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赌钱的掼蛋，为什么能火？
这个春节，比春晚更火的或许只有掼蛋。
过去一年被戏称为掼蛋元年。大佬带头下场，中产苦练牌技。作为不靠彩头依然能火起来的纸牌游戏，掼蛋凭借对于牌局上人与人关系更深的挖掘与整合，拳打传统麻将桌游，脚踢高尔夫会所，暗合失速时代的休闲与人心需求。
掼蛋在2023年滥觞，演员沈腾可算是第一位推广大使。
兔年春晚，沈腾饰演小品《坑》里的“躺平干部”要盘点自己为人民群众做的实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因此不得不向下属“借事儿”来补亏空。临了，借完政绩他还不忘叮嘱下属：“赶紧把借我那几件实事儿整理一下，发咱们掼蛋群里。”
当时，这个精心设计的包袱并没有“响”，天南地北的观众大部分都在疑惑这“掼蛋”是个啥，迟疑的间隙，戏剧的讽刺效果就没能出来。春晚过后，刚解封不久的人民群众卯足了劲儿投入到经济复苏过程，整个上半年，一切看上去都欣欣然。春晚上一个烂尾的梗，迅速被时间抛诸脑后。
然而进入下半年，掼蛋却突然以一种秋风扫落叶的阵势席卷全国，斩俘人心。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平头百姓，从小区公园到深夜的棋牌室，到处都能看到打掼蛋的人。网络上流传着各种掼蛋的技巧，甚至还有专门的培训课程售卖。有好事者统计，仅在江苏和安徽两省就有超过2000万人经常参加各类掼蛋活动，而在全国，掼蛋爱好者已超过1.4亿。
在许多地方，掼蛋正演变为一种餐前的必要仪式。饭前不掼蛋，等于没吃饭。也就是说，宴请上菜前必须先打几局牌，否则整顿饭都显得没滋没味。提前两个小时到场，已经成为与会者心照不宣的事体。有时打得上头，宴席要延迟，甚至，为了掼局不吃的也有。
作为城市的繁华担当，挤满了帅哥靓女的北京的三里屯、上海的新天地，首当其冲地被“掼蛋大军”攻陷。咖啡店、棋牌室、酒吧内外，甚至是露天石桌，都堆满了职场白领们苦练掼蛋的身影。高尔夫球场不去了，通宵达旦的德扑也散了场，如今的掼蛋已然取代前者，成为风靡中产的社交宠儿。啪啪甩牌声中，原本尊贵时尚的市中心，一时升腾起市井烟火气息。
火车高铁一等座，沦为掼蛋的道场。《掼蛋心法》作者余阳明在一辆回程高铁上，偶遇了四位乘客，他们凑在一张小小的桌板前，旁若无人地打起了掼蛋。此情此景，颇有种“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超然感。
图 | 牌桌上聚精会神打掼蛋的人
掼蛋的蹿红，借用一句互联网术语，靠的是在各个场景中的强势落地。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场合，都成了掼蛋对决的战场，掼蛋者如痴如醉，茶饭不思。令人上头的掼蛋，渗透到了人们无法想象的场域，并逐渐引发一些专家和网友的隐忧。
素有劳模美誉的小米董事长雷军，在2023年国庆期间，被拍到和几位互联网科技大佬一起打掼蛋。照片里，葱郁的竹林间，一座凉亭、两把长凳、几个翠绿色的靠枕，四人围坐在一张小茶几，手握扑克牌。雷军身穿牛仔裤，脚踏板鞋，神情投入打牌的样子，与他日常勤奋谨慎的公众形象截然不同。
