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H370十年,失去子女的父母们仍在原地
马航MH370失联距今10年了。2014年3月8日,这座巨型客机在深夜骤然消失,机上227名乘客里包括了154名中国人。10年里,失联者的家属们饱含希冀地等待、寻找又绝望,苦海翻滚,有人挣钱养家、结婚生子,有人赡养老人、照顾孩子。
失去子女的父母们是家属中最为特殊的一批人。目前已有3名老人在等待中去世。绝大多数父母们停留在了飞机消失的那刻,他们维持着孩子还在时的生活原貌,往返于追查真相和心理门诊之间,在一个个春天里老去。
栗二有不再和榛子树说话了,只遥遥地望向它们。一条公路隔断了他耕种了几十年的田地,肃冬,残存的土地一片荒芜,只在角落、侧坡上冒出六棵枝桠杂乱的榛子树。
九年前,他像养孩子一样细心种养了100多棵榛子树,日夜向这些树苗诉说自己对儿子的想念。村里其他人都只种小麦和玉米,他们好奇地问栗二有为什么种榛子树,栗二有告诉他们:等榛子树开花结果,他的儿子就会回家。
听到这个带有奇幻色彩的希望, 村民们总是目光真诚地回以祝愿。
生活在河北省邯郸市下辖的峰峰矿区,栗二有自称是“老农民”,他性格憨直,遇到不平的事时习惯质问对方“是不是中国人”。八九十年代,为了供养三个孩子,他也下过煤窑干活。三个孩子里,排行老二的儿子是唯一的大学生,毕业后在中兴公司上班,2013年时就能拿到将近2万元的月薪。
2014年春节后,栗二有的儿子被外派到马来西亚工作。3月8日,他乘坐马航MH370暂时回国,飞机在中途失联,机身连同乘客至今下落不明。
栗二有66岁了,头顶的发茬花白,原本瘦小的身体在近年出现腰腹发胖。他脸上的皱纹不算密,一对半圆形的眼袋稍显突出,平时他说话连利,看起来和普通老人别无二致。
“破绽”出现在谈话三十分钟后。持续说话,尤其当情绪有波动时,栗二有突然开始气喘,他默然背过身吸入气雾剂,几轮呼吸后才让自己缓和下来。不说话的时候,他的呼吸粗重,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飞机失联后,他成了重度吸烟者,积年累月,在2023年确诊了慢阻肺。曾经他的拇指和食指都被烟熏得焦黄,在他因生病戒烟后它们才恢复正常。
栗二有与其他农民不同的地方还在于他的智识。为寻找儿子,他一次次研读晦涩的航空专业信息。他的书架上还放着《百年孤独》和《切尔诺贝利的悲鸣》。十年来为了缓解悲痛,他对写作产生了兴趣,陆续写了几千首关于马航和思念儿子的诗,和几十万字记录马航家属故事的小说。
在峰峰矿区北胡村,栗二有和妻子刘双凤居住的村屋保留着几十年前时兴的装修款式,门厅里挂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中间悬有一块白板,上面写着“MH370失联”几个字,下面是用泡沫板做成的彩色数字“3340”。
3340天。这个数字已不准确。2014年事发后,栗二有与妻子去北京、马来西亚寻人未果,回家后他做了这个牌子,从垃圾堆附近捡来一些泡沫板做成立体数字,每天更换贴在板上。起初,记录是出于期盼,他想让儿子回家后鲜明地看到父母已在家渴盼了这么多天。
那时他没想到,一等就是十年,数字从两位数到三位数再到四位数,增加的数字板已经装了小半塑料袋。每天更换数字的动作,逐渐变成一种不带感情色彩的重复。2016年,大雨浇漏了栗二有的村屋,再加上村里开始限制烧煤,供暖变得困难,他和妻子搬离了村庄,到城里和小女儿一家居住。
他们会定期回村照料房后的那片榛子树,给它们浇水除虫。一回家,他们就更换计数板上的数字,再把儿子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儿子的所有物品都装在两个行李箱中,一箱是上学时的旧物,还有一箱是从马来西亚寄回来的。时不时地,母亲刘双凤会把这些物品拿出来重新整理摆放,把衣服抖一抖、晾一晾。
