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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信使》汪小海(上)| 周末阅读空间

奇想宇宙 SciFidea 2023-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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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我们推送了把主编东方木感动哭的科幻小说《方舟》,超高产作者汪小海再接再厉,马上又投来一篇《蝴蝶信使》,依然优秀动人。翩翩飞来的蝴蝶,隐藏着它背后文明高深莫测的技术……


马上进入,周末阅读空间——






SciFidea

作者简介



汪小海,工学硕士,科幻作者,围棋爱好者。2022年开始科幻写作,作品散见于未来事务管理局、奇想宇宙。


蝴蝶信使(上)
作者:汪小海
全文约11022字
预计阅读时间28分钟


一、与蝴蝶相遇

“你追过蝴蝶么?”我问眼前的年轻人。

“我在星舰上长大,那儿没有蝴蝶。”他回答。

“地球上有,到处都是。蝴蝶会在花丛里飞来飞去,漂亮得很。我小时候就追蝴蝶,追着追着,追到了一个智能图书馆门口。门口的自助机器人领我进去,我才第一次知道,每本书都有序号……”

“博士,是时候了。我需要从您的记忆存储器里删除一组序列数据。”他说。

“我会配合的。但得等等,你不着急吧。”我对那段序列仍有所留恋,虽然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们很久以前就要求我删除过一次。

“没关系。”

“你知道为什么要删除序列数据么?”我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年轻人耐心,有礼貌,我不讨厌他。我那些深藏的,快要发酵的记忆需要一个出口。他似乎乐意听我的讲述。

“因为人类需要再次调查信使的状态,从而寻找突破。”

这样的技术描述无懈可击,但我不喜欢,漫长的岁月里,我已经厌倦了塞满脑海的晦涩术语。

“是因为要让蝴蝶回来。”我说道。

“信使真的只是一只蝴蝶,一种地球原始的鳞翅目昆虫?”

“孩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捏了捏自己的额头。

年轻人深吸一口气,为我的茶杯倒上了热水:“我听说,您是第一个与信使发生交互的人类。”

“没错,第一个。”我点点头,跟他讲起了那些比星辰还遥远的回忆。


“2087年1月11日,我还是一名在读的生物学博士。那时,我们距离永生还有56年,距离走出太阳系300年。人类所有的技术都还像藏在花苞里的嫩胚一样,远未绽放。我当时所研究的分子生物学,在现在看来,是远古的地基,那时可还是新兴领域。

当日上午11点45分,我坐在阳台边写论文,感受冬日午间和煦的阳光。就在那时,它来了,停留在我窗台的盆栽枯枝上。是只蝴蝶,扇动着翅膀,花纹的样式颇为奇特,一边的翅膀是个圆,另一边也是,连起来看,像是个横过来的8。我瞥了它一眼,没再注意,只是继续做我的事。等我再次抬头,它就已经不见了。

我没意识到有什么特别的。地球上的蝴蝶非常多,有记载的就两万种,再加上一些没有记录的杂交种,变异种。总之,蝴蝶的背上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图案也都正常。那一天就这么平平无奇地过去,什么都没发生。我们吃饭、睡觉,太阳东升西落。可就在那个冬天的下午,它找上人类了。

第二天,我仍到阳台边写论文。也差不多快11点45分,我特意瞥了一眼屏幕右下的时钟,再过十五分钟,我就要出门。到45分的时候,它又来了。我认得它,它飞行的轨迹,方向,扇动翅膀的速率,还有它背上的图案,基本一样,就是前一天的那只蝴蝶。它稳稳地落在了我的盆栽上。我觉得奇怪,蝴蝶不是鸽子,它简单的神经系统应该无法记录如此复杂的位置和时间点的。蝴蝶的生物行为来自于信息素的作用。它们靠本能行事,哪能繁衍后代去哪,哪有吃的去哪。唯一的解释就是,那就是一个概率极低的巧合,它只是恰巧来了。这一次,我仍没放在心上,我赶走蝴蝶,把我的盆栽收到屋子里,然后关上窗户,匆匆就出门了。它绝对不会再来第三次的,我想。绝对不会。我把盆栽都收了起来,还有什么东西能吸引它过来呢?