大佬们纷纷下场，化身行走的“掼蛋代言人”。2024年1月，一条名为“身家400亿元富豪任上海掼蛋协会会长”的话题登上热搜。人们发现这名富豪乃是互联网券商东方财富的董事长沈军，在东方财富持有的股份达到19.31%。无独有偶，360公司的创始人周鸿祎，也在一场演讲会上公开表示“掼蛋对社交很重要”。出身苏北，京东集团董事局主席刘强东也曾在一次讲话中提及“幸亏读书时没掼蛋，如果要有掼蛋的话，我相信每一个宿舍都在打掼蛋”。
令富豪与劳模竞相折腰的掼蛋，也没放过涉世未深的小学生。2024年1月28日的一则报道称，湖北宜昌一学校布置了一项特殊的寒假作业，要求每位学生学会打掼蛋。为此还专门印制了一批专用的扑克道具，作为新年礼物下发给全体师生。关切少年儿童的网友们痛心疾首，认定掼蛋从娃娃抓起，让童心蒙受尘污。
艺术源于生活，而低于掼蛋。沈腾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小品的哑火包袱，会在半年后收到举国上下的回响。是现实生活，接住了从春晚舞台掉落的梗，给艺术以体面。大音希声，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2023年作为掼蛋元年，沈腾无意间发出了时代的先声。
掼蛋的盗火者最早出现在江苏淮安。作为有着“十三太保”之称的“散装”城市，江苏的各个地级市之间一贯是谁也看不上谁。位于苏北、毗邻京杭大运河的淮安，古时是交通要道，素来有着“天下盐利淮为大”的说法。上个世纪初漕运体系解体后，淮安失去交通和经济上的优势，沦为江苏省内垫底的城市。
失落的城市和失意的人群往往会孕育一些新鲜玩艺儿，更何况，淮安南来北往的商贾，本就是一群闲不住的人。有一种说法，掼蛋被发明于20世纪60年代。作为一款扑克游戏，掼蛋可以看作“升级”和“斗地主”的结合版：四位玩家两两组队，通过相互配合将自己和队友手上的牌“跑光”，首位出完牌的一方即为游戏赢家。
淮安当地一些漕运镇老人，至今还记得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乡镇掼蛋比赛的情形：从早八点开始，55支队伍分属31个代表队连续比赛10个小时，决出胜负，全镇男女老少把赛场所在的校园挤得满满当当。根植乡土的生命力，支撑着掼蛋不断向外扩散。
2005年，“淮安掼蛋网”成立，爱好者可以直接在网页版的游戏房间里对战。市面上开始出现介绍掼蛋规则和玩法的书籍，还有十数家地方电视台搞起了掼蛋比赛报道和解说。淮安周边的宿迁、扬州、南京等地也逐渐开始流行掼蛋，并逐步扩散至富庶的苏南地区和整个长江三角洲。
某种程度上，掼蛋完成了淮安的逆袭，让苏北和苏南重回一家。2017年，掼蛋正式成为国家总局向全国推广的“趣味智力运动项目”，从江浙沪走入全国视野。
图 | 淮安市举办的职工掼蛋大赛
掼蛋在2023年年中的爆发，核心动作却是由高大上的金融从业者完成的。先是行业最顶尖的中信证券，“不务正业”地推出了自制的“掼蛋礼盒”，里面除了四副带着中信logo的扑克外，还有一本杰克·韦尔奇所著的《赢》、一份讲述掼蛋打法的《掼蛋规则与说明》。
老牌公募基金博时为庆祝成立25周年，2023年7月在线下办起了“巅峰对决，谁是掼君”的掼蛋比赛。员工们4人为一组，围坐在红色背景屏幕前的桌子前，手里捏着副扑克牌。博时当时正处于亏损期，网友质疑道：亏了303亿，还有心情玩掼蛋？
狼性十足的金融作业者一时间纷纷打上了掼蛋，弄得许多人一头雾水。原本，在国内金融圈流行打德州扑克。德扑是一种富含赌性和博弈的游戏，极其契合富有冒险精神的金融投资圈。德扑的进取，甚至让其成为了许多大厂高管的团建项目，以方便彼此深度了解。
