体制,政商关系说不清楚;有的公司背靠家族,治理家族化;有的背靠江湖,于是江湖化,等等,此外,不少公司财务杠杆高,政商关系相对复杂,这些都造成了发展当中的多元化、高杠杆、暴利倾向。然后在体制错位、制度转型和要素市场化的过程中,出现了很多扭曲的现象。

这些现象,在1993年之后,2001年加入WTO之前,比较普遍。我把这一段时期称为“野蛮生长”时期。

我觉得这是中国民营经济发展过程中的两个独特现象,由“原罪”导致了“野蛮生长”。

今天,我们国家建立了更好的法制化的市场环境。1993年颁布《公司法》至今,跟市场经济有关,跟赚钱有关的法律数以百计,有了这些法律,再加上加入WTO,使得赚钱这件事有了一整套规则。这些规则,大家不仅都知道,而且得遵守。于是,“野蛮生长”没有了,“原罪”也没有了,中国就建立起可以跟国际接轨的,充分竞争的,受法律保护的市场经济的竞争环境。在这样环境里才能养出大鱼,才有创新,才有民营企业的“五六七八九”(民营经济为我国贡献了50%以上的税收、60%以上的GDP、70%以上的技术创新、80%以上的城镇就业、90%以上的市场主体数量。)

解决了制度“原罪”,克服了“野蛮生长”,我们的民营经济才能发展到这样一个水准。

这是我在做生意的过程中,一边实践,一边想到的民营企业在特殊的发展阶段所遇到的问题。总的来说,和很多民营企业家一样,希望我们能够尽快进入到市场化、法制化和国际化的营商环境中,能够让企业家作为经济的源动力,企业作为主要的发动机,让中国经济越来越好,企业越来越好。

至于说在房地产领域的商业实践,除却那些普通的房地产项目,我觉得,有三件事情,值得说一说。

一方面,这三个项目是在行业中较为不一样的项目,另一方面,我也是想通过这些项目,推动一些思考和改变。

第一个,是花了16年时间才完成的项目——纽约世贸中心的中国中心。

911事件之后,因为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接触到纽约世贸中心重建这个事。我印象中是在2002年1月份,那天还下着雪,我在北大参加一个房地产行业的研讨学习班。

在课堂上,哥伦比亚大学房地产学院的莱文教授给我们讲911之后的重建,还展示了一位法国设计师的世贸中心重建方案。这个方案非常棒,七栋建筑和不远处的自由女神像遥相呼应,就像是自由女神像旋转着的裙摆,依次展开。

莱文教授不仅讲到建筑设计,也讲到重建过程中的财务等问题。他的讲座激发了我想参与世贸重建的念头。我就问教授,“我有没有机会参与?”

教授说,“我没法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是,如果你去纽约,我可以帮你介绍相关的负责人,你跟他们谈。”

纽约世贸中心(新旧对比)

 就这样,2002年春夏之交的一天,我去了纽约,见到了纽约合作组织的人,然后在纽约合作组织的安排下,和世贸当时的业主方讨论参与重建的可能性。

之后,经历了一系列的曲折,终于在2018年,在重建的世贸中心最高的一号楼(自由塔)上,建成了中国中心(现在叫SkyClub,中文名是云端俱乐部)。

我们知道,911之后,中美合作反恐,两国关系有一段蜜月期。在此背景下,中国经济也得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外部环境。

另一方面,美国方面也希望用世贸中心的重建,来宣誓对抗恐怖主义的决心。如何对抗恐怖主义呢?继续坚持自由主义的精神。所以,他们把重建的世贸中心最高楼,命名为“自由塔”,还为之发了“自由债券”,“自由塔”的高度也定为1776英尺,象征美国建国的1776年。所以,当时的世贸中心重建,不仅是重建这些建筑,还表达美国人对抗恐怖主义,以及不屈、自由的精神。

我们的计划就是在“自由塔”的顶层建设一个“中国中心”。

因为上述的背景,这个项目显得非常独特,且有意义。在谈判期间,商务部的领导与美方的官员也谈到了这个项目,商务部领导指出,这个项目的意义之一,就是体现了两国共同反对恐怖主义的努力。所以项目签约的时候,吴仪副总理还见证了签约仪式。

从2002年启动到2018年运营,这个项目用了16年时间,这是我做过的最小的一个项目,花的时间最长的一个项目,也是难度最大、挑战最多的一个项目。

这16年中,中美关系起起起起伏伏,我们的企业也经历了起伏,出现了很多变化。但是,通过这个项目,我观察到,有几点非常重要。

第一,信用与契约非常重要,是市场经济中交易的基矗。

我们中国人做生意的习惯,上来就谈价钱。但是,在谈这个项目的时候,开始没人跟我们谈价钱,先谈的是技术:要在500米高的地方做一个超级俱乐部,建一个交流的平台,提供会议、餐饮、健身等设施,在技术上行不行?

