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年夜饭菜单
父亲旧照
父亲的年夜饭菜单
云淡风轻|文
小时候不说春节,只说过年。
父母从五十年代末期来苏北,一直到九十年代,辗转于盱眙([xū yí]淮安下辖县)的数所学校,或乡村或城市,最后在县城以教师岗位退休。我们一家在这里过了数十个“年”。
母亲偶尔乐观地说:做教师还是有好处的,比如寒暑假。“过年”都在寒假中间,父母有足够的时间准备这个“年”。
父母从教的年代工资不高,育有我们姐弟三个孩子,尚有祖父母需要赡养,然而毕竟是有工资拿的国家干部,吃饭问题可以保证,我们三姐弟从小到大并没有饿过肚子,但是,年夜饭依然是我们最向往的饕餮盛宴。
①
家里平时是母亲做饭,但到了过年,尤其是年三十的那顿饭,一定是父亲掌勺,母亲只能是辅助,因为年夜饭是要有相当技术含量的。
父亲对年夜饭极其重视,自我记忆清晰时起,大约七十年代小学二三年级,每次过年,他都会提前许多天拟写年夜饭的菜单。
父亲一直是中学语文老师,钢笔字写的极好,他用一张信纸仔细写好年夜饭菜单,通常包括冷盆,炒菜,烩菜或红烧,还有汤。菜单的后半页是详细的原料和辅料。
在那个年代,食材主要是鸡鸭鱼肉,肉是猪肉,包括猪的“下水”,比如猪心猪肝猪腰猪脚猪耳朵等等。父亲总是把常规的食材做出非常规的花样,让我们耳目一新,异常期待。
比如菜单上的爆炒腰花。
那是把猪腰用特殊刀法切出横竖花样,再切成细细的小条,炒出来就像一个个小小的圆形齿轮,吃起来总觉得味道更特别。
多年后,在酒宴上见到各式各样花刀的肉片,都会想起父亲的爆炒腰花。
菜单上通常会有炒鱼片。
做鱼片需要用活的黑鱼,就是广东这边所说的生鱼,有蛇一样的花纹,也像蛇一样凶猛。父母会提前好多天买回来养在水缸里,这种鱼生命力很顽强,可以养很多天。
有一年,我的小弟弟,大概才三四岁吧,伸手去逗弄那条过年的黑鱼,被咬了一口,指头被咬破流血,吓坏了母亲。小弟弟从此怕水,不喜欢水里的东西。
看父亲解剖那凶猛的鱼,再用锋利的刀细细地片出雪白的透明薄片,如绣花一般,我们充满了崇拜,这真是高超的技能啊!
我们家还在盱眙乡下时,每到冬天附近的农村水库捉鱼,都会半卖半送地给我家送来几条很大的青鱼和大头鲢鱼,母亲便用青鱼身做熏鱼,留着慢慢吃,在苏北寒冷的冬天里,可以放很久。
父亲却用鲢鱼来做鱼圆。那也是很费功夫很有技巧的一道菜,不仅刀工,火候也极难掌握,尤其是在没有煤气灶的年代,要靠手工调节煤球炉子的火候是很考验人的,这也是父亲只有过年才会做的一道菜。
有一年春天,父母买了一只黑色的小山羊。
我和弟弟们非常高兴,放羊便成了我们课余的重要工作。一放学我们便赶着小山羊去附近的草地吃草,至今我们还把小羊爱吃的一种不知名小草(贴着地面生长,叶子像星星一样)叫做小羊草。
放羊时,我们还会带上篮子和小铲刀,割一点草给它带回来。我们看着它长大,却并不知道父母买它是为了过年吃的。
我们不敢跟父亲说不要杀它,但是,我和弟弟们拒绝吃它的肉。从小到大,我一直不吃羊肉,直到多年后来了深圳,在小肥羊火锅店才开始吃羊肉,但是那带皮的东山羊(据说是细嫩异常的小羊肉),在任何酒桌上我都是不碰的。
至此以后,即便是还在乡下,父母再也没有这样养过山羊。
现在想来,在那个物质匮乏,经济拮据的年代,父母为了让我们健康长大,不缺少营养,想了多少办法啊!