儿子喜欢吃猪肉大葱馅的饺子,每逢中秋和春节,他们都会包格外多的饺子,晚餐时单独为儿子盛出一盘放在餐桌上,余下的冻进冰箱。有一年饺子做得过于多,之后的一整年都没有吃完。栗二有的小外孙打开冰箱,看到冻了一年的饺子皮变得僵硬发白,奇怪地问姥爷为什么冰箱里有“纸饺子”。
他们坚持给儿子打电话。起初是每天一次,后来改成每周六晚上拨打,栗二有觉得这个时间不会影响儿子工作。电话那头总会传来“无法接通”或“已关机”的提示音,栗二有会在那之后继续跟儿子说几句关心的话。最近几年,失望累积下他们不再设固定时间,但如同肌肉记忆一般,刘双凤一有空就会掏出手机给儿子打一个电话。
每年儿子生日前夜,栗二有和刘双凤会坐上凌晨从邯郸启程到北京的绿皮火车,坐一夜硬座,在天刚放亮时到北京,辗转地铁到达首都机场,在T3航站楼的接机口徘徊一整天,到天黑再回去。
接机当天,夫妻俩几乎不说话,就一直默默坐着,偶尔起身到平台上眺望不远处起飞降落的飞机。无数次,他们看到极似自己儿子的身影,却在距离拉近后清醒那不过又是一场幻觉。明知道会无功而返,每年他们都重复着这一行程,就是为了“万一”儿子回来了,可以第一时间接他回家。
习惯被疫情打破。疫情三年,他们没再去机场,回村的次数锐减,镜子上的计数板也因此停在一个不准确的日期上。
马航MH370上有154名中国乘客。那些失去孩子的老年家属们,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大抵都是这样围绕着“寻找”与“思念”展开。家属群里,有母亲每天一早就会在家属群里发祈福信息,祈愿全体乘客平安回家。
马航失联事件在2014年曾受到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与关注,所有人都想知道这座巨大客机到底消失于何处。2015年,马来西亚民航局代表马来西亚政府正式宣布航班失事,坠落于南印度洋。但因为缺少完整的证据链条,猜测飞机出事的前因后果的推论层出不穷,有“机长劫机论”、“外星人劫持论”、“平时行空穿越论”,还有牵扯到大国间政治博弈的“阴谋论”——飞机没有坠毁,乘客们被转移到了某个地方。
阴谋论这个名字听起来带有不可信的意味,却在多年来备受老年家属拥护。并非老年人愚昧,而是在这一推论下,飞机上的乘客至今生还的可能性最高。
坚信自己的孩子还活着,为此不断寻找飞机和人的下落,这是十年来许多老年家属活下去的唯一支撑。他们维持着孩子出事前生活环境的原貌,随时准备好迎接他们回家。
一对北京老俩口的女儿和外孙都在飞机上。十年来,他们每个月都会去孩子家里打扫卫生,做一顿饭吃了再回去,就为了让屋子保持“人气”。最近几年意识到寻找孩子的“战斗”旷日持久,为保持健康,这位70岁的父亲痴迷健身,坚持游泳、跑步,在公园锻炼。一口气,他能做四五个单杠引体向上。只是日渐年迈的身体经不住过度的消耗。去年,他因骨骼受损做了手术。
他们的亲家夫妻则是多年来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寺庙为飞机乘客敬香,祈祷他们平安归来。
失联事发后,马航在北京顺义空港物流园建立了家属支持中心,最初是每周三次召开家属见面会,后来次数递减直至取消。许多老年家属几乎不错过每一次见面会,尽管难以获悉实质性的进展。一次见面会上,有媒体捕捉到一个镜头: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在流着泪吃泡面。这位老人后来被称为“泡面爷爷”,他就是那对定期去寺庙敬香的夫妻中的丈夫。
“泡面爷爷”多年来身体硬朗,一直和妻子一起骑自行车参加家属活动,却在2023年的一天正吃着晚饭就从椅子上摔倒,住院治疗后没多久就去世了。与他熟识的家属姜辉为他送行那天,在社交媒体上写道:“泡面爷爷走了,多家医院都没查出任何病因,但我们都知道原因!”
