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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故知新 | 姜亮夫:敦煌经卷在中国文化学术上的价值

姜亮夫 ZJU古典文献学专业 2024-03-13

敦煌经卷在中国文化学术上的价值 

姜亮夫



培养敦煌学人才,刻不容缓。我自己检察,“自视缺然”,国内真正敦煌专家,如王重民、向觉民,都因课务繁忙,突击性工作过多,未能专力于此。我同他们两位,虽同时在巴黎、伦敦读这批卷子,但我是自费,没有他两位方便,归国后,又忙于衣食,“糊口四方”,也不曾专力为之。实在辜负得很。


我本来在三台东北大学时,已着手编绎我所得的卷子,同时也请许多朋友参加这一胜流(见后),我自己搞了一个《敦煌学志》共分六类,一、《总论》,二、《编籍校录》,三、《杂录》,四、《文录》,五、《韵辑》,六、《敦煌学论文集》。抗战结束时,六类都有若干成品,解放初期,为了宣传敦煌学,同重民商量,想做点通俗的小册子,我把总论部份译为语体,附上一些图片,用《敦煌——伟大的文化宝藏》一名出版了,但并未引起重视。其他各部,也仅仅印行了《瀛涯敦煌韵辑》一书(但印数特别少),《敦煌学论文集》也只发表过极少篇章。其他三录,则《文录》是随时无次叙的抄在大号中号卡片上。文革当中,我的读书卡片、笔记,全部损失,幸存者,只有《经籍校录》与《杂录》二种,以个人的业绩来说,我深感惭愧,以中国文化学术的大流来说,我是万分不满意,在文革前,还有王、向、两位好友可以商量,而今后则写好文章,也未必有人能为我看一看,指正,指正,这才真正是文化学术上的损失。


这种“人才”缺乏的情况,使我们学术工作者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想到这三十多年来,未尽到宣传之力,所以把这篇短文,重加修改,在中国文化大池里,投上一个小石头,让它不论是大或小,起一个小水纹,自然也许会引起全国上下的重视,使下一次“国际敦煌学”开会时,能有年富力壮的学人去参加,说明中国有人。


中国文献的发现,在历史上有了好几次,与文化的关系都极大。(一)孔壁古文之发现,形成经学上今古文两派的分立,影响到学术思想的分岐,以及对古史古学的争论,甚至也影响到后世政治教育各方面的兴废得失,但孔壁古文的本身问题,到现在还是疑狱,恐怕将永久是我们不能解决的疑狱。(二)汲冢竹书的发现,比孔壁古文可靠得多,而且流传的东西,也还少经人的纂乱修润,经过清儒及近代学者的研究,其真价值已渐可评定,但是这一次的发现材料既少,内容也比较简单,历代对他们的研究讨论虽有,而不曾激起学术界的什么浪潮,在文化上虽不能说毫无影响,而价值确远不及孔壁之庞大深邃。(三)应当算西埵竹简与殷虚甲骨,竹简在学术文化上的价值,自然远不及甲骨刻辞,但汉代西埵的历史社会研究得到了不少的证明,至少也足以与汲冢竹书并论,甲骨文字是近三、四十年的大发现,他影响于上古史上古社会的地方,已有王静安先生、罗振玉先生及王襄、叶玉森、郭沫若、胡小石、董作宾、徐中舒、杨树达、吴其昌、唐兰诸君的研究,赫然俱在,不容否认,而出土之地,又经中央研究院之科学的发掘,本源昭明,不比孔壁之惝怳莫定,这是中国史上新发现的文献之最为可靠,最为可宝的一次,然而他的收获,只是片断不明,残破不全的上古史上古社会的材料,虽可凭借他以考证殷商文化残段,殷本纪所载的殷商史事,并可为吉金上史事的旁证,以及文字衍变的系统,但就不能真的建立起真实殷商史,殷商社会史的全部,甚至也不能明白显示周因于殷,损益可知的真像。在文化上的价值虽高,而不博大,好似是金刚石是白金,而不是今日文化中离不了的钢铁煤炭。至于第四次文献宝库的发现,应当是敦煌石室南北朝以来写本经卷的发现。这次的发现,规模之大,内容之富,方面之博,可说是空前,不仅是几种古经,几部竹简之所能比,即数万片的甲骨,也当瞠乎其后,他在文化上的整个的价值,虽此时尚不能确然评定,将来影响于学术文化,甚至于我们民族的创进的资鉴,亦正待国人之兴起研究,但我可以平实的说,深邃容何不如孔壁之于《儒家经典》,甲骨之于殷商史实,而博大必为前三次任何一次之所不及,现在就我心中所能记忆,及手边所有的材料,略加分析,已大有可观。我手边参考书极少,欲作全盘的文化上的价值估计,事实上不可能,而且为时也太早计,请以俟之来日。敦煌卷子大部分是抄的佛经,儒家经典、老子杂家书籍,其非专书的卷子,则有“短文”“诗词”“信札”“账簿”“户籍”“契约”“ 醮词”“祭文”“祝词”之类,也有图书、图案及各种西藏印度小亚细亚一带文字的文书之属,现在我们分析也就依其类别而各为之说如次:


一、佛经

此类写经分量占大多数,约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约二万卷)其中又似乎以《大般若波罗蜜多经》《莲华经》及《金光明经》三种为最多,惜乎几种比较可靠的目录,手边一本也没有,不能统计,我对于此类经典,多半都不细看,并不是有所好恶,只是诵习过少,根底太薄,明知必无所得,故未加以注意,其中关于《瑜珈师地论》、《大乘起信论》、《百法明门论》、《法严经》几种,我在巴黎时略略用今本较过几卷,无甚大差,只偶有字句的错落,现就我所知道与学术上有绝大关系的几件事,略说如下:


①有中土已亡的经典,而见于敦煌写本中者。如巴黎藏之《大乘入道次弟》,敦煌藏的《大乘四法经论广释开决记》,北京藏《佛说延寿命经》、《诸星母陁罗尼经》,北京、巴黎、伦敦皆有之。《萨婆多宗五事论》,巴黎藏之,《佛说阎罗王授记四众送终生七往生净土经》,北京藏之,《大乘稻芋经随听手镜记》等书都是中土已亡,或仅见于日本,而皆见于敦煌经卷中,此类为数当在不少,惜乎尚无人为他作统计。


②为华文译本,而附写梵文本之卷。此种写本,恐怕以法京国家图书馆所藏为多。即以柏氏书目而论,已有2426号卷之《金光明经》卷三。2739、2741、两卷之《般若波罗蜜多经》,2704《佛说无量寿经》,3745、《金光明最胜王经》,2781之《陁罗尼经》、2782,2790,2798《大般若波罗蜜多经》,2783之《法华经》,2786之《维摩经》、皆一面华文,一面梵文。又如2027,2028,2030,2031,2742,诸卷亦然,且有夹写于行间者,如2024是。