经济复苏不及预期，失速的状态会率先影响对搞钱最敏感的金融投资人群。最忙碌的他们开始打掼蛋，说明一件事：闲的。当然，互联网上还有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如今外资在撤，民企老板又缺乏实力，头部PE都在找长三角一带的政府做LP。为了投其所好，金融圈的人纷纷都学会了玩掼蛋。
据研究机构清科的数据，2023年一季度，中国股权投资事件主要集中在长三角，其中江苏省投资事件最多，达330起，金额达220亿元人民币。江苏同时也是全国PE/VC最为集中的地区之一，这里LP数量多、出资也活跃，常年排在全国前三的位置。再加上这里优越的地理位置和成熟的地方产业基础及政策配套措施，江苏由此成为不少业内人士眼中募资的首选地。
掌握了资金动向的人，自然也掌握着牌桌上的话语权。从前的投资市场以美元为主导，人人都在讨论如何拿美元投创业项目、去美股上市，打德扑、喝红酒成为主流。如今，人民币资本开始进场，国资话语权急剧增长，掼蛋的风气也就从苏皖一带蔓延开来，迅速改变了金融圈的主流娱乐方式。
德扑退场，掼蛋当道。被一些投资圈人士称为牌局上的“东升西降”。
许多金融人发现，这两年投资经理在市场上寻求合作时，最常听见的一句话就是“今天啥也别说了，吃饭之前先来把掼蛋。”作为求资方，说到底也算半个服务业，打好掼蛋迎合客户，成为分内之事。用网友的话说，“突然间大家发现，什么策略、量化、研究都没啥用，把资源方伺候舒服了才是真的。”
失意的金融人对掼蛋有多狂热呢？在北京金融街，投资人们积极组织掼蛋局，甚至还众筹起一家掼蛋会所，“不为赚钱，只交朋友”。某些大银行员工里，还直接在内部搞起了掼蛋培训讲座，人们如饥似渴地学习起了掼蛋之道。
顶级高校的校友社群也对掼蛋动起了心思，门槛高到令人咋舌：拟邀12人，校友，硬科技创始人，估值在1亿以上。还特别说明，投资人身份的校友也可以参与，但要求要投过10个以上的科技创业项目。
掼蛋从苏北乡镇走来，最终经由金融圈和政商界传递开来，跌宕起伏数十年，薪火相传终至全民大热。金融圈的浪头，强力地改变了潮水的方向，造成了中心开花式的传播奇观。而同期风靡全网的科目三舞蹈，则是遵循“自下而上”的路径，传播速度更快，然而火热时间却亦有限。
华尔街著名投资人彼得·林奇曾说过一句话：“德州扑克可以教你的东西，比整个华尔街还多。”而掼蛋作为“中国人自己的德州扑克”，也有着一脉相承的道理。一篇名为《掼蛋游戏与商业之道》的短文写道：“掼蛋之所以之所以广受喜爱，是因为其蕴含人生哲理，更体现商业之道。”
棋牌游戏千千万，掼蛋能够脱颖而出，靠的就是以人为本和遵循商道两条。
掼蛋玩法多变，规则却简单，新人两局下来就能当场学会。门槛低、上手快、组局方便，不需要专门的场地、器械，只需凑齐四人，再掏出随身携带的两副扑克牌就能立地成局。强大的宜人性，更加契合城市化带来快节奏的生活，极大地拓展了掼蛋的目标用户群体。因此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都适宜玩几局。
“掼”在淮安方言里是摔、砸、打的意思。比起其他扑克游戏，掼蛋最大的特点就是“炸弹”多，四炸、五炸、王炸、同花顺，玩到兴处，将手中的扑克牌往桌上重重一扔，杀对方一个无还手之力，几轮的“炮火连天”下来，白日里的繁忙和疲惫很快便被驱散。
除了给牌手个人带来爽感外，掼蛋相比于其他棋牌，更深度地挖掘了牌局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组合更多样。掼蛋每一局无论牌好牌烂，都要排出头游、二游、三游和末游，根据排位来定升级级数。这是崇尚优绩主义的社会最易于接受的排位游戏，无论手气好与坏，只要能排出座次，秩序感就建立起来了。