马航取消家属见面会后,生活在北京的家属们开始定期与外交部、民航局的工作人员开联席会议。“泡面爷爷”夫妻和亲家,还有曾经雷打不动参加每次见面会的老年父母们聚集在这里继续追查飞机下落。这群家属中,最年轻的姜辉50岁,他的母亲在飞机上。十年来,他一直走在家属前列四处追查真相,与多方沟通,维护着家属间的联系。
每周四,老人们从北京各区坐公交车到外交部开会。会议室由传达室改造,一个10平米左右的房间,放着横竖两排椅子。冬天,姜辉坐在屋里感觉不到暖气的存在,他身边的老人各个都裹着羽绒服,戴着帽子和口罩,有的连手套都不摘。
这还不是最冷的地方。以前开会的场所还有不停跑风的酒店大堂,和晒不到阳光的露天小院。
房间冷,但时不时地气氛火热。正月十三,过年后第一次开会,姜辉照例提出家属们的诉求:要求马航恢复举办家属见面会,恢复给家属提供心理援助,要求马来西亚政府给家属赔偿,重新启动对飞机的搜索工作。老年家属们会在姜辉发言之后询问工作人员每项诉求的进展。
进度总是很缓慢。这天,家属提出想要外交部要求马来西亚政府出具一份关于搜寻马航进展的“中期调查报告”。马来西亚政府已经有五年没有按规定每年发布报告了。
工作人员却对家属们说,这件事应该找民航局。
家属们登时就急了。此前的文件中,曾明确规定外交部负责处理对外联系的事宜。“这不是把我们当球踢吗!”一时间,几个老太太同时提高音量,语速飞快地指责起工作人员。在一旁的几个男家属忙拉住她们,劝她们消消气。
姜辉说,这样的场景经常出现。有时他希望这些老太太能在吵架中发泄出憋闷已久的情绪,但也怕她们过于生气,伤了身体。
栗二有的儿子初中起就在外住校,大学毕业后工作繁忙,每年只有过年期间回家几天。刘双凤好像已经习惯了儿子常年不在身边的感觉。她觉得母子连心,以前儿子在外感冒,她在家会突然觉得一阵揪心。2014年儿子坐飞机出事,她提前没有一点预感。这十年来,她一次都没有梦到过儿子。
如果没有旁人提起,日子这样过着,她时常觉得儿子没有失联,一直都在外地工作。
飞机出事的第一年,栗二有和刘双凤的生活彻底失常了。
事发时,家属被聚集在北京丽都酒店,他们在那里住了将近两个月,期间只有不断拉长的空等和懵然降临的噩耗。3月24日,马来西亚总理在酒店召开发布会,宣布飞机坠海,终结于南印度洋。在台下一听到这个消息,刘双凤就晕倒在了地上。家属们的愤怒情绪被引爆,拥挤着冲上街头。栗二有在人流中护住妻子,一遍遍拨打救护车电话。
栗二有不相信这个结果,只觉得马来西亚总理是在诅咒他的儿子。
5月2日下午,栗二有在丽都酒店二楼的过道上看到一则告示,上面写着请家属在晚上六点半之前撤离酒店。直到凌晨,其他所有家属都走了,刘双凤和栗二有仍在酒店的旋转门前徘徊。栗二有心里只觉得,若是这时轻易离开,就找不回孩子了。
在家乡官员的劝说下,他才同意回家。走之前,他撕下酒店柱子上贴着的思念马航乘客的歌词海报,带回家贴到了客厅的镜子上。
两人回家后就一直守在儿子房间里,栗二有坐在儿子的书桌前,没黑没白地看着网上关于马航的信息,他不受控地抽烟,房间里的烟熏味快要像失火一样重。刘双凤蹲坐在床边的板凳上,断断续续地呜咽。她会突然把手机摔在地上,事后神情恍惚,意识不到自己的异常。
她的精神变得异常敏感,听到什么声响都会以为是孩子回来了。因此,栗二有不敢使用洗衣机,很久没洗的脏衣服和擦眼泪的皱纸巾堆满房间。“她把所有东西都和孩子联系上了。”栗二有说,妻子不让他在屋里挂蚊帐,说这会影响儿子回家。天气热了以后,蚊虫满屋冲撞。
村里的医生告诉栗二有,吃“安定”片可以缓解刘双凤的情况,一次吃两片即可,多了会损害身体。一段时间过后,刘双凤的身体有了耐药性,得一次吃三五片才管用。8月,栗二有带她去医院,医生诊断她为重度抑郁症,治疗的药物20多天一疗程,要400多元。难以负担药价,她开了两次药就没有再吃了。
失序的生活里,唯一的念想就是坐火车去北京参加家属见面会。刘双凤总是在会上哭,栗二有则一有机会就钻进吸烟室,缩在角落里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他知道自己抽得太多了,咳嗽得喘不上气来,却仍不断重复点烟的动作。