可第三天,它仍然来了。准确的说,我在那里等着它,然后它出现了,准时准点。蝴蝶悬停在那里,翅膀扇动的频率略微提高了一些,我想那是因为,它没有盆栽的落脚点,只好用翅膀负担起自己的体重来。我当时就想,它的位置是不是也极度精确,就在我原来放盆栽的地方。我开始怀疑,但仍未意识它的重要和诡异。我去邻居小孩那里借了张捕蝶网,然后回来一把套住了它。它没怎么躲,也不动,就好像乐意被我抓住。接着,我把它收到罐子里,观察它的翅膀、复眼、肢体和躯干。它与其他蝴蝶并没有什么不同的。除了那个略微奇特的花纹以外,就和地球上的所有蝴蝶一样。这只蝴蝶怎么飞进来的,为什么飞过来,我不知道,也没有思路,既然它不是冲着我的盆栽来的,那就是巧合中的巧合,我想看看这只蝴蝶到底有什么神通。于是我把它搁在瓶子里,不喂它,也不打开瓶子,仅仅过了几分钟,它就闷死了,翅膀不再振动,前肢也瑟缩着,就像地球上的所有蝴蝶一样,甚至还要更脆弱一点。我有些失望,觉得这只蝴蝶也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便把它倒进洗碗槽,冲进下水道。我以为,除了它留在我瓶子里的些许生物残留物外,它和我彻底分别了。

但不是的,第四天,它来了。一样的时间,一样的位置,以同样的速率扇动它的翅膀,背上刻着一模一样的花纹。它缠上我了。这种每天都发生,简直诡异到可以逼疯一个正常人。我要是个基督徒或穆斯林,肯定会思考那是不是上帝带来的神迹。”

“但您没疯,也许这就是它最早找上您的原因。但……什么是基督徒和穆斯林?”年轻人问。

“算了算了。总之,我决定开始用科学的方法研究这只蝴蝶,但我一个人的力量显然有限。第五天,我拉上了我的博士生导师吴琴。就是从那一天起,我们慢慢发现,那只蝴蝶也许真的有什么神奇的秘密。”

“科学的方法?那一定是非常原始的科学了,你们当时怎么做的?”年轻人的眉头皱紧了,抱着手臂,身体朝我倾斜过来。

“再帮我倒杯水去吧,要热水。说了这么多,我有点口渴。”


二、消失

年轻人很快回来了,不止捧着一杯热水,还带了一根能量棒。我把能量棒接到后颈上,咽下热水,望向舷窗外深邃无边的黑暗。在地球上的时候,我的方向感很好,尤其是北京,到处横平竖直的,东南西北很容易分清。可在宇宙里,什么都不一样了。星系与星系之间,没有任何的参考物,我们所能依靠的,只有空间中微末的引力波。引力波是这个年代的信标。它们从人类搭建的信号灯塔发射,为飞船指引方向,规划路线。现在,我迈入星际,来到了前人无法想象的地方。可有些时候,我却羡慕着古希腊的远航者——他们能看到北斗七星,可我却不知道,这荒芜的黑暗中,家在哪个方向。

“我们说到哪了。”热水令我舒服了不少。

“您的导师,吴琴。我看的资料里没提到过她。”

“哦对,吴老师,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早期的记录丢失也很正常,你这样的年轻人自然读不到。”

“然后呢,然后怎么了?”