③为有关佛教事迹之史料,其记中土佛教史迹者。如P2174、P2692、P2113、P2173、P2181诸卷,有言吐番统治沙洲时之佛教源流者,如P2499有记关于各地佛教之情状者,如P2191有记敦煌佛寺之规矩者,如P2879之敦煌十七寺僧名册诸卷。其他可备参考之卷,如P3258,P3259、P3391号卷之文牒,P2671号之事迹草图,皆与佛教史大有关系。有唐一代,崇奉老聃,道教极有势力,因而道教亦最盛(详后),而有佛道杂揉的书籍,如P2044之《真言要决》是也。在敦煌经卷中,有一面写佛经,而他面则写道经之卷甚多,如P2401,一面为道经残叶,他面则为佛经《天请问经》。P2404卷,一面为道家之《太玄真一本际经》卷三,他面则为《六门陁罗尼经》、《六门陁罗尼经论》,及《六门陀罗尼经广释》。又如P2406卷,一面为《太上洞玄灵宝明真经科仪》,他面为佛经。P2432卷,正面为残道经,背面为《大乘百法明门论本事品》。又如P2352卷,正面为道经,背面为《大乘四法经》、《及四法经释》,又如P2366正面为《太玄真一本际经》,《太上玄阳经》《洞渊神咒经》,背面为佛经。他如P2343、P2355、P2356、P2357、P2358、P2377、P2403、P2419、P2430、P2434、P2435、P2443、P2436、P2445、P2450等皆一是面写道经,一面写佛经,这类真是多不胜数,佛道杂揉的情形,自然会有新的思想、新的学说发生,现在道藏里有若干道经,都受佛经的影响,这是人所共知的。如P2464卷《首罗比丘经》,柏氏说:“此经所用的名辞,杂乱不一,详细审核,当是混淆各教而成。”又如P3047,“为佛教讨论之语,杂举印度神名,及中国之太山府君河伯诸神”,也是诸教杂揉一段事实,这实在是研究佛教史道教史者之所当注意的。杂揉的时期,自然免不了两派的争斗,这也如汉代的谶纬家言,一面欲求胜古文经说,一面又欲与当时的阴阳五行家争立,而唱出若干新奇的教义、新奇的哲理一样,敦煌遗简中的《老子化胡经》,人知其为求胜佛徒的一种新书,然则佛家之驳斥道家,亦为必有之事。如P2461卷,其中尚存《明帝大臣等称扬品》、《广通流布品》及安靖之《玄通记》都是驳斥道教之说,这正是佛道论衡一类之作呵!各教杂揉,且不仅于佛道,西方之摩尼教,亦已混入佛教教义之中。如P2461卷,柏氏以为“上品大戒中之十大戒,恐被西方宗教影响,或以摩尼教有关。又P2396柏氏云:“中论明教,以阴阳明暗对举,殆受摩尼教影响,大约亦可信。”这些都是研究中国思想史者之所宜十分注意者也。


二、道家经典

敦煌写卷,多与佛寺直接间接相关,所以佛经为量最多,唐代崇奉老聃,因而道家典籍为数亦不在少数。且以我个人的经验来说,凡《道德经》及其他道家经典、卷子,纸的品质,书法的工整,品式的考究,皆在一切写本之上。这虽然不必即以“国家”二字解说此理,而其一时为人所特敬,影响也曾及于佛寺,是可由此种书品而推知的,这也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特别时期,一件特别事情,据个人所知,略说如下:


①《道德经》本文问题,今本《道德经》上下二卷,久在唐以前已然,然唐以前有以《道经》为下卷,《德经》为上卷者,这确为后人所不习闻,而在唐写本中则最为明白,如柏氏劫去之P2584卷,P2420卷,P2421卷,皆题曰《道经》下,或《老子道经》下,P2417卷,P2347卷皆题曰《老子德经》上,皆其证,其实这经近年在马王堆发现的本子也是德经上,道经下,可见以《德》《道》分上下是战国以来的旧传,唐写本犹知其义。敦煌写本《老子》,其文字多寡同异,各互相异,与今本同异亦极多,与唐人所传《道德经幢》,亦不同,这是考究老子书者绝好的材料。近人已录若干种为《老子》作校,(商务出版)我另外也有校本。敦煌本老子各卷叙录作了详细的分析,别详《敦煌学论文集》中,此不多说,其中有极可宝贵的材料。


②老子注本。《道藏》中关于老子的注疏,自然也不少,但敦煌写本中,尚有为后世已亡的佳本,如P2517《道德经义疏》,起“治大国若亨小鲜”,终《德经》末。其疏虽不甚佳,而存旧说极多,且分《老子》书为五卷,亦少见。实为可贵。又如P2637卷起下经“下德为之而有以为”,逐句为疏,疏不甚佳,而下经几全,亦古注之存者,分全书为四卷,与诸家皆异。又如P2823卷,亦不知为何家注,注亦粗浅。然经注分写,各皆提行,且经文用朱笔,注文用墨笔,可以考一代风气。又如P3277卷,以人世修齐治平之说,以解道德五千言。当为儒流之作,亦为未见之书,此亦学术史上极有价值的东西,不可不知。


关于道家典籍,及当时道教的情势,我在《敦煌经籍校录》中已详言之。又别有《道德经叙录》一文校敦煌各本文字异同附录详情等件可参,此处不再多说。


③道教佚经。道家与道教虽是两回事,但历世为了述说方便,往往有些相混的。这也不是后人创为之,到宋人辑道藏以后,道教的经典算有个统记,在敦煌经卷中我细心翻检过。北京、巴黎、伦敦三处所藏全部卷子清理出应属道教经典的著作,为唐以后所佚的典籍录为《道教佚经考》一卷,已收入我的《敦煌学论文集》之中,这也是中国哲学宗教史上不可少的一种工作。此文当另外发表,此处不再详说了。