2015年3月至6月,马航为家属在见面会上提供心理咨询援助。栗二有夫妻和许多家属起初都对心理咨询师抱有抵触,认为他们会偏向马航。刘双凤也不想被人发现自己有抑郁症。在农村,人们普遍对情绪病不理解,会将其归为“精神病”“疯子”。
渐渐地,家属们发现咨询师很多时候只是关心地递来一张纸巾、一杯水,在家属哭泣时上前拥抱。开始有人走进咨询室,吐露痛苦。
栗二有猜想,自己和妻子的农民打扮与虚弱的状态引来了心理咨询师的关怀。他们与其中一位咨询师有了真心的交流。马航解散心理咨询团队后,那位咨询师仍经常邀请栗二有夫妻到家里吃饭,劝慰他们要保重身体。
听闻栗二有以务农为生,咨询师和丈夫驱车从北京到沈阳运了100多棵优质榛子树苗,在清明节前夜冒着雨夹雪把它们送到了栗二有的村里。
栗二有记得,第二天一早,女人和丈夫到地里一棵一棵把树苗种下,手把手教栗二有挖坑、填土的技巧。站在田地上,女人看向栗二有夫妻,叮嘱他们一定要照顾好树苗,等三五年后榛子树开花结果,孩子就会回家了。
在栗二有的印象里,妻子自出事一年多来都是神情抑郁,那天在地里也是头发乱蓬蓬,未洗过的脸上挂着泪痕,听到咨询师的话后脸上却像放光一样,第一次有了笑意。当时栗二有觉得,不管孩子能不能回来,妻子能状态转好就足够欣慰。他自己的心也因有了盼望而安慰。
之后的生活有了支点。刘双凤想让树苗快快长成,催着栗二有去镇上买浇水的长水管。他们从院子里接通200米的水管,隔三差五一起端着水管去地里浇水。
春夏交替之际,树上开始长虫。那是一种昼伏夜出的虫子,白天在土里睡觉,晚上出动,能把树叶啃个干净。为彻底除虫,栗二有除了喷洒农药,还会在天黑后和刘双凤到地里捉虫。一开始他们面对蠕动的虫身不敢下手,想着为了让树早日开花结果,抓虫的动作越发娴熟。一边抓,他们一边说着之后等儿子回家,一定要把这些事都讲给他听。
捉来的虫子被存在罐子里。白天,他们到硬地上把虫子倒出来,快步将它们踩死。这成了压抑生活中的一场发泄。
树苗成片地长起来后,栗二有想出了将希望扩大的计划。他白天扎在地里,把一些树的根枝修剪下来移栽到土里,扩大了树苗的数量。他想着,榛子树越多,孩子回家的希望就越大。
实际上,关于榛子树的希望并不是咨询师给的。那位心理咨询师说,自己从未跟栗二有夫妻说过“榛子树结果,孩子就会回家”这样的话,心理咨询师不会用非事实性的信息安慰人。
大概像是在绝境中擦亮火柴,栗二有为自己和妻子种下了榛子树的希望,并在十年来无数次的叙述中对其加固。滋养这个希望的,是人在遭受重击后坚韧的生命力,以及作为父母的爱与决心。
坐在儿子的书桌前一根根抽烟时,栗二有浮想起与儿子的往事。儿子读中学时,父子俩就坐在这张桌前讨论小说《鲁滨逊漂流记》的剧情,当时儿子说他读了英文原著,以后想去探索世界上是否有这样的小岛。命运就像提前书写好的一般。
这同样是一个他为自己坚定立下的希望。他让自己相信,儿子也许一直就在某个岛上生活。
许多老年家属和栗二有一样,在任何关于飞机去向的推测都难以被证实或证伪的情况下,他们愿意去想象自己的孩子毫发无损,只是被关押在某个地方。
“飞机残骸”的出现将家属的希望之网撕开了洞。2015年7月29日,第一片疑似MH370的飞机残骸在法属留尼汪岛被发现,随后在印度洋群岛陆续有残骸出现,一部分被专业机构鉴定为MH370的残骸。
栗二有在网上看到关于残骸的信息时心也沉底了。他第一次陷入绝望,开始相信飞机真的出事了。那段时间,家属群里升腾起关于残骸的纷争,有人坚决否认残骸的真实性,认为它们都是被刻意放置在海滩的,有人想要探索个究竟,捕捉关于残骸的种种疑窦。
一个新的希望把栗二有从深渊里拉了上来。在他如今已经模糊的记忆里,大约是在2016年中秋节前夕的一个晚上,栗二有照例给儿子打电话,依旧听到“无法接通”的提示音。像往常一样,他在挂断电话前兀自说了些关心的话,还叫儿子方便的时候给他发个定位。
栗二有说,没过多久,他听到电脑传来“嘀嘀”一声,亮起屏幕,竟看到儿子在QQ上给他发了一个“在”字。