技术谈完了,开始谈法律。法律上的问题也都搞明白了,才开始谈商务,这时候才开始谈钱。他们说,商务上的事,你我之间是可以妥协的,但是技术和法律上的事情,是不能妥协的,技术和法律,才能最终保障交易的可实施性。

因为这个经验,我们知道了,商业活动的基础实际上是技术和法务。之后我在很多地产项目的谈判中,也特别坚持技术、法务、商务这样一个顺序。技术不行就不谈了,法务上不行也不谈,商务上不行,那还可以再谈。

第二,做这个项目的过程中,我了解到合格交易对手的概念,也体会到合格交易对手有多么重要。

在和我们开始谈技术之前,有一个环节,他们要验证我是不是合格交易对手。举个例子来说,我要做中国中心,他们就提出,既然你有信心把中国企业带过来,那么,你应该是认识很多著名的中国企业家的。于是,就列举了很多有名的中国企业家,问我认不认识。我说认识。

随后,他们就列了一个名单,“我们来中国,到时候你约一下他们,我们想见一见。”后来柳传志、马蔚华、宁高宁、张朝阳等许多企业家都当面向他们表示坚决支持我和“中国中心”。

随中国企业家俱乐部代表团访问沃顿商学院(2011年)

于是,我就组织了几次见面会,大家见面了。之后他们又说,“这些都是讲中文的企业家。你能不能再约一批可以讲英文的中国企业家?”他们又列了一个名单。我又组织了一次活动,请来了名单上这些留过学、能讲英语的企业家。 

他们见了之后,认为我算是合格了。然后他们又提出来,认识很多中国企业家还不够,还要考察我的信用,问我能不能找一个能证明我信用的外国企业家。 

刚好此前我们跟怡和集团旗下的香港置地合作做了一个项目。我说,可以找香港置地、怡和来了解。我和怡和董事长凯瑟克先生有过多次交谈,互相都很熟悉。

怡和方面告诉美方:一、冯先生对中国的事知道的特别多。不仅如此,巴勒斯坦、以色列、朝鲜,等等,也知道很多,不仅知道,似乎还不外行。第二,别的不知道,但冯先生和香港置地合作的这个项目上,信用很好。

此后,美方就开始接纳我,视我为合格交易对手。

对方如此精挑细选,我们当然也不能让人家失望。这个项目就做得很认真。这其实就像是相亲,往往是你渣我也渣,你认真遇到的人也会认真。所以,最后我们用了16年时间,即使到现在也没赚钱,我们把这个项目做成了。

当然,后来我们也发现,一些生意出了问题,本质上都是交易对手出了问题,比如交易对手的履约能力不够,诚信度不够,专业度不够,或者临时出现了意外的变故,公司破产或者是面临其它诉讼,等等。而比较顺利的项目,往往都是找对了合格交易对手。

第三,在这个过程中,中美关系的变化,是对企业命运的影响是巨大的。

刚开始时,在纽约“自由塔”上面做中国中心是一个特别好的项目,是两国关系的一个加分项目,它体现了中美的经济合作,而且也预示着中国经济将成为一个巨大的磁场,是世界经济中巨大的增长点和世界经济的主流。

我记得在这个项目确定之后的一次会议上,纽约市长做了一个发言。

他说,纽约这个地方很神奇,只要建哪个国家的中心,接下来,哪个国家就会成为世界上举足轻重的经济体。他举例说,最早,有一栋三四层的小楼叫英国中心,之后,英国经济如日中天。后来有了德国中心,德国经济又成为了世界经济的引擎。再之后,英国中心附近的洛克菲勒中心改名为日本中心,日本经济又变得很牛。可见,纽约一直见证着世界经济格局的变化。

他说,现在你们在这里建中国中心,我们相信中国经济也会继续腾飞。

随后,中美关系慢慢地没那么好了。大概在七八年前,就开始有一些声音说,这个项目得改名,不要叫中国中心。后来,就改成了云端俱乐部。

当然,这一方面反映了美国方面的意识形态化,另一方面,美国人自己的精神也变了。这个楼也不叫“自由塔”了,叫世贸一号楼。这个项目建起来时,虽然高度保持不变,但建筑方案改了,名字也变了,“自由”不提了,“自由债券”也没有了,然后中国中心也没有了,现在变成了纯商业项目。

