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蹦迪」,云南人随时随地
当云南人开始打跳,快乐就无比简单易得。人们欢聚一起,在村落宴会上,有“抽不完的烟、喝不完的酒、跳不完的舞”。一道道令人垂涎的美食过后,云南人还会在宴席后围成一圈,打跳起来,彻夜狂欢。
人们跟着音乐晃动起身体,快乐藏不住。
围绕一张长桌,几十个村民迈着同样的舞步,向前走几步,再原地转几圈,躯干跟随音乐律动,双臂举在胸前,姿态各异。舞动的队伍里,穿着polo衫、夹着烟的中年男人,全身的关节像打了油一样滑溜,扭动着腰胯抬腿蹦跳。身形臃肿驼背老太,胳膊小幅晃动,跟在队尾也跳了快有十圈。原地转圈的那一刻,矮胖的身子骤然变得轻盈。步履轻快的中年女人,向着天空伸出的手臂像枝条般舒展,腰间别着的钥匙串撒欢一样甩动。好像那串钥匙都跟着变得快乐。
这是在云南随处可见的“打跳”。舞动中的人群像是被赋予魔力,只是跟着音乐简单地晃动身体,就能够快乐起来。
大四学生字氄超自寒假回家以来已经参加了6次打跳。1月11日早上8点,他从昆明的大学校园出发,一路辗转山路,晚上8点才到了位于永德县亚练乡的村里。到家后不久,就又匆忙去参加村里的婚宴,吃饭、喝酒、打跳,一直跳到凌晨5点。
婚宴上的打跳活动,聚集着村子里的男女老少。一个“掌棚人”负责安排音乐曲目。上半场多是悠扬的民族音乐,老人们一边踩着舞步转圈,一边还吹口琴,弹三弦。年轻人跳跳歇歇,休息时聚在一旁喝酒。屋子里轻烟缭绕,有人抽纸烟,也有人传递着抽味道更浓重的水烟筒。
晚上十二点,东家端上这天的最后一道菜肴——羊肉扒呼。这道菜先把羊肉爆炒至发黄,再加上薄荷、香菜、花椒等香料,炖煮得鲜香麻辣。热腾腾地喝下去,脑门直冒汗。吃完羊肉,老人们陆续回家休息,喝得微醺的年轻人们开始他们激情的下半场。
音响频频播放起节奏强的DJ音乐,人们越跳越兴奋。队伍稀疏,身体施展得更开,人们开始大幅度地摆动躯体。字氄超记得自己最兴奋的时候,打跳时扛起了桌子、凳子。
最近几年,云南人打跳的影像在互联网上流行,一个简单拍摄的视频都能有几万的点赞。传播广的视频里,有中年人打着赤膊站在饭桌上跳,有人扛着摩托车、小牛崽转圈打跳,看起来毫不费力,还有几百名小学生齐聚操场打跳的“奇观”。一条视频里,云南保山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双手握着一只狼狗的前爪,带着它一起左右晃动摇摆。过了一会儿,他又把狗背在肩上打跳。
这样全员狂欢的场面,在都市里很罕见。城市的聚会活动,常常能见到一种分隔:外向的人自如地唱歌跳舞、喝酒攀谈,内向的人在角落低头吃饭,有时眼神都不知道飘向哪,生怕和人对视,不知道要如何破冰。酒桌上的权力关系、规矩与黄色笑话,也时常为人诟病。
都市人最大的狂欢,恐怕就是音乐节与夜店蹦迪。而这暗含门槛。不菲的票价把一部分人挡在门外,近年来不少场所还开始了“相貌筛选”。夜店往往昏暗、拥挤,充斥着烟酒味与音乐的巨响,不习惯这样氛围的人,难以从中获得快乐。
打跳的场合消融了这些分隔。简朴的棚子里,人们不分性别年龄地站在队伍中跟着音乐律动,摇摇晃晃间,惬意的感觉就充盈身体。快乐的氛围里,把手搭在前面的人的肩上,或是和不熟悉的人手拉着手挥舞,都无比自然。
有网友在一个婚宴打跳视频下评论:“这样的庆祝方式秒杀一切婚闹。”
看起来,人们普遍对房贷、车贷的焦虑、生活的疲惫感与就业压力,在打跳的人身上都毫无印记。一个网友在打跳的视频下发问:“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开心?”有人回复说:“这个地方天生乐观。干再累的活,晚上也要跳起来。”
