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宫的年轻女性们
国内一线城市的女性生育初胎的年龄不断延后。
为了延长在职场上打拼的时限,同时避免错过生育的可能,一线城市的女白领中,许多人开始尝试通过各种方法养护子宫,以便她们在职场拼搏时,保有生育能力。
躺在床上,陈冉感受到B超探头贴着腹部的肌肤划着圈。
随着探头移动,B超检测仪的监视画面上,实时显现了陈冉卵巢内的医学影像。几分钟后,探头侦测的画面停留在陈冉卵巢右侧,在这里侦测出一处呈蜂窝状的阴影。
医生对着监视器画面仔细端详,转过头告诉陈冉:相较上个月的检查结果,畸胎瘤没有明显增大。陈冉长舒了一口气。
26岁这年,陈冉决定开始保宫。那是2021年6月,陈冉做B超检查肾结石时,医生偶然观察到她的卵巢里生了一个畸胎瘤。
那是一种由人体体内生殖细胞发生异变,而形成的肿瘤。陈冉体内的那个,已经生出了牙齿和骨骼早期的形状。
发现畸胎瘤的存在后,陈冉跑了北京多家医院,向不同的医生询问意见。从不同的医生处,她收集到了几套不同的治疗方案建议。
有医生指出,陈冉的肿瘤属于良性,可以做微创手术摘除;也有医生建议陈冉继续观察再决定是否要立刻摘除肿瘤,因为切掉肿瘤也有复发的可能。再三思索下,陈冉决定采取北京妇产医院医生的方案,持续观察、保守治疗。
那之后,陈冉成了两家医院妇产科的常客。每个月,她都抽一天时间到大兴的一家综合医院做B超检查,查看自己的卵巢、子宫的健康状况。
偶尔,她也会开一个多小时的车,前往朝阳,去医疗水平更好的北京妇产医院做检查,换来心理上的踏实。
医生建议陈冉,如果不做肿瘤摘除手术,就要注重日常养生,保护子宫健康,防止肿瘤持续肿大,发生病变损伤生育能力。
遵从医嘱,陈冉开始保养子宫。为此,她着手改造自己的生活方式。
为保宫而买的保健品,满当当地摆了一桌。每天陈冉都会吞下一大把五颜六色的药丸。听说泡脚可以暖宫,陈冉为此特地买了泡脚包,坚持在睡前泡脚。
据说保持强健体魄有助保持子宫的功能,陈冉还牺牲上班时的午休时间,去公司附近的健身房健身,花钱请教练,学习打拳。
陈冉从小爱吃“重油重盐”的食物,但得知这一饮食偏好会给身体造成负担,陈冉克制自己,改吃清淡的食物。她听说吃素食对肠胃有好处,她还在一段时间内只吃素食。
卵巢里为什么会长出畸胎瘤,医生也没有给陈冉一个明确的答案。结合发病时间,陈冉猜测,应该和工作有关。
2020年自澳大利亚留学归国,陈冉就进入一种以工作为重心的生活状态。第一份工作,每周默认工作六天,每天加班到零点。
最忙的一周,陈冉感觉自己被焊在了工位上,没有间断地处理上级派来的画图任务,挤不出喝水的缝隙。有好几次,她加班到深夜才发觉,自己一整天都没有吃饭。
一度,陈冉的身体发出警报。一天深夜,加班后的陈冉在去停车场的路上感到一阵反胃,肠胃抽搐的痛感冲上大脑,她有些眩晕。借着尚且清醒的意识,陈冉拨打了120急救电话,被送往急诊。
因为领导没有批假,第二天清晨,打了一夜吊针的陈冉离开医院就回到公司上班。就这样工作了一年,陈冉身体的许多指标都出现异常。
直到医生在陈冉卵巢内发现那枚畸胎瘤,她不得不正视自己正因高压生活节奏而状态颓丧的子宫,开启“保宫”的计划。
陈冉的经历,是许多都市女白领共同面对的境况。
在一线城市,许多在职场打拼的年轻人,不得不选择高速运转的生活节奏。这样的生活夺去了一些白领的身体健康。
高压下,女性面临雌性激素紊乱、卵巢内分泌失调的风险,还有一些人罹患乳腺增生、卵巢早衰等妇科疾病。这些疾病,都会给女性的子宫和卵巢带来不可逆转的伤害。
2023年7月份的一篇媒体报道中,武汉大学人民医院生殖中心主任医师杨菁称,从医40年以来,卵巢早衰从一种罕见的疾病变得普遍化,“(以前)一年到头也难得碰上一两例,但现在几乎每个月都可以在门诊碰到。”
在天津,25岁的刘筱也开始保宫。2023年4月,月经推迟半个月,刘筱去医院做检查。医生告诉刘筱,她的子宫内膜出现炎症,子宫内渗出液增多,导致月经失调。
刘筱想不清缘由。她自认饮食规律,没有抽烟、喝酒等嗜好。医生提醒她,长时间的情绪低落也可能诱发身体不适,包括子宫的炎症。
刘筱知道,自己是个性敏感的人。由于这样的性格,她更容易沉浸在情绪之中。