尤其是到了特朗普上台之后,两国经贸关系持续恶化,再加上近几年的疫情,云端俱乐部自2018年开业之后,就没有好好经营过。这件事情也湮没在纽约无数的新闻里头,被人淡忘了。

而随着中美贸易摩擦,最近中概股又受到了很大的挫折,云端俱乐部潜在的客户也没有了,这个空间设立时的定位和当下所处的市场环境发生了错位,应该说,在商业上不太会有盈利的机会。

 总之,这个项目见证了中美关系的几个变化阶段,是一个很有意义很有影响很挑战的项目,但是时间跨度太长,又经历了中美关系的变化,所以盈利性上就不太好。

第二个很特别的项目,是我们在台北做的万通台北2011。我做生意之前,因为研究意识形态,也研究了不少台湾的事。后来我在社科院法学所读博士,为了写博士论文(《两岸统一后的国家结构形式研究》),又研究了一些台湾的事,所以,一直以来,我对台湾都特别的关注,也去过很多趟台湾。

这样的话,在马英九第一个任期期间,因双方都坚持“九二共识”,两岸关系非常好,在经贸方面也互惠互利。在此背景下,我们就决定去台北做这个项目。

万通台北2011

做这个项目的过程中,我们面临着两个挑战。

第一,1949年之后,大陆企业家在台湾开发房地产项目,这是第一个。可以说,这个项目是空前的,到目前为止,它也是绝后的。大陆开发商在台湾,而且是在台北阳明山上盖房子,这是很多年来的第一次,充满了挑战。

第二,台湾的制度环境与大陆不同,我不熟悉,也面临着挑战。既担心过程中出现诸多变化,又害怕在商业上有风险。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做了一些研究和准备。

2012年,台湾有一次地区领导人选举。我们项目是在2011年签约的,签约之后,我们担心2012选举之后我们面临的环境会发生变化,就去拜访两党的政治人物。

我记得有一次,我到了台中,在一个朋友的安排下,来到一个中学看艺术展,看展的过程中,“偶遇”了一个参加完其它活动之后也来此看展的绿营政治人物,然后进行了一个非常简短的会面。当然,这次会面是提前安排好的。

会面时谈到我们的项目,我也提出了我的担忧:万一选举之后,发生了政党换位,我们这个项目会不会受到影响?

对方就问了我两个问题:“第一,项目签约了没有;第二,你的钱打过来没有?”

我说:“项目已经签约了,但是钱还没有打过来,即将要打了。”

他说:“法治社会,法律就会保护一切既得利益。什么叫既得利益?签了约的利益叫既得利益,否则叫预期利益。”

我问:“我的钱还没进来,叫不叫既得利益,法律保护不保护?”

他说:“只要你签了约了,就保护,因为你已经有权益了。”

他让我放心,说不管是谁在执政,对我们这个项目都不会阻挠。他甚至反问我,“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会对你这项目不好?”

随后,我又到台北约见了国民党的一位副主席,问了同样的问题。

结果他回答说,“国民党执政还是不执政,对你这个项目都没有影响,因为我们管不了这个项目。既然是你投资的,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管谁在台上,他想给你捣乱他也捣不了。将来万一碰到问题了,你就找律师。”

我得到了这两个回答以后,就下定决心,后来就把钱打过去了,开始做这个项目。

做这个项目的过程中,真正体会到了,两岸之间,市场企业和法律之间的关系,有很大的差别。

有一件事很有意思,我们在刚开始做这个项目的时候,有一个手续的审批,距离截止时间还剩不到一个星期,我有点着急,就打电话给台湾的合作方:“你再不搞定就来不及了,赶紧找人。”

对方说:“冯先生不用着急,没事。”

我以为真就没事,可是过了3天,还没有搞定,只剩2天时间了。按我们的经验,2天时间,能找到领导就不错了。领导都很忙的,2天哪能搞得定。我就急了。他说:“冯先生你真不用操心,有关方面必须得办,他不办我就开记者会骂他。”

结果第二天早上审批就出来了。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你敢这样?”