掼蛋局每轮的第一把牌从2级打起，每一副牌的获胜方依序获得更高的级数，先升到A级并通关的一方，方取得最终胜利。而获胜方的升级级数依赖于队友的名次，意味着单人作战的力量有限，学会团队配合才能利益最大化；必要的时候，即使拆散自己的牌，也要送走搭档，就像身处团队里只有懂得顾全大局，才能旗开得胜。
这极大地增加牌局中人与人配合的交互动作，使得各种维度的关系能更大限度地被激发出来。而众多的棋牌游戏，都以赢为终局，往往其中一人赢其他人满盘皆输。掼蛋不仅有双赢，还有三赢。而根据牌局结果的“进贡”，要求末游或输牌的一方向赢家献出自己第二把牌最大的牌，则把赢家的愉悦感推向了极致。
2020年，某军事指挥学院的一位办公室副主任在《政工学刊》上发布过一篇名为《掼蛋辩证法》的文章：“掼蛋传入部队时间不长，在训练之余、周末假日很快风行起来，官兵美其名曰：学文件。掼蛋系蕴含着丰富的辩证法，让官兵在你来我往之间洞察世事、修养心性。”由此，可见掼蛋极其得人心。
而掼蛋大杀四方的第二件利器，则是符合商道的长期主义，简单来说就是：不赌博。
掼蛋每一局通关，都要叠加数次到十数次的赢牌，这就使得每一局掼蛋至少都要花掉接近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在这样长的时间里，上一把牌的名次，决定着下一把牌的起跑线，甚至是下一把牌的资源积累，可谓是一环扣一环。这就要求牌手们必须要以最终目标为目标，以长期主义的心态，专注打好每一把牌，因此形成你追我赶、在升级中不断累积叠加的快感。
掼蛋的时长和牌局结算周期，相比德州扑克、炸金花等纸牌游戏，以及麻将等传统桌游，都要长得多。这意味着掼蛋的赢并非即时性，而具备了欲望延迟满足的特征。而现实中，能即时见胜负的游戏，往往会被违法犯罪份子利用作为赌博的工具。掼蛋用时多，决胜周期长，对于追求效率的赌博场来说，无异于鸡肋。
耗时长的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2023年3月，安徽省宣城市纪委曾公开的一篇《关于受理全市干部作风突出问题投诉举报的公告》的文章里，受理投诉举报的七项内容中，就包括了“打牌掼蛋”这一选项。将沈腾在春晚小品里讽刺的躺平干部，耗时不作为的情形延续到了现实中。
针对掼蛋的风行，有媒体呼吁要警惕掼蛋的变异，特别是钱和权的介入。文章举例说，一些人为掼蛋设立彩头，一级十块八块，几个小时下来也不是小数目。在搜索引擎上搜索掼蛋，可以看到很多狂热牌友因为相互指责打错牌，打破对家的头的新闻，却少有掼蛋赌博的信息。
至于掼蛋如何被权力介入，人们则语焉不详。想来是一些给领导喂牌，让领导先走的情形。只是现实中让领导先走的事例，筹码都远远高于一场牌局，而小小的一场牌局，领导们火眼金睛，定然也不在意这三瓜两枣。掼蛋自然也担不起反腐的大任。
只是人们对掼蛋担忧从权力不作为到权力的腐败，倒是很显时代的变化。进取的社会更加担忧参与者懒政不作为，而失速社会则更加担心分配不要被权力染指，既定的利益不要被掼蛋牌局带来的新人腾挪、分流。人们不再期待新的利益与快乐，只求将过去的一切吞咽下去，消化。
得人心的掼蛋终只是一场大型的流行文化反刍。对普通人而言，掼蛋这个失意者的乐子刚好填补上无所事事的缺憾。
撰文｜肖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