“吴老师懂蝴蝶,不,远不止懂,她当时是全人类里顶尖的昆虫学家。她收集标本,研究蝴蝶的习性,为各种变异蝶的DNA测序,这样的工作她已从事四十多年。她十点来到我家,我们喝了点热茶,聊了聊论文和分子生物学大致的方向。到十一点四十五分的时候,如我所说的一样,蝴蝶果然来了,一致的飞行姿势,一致的背部花纹。这一次,我没有用捕蝶网,而是直接端出瓶子,小心地把蝴蝶套了进去。它连躲都没躲,像是知道我们要对它做什么一样。

吴老师立刻认出它的品种。它是一只宽脉黑眼纹蝶,背部的花纹本该是竖过来的两个椭圆,正像是人的眼睛才对。除了背部花纹,它的其他特征都与宽脉黑眼纹蝶一模一样。吴老师推测,它是一只新变异种。你要知道,那个时代,生物变异经常发生,人类的工业体系蓬勃爆发,对生态圈造成了严重的影响。化学制品让DNA变得没那么牢靠了。吴老师认为,这样的变异种通常很难顺利繁衍后代。它能活下来、蜕变,飞到这里,已非常不易。于是,吴老师把那只蝴蝶带回了生物实验室。她对蝴蝶细胞进行了基因测序。果然如她所料,蝴蝶细胞中,两处DNA碱基对发生了突变,原本的胞嘧啶位置上变成了鸟嘌呤。这可能使得它背部出现了奇特的花纹。

吴老师把基因测序的结果用dat格式的方式保存了下来。它没孤零零的,没有同伴因此,它只是保存在吴老师的私人电脑里,我清楚地记得,那只蝴蝶的DNA序列数据只有4.72Mb大小,保存位置是D:/Bioresearch/Genedat/2022_1_17/Muti_sample_Beijing.dat。这段字符不长,吴老师把它保存下来,发给我,下次研究,我就能快速找到它的位置了。

然后,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保存好它的基因序列后,我们回到放蝴蝶的桌台,打算放走它,竟发现蝴蝶已经不在瓶子里。它凭空消失了。瓶盖没有拧紧,留下了一点缝隙以使空气进入,但蝴蝶也绝不可能从那一丝缝隙中飞走。这事反常到了极点。我们立刻调取了实验室的监控摄像,却发现,没有任何人打开过那个瓶子,蝴蝶是瞬间消失的,就像魔法一样。”

年轻人点点头:“蝴蝶信使的技术,就像魔法。”

“我们当时可没觉得那是某种‘技术’。我想,问题可能出在我的脑子里,也许是压力太大,使得脑部出现幻觉了。可这样解释不通,电脑里的确保存了变异蝴蝶的基因序列。从实验室出来,我一整天在想这件事,想那只奇异的蝴蝶。当夜,我无法入眠,一整夜,我坐在我的阳台上,等太阳升起来,等我电脑的时间来到11:45分。

我当时想,如果那只蝴蝶再次前来,要么是我疯了,要么这个世界出了点问题。我在那儿干坐着,打起十二分精神。我看着北京清晨的冬雾降临,再看着朝阳升起,晨雾驱散。终于,太阳运行的轨迹快来到我头顶上方,快到11:45了。我的心砰砰跳着,几乎浑身的每块肌肉都在抖动。

我想,它还会来么?如果它再来了,那我该如何理解这件事,我该如何接纳自己无法理解这件事的事实。我的思绪无比混乱,蝴蝶就像扎入我科学认知的一根刺一样。一只能凭空出现,能凭空消失,死了还能出现,永远在固定时间出现在固定位置的蝴蝶,是根本没法用科学认知所描述的。要怎么描述呢,用数学描述它的飞行轨迹么,用物理定律描述它的飞行原理么。没有办法的,它已经完全不是一只蝴蝶了。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11:45分到了,我的窗台上没有任何东西。