他说:“我们这是合法生意,有关部门要敢侵害我的权利,我就告他,他要赔偿的,他不作为导致的损失是要赔偿的。”

这件事情让我印象深刻。我才知道,原来有关部门不给你办事,你是可以骂的。

后来我又去了很多趟台湾,有了更多的体会,我就总结出台湾做生意的环境,叫:党无宁日,官不聊生,民有其乐。

虽然他们选来选去,吵来吵去,但是我们做生意具有相当的稳定性,不用那么操心。这个项目一直发展,最后还算成功,无论是销售,还是管理、服务,应该都算是我经历过的房地产项目当中,品质相当好的一个项目。

第三个,是立体城市。立体城市应该说是我特别想做成,但是没有做成功的一个房地产计划。

我们知道,城市化的快速发展其实带来了很多的问题。比如,摊大饼模式造成了能源、交通,以及土地资源的浪费。另外,产业在空间布局上过于分散,土地的密集度不够,会造成通勤的时间很长,城市的效率就比较低。不仅产业不聚集,城市里的人也都很疲惫。

于是,我们借鉴国外,尤其是亚洲一些人口密度特别高的城市的建设模式,提出了“立体城市”的想法,类似的概念,日本叫做紧缩式城市,也有的研究者称之为叫垂直城市,实际上就是在城市的规划上,允许一平方公里土地上规划400万到500平方米的建筑,同时每平方公里的土地承载3万到5万人。

我们国家现在的规划,一平方公里土地可以有的建设面积大概在100万到200万平方米之间,人口有1万人。

地球上最极端的情况是什么样的呢?在南非的贫民窟,一平方公里土地上最多可以有100万人。芝加哥有一个地区,一平方公里土地上建了1200万平方米的建筑。地球上出现过这样的高密度建筑。当然,这样的高密度未必合理,贫民窟的很多方面都不合理。

我们当时就在规划上研究城市发展,希望在中国建设出一种高密度、集约式的城市空间布局,做到产城一体、节能环保,让产业、生活、教育等等都集中在一个“立体城市”中,同时在空间布局和社区管理方面都有一些特别的模式,实现居民上班基本上走路10分钟就能解决。

但是,这个计划应该说是一个没有成功的计划,或者说到目前为止还推动不了的计划。

与马云、郭广昌等在一起

为什么这个计划推动不了?当然有相当多的原因。既与我们的制度环境、土地规划、制度和政策有关,也和我们企业的财务能力等能力的限制有关。 

比如从规划上来说,首先,用地有70年、50年、40年的区别;其次,住宅用地,是200亩,200亩地供地,一平方公里的土地,如果要一次规划一次建,建设的顺序和规划的审批就会有非常多的障碍,几乎不可能完成。

如果要勉强做,做半道上就卡住了。比如我们在成都、西安的相关项目,都是在半道上卡住了,不得不退回到传统的房地产上来做。

日本一直在做这种新的城市发展模式的试验,比如柏叶新城,就是一个低碳节能的新城模式,它由一个企业主导,银行贷款几十年,慢慢来做。丰田汽车也做了一个新城,一次性买了一千多亩地,然后慢慢做。

所以说,制度是创新关键,有什么样的制度就会有什么样的创新。创新,除了满足客户更多的需求,提供更好的服务,实际上也有通过创新提高效率、降低成本、获取超额利润的冲动。如果这个冲动没有了,比如说,我们现在房价都是一个价,政府要批,大家在住房上的创新冲动就很校做企业的肯定就只会降低成本,然后提供基本的服务就可以了。

我最近有一个观察,总结出了四句话,叫“立场即真相,认知即能力,自由即创造,批判即进步”,其中创新、创造的一个很重要的前提,就是自由。如果没有自由了,限制特别多,创造力就会受限。

一个住宅产品的创新都很困难,更别说“立体城市”了。

在观察城市的发展模式过程中,我也真切地感觉到,制度环境对于创新的重要性,没有自由就没有创新。

当然,自由并不是说不按规则办。只是,如果规则定得十分严厉,每一个事,政府都进行了决策,那么企业家就没多少决策空间了,这时候,就可以称为“创新的不自由”。

举个例子,我们的土地使用,国家的规定,当然是70年。但是从规划上来说,一个楼只能有一种产权,比如说我建一栋楼,500米,是写字楼,这栋楼里就都是写字楼,能不能有其它业态?我们知道,在迪拜就有这样的例子,一个楼里,既有写字楼,又有住宅,好几种业态都可以。

从这个角度来说,创新需要有更自由的空间,自由即创造。

自1991年至今,我始终在这个行业中坚持。但这三件事,让我对市场经济的建立、转型、发展,对企业家创造,以及复杂的外部环境,比如中美关系、两岸关系,对商业的影响,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我们也认识到,做商业决策时应该怎样避开制度成本,或者说摩擦性的成本,尽量去做那些制度成本非常低、风险可预见、市场化程度高、具有合格交易对手的项目。同时,按照技术、法律、商务这样的一个谈判的逻辑来选择项目发展业务,就能够在竞争当中足够安全,也能够把我们的专业性发挥得更好。

人生就是这样。我做了三十多年的房地产,未来,人们生活还在不断的改善,城市还在发展,我相信这个事业也能够继续前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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