三、儒家经典

敦煌卷子中,儒家经典所占分量,也很不少。其于学术文化上关系至大的有儿件。可以一谈:


①古本古注之发现。据我个人之所知,大概以《尚书》奴古定本的发现为最重要,其次是《论语皇侃疏》,《尚书王肃注》等,《尚书》自卫包改定为今本后,唐以前的本子,久已不存,宋人虽然尚有看见的,已是凤毛麟角,稀世奇宝了。但在敦煌经卷中所保存的,真不在少数,即以柏氏将去的而论,如2549卷之《尚书篇目》,当为六朝时人写本,自极可贵,余如3015之《尧典》、3169、3469之《禹贡》、及2533自《禹贡》至《胤征》,2643,1516,之自《盘庚》至《微子之命》,3670之《盘庚》,2748之自《洛浩》至《蔡仲之命》,2630之自多方至《立政》,2871之《费誓》诸篇,其文字异同,与今本皆绝殊,而2980卷于古字之旁,以朱笔改为今字,犹可见当时改定之痕迹,这在考论《尚书》文献上的贡献,当然不小,也是研究经学史学哲学者所最可贵的材料。《尚书》问题之多,为儒家经典中所特有,此种材料一出,不仅不必费力去为他作文字的考证,甚至于阎若璩,江声、段玉裁、王鸣盛、孙星衍、王先谦诸家,也可省许多麻烦。甚至六朝以来传本问题,也大有可寻,而《尚书》中有许多因了误字误句而可改正的地方,为校勘考据诸师百思不得之奥,也可以多所解决,即经本的是非问题,也未始不因之而有些消息,将来有暇,当更为文论之,还有一卷可宝贵的材料,是《尚书》《尧典篇》的王肃注的释文,也发见了。这即是柏氏所取去的3315卷是也。王肃注《尚书》,大概宋代还有传本,譬如杨备书讽刺字用古文,即是一证。然而当时已属奇文,而今又将近千年,居然再与世人相见,这不是古今奇闻而何?这一本卷子,关于《尚书》古本问题,《尚书》流传问题及古文字学,皆有极大关系,自涵芬楼秘笈刊印后,罗氏也影印他,近来学人讨论他的文章,也有八九篇之多,我另有专文详之,此处不多赘了。至于《论语》皇侃疏,本也是久亡之册,也在巴黎藏卷中发现,已由王有三先生为商务馆摄制回国,将来总有机会与国人相见。


②纠正今本的讹误。除了《尚书》外,儒家经典,分量在卷子中,要以《诗经》为最多,即以我所得见的巴黎藏本而论,已在七十纸以上,而全经已可勉强拼得起一大半,其每卷长者,如2529卷至25页,2514卷至十三页,2506,2696至八页之多,也是一般卷子中少有见到的长,其中本子,几乎全是毛传、郑笺,其中与今本不同之处甚多,有以经旨关系极大的地方如《齐风》“东方之日”篇《序》曰“刺衰也”,而2529、及2669,两卷皆云“刺襄公也”,又如《秦风》《驷铁》“载猃歇骄”传“犹轻也”,轻下当系夺一“车”字,而2529卷有之。又如《出车》“执讯获醜”句,笺云“执其可言问所获之众”,本来应当是解释执讯二字的,卷作“执讯执其可言,问及所获之众”,是何等明白,又《杜杕》一诗的“征夫不远”句,笺云“不远者言其来,喻路近”,而卷“喻路近”2570三字作“愈近也”,是何等明白,何等情趣又如《小宛序》今本作“大夫刺宣王”,写本则作“刺幽王”,又六月“弁腹朱裳”笺“朱衣裳也”写本作“朱衣纁裳也”,又“赤芾金舄”,笺“金舄黄朱色也”,写本作“金舄黄金为舄,朱色也”。又如《采薇》“靡使归聘”笺“我方守于北狄”,写本作“有所识,则天为之生贤配”。又如《緜序》“本由大王也”,写本作“本大王也,大王能兴緜緜之化,文王因以自广大也”,又“乃召司空”二句,笺“司徒掌徒役之事”,写本作“司徒掌教及徒众之事”,又“予日有奔奏”,写本“奏”作“走”,传笺中亦同,又《棫朴》“六师及之”,笺“五师为军”,写本作“五师为旅,五旅为军”。又《皇矣》,“自太伯王季”传“见王季也”写本“王季也”下尚有“谓王迹之兴,自太伯王季时也”,十二字。《南山》“乘公而榏”,写本“公”作“车”。又“必告父母”,笺“卜于死者”,写本“者”下有“元廟”二字。又《葛履》笺“未成为妇”写本“妇”下尚有“之礼”二字,这些条数中,写本与今本之差,一、二字间,关系经旨之巨,是研究传经的人所不可不知的。清代的学者,费极大的力,欲更定一字而不可得,现在写本中的异文,有百思不得其妙之处,仅就校勘来说,也已大可拱为珍宝了。


