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108
《老漳州记忆》35
草民的私人史微不足道,也是构成历史大厦的一粒沙乃至一块砖头。
我家几代都是祖传刻印工匠,靠手艺养家。祖父吴占尧来自泉州田庵村,从小在本村学会刻印,清末离开家乡来漳州谋生,在道口街开刻印店,自创店号“福文斋”,在漳州城小有名气。道口街(新华西路从北京路口到中山公园东门),因地处明清汀漳龙道的衙门口而得名,它与市仔头、马坪街相邻,是古城最热闹的街市。早先刻印店开在道口街南侧,后用六百元买下林厝巷内的一间旧平房当住家,并租用前落安溪玳瑅村李姓华侨的临街厝当店面,位置如下图:与后来的刻印社隔壁。现家里还珍藏着一块长约2米的福文斋老字号招牌,刻有“福文齋精刻文字“七个大字,这块百年木刻旧招牌成了见证历史的古董。
道口街,箭头处为刻印店
福文斋百年老招牌
祖父的老家田庵村,离泉州老市区很近,位置相当于漳州的田下村,走路十几分钟就到市内。有趣的是,田庵村自宋代以来就是刻印专业村。相传田庵村刻印业的始祖洪荣山,与朱熹同为徽州婺源人,洪荣山随朱熹学习金石镌刻手艺,后来朱熹官宦泉南,就将洪荣山带出来,定居于田庵村。从此田庵村刻印世代相传,除给官府印书母版刻字外,也兼刻印章,并尊奉朱熹为刻印业的祖师,直至近代村里的刻印业仍很兴盛。泉州地方史学家吴堃在其《泉州的木版镌刻与书坊》中有记载。
祖父手艺精湛,深得顾客喜欢。祖母王京,是虔诚基督徒,在东坂后礼拜堂礼拜,经常清晨徒步去圆山旷野祷告,生育多个子女,不幸多未成年就夭折。街对面有间“翰苑”医馆,医馆女主人疼惜邻家女孩,认我母亲吴清香为干女儿,如遇生病便及时给药,也传授卫生常识,使母亲得以健康长大。祖辈疼爱女儿,还让其进新式学堂养正女校读至高小,这在民国初年是女孩子很高的学历啦!养正和育贤小学是漳州实小的前身。母亲自幼学习刻印手艺,停学后便在店里当帮手。
渔头庙何家与吴家同为泉属乡亲,两家来往甚密,父亲何传新在何家排行第六,是“续尾囝”(老幺),6岁丧母,由姐姐何粉带大。父亲天资聪慧,读育贤小学,考入龙中(省立八中),只读一年初中,写得一手好字,深得吴家看好,授之刻印手艺。后与母亲结婚,成为刻印店的顶梁柱。吴家先辈抗战期间先后过世,父母辛勤经营祖辈留下的福文斋刻印店,养育九个子女,全让上学读书,还将旧宅翻新沓楼。
父母:一辈子的刻印工匠
1970年我曾去过田庵村。村子不大,水塘田园相连,福建前线广播电台的发射天线纵横田野上空。田庵村洪、吴两姓都有刻印工匠,很奇特,田庵人在泉州、漳州、厦门甚至潮汕的刻印业竟占据了半壁江山。如厦门刻印业掌门人洪秋涛,漳州刻印业前辈洪天目(原名大目,50年代离开刻印店参加工作,市住建局退休老干部)、漳州刻印社老工匠洪泽民等都是田庵人。田庵人还承包了官府印书版的刻制,小时候在家里就曾见过这种印刷用的木版,书页大小,宋体字体。铅字印刷术前,这种刻版印刷比活字印刷术应用更广。90年代后泉州城区扩大,田庵村被拆迁,田庵只留下名字,并雅化成“田安”,即现在泉州的田安路和田安大桥,那里成了市区繁华的商圈。
当年漳州几家刻印店都集中在道口街,福文斋只隔一间店面与“复兴印社”为邻,另外几家也都开在附近。福文斋在同行中较有名气,民国时期还曾在厦门中山路开过福文斋分店。福文斋刻印店中的学徒、伙计,多为自家亲戚,其中有表哥周天赐、表哥孙少聪,还有陈安治和陈国定俩表姐弟。周天赐小学没毕业但聪明过人,学会刻印后去当了小学老师、校长,孙少聪“出师”后参加工作成为漳州九一九厂厂长,俩表姐弟一辈子从事刻印,还认我母亲为“契老母”,算是福文斋传人。我的哥哥姐姐们从小就学刻印,课余成了店里勤快的帮手,且从不影响学业。我大姐特别手巧,据说如按她刻印业务量计算,收入不差师傅,致使她考上北大后,亲戚还劝她留在家里挣钱不必去上学。合作化后,三姐、四姐正上高中,我见过她们课后还要帮母亲完成刻印社的计件任务。家里几个小的弟妹,每天要帮忙将空白图章在磨刀石上磨成标准平面,稍大后也学过刻印手艺,家里有一套刻有常用字、但字形为正字的印章,盖在印坯上成反字,供初学者练刀法。大哥大姐同上北大时,父母还让他们带上刻印刀具。二哥后来从事工艺美术,工商登记就用了福文斋字号。三哥曾在模具厂工作,刻过注塑模具,他们两人多少与福文斋沾了边。 刻印与篆刻虽有相通,但更注重实用。旧时国人识字不多,不像西方普遍使用签名,很多场合都需要印章,契约,领工资,领粮票、布票、肉票、煤炭票,均凭盖印为据。50年代,记得有两次刻印业务高峰,即新政权建立和合作化,机构新立,必然需要大量印章。60年代,也有两次大刻印章,文革中派性组织山头林立,各式战斗队、兵团、司令部都要有一枚权柄。后期是各级革委会成立,各部门、各单位公章都要改名,那时刻印社经常加班加点,母亲曾领过近百元的工资。
印章属特种经营,安治表姐专门负责办理公章审批。刻印价格很大众化,一枚木制私章才1角5分,与理发同价,角质要8角,从我学龄前直到文革,长期不变,公章及会计科目印则按字数计价。当年家庭妇女一般都在家做家务带小孩,像母亲这样靠手艺挣钱的不多。父亲是店里的头号大师傅负责质量把关,每个印章交货前都要由父亲精心修饰,笔画有错要修改镶补,而橡皮图章不合格只得重刻。1956年工商业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全市几家个体刻印店成立了漳州市刻印合作社。手工作坊,自古分散经营,搞不清为什么一定要合起来?理发、缝纫、饮食、家具、糕饼、白铁、角梳、木桶、炉灶都成立合作社,百货、药店、旅社、澡堂、食杂等行业实行公私合营。三十年后却又都重归个体。刻印社仍开在新华西路,楼上做工场,并继续租用原福文斋店面。刻印社隔壁是东铺头卫生院眼科诊所。刻印店靠手工挣钱,不需要多少本钱,福文斋所有印坯材料及桌椅橱窗折价800元加入合作社。每月可领10元左右的股息,当时家中只靠母亲一人挣钱,微薄股息正好补贴家用。据说合作化店内资产折价800元明显低估,但按后来的政策,资本上千元大关且雇工超过3人就划为资本家或小业主,所以被低值评估也许并不是坏事。父母一辈子刻印,母亲到64岁才退休歇刀,父亲落实政策后也从刻印社退休,晚年仍刀刻不止,常为亲友治印,孙辈结婚成家,阿公都亲手镌刻印章赠送新人。近来漳州古城修复如旧,各式老字号店铺再现老街,有美食小吃,有古款婚娶用品,也有传统非遗工艺,多希望福文斋刻印店也能跻身百年老店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