他跟许多媒体都说起过这件事。有记者提出,可能是他儿子的QQ号被盗了,他却有坚固的解释。儿子失联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经常催促儿子恋爱结婚,儿子听得厌烦,总是回应简短的一个字:“嗯”、“好”、“中”。栗二有觉得,这个“在”字和儿子一贯口吻契合。如果是盗号者,怎么能精准地把握他儿子的习惯?他也曾拜托在腾讯工作的媒体人去帮忙查找发这条消息时儿子账号的ip地址,却没有得到结果。这让他更加相信,儿子是被困在某个地方,出于种种原因,真相不能公开。
一个“在”字给了他恒定的信念,儿子还活着,“飞机残片”也就不再恐怖。他捕捉起人们对残片真实性的质疑:有人说同一家媒体拍的同一残骸的两张照片上飞机的序列号不同,有人提出残骸上的附着物不符合其所在海域的环境。他将这些信息都转发到自己的朋友圈、微博上。
2016年12月,栗二有借了钱,和几位中外家属一同前往马达加斯加寻找飞机残骸。他在心里不认可残骸的存在,只觉得要尽全力完成“寻找儿子”的动作。
一上岛,他就去吞吃野果,躺在地上感受沙子滚烫的温度。他想去求证,如果自己能在这恶劣的环境下生存,那儿子也一定可以。
在沙滩上走了十多公里,一股冲动下,栗二有爬上一座被海浪冲击的礁石,对着海面用撕裂的声音大喊:“孩子,你在哪里,我们找你找得好辛苦”。
就在他放声高喊后不久,姜辉在附近的沙滩上发现了一片蜂窝状的板子,疑似是飞机残片。他叫栗二有下来看,栗二有不相信。
刚开始种树那几年春天,从树皮发青那天起,栗二有总会整晚不睡觉,就坐在地里跟榛子树说话,观察它们的生长。他是老庄稼人,以前种玉米时,他能在夜里听到玉米生长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榛子树没有声响,但栗二有能看到一夜之间枝叶颜色的细小变化。
从土黄到鹅黄,从嫩绿到青绿,每每看到小树有了新的变化,他的心底就会涌起一股震撼。
生命生长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他的生活里已经罕见。儿子生死未卜,寻找踪迹的进展亦是缓慢得与静止无异。
当年因同一目标聚在一起的家属队伍,也在缓慢的折磨中逐渐变得寥落。
十年来为了儿子四处奔走时,栗二有拍了许多照片,他把它们洗出来,收录成一本厚厚的相册。大部分照片摄于事发头几年,低像素的画面里成群的家属们呼喊、跪倒、掩面而泣。
翻到一张照片,一排中老年家属举着“坚决抗议”的牌子合影,栗二有凑近看,认出其中几人已经“和解”了。
事发后的头两年,大约有40名家属选择了与马航和解。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并非认同“飞机失事”的判定,而是困于家境或是自身的公职人员身份。与栗二有同在河北,生活在定州的一批农民工在前往新加坡务工后搭上了MH370,栗二有从家属那里得知,这些务工者把辛苦挣来的工钱现金缝在了内裤上,和人一起留在飞机上了。这些本就贫穷的家庭,最终都选择了领取和解赔偿金。
栗二有不愿意和解。2015年12月31号,有律师打电话给他,说自己免费为家属奔走,跟承保MH370的安联保险公司谈到了250万元的赔偿金。栗二有听罢沉下声问律师:“你是中国人不是?” 律师不解地问他什么意思,栗二有依旧重复着那个问题,直到律师答了“是”,栗二有再问:“你知道二百五是什么意思吗?”律师再度困惑,栗二有说,“二百五”是骂人的话。
他告诉律师,自己纵使缺钱,也不愿受这样的羞辱。
当天深夜,律师给他打电话说,自己又争取来了2万元。栗二有觉得如此容易的谈判背后,可能有猫腻。
和解协议曾引发家属间的矛盾冲突。一些拒绝和解的家属坚持认为,领了和解就相当于承认自己的亲人去世,他们因此指责和解的家属“要钱不要人”。
但对于许多家属来说,“和解”过后的日子,痛苦没有减轻分毫。栗二有夫妻和一位生活在济南的单身母亲多年熟识,这位母亲签署了和解协议后依然时时为飞机上的儿子揪心。