2022年,刘筱失业了。当时她所在的公司突然搬迁,刘筱的通勤路程从5公里,变成了50公里。领导让刘筱选,还要不要继续干下去。公司不提供通勤班车和住宿,权衡之下,刘筱选择了离职。
离职后,刘筱从前同事那里得知,公司没有真的搬到那么远的地方。她猜公司可能是因为效益不佳,借此让她和部分员工主动辞职,免去裁员支付赔偿金的职责。
刘筱为此感到崩溃,重新求职也不顺利,投出的简历鲜有回音。那段时间,刘筱一天到晚都躺在床上,既没有食欲,也没有困意,一天只睡四个小时。焦虑裹挟着她。
今年3月,刘筱入职天津一家小型互联网公司做设计。作为公司年龄最小、资历最浅的员工,她常被加塞工作,觉得自己被迫要替前辈们完成任务。工作压力下,刘筱月经不调的情况也比读书时出现的频率更高。
以前,刘筱认为自己年轻,对养生话题并不在意。诊断出子宫有积液后,她开始留意保养身体的知识。从网上得知过度节食、久坐都很容易引发妇科疾病,她便坚持每在工位上坐一个小时,便起身活动筋骨。
后来,她了解到熬夜失眠也会对子宫造成伤害,导致内分泌和代谢功能的紊乱,引起月经不调。
刘筱睡眠很浅,家里人关门的声音都会干扰她入眠。为了保住睡眠质量,刘筱买来据说有助眠功能的产品,在白天上班时喝菊花茶,再在睡前喝一瓶口服液。
为了避免罹患妇科疾病,折损子宫健康,接种预防妇科病的疫苗也被刘筱提上了日程。2021年,刘筱花了三四个月时间,抢到了天津市接种HPV疫苗的资格,在下半年完成了接种。
对许多选择“保宫”的年轻女性来说,事业和生育如同鱼和熊掌般存在。
刘筱决定保卫子宫健康,是希望在继续打拼事业的前提下,保留生育的可能。
如今刘筱25岁,觉得自己还没到有资格生育的人生阶段。她月收入六千元,供自己吃穿用度后,每月没有多少余额。
目前,她和男友分居两地。男友月薪在8000元到一万元间浮动,没有能力支付结婚彩礼和婚房首付。
这对年轻情侣清楚,以目前的经济水平,他们很难独立负担生养小孩的开支。
刘筱提到了孩子上学的种种开支。一位当小学老师的朋友和她算过如今的小孩要上兴趣班的诸多花销。她也了解过,把孩子送进天津她理想的幼儿园,一个月学费就要两千多元。
还有学区房——她无法回避这个问题,一套老破小的学区房要价一平米一万元。一笔笔开支垒起来,刘筱看不到一个确定的将来。
现实的收入和育儿成本之间的沟壑,提醒着刘筱,如果打算生养小孩,她必须先花几年时间打拼事业。
2022年《中国生育成本报告》显示,在中国要供一个孩子上本科,平均要花费62.7万元。高昂的育儿经费,影响着国内的年轻人持续推延生育计划。
与此同时,数据显示,自1990年到2020年,我国女性生育初胎的年龄在30年间从1990年的24.1岁,推迟到27.5岁,延迟了3.4岁。在上海这样的超一线城市,女性生育初胎的年龄推迟到了30.29岁。
一旦决心继续打拼、推迟生育,刘筱这样的年轻人需要面对的问题随之而来。随着年岁增长,男性和女性的生育力都会有不同程度下降,给生育制造阻碍。
刘筱认识一对年过三十的夫妇,备孕两年无果。求医的时候,医生告诉他们,年过三十后女方的卵巢储备下降,受孕概率也在走下坡路,想要自然受孕,需要调理身体,顺其自然。
那之后,女方开始喝中药来补气血,保护子宫。夫妻双方也都抛弃了从前不规律的生活习惯,尝试健身,但迄今刘筱也没听到他们怀孕的消息。
朋友的经历令刘筱意识到,原来身体情况是不等人的。想要推迟生育,需要维持一个健康的卵巢和子宫,才能攥住生育的自由。
刘筱的表姐今年30岁,是刘筱心中的事业型女强人。在药企公司工作的同时,表姐还开店创业。刘筱说,她的表姐渴望生育,想当母亲,但她不会为此将就婚姻,因此至今未婚。
等待一个满意伴侣的这些年,刘筱表姐每周都会抽出两三天去健身房锻炼,时不时夜跑。工作再忙,她也会给自己留一小时午休 。
刘筱启动“保宫”计划,正是得到了表姐的启发。
在职场的湍流中,追求事业发展的陈冉发现,她很难按下暂停键,把精力和时间分配给生育。
竞争者是不会等你的。2020年刚入职场,陈冉就领会到这点。当时她长时间加班,一天除了五小时睡眠,其余时间都对着电脑画图。
身体已经出现不适。一次,当她在电脑前小声抱怨了一句“好累”,身边竟然有人回应:“我现在的工作量是你的8倍,你还累?”