对于云南本地人说,打跳已经是生活方式,快乐感自小习得。蹒跚学步的时候,字氄超就有了关于打跳的记忆。宴会上,家里的长辈把他背在肩头打跳。他伏在大人的背上晃晃悠悠,耳畔乐器声悠扬。
朦胧的记忆里,自己那时就在打跳中感觉到欢欣。
到了小学,他已经能舞步熟练地旋转于亲友们的打跳聚会。他还记得那时打跳,会在桌子底下绑两只鸡,人们跳一个通宵,之后把鸡杀了,配上酸笋炖煮着吃。
字氄超是彝族人,传统文化中,打跳源自民间歌舞“阿细跳月”。传说中,彝族的一个支系阿细人居住的地方发生了巨大山火,烧了九天九夜。阿细人在扑火时不断地换脚跳着。扑灭大火后,人们用歌舞庆祝,模仿扑火时的动作。这一歌舞形式后来固定下来,也被称为“跳乐”、“打歌”。
全国55个少数民族中,居住在云南的有51个,其中有25个形成了聚居区域。除了彝族,聚居在滇西北的傈僳族、分布在丽江周边的摩梭人、还有傣族、白族等民族都有打跳的传统。
相传摩梭人的打跳歌曲一共有70多种,流传至今的只有20多种。留存的打跳歌曲中,有的记录了先民对始祖女神的崇拜,也有的抒发了人们对爱情、亲情的体悟。
《甲蹉呦》这首曲子描摹了男女之情。歌词翻译成汉语,大意是年轻男人对着心仪的姑娘唱:姑娘们,会“打跳”的来“打跳”,不会跳的过来看看。女人回应:本姑娘是为来打跳的,不跳肯定可惜了。
现实场景中,年轻男女在打跳时对唱这首歌,还会即兴编一些唱词,一问一答,编不出来的时候,坐在一旁的老阿妈们会出手协助。
六十年代,作家沈从文在一篇散文里记录了他观摩的云南男女对唱的盛况。“那次听到一个年轻妇女一连唱败了三个对手,逼得对方哑口无言,于是轻轻的打了个吆喝,表示胜利结束,从荆条丛中站起身子,理理发,拍拍绣花围裙上的灰土,向大家笑笑,意思像是说:‘你们看,我唱赢了’,显得轻松快乐,拉着同行女伴,走过江米酒担子边解口渴去了。”
打跳中男女对唱的热闹景象,也是字氄超童年时最喜欢的环节。他看着暧昧的大哥哥姐姐们在对唱中抒发情愫,自己也跟着学唱了好多对子。
十几年来,村里打跳习俗有了变化,不再杀鸡,也没有对唱了。如今字氄超偶尔在短视频网站上刷到类似的对唱视频,他总会停留品味一番。
作为曾经祭拜山神和成人礼等仪式后的必要环节,打跳的祭祀意味在沿革中越发淡化,只留下隐约的痕迹。互联网上流传着云南人打跳时扛着各种东西的视频,网友看着啧啧称奇,实际上在一些地区这样的动作不只是为了气氛,也带有一定的祈祷、祝福之意。有的村子会在年关“杀年猪”,饭后村民举着猪头打跳,这是在期冀来年的猪也能长得肥壮;还有人扛着摩托车打跳,希望能够出行顺利。
旅游业和互联网的发展,把打跳推向更广的世界,也重塑着它的形状。许多景区和周边的餐厅都会时常举行打跳活动,由服务生领头,邀请游客们随时加入。
泸沽湖的篝火晚会上,年轻男演员的打跳舞姿格外引人注目。他们的动作打得很开,一边跳一边大幅度地扭动肩膀屁股、前后摆胯,被拍下视频后在互联网上广为流传。一个摩梭人演员告诉游客,在传统的摩梭甲搓舞中,有类似的一系列动作是在模仿采摘的过程,现在他们把这些动作重新组合,专门增大动作幅度,是为了加热气氛,吸引更多游客。
字氄超记得,八九年前,“蹦迪”开始在国内流行,DJ音乐响彻大街小巷,也渐渐成为打跳的人青睐的曲目。如今在互联网上最热门的打跳视频的配乐都是DJ版的流行曲。字氄超和朋友格外喜欢DJ版的苦情歌,觉得有种别样的味道。
在临沧市内工作、生活的简瑶也经常在城市里听到打跳音乐。广场上的打跳队伍里,音响里放出的打跳歌曲五花八门,有山歌、流行音乐,还有一些云南本地的雷鬼乐队创作的具有民族特色的歌曲。“雷鬼”是摇滚乐的一个分支,来自南美洲,以旋律轻快为特色。舶来至中国后,这种音乐类型在云南本地生出了花。简瑶原本就喜欢摇滚乐,听到融合雷鬼风格的打跳音乐兴奋不已。