其他经卷,如《春秋三传》《礼记》《周官》,当然也有些可贵的材料在其中,但都无书诗两种之可贵。在巴黎的儒家经典,我翻过的,我都详记内容,并细细地作过校勘,我己另有成书,名曰《瀛涯敦煌经籍校录》一书,凡八卷,尚未印行。


四、韵书发现

韵书是六朝以后的一种新的著作,到唐代以诗赋取士,韵书的用处甚广,韵书的需要也就更大,所以唐代韵书的派别也最多,但自三百年来的学者,都只得见宋人重修的《广韵》,沈约诸人的东西,当然未曾得见,即《广韵》的原本,也未曾见过。大家也都就认宋韵即为唐韵,这是学术上一种很大的缺憾。自从罗振玉在内府抄出唐人写本王仁昫《刊缪补缺切韵》以后,国内才知道《广韵》以外的韵书,别有系统,及到蒋伯斧、孙愐《唐韵残卷》问世后,于是今本《广韵》前面敕牒中所载为陆法言修补增订诸家之作,才渐渐觉得有大异于今者,于是今本《广韵》,号称本于隋陆法言之说,亦得加以考究,但材料从什么地方来呢?这是学者们所最盼望的一件事!


现在我们在敦煌唐人写本卷子之中,已经发现了若干卷韵书字书之类的卷子,据王静安师同我自己的研究,已经知道其中已发现陆法言的原本,并且与法言共同修《切韵》的诸人,如李季节、夏侯咏、杜台卿、阳休之诸人的书的大体也可从这些卷子中推而知之。于是陆本的来源,陆书的流变,以及长孙讷言、孙愐、王仁昫、李舟诸家的书,也因此一发现,都清理出一个条理来了。从此我们尚论六朝音理,有所依据,而上推秦汉,亦有所推断,这不能不说是学术上的一种伟大的发现。


现在就依据我所得的材料,同我研究的结果,分述如次:


(一)先说材料。我所得到的韵书材料,所有藏于巴黎国民图书馆者十七卷,藏于伦敦大英博物馆者四卷,藏于柏林普鲁士博物馆者六卷。共二十七卷。其中有写本刻本两种,刻本即(一)P(Pellul)编号之2014,2015,5531,及巴黎未列号诸卷之两种,(二)柏林藏本之THDI诸页,其余皆为写本,其中写本又有精抄与急就本之不同,而板式纸幅,纸质书品诸端,我都有详细记载。


(二)次说我所得的结果。依我的研究,这二十七卷中,有七卷是陆法言原书,有两卷是初唐陆韵增字本,有两卷是长孙讷言笺注本,一卷是王仁昫《刊缪补缺切韵》,三卷是孙愐《唐韵》,四卷是晚唐集成本,四卷是北宋刊本《切韵》,此类卷子国内学人如王静安先生、魏建功兄等,皆有考证,我把这些卷子,全部影抄细校,并加考证,别成《瀛涯敦煌韵辑》,陆氏《切韵》系统,于以大明于世。此外王静安先生依柏里和氏寄赠照片写的切二、切三两个《切韵》卷子,刘半农《敦煌掇琐》所录的王仁昫《切韵》卷,都曾影响国内古韵研究,但王先生所录偶有笔误,我已作校勘记,登在东北大学《学林》上,刘氏书错误尤多,而且有很多臆改,整页脱落,我也作了详校全书二千余条,而校记也得二千多则,为最详尽,北京大学编的《十韵汇编》,全据刘氏这种不太可靠的误本,尤当早正,现在我的稿子已经正式付印,可以对质了!


