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清”运动那几年
来源:皇甫,陈巷,石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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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我上中学时,我们那个学校有一个会计,一个老古板的人,干什么都一丝不苟的。
“四清”运动来了,要整那些“四不清干部”,学校里面都是些教书匠,能有什么经济问题?“挨整”的任务也就落到了这个任职多年会计身上,“有枣没枣打三竿”逼着他交代有什么贪污盗窃之类的问题。
“四清”运动是指自1963年开始,在全国城乡开展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前期,在农村中的运动内容主要是"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和清财物"。
这位会计被逼无奈,就开始交代说:某年某月某日,我写信时用过公家一张信笺;某年某月某日,吃饱饭剔牙时拿了公家一根大头针,剔完牙扔掉了。
然后就大上其纲,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我前者属贪污,后者属浪费,我是一个罪人啊。
工作组不信他这一套,像篦头发似的把老头的账目倒腾了一个六够,结果老头就是一分钱的问题也没有。
我们去那个学校时,“四清”运动已经过去。我们私下里问老头儿传闻是否属实,老会计点头称是。
“四清”工作队进村那年,我15岁,但已经是生产队的保管了。
保管这官儿说大不大,上面有会计、生产队长,说小也不小,生产队的粮食、籽种、蔬菜以及农业生产所用物资,一句话,队里所有的东西,只要是会计入了账的东西,都归保管管。
当然,我那时也没有感到自己多大的权力,社员们到地里干活,需要什么农具,就找我领,用完了,我再把它们放进库里锁起来。
饲养员要给牲口领饲料,手里拿着会计开的条子,我就打开库房,给他称上。每天就是这些琐琐碎碎的小事,有时候手里正端着饭碗,有人要领东西,我就得放下饭碗出去,怪麻烦的。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个能够代表我身份的是一个叫印板的东西,用途就是往粮食上盖。生产队的粮食入了库,保管就拿着印板在粮食堆上印几下。
别小看这几个字,如果保管印在粮食堆上的那几个字没了或者变了形,就证明有人动过了它,就得报案。
我当了保管没多久,“四清”工作队就进了村。他们一进村,就开始访贫问苦、扎根串连,进行调查摸底,召集干部们开会、学习,然后让大家发言。
我们那个村子不大,不足七百人,工作队是最后到了我们村的,一共有7个人,外县的4人,本县借调的1人,部队的2人。
部队那个年纪大的姓段,河南人;年轻的姓池,大同人。姓段的是个营级干部,也是工作队的头儿。两人都在番号为496的部队,部队的驻地就在离我们村20多里的南沟。
我参加的第一次会议是在一个晚上。在那个寒冷的夜晚,我们这些干部被集中在一起,听工作队的人在给我们念文件、念报纸。那天晚上,不知怎么,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并且还打着很响的呼噜。
我的呼噜引来人们的笑声,也引来了工作队人们的目光。我清楚的记着,工作队的负责人老段推醒我后说,你还是个娃娃,瞌睡了就回去睡吧,以后就不用你参加了。老段的一句话就把我给解脱了,以后再没有参加过那样的会议。
后来才知道,在四清运动中,农村的绝大多数干部被列为“四不清”干部,工作队一面组织他们集中进行“洗手洗澡”,交代四不清问题,一面组织群众背靠背地揭发检举。
对一些问题较大、反映较多的干部,分别在大会、小会乃至联村联队“放包袱”,检查交代四不清的错误事实,有检查好的,也有的被当场宣布撤职和逮捕的。
有的大队将数十名干部变相关押在一起,让家属送饭,责令干部交代问题。一些干部被迫虚报贪污事实,以求尽快过关。
而不少工作队在“左”的错误思想指导下,又一味追求所谓麻袋(粮食)、票票(现金)的“辉煌战果”,对干部的交代信以为真,以致造成了许多假案。
仅我们县,在这次运动中,就有72人自杀。
后来,随着形势的变化,全国开始搞阶级斗争,原来的“四清”随即升级为“清整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从经济清查升级为阶级斗争,最终发展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前奏。