她是生活在城市里的退休工人。一次会面时她跟栗二有夫妻说,自己买了一把锄头,每天一早坐车到郊区,在一块土坡上用尽全身力气种地,到晚上才回家。栗二有以为她想自己种菜吃,女人告诉他,自己只有在奋力挥动锄头的时候,才能够忘记那些让她难受的事情。
一度,家属见面会是栗二有夫妻的精神支撑。栗二有排斥旁人对他说“感同身受”,他觉得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根本无法感同身受,只有家属们才能真正理解彼此。有一年的3月8号,栗二有夫妻计划去北京参加家属见面会,在火车站却被拦下了。刘双凤趁着一个人上厕所的机会,甩开了阻拦他们的人,独自买票去了北京。在那之前她从未独自出过远门,那天她还没有带手机。到北京后,她凭记忆坐地铁去了外交部,赶到时家属见面会已经结束了。尽管如此,她始终觉得非去不可。当时她下定决心,就算买不到火车票,走也要走到北京。
2018年11月14日,马航在第42次家属见面会上提出将解散调查团队。在那之后不久,有家属撑不下去领了和解金,还有一位生活在河南的母亲发病去世了。栗二有记得,那段时间里,希望变得稀薄,不安的情绪在家属中蔓延,它像病毒一样会传染。他也很害怕。他怕自己也产生放弃的念头。
他给自己和家属们打气。他在家属群里分享了自己和榛子树的故事,说自己在夜里与它们对话,他讲到近期的苦恼,榛子树给了他坚定的回音,支撑他继续等下去。有人觉得他出现了幻觉,他说自己相信榛子树是通人性的。他鼓励家属们一定要等到结果,就像这榛子树,每到冬天叶子凋零,熬过年照样会长出绿芽。树犹如此,何况是拥有理性的人呢?
漫长的等待终究是过于磨人。近年来,大约又有40名左右的家属选择了和解。马航自2015年起开始减少举办家属见面会的频次,最终在2018年取消了见面会。姜辉发现,老年家属的精神状态在这之后每况愈下。以往许多外地家属都会定期来北京参加活动,固定见面会取消后,时隔数月再见面,姜辉发现一些老年家属看起来变得神情迟滞、沉默寡言,有的还需要家中小辈搀扶照料着前往。
马航许诺对家属提供的心理咨询也仅维持了2015至2016一年。一位心理咨询师在这一年里发现,许多家属的状态始终在恶化,饭量变小、睡眠减少、哭泣的次数增多。在得到最终确定的结果之前,他们无法“走出来”,心理咨询师的倾听与安慰很多时候只是起到一时的缓痛。
心理咨询能带来的帮助有限,但它的缺位造成的影响同样明显。姜辉说,一位内蒙古的家属如今已经住在治疗精神疾病的医院,需要靠大量药物和外界干预来保障生命,还有一位天津的家属有了自杀倾向,家人给窗户都焊上栏杆,请了专人看护。光是姜辉熟识的几十个家庭里,这十年来有六七位家属患上了癌症。虽然没有明确的科学研究,但他觉得家属中如此高的患癌率与他们常年的情绪压抑有强烈的联系。
与姜辉一起在北京定期追查搜索进度的十几位老人中,已有三位去世。
疫情三年,家属们见面的机会更加稀疏。解封后的一次见面活动上,栗二有见到一位故人,令他内心揪痛。那是一个生活在天津的母亲,老伴多年前就已过世,女儿在飞机上。女儿出事之前,曾把家里唯一的房产过户给了女婿。
栗二有的印象里,女人长得高大魁梧,性格很洒脱。2015年的一次见面会上,家属们哭作一团。女人朗声说,哭有什么用?要是哭能把孩子哭回来,我给你们哭。话音刚落,她就放声哭了起来。栗二有在一旁看得惊奇。疫情后再次见面,他看到女人已经瘦得脱相。交流后得知,她的女婿已经再婚。
栗二有问女人现在住哪里,女人说她也不知道。“怎么能不知道呢?”栗二有追问,女人告诉他,自己在姐姐家住过一段时间,最近住在社区的义工房里。
他难以想象,一个没有房产的独身老年女性未来要如何生活。倘若生活在农村,人情紧密,还有亲戚邻居帮扶,而女人住在城市,更有可能遇到孤立无援的境地。
谈起对儿子的思念时,栗二有不曾落泪,只是偶尔眼眶泛红。说起对其他老年家属的担忧时,他哭了。哽咽后,他又苦笑了起来。他想把家属的故事都记录下来,但苦恼于自己表达能力不足。