什么都没有,它没来。

它竟然没来。那一刻,我被拯救了,科学被拯救了。我松了口气,我的世界和认知回到了正轨上。接下来,我继续呆在窗台上,一直等到下午四点,什么都没有,它没有来。然后,是第二天,我继续在那里等,11:45分,它还是没来。第三天,没有,第四天,没有,然后是第五、第六、第七天,它都没来,那只蝴蝶从我的世界里,突然消失了,就像人生中的那些转瞬即逝的小插曲一样。我打电话给吴老师,告诉她蝴蝶消失的情况。虽然她也不理解,但她告诉我:

‘世界上总是有些无法理解的事情。’

吴老师说服了我,既然蝴蝶消失了,那我为什么还要执着呢?我的研究事业正要走上正轨,我正要参与到研究人类大脑的关键计划中去,与此同时,我也向妻子求婚了。我的人生充实无比,一只鞘翅目昆虫实在算不得什么。那段时间,我几乎忘掉了蝴蝶的事情。”

年轻人深深吐了口气:“可蝴蝶再次出现了。”

“当然,不然我们也不会坐在这里,要删除那些相关的序列。你还想继续听我说么?”

“时间总是有的。”年轻人微笑着,眉头皱紧,“哦对,我还没自我介绍,我是卡灵顿博士,研究混沌理论。”

“卡灵顿博士……读到博士可不容易,你也是个老头子了,对吧。”

他望向窗外,凝视着那片黑暗,眉头舒展开了:“跟宇宙比,我们都很年轻,不是么?”


三、再度出现

“跟宇宙比,整个人类文明都很年轻。”我回答道。

“也许不止人类,可能每个智慧文明,面对宇宙,都很年轻。年轻着生,年轻着死。我们的所有知识和技术,我们的农业革命,工业革命,电气革命,信息革命,生命革命,等等等等,文明的发展,进步,可能的衰老和死亡,与宇宙相比都不过是极短的一段时间。”卡灵顿博士轻轻叹了口气,“我在想,我们都来到这里了,却从未发现过其他智慧文明,是不是也可能因为时间?我们的时间太短了,都不够遇到一个新生的智慧。我们徜徉星海的时候,下一个智慧文明的母星还处在形成的状态。”

卡灵顿的话令我伤感,如果他的推测是真的,那宇宙简直给智慧文明们开了一个玩笑。宇宙令智慧文明诞生,却不赋予它们同伴。就像上帝创造了亚当,却不取出他的肋骨制造夏娃一样。亚当要是没有夏娃,伊甸园恐怕也只是座孤独的监狱。如果时间的宏度令我们注定无法与其他智慧文明相遇……我不敢再想下去,那孤独感觉比绝对零度还要刺骨。

“算了,还是继续说蝴蝶信使的事吧。”也许是见我伤感,卡灵顿把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我点点头:“蝴蝶再次出现,已经是十三年后了。”

“2100年,人类的新世纪元年。我们解决了很多问题,也有很多问题待解决,土星上,我们的第一个科考研究站建立起来了。从前的死地成为了人类新的远征方向。那时,我们每天骄傲于技术的迅速发展。但,也是那一年的秋天,吴老师的肾脏肿瘤无法抑制,她在省人民医院去世了,仅仅在人类攻克意识传输的四年前。作为她的学生和挚友,我受她的家人邀请,处理她遗留在实验室的研究数据,其中也包括她的私人电脑。

吴老师在那里留了许多书,甚至有半个世纪前的书刊,那些书籍可能是人类的最后一批纸质材料了。我把它们影印,识别文字,送往电子图书馆,然后统一烧毁。除去书籍,还有一些生物材料和标本,有研究价值的,我们捐赠给了学校和研究所。最后,我打开了吴老师的私人电脑,里面那些有学术价值的内容,吴老师生前就处理好了,其余的,都是些零散的研究资料。我扫了一眼,没太多有价值的数据。其中,就包含那个4.72Mb的DNA序列数据格式文件,那只变异蝴蝶的生命数据。我打开文件,过往的记忆再度涌现。我回想起吴老师坐在阳台上,与我一起研究那只蝴蝶。一切都像过眼云烟。跟吴老师一样,那只变异蝴蝶也回到自然中了。蝴蝶生命短暂,存活周期也不够数周,那独属于它的变异基因对和变异花纹,随着时间顷刻消逝。我有些不舍,但还是忍着删除了那段DNA序列数据。我们总该放手的。处理完数据,我将吴老师的私人电脑送去报废。那是最后一项善后工作了。蝴蝶、人、电脑,似乎都是一样的东西,只是在极短时间里突然出现一下,然后再也留不下痕迹。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宇宙里面,谁都一样。