入职前夕,陈冉的领导曾跟她有过一次意味深长的对话。当时,他和陈冉提起,他们所在的团队之所以有八成是男员工,是因为公司不青睐女员工,在招聘时就有所区分。
提及原因,领导暗示,是因为公司认为男性和女性的体力有所差距,领导认为女性还要顾家,很难全身心投入工作。领导语气平淡,陈冉默默听着,感受到了性别歧视。
为了免遭这种歧视的拖累,陈冉把质疑记在心里,对抗它。刚上岗那段时间,她每天工作到11点,而后,固定的下班时间延后到凌晨1点。
刘筱不计较精力和健康地工作,只为了用行动回应入职时领导那句话——即使是女员工,她也能和大部分同事一样,胜任这份工作。
在一些都市女性的职业经历中,生育确实为职业晋升修造了牢固的透明天花板。陈冉旁观过很多生育和晋升不可兼得的职场女性。
她记得在公司遇见过一位能力过人的女前辈,她是部门的顶梁柱。为了兼顾工作和家庭,女前辈每天7点抵达公司干活,晚上8点半回家照顾孩子。按照自己的节奏,她尽职尽责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
但陈冉不解的是,公司依然流传着对她的质疑。她听过有同事吐槽那位女前辈能力不足,没把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在陈冉看来,这样的评价没有任何依据。
然而,已婚的男同事似乎就无需面对这种非议。他们很少谈及自己的家庭。
和女前辈同期进入公司的男前辈,可以整夜待在公司,通宵工作,完成一样的工作量,看起来则更努力些。如今,他已经晋升为设计院所长,而女前辈到手的薪水,还没有一个男性后辈来得多。
一次,陈冉在八点半提前下班。在去健身的路上,陈冉碰到了那位女前辈。听说自己是去健身,女前辈投来羡慕的眼光,她和陈冉苦笑道:“单身真好。”
女前辈在育儿和职场之间努力平衡的模样,让陈冉看到了自己母亲的影子。
陈冉上小学时,因为没有长辈接送、做饭,母亲为了照顾陈冉辞掉了会计工作,成为了全职家庭主妇。
年少时,陈冉没有意识到母亲对家庭的付出。直到高中,陈冉听母亲说起,当年一起做会计的同事过了这么多年还青春靓丽,自己却熬成了黄脸婆。陈冉这才发觉养育自己这十多年间,母亲已经褪去了年轻时的靓丽面孔和窈窕身躯。
生育还给母亲的身体带来了不可逆转的创伤。怀孕期间,胎儿的发育给母亲的盆底肌带来损伤。
生下陈冉后,母亲没有得到周全的照顾,甚至还帮忙搬家,和婆婆一起搬沉重的柜子走了两三公里的路。
产后劳累,母亲落下了漏尿的毛病——在上楼梯、爬山时,都会有尿液失控地流出来。
初中时代,陈冉记得,她常看到母亲坐在卧室里盯着衣柜发呆。卫生间里,也曾传来母亲的抽泣声。陈冉猜测,那可能是母亲因为和身体失联而感到压抑。
陈冉上大学后,母亲在某天把她叫进屋里,告诉她,自己的子宫严重脱垂,“伸手就能摸到。”母亲神色惶恐,陈冉感觉,年近50岁的母亲,像犯错的孩子一样,局促不安。
2018年1月,母亲的子宫脱垂愈发严重,影响到了直肠、膀胱等其它器官,不得不手术切除子宫。术后,母亲躺在病床上插管、输液,被一种破败感包裹,那一幕在日后不时击打着陈冉。
眼见着身边女性的经历,陈冉不想为了家庭牺牲自己。
在事业和生育之间,陈冉选择了前者。2021年,陈冉在三里屯开了一间小酒吧,除了赚钱补贴家用,她还希望凭借这份副业和鲜活的人建立联系。
图 | 陈冉的酒吧