2018年冬天,媒体到访栗二有家时,拍下了大片苍黄色的榛子树林。虽然已不住在乡下,每次从北京回来后栗二有总要去村里看看榛子树是否需要浇水、打虫药。他记得就在马航宣布解散调查团队那次会议之后,他在地里看到真的有几棵榛子树结出了果实。他剥开一颗,尝到一股浓郁的奶香味。他在欣喜中期待,等第二年整片榛子树都结果,便是孩子回家时。
最终,栗二有没有等来满地的榛子树开花结果,他的土地现在一眼望去光秃秃的。他告诉我,大约是在2019年的冬天,他独自回从女儿家回村,想回旧屋翻找一本曾经的诗集。走到房后的田边,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凹陷,原先茂密的榛子树林消失了,地上空留推土机的车辙。他去问邻居,才知道是因为土地流转,地被整个碾平了。
悲愤中,他接连几日在地里来回踱步,感觉消失的榛子树就像失联的孩子一样,自己拼命付出一切,却在突然之间全数落空。给予他希望与庇护的精神世界,最终在现实里被铲平了。
2021年在面对媒体拜访时,栗二有讲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他说,常年在外奔波,自己对榛子树疏于照料,地渐渐荒了。2020年,村里提出土地流转,栗二有夫妻向村长解释榛子树是孩子回家的希望,但最后还是服从于集体意志。村民铲走了树,栗二有躲在屋里不敢看。
如今目力所及,他的土地中间修起一条公路。冬日里几乎没有来往的车辆,干净的路面上只有两侧留有未融的残雪。
刘双凤很难说清自己从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而变得“正常”,只能将一切归为时间的作用。最近两三年,她感觉自己情绪稳定了许多。她甚至可以容下儿子已不在人世的可能性。长久的呼喊没有回音,时间长了,她忍不住想如果孩子真的生活在荒岛,不知道能不能抗住饥饿。
“人给不了我,给块骨头也行,我也认可。”她的语气维持着惊人的平静。
栗二有的改变发生在疫情后。那三年,他深深意识到人对抗不确定性时的无力。最困难的时候,家里买不到盐,连着几天吃没有滋味的饭菜。2023年初,他看到石家庄前一天还在严格防疫,第二天就响应国家号召实行了“放开”。他感慨世事无常,随即买了启程去深圳的车票,打算到儿子的公司索取工伤赔偿。
以前他不想接受任何赔偿,眼见着日渐苍老,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得为现实生活考虑。
想要申领赔偿,公司要求家属出示员工的“死亡证明”。2014年事发之际,国家提出特事特办,所有家属不需要证明就可以提取亲人的存款,申领补贴。当时栗二有觉得孩子很快就会回来,没有必要去动孩子的钱。到了2023年,曾经的政策失效,单位坚持要死亡证明。
他和妻子在深圳僵持了一个春节,公司始终没有松口。最终在2023年的春天,他下定决心去北京朝阳法院走宣告儿子“死亡”的流程。
动身去北京的前几天,他几乎没怎么吃饭,哭了很久。强烈的空虚感占据他的身体,他感觉好像把自己出卖了。
提出申请后,还需要60天的登报公示期,才会判决死亡。在这期间,栗二有又去了一趟北京,他叫上姜辉陪同,想要申请法院最终判决他的儿子“失踪”。
那天姜辉在一旁看到栗二有格外小心翼翼,每个条例都要反复讯问法官好几遍,生怕有一点疏漏。栗二有向法官解释,官方的调查团队发布的消息是乘客失踪,希望法院能据此判决。
“失踪和死亡是一回事。”栗二有回忆,法官说了这样一句话,登时把他激怒了。
“你是中国人不是?”他的语气变得急促,指责法官“放屁”“博士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法官向他解释自己指的是在法律上,失踪和死亡是一样的。栗二有始终无法接受,但也没法改变印着儿子“死亡”的判决书被打印出来。
当时陪在一旁的姜辉也没有完全理解法官口中的法律用语,他只觉得无奈。这些年来,他见过家属流着泪签署和解书,也知晓许多家属和栗二有一样,不得不去接受一个自己根本不相信的“事实”。对于家属来说,这是一种屈辱,也是灾难过后更为残酷的二次伤害。这种撕裂灵魂的痛,旁人难以想象。