接触打跳,简瑶感受到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简瑶的家乡在云南保山施甸县由旺镇。在她童年的印象里,家人和村民的生活被繁重的农活包裹,每天到山上种水稻、烟草,回家喂猪、喂牛,忙碌完吃过晚饭就已是晚上九点。村寨闭塞,生活辛劳,电视中云南少数民族欢快地载歌载舞,仿佛和她在两个世界。
直到她去昆明上大学,有天在翠湖公园亲眼看到了打跳。二十多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打跳时身穿鲜艳服饰,有的还捧着乐器。在音乐中转圈、晃动身体的人们看起来格外放松,与她印象中的躬身田间的中年人们截然不同。
眼前的场景展现出一股别开生面的快乐。她被深深吸引。
她在校园里,也时不时看到同学聚在操场上打跳。远远观望,她心生向往,又觉得这是民族同学的内部活动,自己不好意思加入。直到一次班级集体活动,所有同学一起打跳了一场。
毕业后到临沧市工作,在这座各民族聚居的城市里,她频繁地“撞见”打跳的队伍,也渐渐感觉到这项活动并没有什么规束限制。
每逢泼水节,从村镇到县市都在狂欢。各民族聚集区里,传统节日会放假,人们白天就去参加广场上的狂欢活动,舞台上歌手表演,下面密集的人群围着圈打跳。
云南的日头长,夏天直到晚上九点天空才会透黑。平日,大家吃过晚饭后没事做,自然地走上街头消遣。公园,小区门口,政府广场,只要有一块空地,就能聚集起打跳的人群。甚至在医院门口,都会响动打跳的歌声。
有次简瑶的母亲来临沧住院看病,医生建议她适当地活动身体。傍晚,母亲加入了医院外打跳的队伍。打跳的人有的是家住医院附近,有的是久病住院的病友。一边跳,简瑶的母亲一边与这些陌生人们交流各自住在哪个病房。
简瑶做的是文职工作,每天上班的主要内容就是收发文件,还有早晚两次帮领导洗烟灰缸、打扫办公室。她今年25岁,部门里大部分同事都年长她许多,她觉得大部分杂活累活都安排给了她。每天八小时的工作,时常让她感到压抑。
她发现,打跳可以成为她疏解工作压力的方式。下班吃过晚饭后,她和朋友来到附近的广场,那里聚集着打跳的人群。她往往会先在旁边围观一会儿,在心里默记脚步动作后加入进去。打跳音乐的鼓点很分明,哪怕一两步踩错了,身体总能随着律动摇摆起来。脚掌离开地面,身体变得轻盈,她感觉到在工作中压抑的情绪一同被释放,整个人的性格都变开朗了。一边跳,她甚至会忍不住哈哈大笑。
到外地上学以后, 字氄超只有假期回家才能打跳,平时看到家乡的朋友在网上分享打跳的事,他心里痒痒的。
字氄超有十几个一起长大的发小,过去的几个春节,他都和发小约着到附近的空地打跳,一人搬来一箱酒,点起一大笼火。烟雾迷眼,烟熏味扑鼻,这是快乐的佐料。今年过年,他没有打跳,而是和朋友到山上野炊,挖野菜,架起火烧了一大锅肉汤。烧火做饭时,他们同样用音响放着音乐,身体自然地摇摆晃动。比起其它地方的野炊,人们安静地啃三明治,这又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快乐。
寻常的生活,云南人总能过得格外有劲,有滋味。乡村是人情社会,参加亲朋的婚宴时,为了给东家捧场,往往要打跳到后半夜乃至通宵。一整晚,歌曲循环好多遍,字氄超也不觉得厌倦。遇到喜欢的歌,还要连着打几次。到后半夜,他跳得满脸汗水,腿上的肌肉酸痛,精神却始终灌注着激情。他不想从快乐的氛围中抽离,跳到天微微发亮才算完。清晨走在回家的村路上,身体这才如同泄劲一般,困意和疲累翻涌。
不过,再疲倦,他也从没想过下次不打跳了。
撰文|佟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