1965年四清运动时期照片,右二为戴元本(理论物理、粒子物理学家),拍摄地点为吉林。
陈巷:1965年,我在成都电讯工程学院上二年级。6月上旬,学校决定全院师生下乡参加“四清”运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全校几千人分布在四川省多个地区的县。
我们从成都出发,经火车、大卡车到达宜宾地区泸县兆雅区特兴公社。
动身前我们小组11个男生,理的都是平头。四清工作队队长(地委副书记)看到我们说:“这十几个小伙子精神好,身体好。到安民大队去,那里离公社最远,条件艰苦些”。当天就身背行李徒步到了安民大队。
下面这张照片就是我们11个人“四清”结束时在泸州市照相馆拍照的:
我们下乡后首先要与贫下中农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
要求在最穷的贫农家里搭伙。按在学校的伙食标准——每月12元5角,全国粮票34斤交给搭伙家。
我搭伙这家姓邓,是土改时从城镇迁来农村的,在城镇无产无业,迁到农村给他家分了房和田地。
户主长年有病不能参加农业生产。有四个孩子,大儿子十九岁,就这一个劳动力,其他三个还小。户主的妻子在家管孩子,养猪养鸡(1965年政策允许家庭少量养殖),做饭,也不能参加生产队的劳动。
这家人多,劳力少,生活十分清苦。六月是吃麦子季节。麦粉是自家用石磨磨的,很粗,也不筛麸子。用这样的粉,放点菜,或者是泡菜(腌菜)在一起搞糊,不厚(稠),他们叫羹羹。
还吃不饱。下来是接受教育的,不是客人,自己盛饭,看到锅里不多了,不好意思再吃了!
到秋天收稻子了,好些,有时有干饭。二十多岁的人,正是吃饭的年龄。这时也还是克制白己,不敢多吃!
他们家房子少,一间房半边是厨房,半边是猪圈兼厕所。吃饭也在这里,正吃饭,小孩拉屎,猪拉屎尿。虽然我是农村出来的人,开头也有点不习惯!
搭伙这家(房东)房子少住不下。我住生产队的队屋,开会也在这里。
这里的人在田角挖一小水凼,吃用水都是水凼里的水。我的房前不远处有一水凼田。刷牙,洗脸,晚上无人时洗澡,都拿盆子取用水凼里水。下雨天,水凼和田水成一片,水里泥沙多。久之毛巾成黄色。
除了工作组开会,调查访问外,都与社员们一起参加劳动。这里也是种水稻,犁田,插秧,薅草,割打稻各样农活,我都干。
一天,几个小伙子跟我说:“晚上睡觉累得脚都抬不上床,多干我们多得了工分,你又不要工分还这样干。想想只有咬牙坚持”!
这里也是双季稻,插二季秧时,我们同时下田插秧,我快,总是插第一晒“趟”。
大队这一级叫“四清”工作组。我们组长叫杨培章,他是宜宾地区叙永县两河区的区委副书记。
安民大队有11个生产队,我们同学一个队一个,我分在第十一队。我们工作组还有个副组长,是公社副书记。
后来,“四清”提法变成了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清经济。我们这一期是按照这个新提法进行的。
组织全体社员反复学习讨论中央文件,深入发动群众,按照文件精神揭发存在的问题。大会,小会,访谈,生产劳动中调查。
白天要生产,生产队的会都是晚上开。
“四清”时要对每个地主分子进行评查,就是审查。
十一队有一个地主分子,是个老婆子。其丈夫及夫弟土改时被镇压了。
我作过调查,老婆子平时不出来,不与人说话,没什么违法行为,老老实实的。审查时,我看她年龄大,让她坐着。问了问,交待了共产党对地主分子的政策。
还有一家是富农。有人反映:“土改时该划地主。因为其大儿媳妇跟当时的村长困觉,包庇他们。要求把这家划成漏划地主。”
土改时的村长就是我们队的人,早不是村长了,是普通社员。
这家的父亲及大儿子都死了,老婆子,大儿媳还在。小儿子是军转干部,在泸州市一所医院当化验员。最小的女儿初中毕业在家务农,四清时是积极分子。
经多方调查,这家无任何违法行为。中央文件精神是可划,可不划,就不划。开了骨干会,大家都认为不升为地主。
汇报到工作祖,工作组同意我们意见。
运动期间国家发放了两次困难补助,有钱有物。每次都是召开社员会,困难户自己口头申请,大家评定。
一天夜里开完会,整理完会义记录,躺下还没有睡着。
听到隔壁男孩叫:“婆喂,婆喂……婆……我爸爸上吊了”!我听到马上起来了,跑到现场。人已放下来了,无事。
当时我不知道他为何要上吊。我对他本人说:“你有什么问题要上吊?就是有问题,我们也会调查的,搞清楚了按党的政策处理”。
我单独跟他妻子说:“你看好他,死了找你的事”!