处理完那些,已是深夜,我回到家,疲惫地躺下,澡都没洗就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已快到中午,我到阳台上,打算晒晒太阳。

正当我要伸懒腰的时候,突然发现,那只蝴蝶又出现在了那里。

一模一样的飞行轨迹,飞行速率,背部花纹,它又悬停在那里了。还是11:45分。

我吓得几乎要翻倒在地上。随着它飞舞的花纹,那些我以为已经忘却的深层记忆突然浮现了上来,那与蝴蝶不期而遇的经历就像发生在前一秒。我再也不相信这是一个巧合。我坐在那里,盯着它,眼睛都不敢眨,直到二十分钟后,它从我的视野里突然消失,不留下一丝痕迹。镇定后,我开始回想,它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为什么又出现了。我坐在那儿,想了一整天,什么头绪都没有。这件事跟我遇到的所有科研难题都不一样。即使是22世纪的生物学,也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的,有了孟德尔的基因分离定律,才有了沃勒的双螺旋,才有后来分子生物学。这只蝴蝶是人类从没遇到过的事情。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坐在阳台上,茶不思饭不想,那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时刻。但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我都要打起精神,我早不是博士生了,很多重要的责任在我的肩上。我试图无视那只蝴蝶,把阳台紧紧关上,再也看不到它,再也见不到阳光。这种逃避一直持续,直到我的大女儿也发现了那只蝴蝶。

‘爸爸,阳台有只蝴蝶,它总是中午来,然后一会儿就走了。’

‘别去阳台。’

‘它会不会想告诉我们什么呀?’嘉嘉说。

幼稚的童言击中了我的神经。

我想到,正如女儿所说,蝴蝶会不会是来传递某种信息的,传递到,就离开。传递不到,就每次再来。顺着这个思路,我又回想起来,蝴蝶是如何消失的,又是如何出现的。我想起吴老师记录DNA序列,我又从吴老师的电脑里删除DNA序列,时间似乎刚好符合。但那是否是巧合,我也不清楚,要证明这件事,就只有一个办法。”

“实验。”卡灵顿博士接过了我的话。

“没错,我做了一个实验。然后,我们又做了许多实验,反复的实验。”

“如果多次实验都反应出了相同的结果,那就有理由推断规律了。”卡灵顿说道。

“人类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四、出水芙蓉

“有关蝴蝶信使的第一次大规模实验,资料里有记录,我也有些印象。”卡灵顿接过话。

“那你还听我说么?”

“当然。对蝴蝶信使的了解再多也不为过。”

能量棒输入完毕了,热水也喝了一半。我顿了顿,思绪重新回到那遥远的岁月,那些关于蝴蝶的实验。

“第一次试验很简单,我一个人完成的。我重复了吴老师的操作,把那只蝴蝶装进瓶子里,带到实验室,扫描它的DNA序列,保存进私人电脑。我发现,一旦扫描完毕,那只蝴蝶就会从罐子里消失,凭空消失。肉眼无法观测到它是如何消失的,仪器也不行。当我把DNA序列的数据彻底删除,蝴蝶第二天就会出现;反之,只要DNA序列数据存在,蝴蝶第二天就不会出现。