敦煌卷子中,有少数关于文学史事的卷子,对于这两方面都有很重要的发现,现在略为分述如左。


五、文学

关于文学的发现,除诗文集、文选等而外,其最重要的可以分为两件来综说他:一是俗文学,二是词,三是其他。


①关于俗文学,国人已很有人注意,讨论的文章,也比较的多,我手边材料既少,要别自为说,一定没有什么新的见解,与发现,我想还是去读读王静安先生的《敦煌发见唐朝之通俗文及通俗小说》,见《东方杂志》十七卷八号向觉民君的《敦煌丛抄》(变文)(《北平图书馆馆刊》五卷六号)、《唐代俗讲考》(《燕京学报》十六期)。郑振铎君的《敦煌俗文学》(《小说月报》二十卷三号)都可作为我们的参考,而尤以向君《唐代俗讲》考一文后附的“变文唱经文目录”是我们研究敦煌俗文学必不可少的材料,近年北京已印行了一部《敦煌变文集》,大体已收得差不多了。因了有这些资料,所以我对此也不必再有所讨论了。


②关于词,在近年来讨论词的起源的人大都只溯源到晚唐而止,李太白的《菩萨蛮》多已不见信于人了。但在《疆村丛书》中所刻的那卷《云遥集杂曲子》,确确实实是唐人的东西,这一点也不能否认,朱先生说“其为词朴拙可喜,洵依声中椎轮大辂,且为中土千年未睹之秘”云云。其足为“词”的历史上一种最重要的材料,这是毫无问题。他所收的八个调子,虽与现在所传句法声律之间颇有出入,然而词的初兴,本来是散声烦音,不一定与字数相配,则他与现传排调不合,正足以见其为初期作品的现象,又譬如P3137卷的《南歌子》,与现传《南歌子》不同,但是又谁能说现传的是真的,原始的调子,而怎不是真的调子呢并且即以《云遥集》上所载的词而论,《凤归云》一调,共四首,第一首的前半是8546,5544,字句,共四十一字,而第二首前半则为5554,7454四字句共四十三字,第三首第四首前半为三十八字,这与后来调有定句,句有定字的,已大不相同,全书八调,出《倾杯乐》一调无词外,其余七调,每调多者四首,少者二首,没有那一调首都是相同的,这更足以说明在初期之尚不能律定,翻转来说,即是敦煌所见的词,是词体初兴时的真像,这还不够说明词史进化的历程吗?这分资料,以王重民先生用功最勤,已有专书,此处不用多说了。此外还有一卷久已失传的《楚辞》智骞音,国内多已论述,尤以闻君一多为最勤,但细为紬绎,断定它是郭璞一派《楚辞》注家的书,在《楚辞》研究历史上是一个特派,而且是个极其重要的派别,则是我所紬绎而得的,详看我的《释智骞楚辞音残卷跋》一文。


另外我还把当时的碑文记载及一部经卷上的诗文,词赋签启等,有篇章体势的作品亦抄录成了一部《敦煌文集》,比大谷光瑞柏里和所辑略多一倍有零,大概文学资料差不多略备了,不知有无机会印行。



六、史学

敦煌卷子中与史学有关的东西,罗振玉似乎讨论到不少,大家只要寻他的书看,已可明白许多,罗氏书具在,不用我再来钩玄提要的述叙了。但就我在巴黎所看的材料中来说,似乎也有多少有点可取之处。