第二天才知道,有人跟他说:“你当过土匪,又跟继女睡觉,工作组要整你”。
解放前夕,这里当土匪的人多,大多数是强迫的,有人只干了几天。工作组内部意见一般成员且没有干坏事的不咎。
查后,此人属被迫,没干几天。妇女队长问过其妻及女儿,都否认。我要大家不要再提这事了。当时女孩已十九岁,有人正在给她介绍对象。
组织了专人查生产队的账目,没有查出什么大问题。
生产队长姓王,前妻及后妻共四个孩子,家里很穷。别人揭发他于1961年贪污了100斤稻谷,1962年多占了150斤红苕(薯)。
后来他主动承认了,并作了检查。在四清运动中他一直在管生产。中央文件精神,表现好的可以减,缓,免。决定免于退赔。四清运动后他继续任生产队长。工作组同意我们意见。
这期四清运动结束,我离开的前一天,生产队召开社员会,欢送我。大家对我很客气,评价高。
有好几个老人说:“什么都好,就是走不好,陈同志留下来当我们的队长才好”!
石立文:当年,我以一名高中在校学生的身份参与了“四清”。
1966年7月上旬的一天,身为营口高中三年六班在校学生的我被叫到校党支部办公室。
管学籍(兼党支部干事)的孙延会老师对我说:“组织上有一项工作要你去做,但需要你本人同意。因为去做这工作以后,就不能考大学了。你回去自己想一想,再征求一下家里的意见,然后再来答复我。”
我问:“去做什么工作呢?”
“参加市委派驻营口日报社‘四清’工作组。运动结束后就留在那里工作。”
那时候,学校党、团组织对我们应届毕业生早已进行过反反复复的“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时刻听从祖国召唤”的教育;况且,因为“文化大革命”运动正在兴起,此前不久,中央已经宣布当年的高考推迟,未来的大学梦能否实现变得更加不可预知。
至于家中,父母亲对我的发展目标并无具体要求,我的事无论大小,自己均可做主。
所以,我当时就很“庄严”地做出答复:“不必征求家中意见。我个人完全服从组织安排!”