握着这张判决书,栗二有要到了社保局发放的补助,也从儿子公司那里获得了赔偿。这是两笔不小的金额,但其中有50万他拿回来没几天,就拿去还了这些年为出国寻人欠下的债务。
2024年3月3日,马航失联十周年之际,中外家属在马来西亚筹办了一场大型见面会。栗二有觉得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参加周年聚会了。患上慢阻肺后,医生提醒他要控制情绪,否则会加重病情。在悲痛中浸泡了十年,他也希望能过上新生活。
在这样一个意义特殊的聚会上,他计划在所有家属面前朗读马航事发后他写的第一首诗。
那首诗写在马航失联100天前夕。那天他刚刚从北京回来,天气热得人发昏,刘双凤趴在桌前哭得人迷瞪瞪的,栗二有走到院子里抽烟。他一边抽,一边来回踱步,心里一直想不明白“啥是失联”。
他感觉身体里有股力量在推着他,扔下烟头后,他回到房间把自己关于“失联”的困惑用长短句的形式写了下来,成了一首诗。
之后的十年来,每每想儿子想得难受,他就伏在桌前写作。一笔一画写的过程中,心中的苦痛减弱了。但也有的时候沉不下心,越写越烦躁,最后索性把稿纸都撕了、烧了。
在栗二有规划的新生活里,很大一部分仍围绕着思念与马航。他想在接下来的人生里全身心地投入到写作中,把这些年写的几千首诗整理成诗集,把家属们的故事写成完整的小说,记录下这些年他经历、见证的人性的温暖与幽深。
周年活动的前两天,马来西亚交通部长提出要召开新闻发布会,这打乱了家属的计划,栗二有的读诗环节因此被取消。活动当天,交通部长宣布将会重启对马航的调查。
坐在台下的栗二有对部长说,中国家属不仅是听其言,希望能看到马来政府的行动。
疫情三年期间栗二有回村的次数极少,更不愿再涉足让他伤心的田地。直到疫情结束后,有天他回村屋取东西,远远地看到地里竟然冒出了几株榛子树。想来是有几棵根扎得深,没有被挖掉。
这几棵无人照料的树生长得枝杈繁乱,竟也开花结了果。看到它们,栗二有心里又升起一点希望,但更大的部分已经麻木。他没有走近去触碰那几棵小树,也不想再和它们说话了。他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把对儿子全部的思念都投射在这些树上,这样就不会再经历一次被剥夺的痛。
榛子树结果的季节里,邻居帮栗二有摘了些果子。回忆起那些榛果的味道,栗二有的语气染上了几分雀跃:“可甜、可好吃了。”冬天树叶凋零,他从超市买了盒榛子收在书桌下的抽屉里。一同被收起来的,还有那本厚厚的相册,和刚出事时为了搞清地理位置而买的地球仪。
今年冬天栗二有夫妻几乎没回过村,大片的冰结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约莫2013年,刘双凤开始为儿子第二年娶妻生子做计划,给他弹了120斤新棉花,放在院子里的杂物间预备做新被褥用。出事之后,棉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偷走了。
偶尔回一趟家,她习惯性地整理起屋子,扫雪除冰、擦扫灰尘。如果不是因为极易触发伤心,其实她还是更喜欢在村里住。她瞥见曾经放棉花的储物间里似乎又有物品被动过的痕迹,不过她已经不在意了。
很多时候,都是栗二有独自回村参与亲友应酬。每次从村里的喜宴出来,独自走在村子的主干道时,他总会想起最后一次和儿子一起走在这条路上的画面。2014年正月初五,栗二有和刘双凤送儿子离家前往马来西亚。厚厚的积雪覆盖坑洼的土路,踩上去嘎吱嘎吱的。那是个夕阳不吝啬泼洒金黄的黄昏,栗二有看到树梢上挂着的雪花被照得泛黄,表层的雪丝丝绒绒,他突然觉得自己读懂了何为“鹅黄色”。他的心情格外好,哼起了电影《城南旧事》里《送别》那首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他反复唱着这几句歌词,扭头跟儿子说,这首歌特别应此刻的情景。
撰文|佟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