比如养一只羊过年,比如提前在鱼还便宜的时候买来养到过年才杀。而我们,当年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也从来不知道如何体恤挚爱的双亲。
多年后的今天,回想当年,父亲的厨艺其实也是一般的,但是每一年的年夜饭他却如此重视,充满了仪式感。
作为一家之主,父亲应该是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家人生活的负责与担当,并让妻儿体会到:
不论他是否能带给家人非常充裕的物质生活,到底还是能够给予家人充分的温暖吧。
②
年三十是一定要煮一锅米饭的,这也是母亲的“工作”。母亲往锅里量米的时候一边量一边念,把家里每一个成员都念到,包括家里的猫猫狗狗和小鸡,寓意来年家中足食不至挨饿。
过年还有很多的辅助工作,那是由母亲主持的,比如年二十八要大扫除,她带领我们擦洗各种器具,玻璃,她自己拆洗被子床单,然后再辛辛苦苦地把被子钉起来,当年没有被套,大一号的白色棉布做里子,被面是各色花布,后来是绸缎,棉花胎的被芯,用特大号的针把它们按照四边整齐地绗在一起,这个技术我很小的时候就跟母亲学会了。
我们那边苏北当地的风俗,二十九要蒸包子,很多人家会包几十斤的包子,冻在外面,吃一整个正月.
我母亲是苏南无锡人,父亲是南京人,都不擅长做面食,但是每年母亲也会组织我们蒸上一些包子,那包子的形状不太好看。但也算是遵循了仪式了。
现在回想,那时家里过年的分工很明确,我们的工作是贴春联,去地里挖荠菜,准备年三十包饺子,不过我们家年三十的饺子是初一早上才煮的。再剩下的,就是兴高采烈地凑热闹,围观父母的工作。
还有个重要的任务:
我和弟弟会拿个大篮子,装一小袋米,循着巨响找到那个做爆米花的带毡帽老头,和那个黑黑的大肚子炉子。
老头在火上把大肚子炉子摇啊摇摇啊摇,摇到一定火候,把那个黑色的大肚子竖起来,用脚一踩,伴随一声惊天动地地巨响,爆米花就出来了,我和弟弟就十分夸张地抬着一篮子爆米花回家。
除了做零食吃以外,父亲偶尔会用它做米花糖。
③
父亲的年夜饭菜单也随着物质条件的富足而越来越丰富,后来,居然有了海参墨鱼野鸭野兔等稀罕食材。但是不变的有两种,一种是什锦菜,一种是蒸蛋卷。
什锦菜我们叫做十样菜,是父亲家乡南京的春节传统菜,由十样蔬菜分别用素油炒出来,再拌和到一起,我们家的十种蔬菜通常是:
荠菜、水芹菜、豆芽、莲藕、笋丝、黄花、木耳、蘑菇,菠菜,花生米.
不知为啥总有花生米,不是炒的花生米,是煮的或是醋泡的,每年十盘子蔬菜拌出来都有大半个脸盆那么多,吃的时候挑一盘,再拌醋和麻油,味道好极了。
这样菜是提前做的,因为比较费时间,父亲通常会在年二十七左右就做好。但是,年三十菜单里,它永远是最受欢迎的冷盆。
每一餐吃的时候我们都会逐一细数每一种蔬菜,并讨论下一年换哪一种新的菜品替代,这是我们乐此不疲的游戏。
多年后,我在酒店餐桌上吃到著名的南京绿柳居素什锦,小小的一碟,每一样菜都切的细细的,十分精致十分冷艳地装在碎花细瓷的盘子里,却觉得真心不如父亲的十样菜那么传统,那么温暖。
临近年三十的那几天,是父亲最忙的时候。他每天会对着菜单,一个个地研究清点每一道菜需要的各种材料,缺少了就立即去买。通常他会自己去买,因为我们买的他不放心,唯恐我们买错了,那是绝对的一丝不苟,一根蒜叶一个蒜瓣都不能含糊。
我只说蒜而不说葱,是因为我从小不吃葱,所以父亲菜单上的辅料从来没有葱,这种大众香料,我一直不知道他是用的哪一种我不排斥的辅料代替了。而且,细细想来,等我大学毕业离开了父母,便再也没有人在意我这个小怪癖了。