就这样,我成了一名营口市城市“四清”工作组组员。
多年以后,我通过有关历史资料得知:自1965年1月至1966年5月,中共营口市委先后决定3批共73个单位开展城市“四清”运动,并分别派驻工作组。
而营口日报社并不在73个单位名单之中。
而到了1966年6月初,由于上头吹下来的“文化大革命”运动风声越来越紧,市委参照上两级的样子,选定营口日报社作为开展“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重点单位。
但是“文化大革命”究竟怎么搞,谁也没有数,于是就派“四清”工作组进驻营口日报社,一边搞“四清”,一边搞“文化大革命”。
营口高中当年应届毕业生有近300名,为什么只调我一人去搞“四清”?孙老师没有说明原因。
我自己猜测,原因可能有两点,一是因为我是学校学生会学习和宣传委员,又是学校第二批学生党员发展对象;二是因为此前校党支部根据市委指示组织几名学生成立了一个 “批判小组”,按照中央批判《海瑞罢官》的调子,参与批判了《营口日报》的《辽滨寄语》等专栏,我是这个小组的牵头人。
联系以上情况,我原以为工作组会派给我继续深入批判《辽滨寄语》等专栏的任务。但出乎所料,派给我的任务是参与清查营口日报社财务账目。
查账小组的牵头人是营口酒厂的财务科长,主要成员是市饮食服务公司主管会计;成员还有本报社美术编辑兼摄影记者,大概是作为本单位职工代表被吸收进来的;加上一位老同志和我,共5人。
查账并不只是查看账本。账目上所记的每一笔收支都要与记账凭证核对;记账凭证必须有合法合规的票据佐证;所以财务账柜里的每一张票据都要翻看,都要经过财务科长和主管会计两位专家审查。
营口日报社的财务主管是一位比我年龄稍大些的会计,在查她账目期间,我经常与她在楼下大厅或楼梯上遇见。
开始时我担心她会因为查账而记恨我,所以每次遇见都只是点头,并不多言。可是她却主动打招呼;休息时间,她常常在大厅里弹风琴,所弹都是轻松愉快的舞曲和当时流行的进行曲,看起来心态十分平和。
常言道清者自清。由于坚持自律,所以账目清楚,人品清白。这就是我们清查该单位财务账目所得到的结论。
然而,主管会计并未为此表现兴奋,查账小组成员也未对查账结果有什么赞叹。那个年代,掌握权柄之人廉洁自律,在各个单位都不过平常事一桩。
我来到营口日报社“四清”工作组后,赶上过一次对所谓“黑帮分子”的批斗会,那天晚上批斗的对象是一位编辑。
批斗会“火药味”相当浓,其激烈程度与我小时候看见过的斗右派差不多。批斗会进行到一半时,领导交给我一项任务——会后去编辑家附近蹲守,防止他投河自尽。
编辑家位于“八大局”西北侧辽河边的一幢青砖房,距辽河岸只有30余米。见到如此不利的环境,我顿感守护任务之沉重。
按事先约定,次日凌晨1点钟有位老同志来与我换班。可是,我蹲在土坑里忍受着蚊虫叮咬一直等到天蒙蒙亮了,老同志才来。我不好意思问他“为什么才来”,他却很吃惊地问我“为什么还没走”。
我说:“你没来我敢走吗?出事怎么办?”
他却满不在乎:“没有事啊!哪能那么轻易就投河了?”
接下来的事实果真应验了老同志的预言。直到蹲守任务结束,每个夜晚都是平安度过的。我不由得佩服老同志的老练和冷静,并为自己的幼稚和死板而惭愧。
但是,一年多以后,我的这个认识完全颠倒过来。因为我得到了一个噩耗,初中母校的田书记因不堪批斗会的折磨侮辱投河自尽了!
查账工作结束后,我被临时派到市文化局“四清”工作队接受新任务。
当我去报到时,首先接待我的是一位年轻同志,他指着坐在对面的中年同志对我说,这就是局“四清”工作队领导。
那位领导同志缓缓地站起身来,一字一板地说:“我姓——袁——哪!”随后走过来笑着与我拉手:“在下袁阔成,袁阔成。欢迎,欢迎!呵呵呵……”
真是如雷贯耳。眼前这位领导竟是大名鼎鼎的评书艺术家袁阔成!
袁阔成并未直接给我布置工作任务,是那位年轻同志告诉我,文化局下属单位评剧团“四清”工作组缺少一名文化高的同志,临时借我到那里工作一段时间。
年轻同志还告诉我,袁阔成现在虽然担任着“四清”工作的领导职务,还时刻放不下评书艺术;总是抓住一切可利用的机会研究创作、练基本功。
将一匹千里马拉去犁田,时势太难为这位评书艺术大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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