譬如P3078卷为苏琅等撰的《散颁刑部格》,可补唐律之不足。又如P2504卷《唐代帝后国忌日表》,《田令程令表》,《官令》、《职官品阶食品表》,其中有关唐代典制的地方,极为重要,可以补正史会要诸书之缺者颇多,这且不去管他。即如有关习俗风尚的地方,也非常可贵,如高祖以前的帝后忌日,只设斋不废务,自高祖到昭成皇后窦氏,则设斋废务至七日之久。又如“假宁令”计算唐代作官人假期每年差不多在百日以上,而假日除月旬休假外,皆依二十四节、及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九月九、十月一,等日,这是有浓厚民俗的意味在其中,我另有长跋,将来再待机会发表。又如P2945卷《权知归义军节度使兵马留后上△相公书》,凉州书。P3201之《朝散大夫殿中待御史王赐劝大蕃与唐息兵书》。P2460《都督黔思费等十六州军事袁府君碑》。P2222之纪晋大秦月氏印度通聘事等文,都应是西北史地民族有关的重要文献。又如P2405两卷之《沙州志》,P2000之《西州志》P2507之《河渠桥梁漕运记事》,P2511之《诸道山河地名要略》等卷,都与当时舆地四夷有关,都是极其重要的文献。又如P2174纪中国《佛教》史实,2256述《道教》源流,也都是《佛》教《道》教史的重要材料。此外如历象、医药、数学,等科学也还有不少材料,我所知极少。此处不说了。


罗振玉先生搜集这一类卷子不少,大体都已印出,而且还有根据,这些资料补正史之缺的,如《补唐书张仪潮传补》、《五代史曹氏年表》,《张怀绿传》等,我又在罗氏基础上补其不足成《补唐书张仪潮传补正》,《补五代史曹氏年表补正》,于史学不无裨益,我又据此等材料补了一篇《翟奉达传》,这是五代时西河区域的天算家。也补了几个敦煌文学家小传,此外卷子尾上的写经生,释道两家大德与及敦煌坊巷寺塔等都分别写成《经生录》,《大德录》,《坊巷录》,《寺塔录》,不仅对当时史地有关,及读敦煌卷子的人根据这些材料也可以帮助他判断是非真伪,时代先后等,这都属于我的《敦煌学论文集》中之一部。


不仅如此,我也将抄录印写回来后的卷子分请友人为作研究已写论文,已有金毓黻的《唐官令品考》,蒙文通、唐文胜关于《老子道德经考》,潘重规的《尧典释文考》、逯钦立的《文心雕龙残卷考》,黄耀先先生也抄去了我的《诗经》卷子校录等。其实这个宝库无往而不可宝,譬如九千尊佛塑,几千万丈的壁画,若干间残破的木构屋,无件不是中土艺术的无价宝,从艺术的角度来说,是人人都易知之的,若把这些艺术品作为文化历史材料,也有千千万万做不完史料,譬如我把敦煌、榆林诸窟寺中壁画上的题衔一一录下,细为排比成了一篇《瓜沙曹氏世系图》,将曹氏一家祖、孙、父、子、夫妇、儿女、及婿媳的世系,弄得清清楚楚。作为曹氏自己的世谱续已很可观;若更扩大来看,曹氏统治河西走廊时同“西域”诸国的婚姻关系,也会令人想到曹氏统治上的借助于姻娅之好的地方实在太大,不也是历史事实之重要资料吗?再举一个小例《木兰词》有句“对镜贴花黄”到底是什么东西,如何贴法,我们看了曹氏女姓的面饰,自然了解得一清二楚。我曾把温八叉《菩萨蛮》十四首中说到的当时面饰一一证以这些供养人像,都有实样可举,真令人大快,这一类的资料,说也说不完。总之不论从那个角度来看,这个宝库实在是我们国家的无上宝库。无上博物馆。


结尾

总之敦煌经卷,蕴藏极富,卷子中所牵涉到的方面最为宽广,甚至也极精深,决不是我这短文所能详尽的,尤其是佛经部分最多,而更是我最无所知的部分,其余小部分的材料,我虽然也看了不少原卷,可惜我记录钞写者不多,研究成果也还说不上,然意义至重,也使我忘其固陋。


文章刊于《思想战线》 1981年01期

编辑 | 陈福兴

审核 | 边田钢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正义“员光之身”校诠

转载 | 从“造舟”到“编舟”:《敦煌文献语言大词典》出版背后的故事

专业活动 | “中华古籍保护文化志愿服务行动——浙江径山行”顺利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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