父亲会把冷盆需要的材料预先准备好,比如咸肉、咸的猪心猪脚和猪耳朵之类,都会预先煮熟放进大瓷盘中。但是摆盘一定要等到三十的下午开席前,烩菜和红烧需要的半成品如肉圆蛋饺也会预先做好,等到年三十下午才按照他的菜谱思路做成热的大菜。
终于到了年三十那一天。
早晨母亲通常会做放进了白色年糕丝的面条,用鸡汤来煮,配上碧绿的菠菜和蒜叶,母亲说这叫糕丝面。
三十早上吃年糕是母亲故乡无锡的风俗,而父亲的家乡南京,在年三十早上要吃面条的,母亲就这样天才地发明了这款面食,她用这种方式怀念她的家乡,却又对父亲这一边的习俗表示了极大的尊重。
这一天我们的重要工作是出去挖荠菜,下午准备包饺子,当然剁肉馅与和面这类技术活是不需要我们做的。
父亲便开始了他的艺术创作,冷盆通常是皮蛋,咸的熟肉类,花生米,十样菜,一共四个。
不在于内容,而在于摆盘的形式,那绝对不像平时那样随便一切一摆,皮蛋也好,肉也好,大小形状极其注意美观,每一个盘子里的菜品的摆放方式都很精致讲究,一看就是父亲早就构思好的。
比如皮蛋通常用线划开,呈小月牙状,再一小片一小片地在盘子里摆成一朵盛开的花,花心处用蒜泥蒜叶红色的萝卜泥配上醋做成一个花心。
煮熟的咸肉一定选肥瘦相间的,切成薄薄的均匀的大片,顺一个方向整齐地码放在盘子里,肥肉是透明的,瘦肉呈鲜艳的红色,好看极了。
年三十的中午饭所有人都吃得敷衍,父亲照例拨一小盘十样菜,倒一小壶酒自斟自饮,看我们也都不怎么爱吃东西了,便说,年饱年饱。
其实,我们对父亲的杰作,年夜饭大餐充满了期待。
午睡起来,父亲进入年夜饭的决战阶段,家里剩下的人全家动员包饺子,父母亲都不大会做面食,我们也不会,但是热情高涨。
饺子皮擀的乱七八糟不成圆形,便说是梅花形,饺子们也包的大小不均,但是大家都兴高采烈,手忙脚乱两三个小时包出几十个美丑不等形态各异的饺子,摆在竹匾里,等着第二天早上下锅检验自己的劳动成果。
下午,父亲开始做红烧的菜,通常有烩蛋饺,蒸蛋卷,父亲做的蛋卷是我的最爱。他把鸡蛋液摊成薄薄的直径十五厘米左右的圆饼,把事先做好的肉馅再薄薄地摊在蛋皮上,小心地卷起来,摆放在蒸笼里,蒸熟后再切片,金黄粉红的一卷一卷,撒上碧绿的蒜叶,好吃极了。
④
后来,九十年代我来了深圳,孩子还小,母亲说家乡春节冷,让我不要回家,于是便有好几年都留在深圳没有回家。
那年月既没有手机更没有微信,也没有这么方便的快递。有一年父母通过邮局给我寄了一桶年货,铁皮的饼干桶里有咸肉,还有父亲做的蛋卷,路上走了两个星期。我收到时已经不能再食用,可是,父母对于女儿的牵挂想念之情,又怎能忘却呢。
八二年,家搬到了县城,物质日渐丰富。再后来,我大学毕业,再后来,弟弟也毕业参加了工作,家里的经济条件好了起来。可是,每逢过年,每年的年夜饭依然是全家期盼,全家共同参与的大日子。
父亲菜单上的内容也日渐丰富日渐高档了,他居然学会了泡发鱿鱼海参的高超技艺。
那些年,凡是在家过年的日子,我们姐弟三都是围坐在父母的桌前,父母慈爱地坐在桌边,那些菜他们自己吃的很少,只是看着我们谈笑中狼吞虎咽,“消灭”掉他们忙碌一天的劳动成果,脸上是那样满足的笑,似乎这就是他们的唯一心愿。
而我们,渐渐地并不在意菜单上的内容了,似乎什么都那么好吃,哪怕是母亲腌制的一碟萝卜干,也是那样无与伦比的美味。
这个日子,这样的春节,这样无忧无虑的心境,在2001年得知母亲生病时戛然而止。
母亲父亲分别生病,治病,先是送别了母亲,再然后,到了2006年的七月,我们永远送别了父亲。
这样的春节就成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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