在为自己打下一片天地之前,她决定先搁置生育,通过定期体检、养生的方式保宫,为拼搏事业争取时间。
保宫是陈冉一个人的战斗。为保宫做的举措,陈冉都没有告诉丈夫。有关生育,陈冉和丈夫还没达成共识。
刚结婚时,陈冉的丈夫就提议生个孩子。陈冉再三告诉丈夫,自己当下没有精力兼顾生育和事业,但丈夫仍不理解。
在他看来,要一个孩子带来的影响,没有陈冉想的复杂。由于难以互相说服,生育的事情就搁置至今。丈夫的执念让陈冉觉得,他不能对自身的处境感同身受,再与他解释自己为保宫所做的努力也是白费口舌。
对保宫这件事付诸行动后,陈冉开始对是否有必要生育这件事,有了更多斟酌、思考。
互联网上,陈冉常能看到令她“触目惊心”的分娩照片。了解得足够多了,每次想到分娩,陈冉脑子里冒出的都是血红一片,“全都是血。”
渐渐地,陈冉对生育感到迟疑,她不想经历分娩的痛,也不愿像母亲那样,在多年后仍饱受生育带来的折磨。
陈冉的母亲生育时25岁,这位早婚早育的母亲,从不催促自己的女儿生养孩子。一次,陈冉和父母聊起生孩子的话题,陈冉的母亲开玩笑地说和陈冉说:“生孩子干什么呢?”
当时,陈冉对母亲的话感到诧异。
陈冉猜测,当年母亲生下自己,可能也只是顺从了社会时钟的惯性,从没有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过生育的意义。
再加上生育给母亲带来了漏尿、子宫脱垂的困扰,更让母亲对生育本身产生了怀疑。细想来,陈冉发觉母亲好像不太喜欢小孩,和亲戚家的孩子也不亲近。
目前,陈冉停留在恐惧生育,但不完全抵触的状态。她知道生育会给身体带来创伤,但觉得育儿的过程也充满成就感,她称自己“只想养,不想生”。
陈冉养了一只小狗,在相处的十多年里,陈冉把它训练得很听话,待人友好。偶尔,陈冉会想,如果这是一个小孩,能叫一声“妈妈”,会否是一件更加美好的事情。
和丈夫不同,陈冉不觉得生育是一种传宗接代的使命,她希望能够在自己准备好的前提下,给孩子提供优渥、自由的成长空间,在孩子的身上弥补一些自己在成长过程中的遗憾。
第一次萌生这样的想法,是在2018年。那年,陈冉正在申请去国外读研。她向往去麻省理工学习,那里有世界最著名的建筑系。
但陈冉学术能力平平,没有资质申请。当时,陈冉就想到,如果自己能有一个孩子,一定要给他提供最好的教育,把他托举到更好的平台。
而这一切,都要仰仗稳固的经济支持。推迟生育计划后,陈冉有了更多余韵去牢固生活的基石。去年年底,疫情放开后,陈冉经营的酒吧有了起色,由亏转盈。
酒吧是陈冉向父母借了30多万开起来的。受封控影响,开业两年来,都是亏损状态。陈冉压力很大,彻夜难眠。她觉得自己好像“坑害”了父母,让他们积攒多年的存款打了水漂。
如今,酒吧每天能照常营业,积累了固定的客源,营收眼见好转,每月能净赚一两万元。为了抓住机会,把本钱赚回来,陈冉把工作以外的时间都放在了经营酒吧上。
店里除了一位调酒师外,再没有人帮衬。陈冉要负责经营、财务等所有繁杂的事务。
每天五点下班后,陈冉就开车到酒吧,招待客人,到夜里三四点才回家。回到家,她只能睡不到6个小时,又要出门上班。
工作虽然辛苦,但陈冉很享受这样充实的生活。陈冉今年还向在北京协和医院的医生朋友咨询冻卵,希望通过冻卵,更稳妥地保住生育的可能。
* 文中受访者信息有模糊处理
撰文|吕煦宬
编辑|温丽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