我找来学生,把仪器设备搬到我的阳台上。我也放下了手头的所有工作,就研究蝴蝶。我们试过,把那组4.72Mb的信息打印下来,足足印一出厚厚的一本,然后再删除掉电脑里的数据,蝴蝶依然不会出现。打印数据烧掉后,蝴蝶再次出现。我们还试过,将那组信息用算法加密,蝴蝶也不会出现,这证明DNA序列数据不必以原始方式存在,只要有能将其复原的可能,那么它就不会再来。我们试过彻底删掉过序列数据的一部分,蝴蝶再次出现,这证明序列数据必须以完整的格式存在。

最离奇的一次实验是我学生提出的,他建议,聘请数万个志愿者,将序列数据分为数万份,让他们反复背诵4.72Mb序列数据中的一段,直到能完全复现,不出现一丝差错。要知道,纯生物人类的记忆曲线基本固定,像这样没有规律的复杂4bit信息,一周就足以完全忘记。当其中的一个志愿者没办法背诵DNA段时,蝴蝶第二天果然出现了。人脑果然也可作为一个载体。除此之外,我们试过,把存储数据发送到地球另一端的服务器,或者用2进制、3进制、12进制等方式保存蝴蝶的DNA序列数据,结果都一样。

一年半,232次实验,每一次结果,都导向了我猜测的结论——一旦DNA数据序列以任何形式存储在人类世界里,那蝴蝶便不再出现。换句话说,蝴蝶是信使,它来送信,信是它的DNA序列数据。信送到,信使消失;信消失,信使出现,如此反复,毫无差错,且出现的间隔必然是二十四小时,精确度超过人类所能物理测量的时间精度,出现位置永远是地球的东经116.72,北纬40.21,海拔高度4.24m,无论以任何精度的设备测量,蝴蝶的位置和时间都完全精准。蝴蝶并不是飞进来的,准确的说,它是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那个位置,凭空出现。

数百次实验后,当时的政府重视起来了。实验虽然扩大,但仍秘密进行。我的那栋楼房早就拆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建的假艺术馆,其内部包含了一个巨大的实验中心。

物理学家的思考方式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提出了很多新点子,我并不完全记得了。他们试过把那片空间填满水,试试看蝴蝶能否出现。结果不出所料,蝴蝶出现了,也立刻溺亡了,它悬浮在水流中。科学家们取出它,做测量DNA数据然后删除的实验,结果一样。填满水银,结果相同。蝴蝶的死亡与否不影响它的出现,也不影响消失,它固定出现15分钟,到时消失。如果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没能捕捉到它的DNA序列,那等同于我们销毁了它的序列数据。这样的实验一直持续,直到,其中一个物理学家提出,用超高温度的液态钢填充蝴蝶出现的物理空间。”

“蝴蝶出现了。”

“出现了,但这一次不平常。液态钢的平均温度约是1700摄氏度,生物的碳基结构在这样的高温下会立刻裂解,DNA结构亦然。物理学家们想,如果信使的信因为环境因素无法送达,那会怎么样。它果然来了,11点45分,钢水的光辐射和电磁反射出现了异常波动,根据物理建模,钢水中心出现了蝴蝶形状的高密物质,这完全颠覆了我们的认知。随后,我们倒出钢水,那只凝聚在钢铁中的‘蝴蝶’现了身。钢水辐射出的耀眼光芒晃着我的眼,但我仍然看到,蝴蝶信使的翅膀翻飞于那致命的高温液态金属中,如同新开的荷叶从露水中挺出。

那不是‘蝴蝶’,但也仍是‘蝴蝶’。它的身体虽以碳氧原子构成,但更微观结构组成却呈现鳞状三角,这种新型结构,远比人类的技术更致密,更坚韧。它的背部呈现出了相同的变异花纹,头部和足部仍如蝴蝶般精巧。它扑腾着翅膀,悬停在空中,眼部反射出黑亮的光线。超电子显微镜对准了它,才发现,它细胞的所有结构,都由这种鳞状三角碳组成。分子结构使它维持着生命的化学特性,但宏观上,它的强度超过了当时所有的人造材料。

我们记录了那种原子排列结构,它的出现彻底革新了人类的材料学,鳞状三角展示出的物理化学特性宛如魔法。也正是那次实验后的第二年,人类用这种结构材料突破了莫霍面,第一次接触到了真正的地幔。

材料学方面,我们的收获如此丰厚,实验经费进一步得到了扩充。此后的五年,数百次实验完成了,各种高温高压高导物质填充着蝴蝶出现的空间,评估蝴蝶信使出现后呈现的材料性能。物理学家惊讶于蝴蝶材料结构的先进,其总能对抗人类为其准备的恶劣空间,而生物学家则更为吃惊,因为这些结构变化不会影响到蝴蝶的生命形态。尽管组成它的微观结构如此强悍,但它身上,死亡和脆弱竟是共生的,一旦无法完成食物射入和氧气化学反应,蝴蝶仍会停止生命活动。

无论如何,它的DNA序列数据,也就是信使带来的信,一定能够呈现在我们面前。

事情发展到那一步,有些人已经认知到,蝴蝶信使是更高层次的造物,无论它的造物主的目的是什么。它都在人类面前展现了超凡的力量。尽管有些人害怕了,但我们的实验并没有停止。四年后,我们决定,用上当时人类工程技术凝聚的最高杰作。”

“那时候的最高杰作……你是说,超导托卡马克?”

“是的,那个年代,它有一个更贴切的外号——人造太阳。”


五、人造太阳

“你们把人造太阳弄到了城里?”卡灵顿博士深吸了一口气。

“别低估我们这些老头的决心,孩子。当时,超导托卡马克设备仍不稳定,一旦出事,结果是灾难性的。不仅是我们,北京生活的所有人都完了。但能突破莫霍面的材料结构,诱惑力实在太大。

人类要试试蝴蝶信使的上限。

启动人造太阳需要的电力是天文数字,为了确保实验的成功,我们把市区改成了一个工业中心。人造太阳内部的温度是4亿摄氏度,比太阳核心还要高出数百万倍,在我们的理论体系下,任何材料都不能承受这样的高温,只有远距离的电磁束缚才能勉强维持。材料不可承受,是理论上就不行,因为原子的结构在4亿度的高温下,电子的动能会远远超过束缚其的电磁能,甚至原子内部的强力也会受到挑战。可惜,关闭核心的时间远超十五分钟,我们没法直接观察蝴蝶信使的状态。蝴蝶信使在4亿度的核心中,只能由电磁探测的方式了解其内部的情况。

随着一切准备就绪,超导托卡马克启动了,那巨大金属圆球的心脏跳动起来,电和磁的血液泵入内核,而后爆发出强烈的震颤。那是人类智慧所能凝结的最高腕力,它要尝试去握住,抓住那只奇异的蝴蝶。

我们都等待着。

11:43分,功率来到峰值,无比耀眼的光度辐射几乎吞噬了包裹它的外层材料。百米外,我们的科学家紧紧盯着电磁探测仪器的反馈,如果蝴蝶出现,那电磁探测仪器一定会出现波动。

11点44分57秒,58秒,59秒……

11点45分,所有的电磁探测仪上都出现了波动!

它们捕捉到了核聚变反应堆内部中心的异常!

蝴蝶在4亿度的人造太阳核心中出现了。

我们知道这一结果,我们叹服于这一结果,我们接受这一结果。遗憾的是,我们只能知道它出现了,却并不知道它是怎么出现的。这就是人类的上限了。后来,理论物理有了新的进展,我们才知道,那组数据意味着一只量子兼并态的蝴蝶。我猜,那量子兼并态的蝴蝶仍能保持生命的形态么,它还呼吸么?我们不得而知了,4亿度的核心,我们没法直接观察。”

“那远远不是蝴蝶信使的上限。只是4亿度。”

“只是4亿度?”我叹了口气。我记忆中那些震撼的时刻,在他看来,是平平无奇的。我想告诉他,可那是4亿度,22世纪的4亿度,是无数工程师和科学家凝聚的毕生心血。但我终究没有说出口,说出来,他大概也理解不了。相比于未来,人类对过去的事一直都不那么在意。

“的确。我们没办法了。超导托卡马克是人类科技的上限,但仍够不到蝴蝶信使。人类的技术远不能理解高级的存在,我们当然知道,当时所获得到的材料结构,也不过是蝴蝶信使的一点点。我们只能等待了,等待科技的再次跃进。托卡马克之后,继续实验已无意义。因此,研究工作转向了信使带来的信——那组DNA序列数据。

既然蝴蝶信使带来了信,那信中的内容自然是最关键的。我们想,里面会不会是一行命令,还是蕴含着超光速旅行的公式。又或者,蝴蝶变异的DNA序列另有隐情,那是否是用某种密钥加密过,里面会有关于高级文明的信息么?我们满怀好奇的打开了那4.72Mb的信息,召集了所有顶尖的语言学家、密码学家和计算机学者进行研究。

可是,没有,信息研究没有得出任何结论。

之前的研究工作相反,DNA序列数据研究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瓶颈,那4.72Mb的、干巴巴的信息完全榨不出什么汁水。自然产生的DNA序列结构采用了4进制编码,也就是鸟嘌呤、腺嘌呤、胞嘧啶和胸腺嘧啶,用英文字母表达,A/T/C/G,这四个字母组成了DNA中的所有信息。而我们所用的计算机,采用2进制,也就是0/1编码,2进制存储4进制编码,存储了一共8x1024x1024x4.72,也就是大概4百万位二进制字节。一部压缩好的高清两小时电影,大概是5Gb,是4.72Mb的一千倍,厚一点的著作,其编码内容也会超过数百Mb。4.72Mb作为信息不长,但也的确能涵盖一些有用的内容。研究者就抱着这样的心态开始了工作。

那就是一只普通蝴蝶的基因,两个碱基对的变异也再正常不过。

尽管有些学者提出了大胆的假设,譬如,这4.72Mb信息可能代表宇宙中的某个位置,又或者是一组时间表达方式。但这样的奇思妙想对我们毫无帮助,它既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最终,语言学家得出了统一的结论——在这段序列数据中寻找有用的信息,无异于在《圣经》里寻找苏联解体的时间,都属于预言和创作的范畴。

后来,又有许多天才参与到蝴蝶信使的研究工作中,他们耗费毕生精力,也无法觅得蝴蝶信使的更多线索。研究又进行了将近半个世纪,断断续续,人类把信删了又删,蝴蝶也就反复出现。最后,我们终于明白,蝴蝶离我们太远了,我们追不到它,人类追不到它,一切努力终是徒劳。”

卡灵顿沉默着,深深叹了口气。

“那你觉得,人类现在的努力还会是徒劳么?”

“我不知道。”

“这次不一样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有些好奇。

“陈博士,很快我也要从你的记忆中抹去那4.72Mb了。而且,你是与蝴蝶信使第一个相遇的人类个体,有些信息,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卡灵顿的眉头再次皱紧,“在大概73世纪时,人类曾经对蝴蝶信使做过第二次大规模实验。”

“第二次大规模实验……我知道,他们来删除过我记忆中的序列数据,但并没有让我再次参与。我对此知之甚少。”

“那次大规模实验里,只有少数幸存者,我就是其中之一。”

“幸存者?”

“陈博士,你能想象么。无数飞船努力想要爬出引力势阱,却只能维持平衡,最终能源耗尽,落入黑洞中心的样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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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子格
校对:姜明星
排版:姜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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